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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解缙的故事

人们只要谈到打油诗,无不马上想起脍炙人口的这一首:

春雨贵如油,下地满街流。

跌倒解学士,笑煞一群牛。

据民间演义,明朝的解缙在他科举高中,接获喜报,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慌不择路去通知诸亲好友时,因为天雨路滑,不慎摔倒,吉水县城里满街的乡亲,看到这位小个子,大文人,满身泥水,衣衫滚湿,踉踉跄跄,狼狈不堪的样子,竟轰的一声,像春雷那样惊天动地地大笑起来。

尴尬的解缙,定了定神,他说要即席赋诗,记叙这次跌跤的事,于是,大家静下来洗耳恭听。随后,他当场信口吟出来这首打油诗。谁也没料到,他反过来将看笑话的左邻右舍,调侃了一顿。

解缙(1369—1415年),字大绅,江西吉水人,这是一个地灵人杰的地方。在宋代,此地还出过一个大文人欧阳修。应该说,解缙的势头,在科考、仕途、出身、履历等方面,直追先贤,不相伯仲,一上来,颇不示弱,很有气象的。

欧阳修做到翰林学士,解缙也做到翰林学士;欧阳修在宋仁宗、宋神宗身边做过侍读学士,解缙在永乐登基后也做过侍读学士;不过称谓略有不同,一为龙图阁大学士,一为右春坊大学士,实质相差无几。因此,少年解缙,在吉水家乡,发奋进取,埋头钻研之际,无论读经典,求学问,无论练文章,作诗词,他的标杆就是欧阳修,以这位乡先贤在北宋时期,政坛的辉煌,文坛的璀璨,双双精彩的局面定位自己,厘定他人生一世的努力方向。

他个子虽矮,但志向奇大。他聪明睿智,灵活圆通,有脚踏实地的干劲,更有出人头地的理想。别看他跌倒在众人的奚落嘲笑声中,却敢在打油诗中,大言不惭地自奉为“解学士”。看来他深信,他解缙一定会走出吉水,一定会走出江西,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翰林院大学士。果然,一切都如他所愿地达到理想境界。也许个子矮的人,头脑离心脏的距离较近,供血充足,所以,三十多岁,他就以超常的智力,出类拔萃的学识,成为当时中国第一部大百科全书《永乐大典》的总编辑,真是何其了得!

在中国,数千年来,叫做士,叫做文人,叫做知识分子的阶层中绝大多数人,由于其心灵深处,对于权力,有一种亲和性;对于长官,有一种趋迎性;对于统治阶层,有一种依附性;对于名利场,有一种竞逐性,因之特别崇信孔夫子的“学而优则仕”之说。矢志不懈,奔走终生,一息尚存,斗争不止,悬梁刺股,囊萤映雪,以书为砖,敲开仕门。这种与生俱来的,不教自会的本能,如蛾趋火,如蝇逐臭。

于是,凡文人当官者,或想当官者,无不处于这样的蝇营狗苟之中。没做到官者,内心空落落地,惶惶不安;做到了官者,生怕坐不稳当,惴惴不安;做了不大的官者,要往上爬往上攀,怵怛不安;官做大了者,又怕高处不胜寒,忐忑不安。总而言之,那按捺不住的“入仕”情结,那百折不挠的“为官”情结,既痛苦,又追求,既煎熬,又贪恋,既战战兢兢,又屁颠屁颠,既清高不屑,又乐此不疲。

然而,“学而优则仕”,谈何容易?这一句话,包含着“学”、“优”、“仕”三个层次,它们不是必然的步步登高的阶梯,而是残酷无情的,不断淘汰的过程。由“学”而“优”,犹如蚂蚁上树,能爬到树顶的“学而优”者,少之又少。由“优”而“仕”,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掉进湍急的河流中成落汤鸡,成溺死鬼者,多之又多。因此,能够过桥的“优则仕”者,每朝每代,也就是屈指可数的几个。而明初的解学士缙,应该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

他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这位解学士,遭遇过朱元璋、朱允、朱棣、朱高炽,凡祖孙三代,共四位皇帝的文人,固然,一方面可以说,他把这些皇帝给玩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无论你怎么精明,最后的结果还是皇帝把你给玩了,这也是中国长期封建社会里文人遭遇皇帝的必然下场。

