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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荣赫鹏的美梦

睡着时比醒着时要好。

篝火,一堆堆,“劈劈啪啪”地燃烧着,跳跃着,喷着火舌,把英军指挥部周围的一片草地照得通亮。

火堆旁的英兵们,一群群,手舞足蹈地狂叫着,狞笑着,蓝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幽光。黄头发变成了红色,仿佛也要燃烧起来。

荣赫鹏站在一个大石包上,神色庄重地向英国远征军的士兵们宣读总督的祝捷电和嘉奖令。他的声音一次次地被狂呼和口哨声所打断。英兵们欢呼着“英王陛下万岁!”把帽子抛向空中,露出了一头头黄的、红的、褐色的乱发。一会儿,这些脑袋又毫无秩序地挤在一起,组成一幅幅奇形怪状的图案。

“大英帝国的士兵们,我们是英王的卫兵,是无往而不胜的勇士。总督命令我们,迅速向雪山王国的首府――日光城拉萨进军。”

威廉带着几分醉意,没有等荣赫鹏走下大石包,就跳了上去,一把将自己的帽子扔向天空,举起双手,大声喊叫:“日光城!你们知道吗?那是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古城。让我们在上校的率领下,赶快打到拉萨去,完成这历史性的伟大进军。”士兵们又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吉布森中尉等人冲上去,把威廉从石包上拉下来,像扔帽子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向空中抛去。威廉那一头红发随着一起一落,像团火苗,一会儿燃向空中,一会儿烧向大地。

荣赫鹏累极了,也渴极了,他不再看士兵们那种近乎疯狂的庆祝话动,一转身回到了指挥部。

这所房子昨天还是藏军的指挥部,今天已被荣赫鹏占领。这是一座碉堡似的楼房,原先是曲米庄园一个领主的住宅,完全由四方形的花岗石砌成,非常坚固。与拉萨、日喀则等城市里的贵族楼房不同的是,窗户很小,外面有层玻璃,里面还有一扇叫“嘉薪”的质地坚硬的木质窗户板,有一寸多厚,距离稍远些,子弹是穿不透的。房檐有一米多高,四周都有枪口。自从英军入侵西藏,占领甲岗甲岗,在岗巴宗境内。之后,房子的主人就带着全家逃到了江孜,这座楼房便成了藏军的临时指挥所。

荣赫鹏慢慢地走进二楼的卧室,桌子上摆着几样酒菜。下午同军官们一起举行了庆功酒宴,他的侍卫另外给他准备了几样菜,作为他的夜餐。

想起宴会上的热烈气氛,想着这轻而易举得到的胜利――以几十名英军士兵的伤亡作代价,换取了几千名藏军和百姓的尸体,并打开了走向江孜的道路。至于《每日邮报》记者断掉的那只胳膊,少校当洛甫终于没能承受那一矛之伤而死在异乡,固然令人悲痛,但较之这辉煌的战果,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而且,这都是谈判之前发生的事,如果没有这次巧妙的谈判……想到谈判,荣赫鹏那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微笑,他踌躇满志,得意非凡,情不自禁地低声吟诵着莎士比亚的诗句:

“上帝呀,这是您的威力,

我们这一切不都归诸我们自己,

惟归之于您的威力而已。”

“亲爱的上校先生,刚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您就这么高兴,将来我们占领了拉萨,占领了整个西藏,不知您要高兴成什么样子。”玛丽扭动着腰肢,跟了进来。听起来,像是提醒上校,不要高兴得太早,其实她内心的喜悦早就挂在眉梢了。她比荣赫鹏还要高兴。

“啊,玛丽,亲爱的,你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啊。论数量,藏军比我们多得多,而且那么剽悍,有一股不怕死的蛮劲。可是,他们有勇无谋,像一群野牛,我略施小计,他们就上了圈套……”荣赫鹏一边说着,一边把玛丽揽在怀里。侍卫格林见状,知趣地退了出去。

玛丽并不推脱,反倒用两条细长的胳膊勾住了上校的脖子,眼睛一闭,等待着荣赫鹏的亲吻。玛丽没戴帽子,一头栗色的鬈发披在肩上,两条长长的眼睫毛被高高的鼻梁隔开来,两片薄薄的嘴唇涂得红红的。

