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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袅袅青烟寄深情

活在民众心上的人,

他们会万古流芳。

克珠旺秋拖着疲惫的身子,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走一步,小腿上的刀伤就像针扎似的疼痛。他拖着这条伤腿,在离开曲米河谷之后,并没有直接回沃措部落,而是去找哲林代本。但是,沿途驻扎的英兵太多,还有很多游动哨,藏军已经不知去向,旺秋不但没有找到哲林代本,还险些被廓尔喀骑兵抓了去。找不到哲林代本,也见不到一个沃措部落的人。旺秋想,说不定阿爸他们已经回家了,于是就往家走。

翻过小山冈就是沃措草滩,他们部落的冬窝子牧民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其过冬的地方叫“冬窝子”,一般地势较低,较为暖和。就在北山脚下,那里零零星星有二十多顶帐房,算是一个居民点,藏语叫“如瓦”。刚迈上山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路口的那株老柏树。草原真是辽阔无边,你虽然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家,但要真正走进帐房,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但是,毕竟已经看见自己的部落了。一场恶战之后,使人们头脑中的时间概念发生了变化。仅仅一天多的工夫,旺秋却觉得已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急于见到阿爸,见到格来和仁赛,见到同战斗、共患难的乡亲们,还有分别已久的妹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旺秋实在太累了,由于刚才这几步疾走,腿上的伤更痛了。往日这几步路,旺秋一抬腿就能走到,可今天,对于步履维艰的旺秋,脚下的路也变长了。旺秋坚持着走到路口,在那株老柏树下停住了脚。他要再歇歇,让自己的体力尽可能恢复一点儿,精神更好一些,当自己出现在家里的时候,应该给亲人们带来尽可能多的欢悦,而不要让亲人为自己担忧。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这株老柏树,显得特别珍贵,牧民们把它视为神物。每当牧民们从冬窝子搬到夏窝子,或从夏窝子搬回冬窝子时,都要到这里来烧香敬神。孩童时代,旺秋带着妹妹,同邻居的孩子一起经常到这里来玩。这棵树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种下的,树身之粗壮恐怕两个人也不能合抱。高原的春天来得晚,而且春季往往是缺雨少雪,老柏树的枝叶还不那么苍翠,干枯的枝条一阵阵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天气阴沉沉的,太阳被浓重的阴云完全遮住了,整个天空显得灰蒙蒙的。栖息在树上的两只乌鸦,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吧,没有出去觅食,此刻,正冲着克珠旺秋“嘎嘎”地叫。旺秋一阵心烦,捡起一块石头朝乌鸦投去,乌鸦扑扇着翅膀,大叫着,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落到树上,仍然“嘎嘎”地叫个不停。旺秋又捡起一块石头,正要投去,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阵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旺秋把手上的石头狠命地攥了一下,用力朝乌鸦投去:“倒霉鬼,没到家,先撞见你们了。”说着,快步向前走去。乌鸦只扇动了一下翅膀,还是没有离开。这株树上有它们的窝嘛!

在离帐房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稍微低凹的草地,放着十几具尸体。尸体上面盖着毡片,背尸人就要把他们送往天葬场了,尸体旁边围着一些人,哭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在这十几个死者当中,有四个是沃措部落的人,其余都是外地的。

英军离开曲米河谷之后,附近庄园和牧场的老百姓立即到坝子里去清理遗体。凡有亲人认出来的,都由亲人运走。其余的,都由各部落和各庄园的人送去天葬。实在运不了的,就近水葬,没有让一具尸体遗弃在荒野。

刚生下孩子没几天的达噶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在一具尸体旁边:“旺杰啊,你就这么走啦,我们的儿子还不会叫声阿爸呢,你,你不能走啊,你睁开眼睛看一眼儿子吧,你,你不能丢下我们,旺杰啊……”达噶一边哭一边喊,襁褓中的婴儿,这个还未曾见到父亲的小生命,被母亲的哭喊声惊醒,张开红嫩嫩的小嘴也哭叫起来,一只小手使劲从破氆氇片里挣出来,不停地舞动着。站在旁边的人,不知道应该怎样劝解这位年轻的母亲。曲妮桑姆使劲咬着嘴唇,默默走过去,轻轻抱过孩子,亲了亲那冻得有些发紫的小脸,把孩子的小手又塞进了氆氇片中。又走过来一个姑娘,搀起了达噶。她怔怔地看着曲妮,见曲妮桑姆正抱着自己的儿子,她猛地从曲妮手里夺过婴儿,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紧紧地搂在怀里,亲着儿子的脸,近乎耳语般地对儿子说:“孩子啊,你阿爸他丢下我们走了,你,你可再不要离开阿妈呀!”说罢,双膝跪倒,仰天呼喊:“旺杰啊,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们的儿子快快长大,为你报仇,为乡亲们报仇……”眼泪,又无声地流下来,滴在儿子的小脸上。婴儿已经不再啼哭,小脸变得更紫了。