《明史》称他“幼颖敏”,当非虚言,他是少见的“学而优则仕”的极为成功的一个例子。对他来说,取得功名,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洪武二十一年举进士。授中书庶吉士”,几乎没费什么劲,走完这个过程。

对于这位接获喜报,滑倒街头的新科进士而言,最关键的不是马上授予官衔,也不是马上进入朝廷的要害部门,而是,这位个子小,年龄也小的解缙,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特别垂青,特别关爱,除他以外,有明一代,再无第二个。

这个特例,大概只有朱元璋自己明白奥秘,为什么破格优待解缙,简直就是一个历史之谜。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的暴君,因为他几乎不会对文人网开一面予以优容。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一书中,写过一篇《病后杂谈》,其中谈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古代酷刑:“剥皮揎草。”即是将一个活人的皮,生生地剥下来,然后塞上草。想像一下那行刑的场面,肯定是惨不忍睹。

在历史上,大概只有一些杀人如毛的暴君、酷吏、流寇、盗贼,才下得了这种毒手。然而,在明代,从朱元璋开始,有好几任皇帝,都曾正式地采用过这种野蛮刑法。堂堂大国的统治者,到了如此失却人性的地步,在世界文明史上也少见。

现在弄不清这位动不动就要杀人的暴君,出于什么动机,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对解缙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朱皇帝嫉恨文人,不知制造了多少文字狱,独对小小的解缙,天威顿霁,和颜悦色,恩渥备至,无限慈爱。试想,一条饿狼,伸出猩红的舌头,不是去攫食眼前的羊羔,而是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实在是难以理解的反常行径。

中国有无数的读书人,做过无数鱼跃龙门,一举成名的梦,但梦自己“仕”到如此高度者,很少。他却是惟一的,将这个会被他人斥之为神经病的梦,变为“甚见爱重,常侍帝前”的现实,于是,帝王宠遇,朝野侧目,真让一干人羡慕得不行,嫉妒得不行。因此,可以想像,少年意气,春风拂面,才子风流,如鱼得水,这个政治和文学的双料明星,该是如何的风头了。

君臣父子,此话一出,石头城大惊,那时,他刚二十岁,真叫人眼红得滴血啊!

一个成功得太快速,成功得太意外,成功得令自己无法适应,令别人措手不及的幸运儿,就像在现代游乐场里,乘坐过山车那样,在上升、下降、反侧、旋转的高速运动中,必然会产生的失重感,晕眩感,脑缺血的空白感,美尼尔症候的方向迷乱感,必然会把握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而瞬间失常的。

这位成功人士,可以想像得知,在大成功面前,该是如何的纵容自己,放肆自己了。他写过一首《庐山歌》,可以读出他的自恃和自信,同时,也读得出他的自大和自恋。

昔年拄玉杖,去看庐山峰。远山如游龙,半入青天中。四顾无人独青秀,五老与我同舂容。手弄石上琴,目送天边鸿。二仪自高下,吴楚分西东。洪涛巨浪拍崖下,波光上与银河通。吸涧玄猿弄晴影,长松舞鹤号天风。天风吹我不能立,便欲起把十二青芙蓉。弱流万里可飞越,因之献纳蓬莱宫。羲娥倏忽遂成晚,往往梦里寻仙踪。如今不知何人采此景,树下一老与我襟裾同。披图题诗要相赠,气腾香露秋蒙蒙。子归烦语谢五老,几时白酒再熟来相从。

他把自己摆在和庐山并驾齐驱、双峰对立的同等位置上,作为文学家,是一种夸张,作为政治家,则是一种狂妄。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个子虽矮,胆量却大的解学士,在政治轮盘赌中,确实具有赌运赌命的勇敢。

公元1368年(明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在诸子中找不到一个继承人,传位于其孙朱允,是为惠帝。公元1398年(明建文三年),朱元璋驾崩。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399年(建文四年),分封北平的燕王朱棣,朱元璋的第二个儿子,号称靖难,兴兵南下,来夺他侄子的江山。

1402年的六月十三日,时值盛暑,朱棣大军势如破竹,逼近南京,正从金川门夺城而入的时候,眼看着就要改朝换代,鼎故革新之际,面临不降即死,不死即降的抉择之时,深受朱元璋恩渥的解缙,站在原则立场上,应该是与其实是叛乱的朱棣,势不两立的。但我们这位极其聪明,极其灵活的才子,一无当烈士的欲望,二无杀身成仁的兴趣,早就选择了与即将来临的新政权合作的方针。