“啊,玛丽,你真美。”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玛丽慢慢地把眼睛睁开,见荣赫鹏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这在以前还没有过。

玛丽刚二十出头,做秘书工作没有多久,就以她的精明能干而博得上司的欢心和信任。

此次远征西藏,在众多的女秘书里,荣赫鹏选中了玛丽,并不是因为她的相貌出众,而是由于她的才干。当然,她也有与众不同的娇媚。有人为玛丽担忧,出征打仗,这原本是男人们的事,况且还要翻越喜马拉雅山,远征西藏,一个神秘而又令人畏惧的地方,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经受得住吗?

玛丽当然懂得征途的艰辛和战争的残酷。但是她毅然前往了。这就是她与众多的女子不同之处,她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汽车洋房,花园剧场。她虽然也需要大量的高级化妆品和华贵的服饰,但是她绝不以一个摩登女郎出现在上流社会而感到满足。她希望与众不同,希望见到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希望听到别人听不到的新闻,她想干一番普通女人干不了的事业。所以,她乐于冒险,她认为,冒险并不总是坏事。极大的风险和伟大的成功往往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风险和成功,是一对孪生兄弟。

此次进藏,玛丽可谓身兼数职――远征军的报务员、荣赫鹏的秘书兼情妇。荣赫鹏喜欢玛丽,因为他们有许多共同的东西。他也需要玛丽,除了女人的妩媚温柔,玛丽是他事业上的得力助手。以往,荣赫鹏见了玛丽,总是先忙不迭地拉着亲吻摸乳,可今天,却一反常态,嘴唇迟迟没有去碰玛丽略带雀斑的小脸,而是使劲地看着她。

“亲爱的,您这是怎么了?”玛丽被荣赫鹏那热辣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玛丽,你太美了。真的,等打完仗,我就娶你。”荣赫鹏见玛丽正要说话,一下把他的嘴唇按在那张红红的小嘴上,深深地,热烈地,近乎于疯狂地吻着,吻着……

玛丽被荣赫鹏吻得透不过气来,越是挣扎,荣赫鹏搂得越紧。半晌荣赫鹏才松开了手。玛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用手一点荣赫鹏的鼻子:“亲爱的,我可不希望打完仗。战争一结束,回到伦敦,见了漂亮的夫人,还会记得起我玛丽吗?”

一句话,使荣赫鹏显得很不自然,玛丽说得对,他的妻子确实很漂亮,而且娘家有钱有势。但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荣赫鹏绝不会有这么热烈的吻,也没有这么自在。不知为什么,荣赫鹏有点儿怕他的妻子――那位门第显赫的小姐。

说荣赫鹏怕他的妻子,似乎不太妥当,也是荣赫鹏最不愿承认的。上校是无所畏惧的,怎么会怕一个女人?但是,就在刚才,与玛丽深吻的一瞬间,荣赫鹏突然明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确是怕,怕他的妻子。更确切地说,他是怕妻子的冷漠,对他的冷漠,对他的事业的冷漠。在妻子眼里,荣赫鹏以及他所从事的事业,还不如她的波斯猫和法国狗,一猫一狗的饮食起居都要经过女主人的细心照料,而荣赫鹏的饮食起居只有他的侍卫和管家来关心。结婚,并没有给荣赫鹏带来什么快乐。但是,荣赫鹏也没有理由离开他的妻子,因为,门第显赫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轨行为,也不妨碍他的事业。她不仅对荣赫鹏冷漠,似乎对一切,除了她的波斯猫和法国狗,都是那么冷冷的、淡淡的,表现出超然的、不屑一顾的神情。

因此,玛丽的热烈,温情,更重要的是玛丽对他的理解,对他事业的理解,以及玛丽乐于冒险的精神,无疑是对荣赫鹏精神上的一个支持。使得他感到离不开玛丽,或者说更需要玛丽。