曲妮桑姆把达噶轻轻地搀扶起来:“阿姐达噶,回去吧,孩子会冻坏的。”

达噶点了点头,又望了望旺杰的遗体,把孩子搂得更紧,脸也更用力地贴在孩子脸上。

背尸人慢慢地蹲下身来,就要把这些僵硬的尸体背走按照藏族的习俗,死者的亲属一般不到天葬场去,而由亲戚朋友,或请司天葬者将遗体送往天葬场。。突然,阿妈曲央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把背尸人拽住。只见她张着嘴在喊叫什么,但是人们并不能听到她的喊声。阿妈曲央的嗓子完全嘶哑了,她越是喊不出声,越是用力地呼喊,手也使劲地挥动着,做着各种手势。人们明白老阿妈的心。洛丹让背尸人放下尸体,阿妈曲央立刻扑了上去,人们仍然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虽然人们听不清她的哭诉,却知道她的苦情,八个孩子死了七个,丈夫也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只给她留下这惟一的儿子,这和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为了儿子,她给菩萨烧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啊!本来要在夏天给儿子娶亲,眼看着儿媳就要过门,儿子却被洋妖杀害了,这怎能不使老人心碎!看着老阿妈伏在儿子尸体上抽搐的衰弱瘦小的身躯,再看看老阿妈满头的白发和枯瘦如柴的双手,人们的心被绞痛了。曲妮桑姆正要去扶老阿妈,只见阿妈曲央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曲妮一把将老阿妈抱在怀里,人们立刻围了上去。

“阿妈!阿妈!”围着的人也大声呼喊。

“阿妈!阿妈!”曲妮用力地叫着。阿妈曲央的双手已经攥紧,嘴张得大大的,像是要喊什么,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但是,她再也看不到什么,再也喊不出什么了。她跟她的儿子一起去了,永远地去了。

灰蒙蒙的天空,变得阴沉沉的。稀薄的雪花,随风飘落。

曲妮桑姆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扑在阿妈曲央身上失声痛哭。其他人好像也受到感染,禁不住哭了起来。他们在为老阿妈哭泣,为死难的同胞哭泣。

曲妮的哭泣中,还多一层意思,那就是思念,思念哥哥,思念格来,还有那个又淘气又惹人喜爱的“小猴子”。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在别的庄园、牧场,别人也在为他们……曲妮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看着乡亲们在悲伤,在痛哭,洛丹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哭,也哭不出来。他兀自站在那里,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

“阿爸!”眼前的这一切,旺秋都看见了,也都听到了,他再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一下子扑到阿爸面前。

哭声,随着旺秋的一声喊叫,突然止住了。乡亲们见旺秋回来了,立刻围了上去,人们急切地想从旺秋嘴里知道一些新情况。曲妮桑姆则紧紧拉着旺秋的胳膊不放,生怕一松手,哥哥就会飞掉似的。

旺秋向周围看了看,急切地问:“格来和小仁赛呢?”

一句话,曲妮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原来不爱哭的姑娘今天却不停地流泪,然而同样是流泪,含义却大不相同。乡亲们哭亲人时,曲妮流的是悲愤的泪;见到哥哥流的是惊喜的泪;这回,流的却是伤心的泪。

“我们在战场上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他俩,也不见他们回来。你妹妹为你,为格来,伤心得……”洛丹的声音有些哽咽。

“阿爸,别、别说了……”曲妮仍然紧紧拉着哥哥的手,使劲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旺秋心里一紧,看到曲妮那极度伤心的样子,立刻镇定下来:“曲妮,别哭,格来和仁赛他们会回来的。”

曲妮慢慢抬起头,她泪痕满面,凝视着哥哥,好像在问:真的?