可在大局尚未明朗,胜负犹未决出之前,他大声疾呼,要捍卫正统,要坚持原则,要与反叛分子斗争到最后一刻,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号召大家做出殉国牺牲的英勇壮举。

攻城的头一天,六月十二日的晚间,解缙与他的同僚相约,宁死不屈,不做二臣,不能降敌为寇,不能辜负主恩。

燕兵薄京城,艮与妻子诀曰:“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吾不可复生矣!”解缙、吴溥与艮、(胡)靖比邻居,城陷前一日,皆集溥舍。缙陈说大义,靖亦奋激慷慨。相约死殉。(《明史·王艮传》)

这是一个赴义就死,义无返顾的场面,人人热血沸腾,家家热泪盈眶。说实在的,中国文人在作秀演戏方面,有着特别的天赋。尤其那个解缙,站在桌子上,估计因为身高的缘故,这样好突出自己的形象。只听他慷慨陈词,声泪俱下,信誓旦旦地对大家宣布:诸位,我要是苟活下来,将来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情同父子”的太祖,在下主意已定,燕军只要前脚进城,后脚我就头一个在文庙的大梁上,吊死自己,以儆降者。

受过太祖的恩,受过惠帝的恩,又是文章盖世的国士,众人当然以他马首是瞻。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得在场的一个个人,无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共同赴死,义无二心。

等到解缙、王艮、胡靖相继离开吴溥家后,吴溥的小儿子吴与弼,那时年纪尚小,不谙人心善变,世事叵测,竟从心底里发出赞叹,为这些叔辈文人的高风亮节,钦慕不已:“解叔、胡叔能有这一份忠君效死的勇气,真是了不起啊!”吴溥对他儿子说:“你先别这样断言,解、胡二位先生殉死的可能性,有多大,我说不好。依我看,倒是你那位王叔,恐怕只有他,没准会走死难这一步。”

吴溥父子说到这里,忽闻比邻而居的胡靖,正对他家人急不可耐地大吼小叫:“你们快出去看看,兵荒马乱,盗贼横行,赶紧去把猪栏的门关紧,小心偷猪的窃儿,牵了咱家好不容易养起的肥猪!”

至此,吴溥掠他儿子一眼,苦笑地说:“一条猪都这样顾惜,更舍不得一条命了。”而在这时,住得不远的王艮家,却传来了举家的嚎啕哭声。原来,他从吴溥家告辞回去,独自关在书房里,喝下早准备的毒酒。等家人发现时,他已经倒地不起了。

金戈铁马、荷枪实弹的北军,涌在金川门通往皇宫的石板路上,老百姓对进城的大军,避之惟恐不及。独有一个矮小身材的人影,正快步往燕军大营走去。解缙出得门来,是朝文庙方向走去的,是要别人看到他实行自缢的诺言,但没走多远,改变路线,决定投奔燕王。军士把他带到司令部,朱棣立刻接见这个请求进谒的才子,他当然知道这位小个子文人是谁,在重臣方孝孺拒不合作,更不投降的情况下,能得到受知于太祖的解缙,也就相当满足了。

“好好好,欢迎解学士弃暗投明,共襄义举。”

“愚臣来晚一步,早就应该过江迎接圣驾的!”

在他的牵线引荐之下,一批原惠文帝方面的二三流文臣,也纷纷表态,竭诚拥戴新主。据《明史》:“成祖大喜。明日荐胡靖,召至,叩头谢,李贯亦迎附。”

永乐是个有心机的皇帝,他知道自己师出无名,因此,必须要将自己扮演成一个兴师而来,是为惠文帝坏了太祖规矩,而替天行道的形象。这个解学士,偏偏是他老爹欣赏的,有其可资号召的作用。连忙给他安排工作,编纂他向太祖建议过的这套类书,也就等于昭示天下,他才具有这一脉相承的嫡传正统身份。

然而,他打心眼里对他有多少尊敬吗?未必。

“后成祖出建文时群臣封事千余通,令缙等编阅。事涉兵农钱谷者留之,诸言语干犯及他一切皆焚毁。因从容问贯、缙等曰:‘尔等宜皆有之。’众未对,贯独顿首曰:‘臣实未尝有也。’成祖曰:‘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宜近侍独无一言可乎?朕特恶夫诱建文坏祖法乱政者耳。’后贯迁中允,坐累,死狱中。临卒叹曰:‘吾愧王敬止(艮)矣!’”