“上校先生,我说对了吧,看看,刚刚提到她,还没见面,您就成这副样子,还想娶我哩!”玛丽见荣赫鹏痴呆发愣,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荣赫鹏的思绪被玛丽打断了,他又恢复了常态,一见玛丽的小嘴撅得老高,更加按捺不住:“亲爱的,我的宝贝,我的天使,不说她了,她是个冷美人,你,你才是我的宝贝。玛丽,搂着我,亲我吧。你不是已经给政府发报了吗?等军事准备完成之后,我们就要直接向拉萨推进,这是解决问题最有效、最永久的方法,也是最便宜、最迅速的方法。如果我们到了拉萨,大英帝国的权威就可以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玛丽,”荣赫鹏把玛丽搂得更紧了,“等我们到了拉萨,说不定英王会让我当西藏的第一任总督,到那时,我们,就……”

看着荣赫鹏那由于极度兴奋而涨红了的脸,听着上校对前景充满信心的话,玛丽动情了。对于荣赫鹏,玛丽是又敬又爱,而且是敬多于爱。敬佩他的才华,他的果敢,他对事业执著地追求,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毅力和奋斗精神。她也爱他,爱他的仪表,他的学识,他的风度,更重要的,荣赫鹏身上有一股内在的力量――一种男子汉特有的力量,在有力地吸引着玛丽,使她为之折服,为之倾心。

曲米一战,使玛丽更加相信大英帝国是战无不胜的,藏蛮子的愚昧,清朝政府的腐朽,毫无遮掩地暴露了出来。荣赫鹏怎么能不高兴呢?如果这样打下去,大英帝国的远征军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到拉萨。大英帝国的旗帜一旦在布达拉宫上空飘扬,她玛丽不就是不虚此行了吗?如果荣赫鹏真的当上了第一任西藏总督,说不定上校就会娶她。到那时,她就不再是荣赫鹏的情妇,而是堂堂正正的总督夫人了。总督夫人啊!不!不能仅仅当夫人,玛丽要做自己的事,她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第一件事,就是要为上校,为自己写一本书,叫什么呢?《在喜马拉雅山的冒险》,嗯,好,就是这个吧!荣赫鹏经常说,为大英帝国开疆拓土,要有一点儿献身精神和冒险精神。

玛丽静静地想着,嘴角上挂着一丝甜甜的笑。

“玛丽,快给我拿酒来!”

玛丽只顾凝神遐想,没听见荣赫鹏的话,只是把他搂得更紧。

见玛丽不动,荣赫鹏推开她,自己站了起来,他实在太渴了,来不及叫侍卫,也顾不上用酒杯,抓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小半瓶,血红色的酒浆顺着嘴角流到他那黄色的呢制军服上,变成大小不同的斑点。荣赫鹏用手抹了一下嘴唇,玛丽在背后笑了起来,随着笑声抛过一串戏谑:

“上校先生,您知道拿破仑是怎样制服那些不讲卫生、随便往袖子上乱抹的士兵的吗?就是给士兵的袖子上钉一排扣子。我看也该给您的袖子上钉一排扣子。怎么好随便乱抹,您的手绢呢?”玛丽站起来,想去找条毛巾,那娇小的身躯在灯下,影子被拽得老长老长,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

“玛丽,玛丽,我亲爱的,你,你就是我的手绢。”说着荣赫鹏一把将玛丽抱在怀里,嘴巴不停地在玛丽的嘴上、脸上乱蹭起来:“我的小亲亲,小宝贝,给我擦擦,给我擦擦吧。”

玛丽左躲右闪,哪里躲得过去:“上校,再往我脸上喷酒气,我就走了。”说着,撅起了嘴巴。

荣赫鹏一见玛丽那隆起的小嘴,越发觉得可爱:“走?今天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来吧,喝!”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半瓶酒往玛丽嘴里灌。

玛丽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灌下的酒一下进了气管,玛丽用力推开荣赫鹏的手,大声地咳嗽起来,顿时,脸憋得通红。

荣赫鹏见状,哈哈大笑:“玛丽,你,你不行,看我的。”说着,抓起酒瓶,一仰脖子,半瓶酒进了肚。“咣当”一声,酒瓶摔成碎片。

荣赫鹏出身贵族,曾在剑桥大学就读,后来又在皇家军事学院受过正规的训练。对文学和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对莎士比亚的诗作和剧本尤为爱好。在上层社会的社交场合,在他的上司、部下和同僚面前,他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仪表风度。就是对衣着,也十分讲究。