旺秋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不知道格来他们现在在哪里,可阿爸说了,阵地上并没有找到他们。他自己也反复看过,也没有发现。可是,可是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天多没有看见旺秋,洛丹多么想和儿子好好叙叙这离别后的情形,因为,在这一天多的时间里,发生了也许有些人一辈子也碰不到的事情。他更关心的是儿子是不是见到了拉丁代本?代本是怎么死的?洛丹只听说拉丁代本的遗体已经被来协老爷抬走,他不许乡亲们看,也不许乡亲们问。但是,一看到眼前的十几具尸体,看到背尸人焦急的神色,洛丹把要说的话忍住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死难的乡亲们送往天葬场。

在洛丹的示意下,背尸人再一次背起尸体。每一具尸体上都盖着一块氆氇,只有刚刚气绝的阿妈曲央的遗体没有遮盖。曲妮飞快地跑回帐房,不大一会儿,拿着一床半旧的却很洁净的氆氇被,追上了没走出多远的送葬队伍,她轻轻地、像是怕惊醒老阿妈似的把氆氇被给老人家盖在身上。她这是把自己盖的氆氇被拿来了,曲妮姑娘不忍心让老阿妈就这样离开人世。

洛丹赞许地朝女儿点了点头。旺秋的腿也好像不那么疼了,他也和阿爸、妹妹一起,朝天葬场走去。

所谓天葬场,就是北山最高处的一块巨大的石头,到了这里,背尸人就把尸体并排放在巨石上。这块花岗岩和其他的大石头不同,由于经常在这里切割尸体,捣碎骨头,已变得乌黑光亮。

巨石下面,有一个平台,妇女们已经在这里架起三堆柏树枝。这柏树枝还是路口那株老柏树上的,每年秋天,乡亲们就折一些树枝,存放在帐房里,专门用来烧香敬神。按照当地的习俗,一般要由年纪较大、较有声望的男人来点火烧香。今天,乡亲们请阿爸洛丹点火,洛丹并不推辞。只见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虔诚地祈祷,然后打着火石,点起了三堆火。

雪花变得更加稀薄,整个天空却是灰蒙蒙、湿漉漉的。按照藏族的说法,在送葬的时候下雨或者下雪,是一种吉祥的征兆,预示着死者能够升入天堂。受了潮的柏树枝燃烧得并不旺盛。三缕青烟,和着水雾,随着微风,慢慢地飘向天空。一群老雕从远处飞来,鸣叫着,扑打着翅膀,在人们头顶上盘旋。雪花与灰蒙蒙的天空合在一起,风声伴随着老雕的鸣叫声,更增加了人们的悲伤。

曲妮桑姆含着泪,双手捧着一个红木碗,恭恭敬敬地递到阿爸手里。一位中年妇女端着一把旧陶壶,满满地斟了一碗青稞酒。洛丹双手捧起酒碗,面向东方,把酒碗举过头顶,默默祈祷,然后转向遗体,连泼了三碗酒。这是对死难乡亲的祭奠。

微潮的柏树枝,“??啦啦”地燃烧着,这缕缕升腾的青烟,把洛丹带回到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天葬场,燃起的也是三个火堆,祭奠的也是被英国人杀害的同胞。眼前的这一切,与十六年前多么相似!就连十六年前,一位大喇嘛在祭奠英灵时念过的一首格言诗,洛丹也记得清清楚楚:

檀香树浓郁的香味,

风会把它带向四方;

活在民众心上的人,

他们会万古流芳。

是的,人们是不会忘记为保卫国土、保卫家乡而流血牺牲的同胞们,尽管他们失败了,朝廷被迫签订了条约,割让了土地。但是,由于藏族军民的拼死抵抗,才使洋妖不能侵占更多的土地,得到更大的利益。

然而,今天毕竟不是十六年前,洛丹的满头长发已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如同蜘蛛织网,渐渐地爬遍了整个面部,当年那双结实粗壮的大手,如今也变得干枯了。一切现象都表明,洛丹已经衰老了。只有洛丹的一颗心――抗击洋妖的决心,还像当年一样坚定不移。