知道自己底子潮的解缙,脑筋多了一份清醒,与其辩白,无如闭嘴。文人遭遇皇帝,比秀才遇到兵,还要麻烦,还要危险。他已经侍候了两个朱姓皇帝,懂得在这种天威下,如何夹紧尾巴,如何讨好迎合,如何化险为夷,如何磕头求生的苟且之计。解学士的小聪明,大智慧,就表现在这种既敢于下赌投注,也善于应急之道,既能喊最响亮的口号,决不怕肉麻,也会不停调整自己,能放下身段,去适应变化着的世界,正是这一份超常能力,他那首诗中所写“天风吹我不能立”状况,一直陪到第四位皇帝,总算没有发生,真是难能可贵。

大约从六月十二日晚七点,到十三日早七点,不足一个对时,解学士的两面表演,卑鄙得那么坦然自若,无耻得那么津津有味,可谓登峰造极矣!这也应了明代大学士焦竑《玉堂丛话》中所说的,解缙所信奉的“宁如有瑕玉,不作无瑕石”的人生哲学,促使他作出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连川剧的“变脸”,也赶不上他的变化之快。

尽管如此,我也不想将“小人”这个字眼,加诸解缙头上。因为,他这样做,是他自己的生存之道,无可非议;而且,他也没有拿别人当垫脚石或者当见面礼。也许由于我一辈子,从来没好运碰上过这样一位“君子”式的小人,仅这个缘故,我佩服解缙之不害人,小人之小得光棍。

这个极有眼力,极善揣摩,极能体会,极能迎合的解学士,一夜之间,易主而事,成为永乐的首席宠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历史上所有的皇帝,都不讨厌马屁,尤其不讨厌文人拍马屁,我也不解何故?也许文人的马屁,讲究一点修辞方式,不至于肉麻得直起鸡皮疙瘩,能抚摸得主子更受用些吧?于是,朱棣马上给这位解学士派下来修《太祖实录》,修《永乐大典》这样极体面、极荣耀、也是极需要学问的重大差使。

应该说,明代的解缙,宋代的欧阳修,这两位乡党,在学问和著作上,也是可以相互媲美的。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与宋祁合修的《新唐书》,为清朝官定的《二十四史》之一种,自然也就有不朽巨谳的身价。而解缙,他主持编纂的22877卷,11095册,合计3.7亿个汉字的《永乐大典》,尽管散失殆尽,但当清代《四库全书》没有问世之前,这部史无前例的,极其庞大的类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价值,也是举世公认,罕见其匹的。

虽然,朱棣派了他的军师、高参,那位和尚姚广孝挂帅《永乐大典》,但具体的总编纂重任,是由穷尽经典图籍,阅遍千古文翰的解缙来承担。其博学,其睿智,其气魄,其精力,你不能不钦服;这时,他也不过34岁,相当于刚成名时的知青作家那种年纪,你能不向这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解学士脱帽致敬吗?

然而,实事求事地讲,解缙比之欧阳修,在文章的名声,诗词的成就方面,就差池多了;在文学史的建树,文学思潮的影响方面,就更为逊色。无论如何,欧阳修矫五代靡颓文风,倡古文运动,和唐代韩愈一样,“文起八代之衰”,是得到千古定评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词歌赋,至今仍弦诵不绝,甚至几首信笔拈来的小令,也写得风致妩媚。

而解学士,真替他抱屈,除了那部破碎残缺的《永乐大典》,他的名篇是什么,他的代表作是什么,他的文学主张是什么?除专门研究者外,大多数中国人,便了无所知了。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了,才高见嫉,不是老天爷要你死,而是皇帝不让你活,纵有三坟五典在胸,锦绣文章在口,出手珠玑,落墨华彩,脑袋一掉,这些才华也随之成为一抔黄土。