在一些人眼里,特别是在知识界人士的心目中,军人几乎就是粗俗、浅陋、贪婪,甚至是野蛮和残暴的代名词。在他们看来,军人乃一介武夫,只会破坏,不会建设,只有学者、科学家,才是人类文明的真正创造者。

荣赫鹏深知人们的这种心理。攻城略地,夺取政权,要依靠军人。特别是在这动乱的年代,他们是有权势的,令人畏惧的。但是,战争是不会持久的。科学在发展,自从亨利?柏塞默尔在英国学术协会上首次宣布他发明了廉价钢的生产法,世界就逐步以钢轨代替了铁轨。复式蒸汽机的发明和表面冷凝器的臻于完善,为海洋运输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在科学的影响下,地球的直径似乎缩短了,世界在日益变小。日渐完善的工业化增加了对原料的需求,而多数原料在大英帝国的国土上是得不到的。日益增多的工业品需要销售,销售就需要市场,而大英帝国的市场竟是如此之小。这就要向外扩展,到大英帝国的国土以外去寻找原料,开辟市场。大英帝国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他要别国以低价原料换取高价的工业品。谁会心甘情愿地让你掠夺呢?你不情愿吗?那好,就让枪炮同你说话。这就用得上军队了。荣赫鹏的使命正在于此。他十分欣赏色西尔?罗兹色西尔?罗兹,是英国一个极端的帝国主义分子。提出的这样一个论断:“帝国就是饭碗问题。要是你不希望发生内战,你就应当成为帝国主义者。”

荣赫鹏对于帝国赋予他的使命是忠实的,尽职的。但是,他绝不满足于仅仅以一个军人的身份出现在社会上,尤其是在英国这样一个号称文明的国家和印度这样的东方古国,他要为自己开辟更为广阔的道路。战争一旦结束,脱去军装马上可以成为学者。所以,读书,成为荣赫鹏生活中的一件乐事。当然,他也和女人厮混,但绝不是他去招惹。常常在上流社会出入的荣赫鹏,以他潇洒的风度,俊美的仪表,彬彬有礼的谈吐和温文尔雅的举止,使得不少贵族小姐一见倾心。可是荣赫鹏并不认真对待女人的纠缠。爱情,在荣赫鹏看来,并不是不重要,也不是很重要。所以,他听凭父母为他娶妻,不冷不热地与妻子相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荣赫鹏真正倾心的是他的事业,他的前程。他深信,一个男人,只要有了堂而皇之的前程,金钱啊,利益啊,女人啊,都会主动来找你。所以,荣赫鹏为自己的前程作了周密的安排。此次来藏,就是荣赫鹏锦绣前程中的一个很可能是最高,也是最后的里程碑。

为了这次的军事行动,不仅英、印政府作了长期的、周密细致的准备,荣赫鹏自己也倾注全力,作了认真准备。十六年前,也就是英国第一次武装入侵西藏之时,他曾到过北京,在英国使馆工作,当时正是英法联军在额尔金的率领下,攻占北京城,中英双方签订《北京条约》后,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之前。荣赫鹏约了几个好友,曾专门到位于北京西郊的圆明园一游,对于额尔金的赫赫战功,感到无限崇敬。崇敬之余,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也要像额尔金那样,为帝国建立功勋,在历史上留下美名。

在北京期间,荣赫鹏对中国各方面的情况,作了广泛的了解。清朝廷的腐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明确意识到,这个自称“天朝”的东方古国,已经成了千疮百孔的大厦,他的倒塌,只是时间问题。荣赫鹏认为,这正是他一展宏图、为帝国建功立业的极好机会。那时,他不过二十多岁,是使馆里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小秘书。

结束了使馆的工作,荣赫鹏经由满洲,遍游中亚地区,到了克什米尔。后来又沿着喜马拉雅山,在中印和中尼漫长的边境线上,活动了近十年,对西藏社会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在英国的军界和政界,他都被认为是一个真正的“西藏通”。这次任命他为远征军司令,绝非偶然。对此,荣赫鹏自然感到非常满意,对于完成这一使命,他是充满信心的。