望着悲痛的乡亲们,洛丹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把柏树枝:“乡亲们,让我们大家一齐为拉丁代本和死去的同胞兄弟们祈祷吧,愿他们的灵魂随青烟升天,让他们的美名永远留在我们心上。”

旺秋紧握拳头,愤慨地说:“让那些万恶的异教徒们到地狱里去。”

乡亲们一齐跪在地上,诵经祈祷。

随后,曲妮桑姆和那位中年妇女又请几位司天葬者喝酒,一来表示对他们的酬谢,二来也是为他们壮胆。每当切割尸体以前,总要喝几碗酒,浓烈的酒味可以减少尸体上的味道,还能防止病菌感染。

快切割尸体时,乡亲们都习惯地走到平台下面的一块空地上。一位老阿妈回转身子,在火堆上加了一些柏树枝,又从怀里掏出个糌粑口袋,每堆火上都撒了几把糌粑,然后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随着司天葬者一声带有节奏的呼喊,早已在上空盘旋的一群老雕,伸长脖子鸣叫着,纷纷飞下来,落在巨石上,把司天葬者团团围住。后来的,好像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更怕吃不到东西,拼命往里挤,互相拥挤着,扑打着翅膀争斗。在这种情况下,司天葬者总是它们最有权威的调解者,他几声吆喝,就使那群老雕逐渐安静下来。

看不见盘旋的老雕,听不到司天葬者的呼喊,在岩石下面的乡亲们,反而觉得更加凄楚悲凉。他们想到上面的天界,下面的地狱,更加怀念惨死的亲人们。那位烧香的老阿妈,忍不住低声哭泣。这哭声触动了大家的伤心事,岩石下面又是一片悲恸的哭声。

克珠旺秋没有哭泣。但是,他的心在流血。他忍着伤痛,迈着沉重而又坚定的步子,独自一人走上大石包,分别在三堆火上添了几把柏树枝,又撒了几把糌粑。然后走近已经切割成碎块的尸体面前,跪在满是血污的石头上,双手合十,极其恭敬、极其虔诚地默诵经文。他真诚地为死难同胞们祈祷祝福,为拉丁代本祈祷祝福。同时,一股抑制不住的复仇烈火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燃烧。他默默地问自己:

洋妖杀害了我们这么多人,强占了我们这么多土地,难道我们就只能哭,不停地哭?不,我们要像英雄格萨尔大王那样,以刀对刀,以剑对剑,把那些杀人的恶魔送到地狱去,使藏族百姓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

回到帐房,旺秋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瘫坐在灶台旁边。饥饿、疲劳,加上伤痛,旺秋的脸色变得蜡黄。

看到旺秋那个样子,把曲妮吓坏了,她紧紧抓住旺秋的胳膊,连声问:“哥哥、哥哥,你怎么啦?”边说边向旺秋的周身打量着。忽然,她看见了旺秋腿上的血迹:“血,哪里来的血?哥哥,你受伤啦?”

“啊!伤势重不重?”听曲妮变声变调的,洛丹也有些紧张。

“没有什么,就是腿上碰破了一点儿。”旺秋忍着伤痛,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看看。”曲妮单腿跪在地上,撩开旺秋那已被撕成一条条的袍子。啊,小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不知是在什么地方碰了一下,刚刚凝住血的伤口,又渗出了血珠。

父女俩赶紧在旺秋的伤口上涂了一点儿麝香粉,包扎好。旺秋又吃了两木碗糌粑,喝了几碗热茶,这才慢慢缓过气来。

见哥哥吃得那么香,曲妮知道他是饿坏了,心疼地说:“再吃一点儿吧。”

旺秋抹了抹嘴:“我又不是牦牛,哪能吃那么多?”

曲妮笑了起来,又给哥哥盛了一碗奶茶,然后仔细打量着哥哥。

旺秋微微一笑:“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几天不见,就不认识哥哥了?”

曲妮并没有回答,仍然细细地打量着哥哥,看了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阿爸,您看,哥哥的脸上这才有了点儿血色,刚才真把我吓坏了。”

洛丹见旺秋精神挺好,沉吟片刻,问道:“见到拉丁代本了?”

“见到了。”旺秋正要和阿爸讲述下山以后的情况,忽听帐房外面有人喊叫:

“小仁赛回来啦!”