想起这些早早死于非命的天才,青冢枯草,杜鹃啼血,那是很令人黯然神伤的。

如果,他像欧阳修那样,活到65岁,而不是44岁被朱棣杀了,多上近二十载挥斥方遒的文字,也许他的满腹精华,文学能量,还能多存留一点在世上。

如果才华横溢,聪明透顶的解缙,此生只当一个纯粹的文人式官僚,或者,官僚式的文人,第一,不会死得那么早,第二,多活若干年的话,“庾信文章老更成”,其文学成就,也许不亚于欧阳修,没准后来居上。但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情结,说来也是一种痛苦的自虐。明知是杯苦酒,但端起来总不撒手,而且喝起来总是没够的。于是,纵使满腹经纶,才气横溢,纵使禀赋优异,天资卓越的文人,只要玩政治,最后,无不被政治玩,这也是一个规律。

因此,文人搞政治,面对这杯苦酒,大致有三种饮法。

一种,聪明一点的,浅尝辄止,见好便收,激流勇退,金盆洗手。

又一种,不那么聪明的,越喝越多,越饮越乱,不能自拔,无法收场。

再一种,觉得自己聪明,其实并不聪明的,进退失据,内外交困,搭上脑袋,血本无归。

解学士,大概属于三等,说不定还是等外的,一个成也政治,败也政治的文人。因为文人玩政治,属于票友性质,最好浅尝辄止,当真不得,尤其不能上瘾。但是像他这样聪明,机智,有眼力,善应对的知识分子,要他绝缘政治,疏离官场,告别权力,息灭欲望,是根本做不到的。

接下来,解学士又将赌注下在第四位即将登基的朱高炽身上。

可是,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牌桌上同样也没有常赢的赌客,他怎么可能永操胜券呢?一肚子学问的解缙忘了,三国时期的杨修,怎么被曹操杀头的,不就是掺和到曹丕、曹植的继承争夺战中去吗?封建社会中的皇位更迭,从来就是伴随着血雨腥风的难产过程。狗拿耗子,用得着你多管闲事吗?解缙自不量力地介入朱高炽和朱高煦的储位之争,而且卷进如此之深,分明是在找死了。

先是,储位未定,淇国公丘福言汉王有功,宜立。帝密问缙。缙曰:“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帝不应。缙又顿首曰:“好圣孙。”谓宣宗也。帝颔之。太子遂定。高煦由是深恨缙。而太子既立,又时时失帝意,高煦宠益隆,礼秩逾嫡,缙又谏曰:“是启争也,不可。”帝怒,谓其离间骨肉,恩礼寝衰。(《明史》)

1410年(永乐八年),他又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缙奏事入京,值帝北征,缙谒太子而还。”应该聪明,却是一位笨伯,应该灵敏,却是一只呆鸟的解学士,在这第四场博弈中,连连败绩,现在又做出这等授人以柄的傻事,只好将身家性命统统搭进去了。明代的牢,是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牢,明代的刑法,是中国历史上最残暴同时又是最残忍的刑法。当狱门打开,透过来一丝光亮,见锦衣卫帅纪纲为他端过酒来,起初,他还真吓得有点魂不守舍,以为是一盏鸩酒。腿一软,马上就反弹琵琶。“这,这,这……”嗫嚅得都说不出一句整话。幸好,纪纲先啜了两口,以示无碍,然后告诉他,贺你啦,解学士,永乐爷说,想不到你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汉王言缙伺上出,私觐太子,径归,无人臣礼。帝震怒。逮缙下诏狱,拷掠备至。1415年(永乐十三年),锦衣卫帅纪纲上囚籍,帝见缙姓名曰:“缙犹在耶?”纲遂醉缙酒,埋积雪中,立死。年四十七。籍其家,妻子宗族徙辽东。(《明史》)

他是喝足了烧酒,烂醉如泥,狱卒将其埋在雪堆里生生冻死的。这对皇帝来说,是有趣的死,这对文人而言,则是可怕的死,在这个缓慢的生命终结的过程中,解学士恐怕连一句打油诗也诌不出口了。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我在东北森林中修过铁路,当过苦力,尝过零下数十度的寒冷,知道冷是什么滋味。据说,人在冻死的过程中,看到的已不是皑皑的雪,所有的积雪,都化为熊熊的火焰,于是,在无比的煦暖中,笑着走向死亡。

我想,解缙笑着死,那样子,是相当难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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