英国自从1816年、1861年和1865年先后占领尼泊尔、哲孟雄和不丹之后,就把西藏作为下一步征服的对象,对西藏问题表示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荣赫鹏当然知道,对西藏感兴趣的并非英国一个国家,亦非自今日始。早在16世纪初,葡萄牙在占领中国的澳门和印度的果阿之后,就派出传教士和探险家,翻越喜马拉雅山,到西藏来探险和考察,并企图在西藏建立天主教堂。随后是荷兰人和意大利人来到西藏,在罗马教皇的亲自关怀下,他们居然在被称作“世界屋脊的屋脊”的阿里地区,建立了教堂。由于遭到西藏僧俗百姓,尤其是喇嘛们的强烈反对,搞了十年,在当地接受洗礼的也只有十二名教徒。后来连这些信徒也先后放弃异教,皈依佛法。被人们誉为具有冒险精神的勇敢的传教士们,大多数死在阿里,剩下的几个人也在西藏人的反对声中,被迫离开了。

荣赫鹏在有关的资料里看到,那些传教士们,被当地牧民像赶牛羊一样赶了出去,教堂也被牧民捣毁。在拉萨他们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约在两百年前,1708年,天主教托钵僧团的僧侣开始进入西藏,十六年后,1724年,他们在拉萨获得修建教堂和住宅的一块地皮,惨淡经营了十几年,只有十一人参加他们的教会活动,而且都是在尼泊尔出生的藏族。不久,那座教堂也被封闭。所以,那些具有冒险精神的传教士们,再也不敢涉足这块神秘而又令人畏惧的土地。

继之而起的是英国,荣赫鹏知道,英国在控制印度之后,以东印度公司作为大本营,开始在喜马拉雅山周围的国家和地区进行大量的考察和研究,出版了许多著作。西藏自然是他们注意的一个重点。荣赫鹏自己也曾在东印度公司任职,在研究这些有关的资料时,荣赫鹏发现,他们研究的几乎全是关于中印边境西段的情况。九十年前,1814年在伦敦出版的《拉达克的自然、统计数字和历史,以及周围国家介绍》,半个世纪前在伦敦出版的《喜马拉雅山西段和西藏、印度北部山区旅行纪事》等等,都是很有影响的著作,他都曾仔细研读,获得不少教益。同时也发现,东段边境的情况,至今还是一个空白。荣赫鹏认为,关于这方面的权威性著作,理所当然地应该由他来撰写。那时,荣赫鹏就不仅是个军人,也将成为人们瞩目的、景仰的学者。

荣赫鹏陶醉了,被眼前的胜利,被灿烂的前景,被甘美的酒浆,被妩媚的女人陶醉了。他的酒量不大,今天一高兴,喝了许多,不由得心热头晕,舌根发硬,脚下如同踩了棉花一般。

玛丽见荣赫鹏有些醉了,忙过来扶他躺在床上,起身刚要去给他拿点儿解酒的东西,冷不防被荣赫鹏抓住:“玛丽,别,别走。我,我们,赢了,赢了,总督也,也嘉奖、嘉奖我们了。罗斯福说,啊,你,你也许还不知道吧,在剑桥,剑桥大学,我和罗斯福同过学,他在同,同学会讲演时……”“哇啦”一声,荣赫鹏吐了一地。

臭气,一种食物发酵后的臭气夹杂着酒气,直冲玛丽的鼻腔。玛丽一皱眉,连忙用手绢捂住了鼻子:

“格林,格林,这些该死的,都到哪去了?”叫不来侍卫,玛丽只好捂着鼻子,收拾荣赫鹏的呕吐物。

这一吐,使荣赫鹏酒气大解,也舒服了许多。玛丽点起香来,驱赶着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这香是从印度带来的,香气浓厚而纯正,连工业高度发达的英国也生产不出来,只有原料充足,而又笃信佛教的印度,才能制造这样好的香。办事精细的荣赫鹏,在组织远征军,准备入侵西藏的同时,对自己的生活也作了周密的安排,让玛丽和格林精心准备了不少生活用品,印度香就是其中之一。

荣赫鹏半躺半卧地斜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又想起了刚才没有谈完的话题:

“玛丽,罗斯福在同学会发表演讲时说,在军队中不需要天才,只要具有寻常品格的人都可以当军官。我当时就不同意,现在看来,就更不能同意了。玛丽,你说,军人要不要有天才?”