“还是‘猴子’精灵,自己走了回来。”

“……”

曲妮赶紧跑出去,把小仁赛带进帐房。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拉丁代本的秘书洛桑饶登。

“格来呢?格来怎么没有回来?”曲妮着急地问。

“怎么?格来哥哥没有回来?”小仁赛吃惊地反问。

曲妮难过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洛丹也一直惦记着旺秋、格来和仁赛,现在旺秋和仁赛都回来了,只有格来还没有回来,这孩子到哪里去了呢?但一看女儿的眼圈发红,洛丹不想再触动女儿的心事,转而问洛桑饶登:“大秘书,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说着,又恭敬地给洛桑饶登添了碗奶茶,抱歉地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贵客到家,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款待。”

洛桑饶登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官员,但代本秘书这个职务本身,就使他在一般农牧民眼中成为一个很有身份的人,已经属于另一个圈子的人了。若不是处在战争环境,他是很难、甚至根本不可能到洛丹的破帐房来小坐一会儿,更不用说同坐在一块破毡毯上喝茶了。牧民本来就好客,洛桑饶登又是拉丁代本的秘书,一道经历了曲米之战,所以对他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家境贫寒,没有什么东西款待贵客,洛丹心中很是不安。

洛桑饶登喝了一口茶,摆了摆手:“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奶食少,肉类少,加上洋妖入侵,到处烧杀抢掠,商路断绝,盐巴茶叶奇缺,能喝上奶茶就很不容易。要是不把洋妖赶出去,往后的日子就会更加困难。”他喝了口茶,接着前面的话题:“代本要我去找哲林代本,我从英军营地冲出来到指挥所时,多吉孜本和那个汉官早就跑了,听说哲林代本在阵地上。我又赶快到阵地上去,把拉丁代本的处境和命令向哲林代本一讲,哲林代本当即派了传令兵下山。但是,左等右等不见传令兵回来,更不见坝子里的藏军上山,我又急着想知道拉丁代本他们的情况,就一个人下山了。可是,洋妖的大炮、机枪已经堵住了路口,根本过不去。后来的事情你们也清楚,英国人占了山头,我们的人被打散。等洋妖进到庄园,我又赶紧到坝子里去找代本,我想不管是死是活,总要弄个明白。有很多人早在那里认尸收尸,大家哭成一片,那情形真让人难受。”

“我们也看见了。”洛丹说。

“我到处去找代本的遗体,怎么也找不着。又听说哲林代本带着部队撤走了,我就想去追赶他们。可是路上不安静,到处都有英国人,我想找个伴,刚好碰上小仁赛,他说先到部落里来找你们,一起商量商量。”

洛丹满意地看了看小仁赛,那样子好像在说:你这“小猴子”,想得还挺周到。

看到老阿爸用慈祥而赞许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仁赛感到很高兴,他耸耸鼻子,做了个怪相。

旺秋忍着疼痛坐起来,靠在一具旧牛鞍上,将拉丁代本临终前的情况和他的嘱托讲了一遍,又把拉丁代本的金质护身符交给洛桑饶登,请他送给代本家。末了,悲愤地说:

“我们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他们的血就这么白流了?我们活着的人就不能为他们报仇?”

洛桑饶登放下手里的茶碗:“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们的。现在,我们先要想办法找到哲林代本,把拉丁代本的意思转告给他。”

“我找了,可没有找到,可能是撤到江孜去了。这支手枪,是拉丁代本让我交给哲林代本的,现在也给您吧。”旺秋把手枪郑重地交给洛桑饶登。

见物如见人,看着这把乌黑发亮的手枪,洛桑饶登又想起自己的主人拉丁赛。这把手枪,是代本的心爱之物,无论战时还是平时,总是枪不离身。可如今,枪在人亡,怎能不让人见物思人,洛桑饶登深深地点了点头,想说什么,但只觉得喉咙哽咽,鼻子发酸,便索性不说了。洛桑饶登很难过,也深感内疚,他不仅没有能保护代本,而且在代本临终之际没有能守候在身边。

洛丹当然很能理解洛桑饶登的心情。但是,当前最需要的,不是悲伤,不是眼泪,而是抗击洋妖的办法。

“洋妖把我们打散了,可是绝不能把我们消灭。只要火星在,就不怕燃不起大火,我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把我们的人重新召集在一起。俗话说,如果蚊子一齐冲锋,野牛也会被征服。我们僧俗百姓只要团结一心,就能够征服这头发疯的野牛。”

“阿爸,”旺秋说:“一路上我也碰到一些人,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我看我们的人被打散了,但心没有散,打狼,是需要有领头的人。没有领头的,就不能把大家召集在一起。”

洛丹点点头,看着洛桑饶登:

“拉丁代本不在,现在就得靠哲林代本,他是个有勇有谋的人,过去当过钱粮官,和各方面人都很熟。只要他能挑这个头,事情就好办。”

“英国人正准备向康马宗进兵,我们要绕过康马宗到江孜去,赶在洋妖的前面。要是旺秋的身体……”洛桑饶登把悲痛深深地埋在心底,他清楚目前的局势,作为拉丁代本的秘书,他要拿出办法来,但是一看见旺秋的脸色仍然黄黄的,就没有往下说,而用试探的目光看着旺秋。

旺秋一听洛桑饶登说起他的身体,立刻说:“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我和您一起去。”

“我也跟你们去。”小仁赛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过去从来没有打过仗,这次见洋妖设下圈套杀了那么多的同胞,感到非常气愤,他心中只有仇恨,没有恐惧。

洛桑饶登又说:“我看光靠我们这点儿人,这么破旧的武器,是挡不住洋妖的。我们还要到拉萨去,请求噶厦政府增派援军,请求朝廷派汉兵,一齐抗击洋妖。”

“那我们分两头,赶紧走吧!”克珠旺秋恨不得马上飞到哲林代本身边,去参加战斗。

“那格来哥哥怎么办?我们还得去找他呀!”小仁赛心里一直惦记着格来。

曲妮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阿爸。她是个懂得事理,深明大义的姑娘,去拉萨,去江孜,她都赞成,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把格来丢下不管。

阿爸抚摸着曲妮的头:

“孩子,你放心吧,不管到哪里去,我们也不能把格来丢下。”

深夜,年轻人都睡了,洛丹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和克珠旺秋、曲妮桑姆睡在一床破毡毯上,各人盖着自己的袍子。洛桑饶登因为是贵客,受到特殊款待,一个人睡在帐房的另一头,为他铺了一床半新的毡毯,拣了两个比较干净的垫驮鞍的毡毯作枕头。

小仁赛早就困了,他像只小羊羔,蜷曲着身子,睡在灶台旁边。洛丹怕牛粪火烧着他,把他抱过来,让他睡在自己身边。洛丹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擦去他脸上的粪灰,又疼爱地抚摸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仁赛睡得那样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顽皮的微笑,洛丹暗自感叹:“真是个好孩子啊!”

小仁赛从小没有阿爸,是他阿妈把他拉扯大的。他阿妈和洛丹家一样,也是牧主的奴隶。仁赛长到十一二岁时,阿妈忽然得了一场暴病死了,只留下他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部落里的人都同情他,总想办法关照他。洛丹更像慈父一样关心他,照顾他。记得有一次,仁赛出去放羊,因为丢了一只羊羔,管家的皮鞭举得高高的,就要落下来时,洛丹护住了他,替仁赛挨了一顿鞭子。从此之后,仁赛就把洛丹当作自己的亲阿爸,洛丹也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小仁赛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和幸福,只有到了洛丹的帐房后,才得到补偿。

洛丹面对灶台,侧身躺得太久,右臂有些发麻,他轻轻地换了一个姿势,生怕把别人弄醒。其实老阿爸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一个个睡得都很香,很死,不要说轻轻碰一下,就是在他们身边跳锅庄舞,也不会将他们吵醒。这些天来,他们实在太累了。

从帐房的破洞,洛丹看到一颗颗星星在夜空中闪烁。往常,在夏天的夜晚,他喜欢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星斗,对旺秋、格来、曲妮桑姆、小仁赛及部落里的孩子们讲星星的故事、月亮的故事和神仙的故事,也讲土鼠年即公元1888年。打洋妖的故事。他的故事那么多,那么有趣,不但孩子们喜欢听,连大人们也爱听,常常缠着他不放,讲了一个又一个,有时弄得他一夜都合不上眼。他的帐房很破旧,里面也没有肥美的牛羊肉,甜美的青稞酒,却像草原上熊熊燃烧的篝火,能吸引很多人。今天,洛丹可没有心思去欣赏夜景,更想不起什么星星的故事。脑子里转动的全是刚才他们谈论的事:他们决定分两路行动:一路是他和洛桑饶登去拉萨;一路是旺秋他们留在家里,召集被打散的乡亲们,然后去江孜找哲林代本。一想到要离开沃措部落,洛丹就想起了格来。部落里参战的乡亲除了死难者之外,都陆续回来了,可格来这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一定得找到他,洛丹默默地重复自己对曲妮讲过的话:无论走到哪里,也不能把格来丢下。

洛丹把双手交叉着,放在枕下,慢慢闭上眼睛。眼睛有些发涩。洛丹很想睡一会儿,可眼睛刚闭上,格来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晃动,慢慢地,格来的脸变成了他阿爸登巴饶杰的脸,而且越来越清晰,往事,十六年前的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

藏历土鼠年二月初七,天上飘着雪花,正当藏军和民兵守卫在隆吐山,准备同洋妖决一死战的时候,突然接到要他们撤退的命令。藏军不肯撤,洛丹和登巴饶杰他们也坚决不肯后撤。英军的大炮响了,藏军阵地上的石墙被炸塌了好大一段,藏族军民在敌人的炮火下一批批地倒下去,可是并没有人退却。在大炮和机枪的掩护下,几百名英军端着新式来复枪,向山口发起冲锋。藏族军民靠着不多的火枪,拼死抵抗,登巴饶杰用火枪打死了两个英军后,胸部中了弹。眼见藏族军民伤亡惨重,山口守不住了,代本才命令大家往后撤。

洛丹背着登巴饶杰,跟着剩下的弟兄们往下撤。开始,他还能感到登巴饶杰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热乎乎的血透过包伤的破布,渗进了他的衣服,湿漉漉、黏糊糊的。慢慢地,登巴饶杰的呼吸变得不那么粗重,而且越来越细,越来越弱:

“洛丹大哥……放……放下我。”登巴饶杰那弱得不能再弱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洛丹背着他,拐进了一个小山坳里。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同来的藏族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他们俩。洛丹轻轻地将登巴饶杰放在地上,让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登巴饶杰的头向一边歪着,张着嘴微微喘息着。洛丹跪在他旁边,抱着他的头,轻轻地说:“登巴饶杰,登巴饶杰,我的好兄弟……”登巴饶杰两眼紧闭,脸上一阵痉挛。当时要是有点儿药,哪怕是一碗热茶,登巴饶杰也许还能活下来。可是,在空旷的山坳里,除了冰冷的石头和刺骨的寒风,什么都没有。突然,登巴饶杰睁开眼睛:“洛……洛丹大哥……”他的声音是那样微弱。洛丹赶紧抱着他的头:“好兄弟,洛丹在这里,你说吧,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登巴饶杰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阵儿,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洛丹觉得他的眼睛比刚才亮得多。他猛地把头从洛丹的怀里抬起,用尽最后的力气说:

“好大哥,你……你们要杀退洋妖……你们要是打………打不赢,就让格来……旺秋……他们接着打……为我们报……报仇……”

洛丹和乡亲们把登巴饶杰送去天葬时,从他胸部取出一块弹片。洛丹一直把它保存在身边,看见它就想起死去的登巴饶杰兄弟,想起英国人的暴行。

那时格来才七岁,他的阿妈是一身的病,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没过几个月,忧愤交加,也离开了人世。从那以后,洛丹夫妇就把格来接到自己的帐房,老两口对格来比对旺秋和曲妮还要亲,他们三人一起生活,一起长大,一起给牧主放牧牛羊。在共同的生活中,他们有苦难,也有欢乐,格来和曲妮建立了真挚的感情。几年前旺秋的妈妈病故了,洛丹就同旺秋商量,要在今年望果节给他俩办喜事。可没有等到这一天,万恶的洋妖又打到我们的家园来了。

想到这里,洛丹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猛地坐起来,在毡毯上重重地砸了一拳:“一定要把格来找回来,带着他去为登巴兄弟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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