玛丽端来一杯冷水,让荣赫鹏漱口,娇嗔地说:

“您现在这个样子可不像一位天才。喝了一点点就醉成这样,吐得满身满地都是,臭得要死,我都不想同您……”

“不想什么?不想亲我?……”荣赫鹏“霍”地坐起来,借着酒后的热劲儿,拉着玛丽狂吻。荣赫鹏的嘴里仍然散发着臭气,玛丽实在受不了这种气味,感到一阵恶心,差一点儿吐了出来。

玛丽好不容易从荣赫鹏那有力的臂膀中挣脱出来,给他冲了一杯白糖水解酒,又让他躺下。

荣赫鹏只觉得周身酸懒,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但大脑神经却仍很兴奋:“玛丽,读诗吧,读一段莎士比亚的诗,他是我们的骄傲。”

玛丽正要背诵,荣赫鹏一抬手,又制止了她:“亲爱的,你知道,我是莎士比亚的崇拜者。但是,我不能赞成这样的观点,有人说,对英国来讲,宁可不要印度,也不能没有莎士比亚。我觉得这种看法太迂腐。我们的总督说过,没有印度,就没有大英帝国,依我看,既要莎士比亚,更要印度。在今天,我们更需要……”

“西藏。”

“亲爱的,你说得很对,西藏,西藏对我们来说,简直太重要了。”荣赫鹏的头脑也变得清醒了:“世界列强都在争强争霸,这不仅需要威力,同时也需要智慧。俄国人一直在和我们争夺西藏,这关系到我们在世界上的形象、地位和利益。”看到玛丽听得很认真,荣赫鹏接着说:“在波斯,我们争不过俄国人,他们占有地理上的优势,我们只得让步;在阿富汗,过去我们的势力远远超过了俄国,现在却面临俄国佬的挑战。在阿富汗内部,要摆脱我们的控制,争取独立的呼声越来越高,这对我们极为不利。在埃及,尽管我们的力量雄厚,但俄国人老是不甘心,还是想伸手。”

“在西藏,我们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玛丽和荣赫鹏不同,对帝国政府的全球战略不太了解,也不大关心,但对有关西藏的情况,她还是很熟悉的。

“是的,因为印度和西藏接壤,我们以印度作为基地,控制西藏,就比俄国人要方便得多,俄国人则显得鞭长莫及了。”荣赫鹏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但是,我们至今没有能控制西藏,虽然我们和中国政府立过约,可西藏政府并不承认,更不履行条约规定的义务。他们只勉强地把亚东地方开作商埠,这当然是很不够的。但就在这么个小小的亚东,我们已经得到了不少好处,西藏的绵羊和山羊比印度便宜三分之二以上,皮革的价格仅有印度的十分之一。俄国人当然也知道这些好处,他们要我们英国在西藏作出让步,他们才能在埃及问题上不反对我们。所以,西藏实际上已经成为我们和俄国人交易的一张牌,一张重要的王牌。懂吗?我们只有真正控制了西藏,这张牌才能很好地打出去,用这张牌换取我们在埃及,在波斯乃至阿富汗的利益。”

“俄国人也并没有放弃西藏呀,他们一直在想办法对西藏进行渗透,派了许多考察队,以考察为名进行间谍活动……”

“这些考察队不足虑,由于遭到西藏人的反对,他们无法深入西藏腹地。”荣赫鹏打断了玛丽的话,“值得注意的是俄国人的另一个手法,利用宗教,利用蒙古喇嘛。这方面俄国人占有绝对优势。蒙古人和西藏人一样,都信奉佛教,俄国政府就恰恰利用他们国家的蒙古人,把众多的蒙古喇嘛派往西藏,那个什么布里亚特蒙古喇嘛……”

“德尔智。”玛丽的记忆力和她的理解力同样好,她能很准确地记住某些人只讲过一次的话,这恐怕同她的秘书身份有关。

“对,德尔智,他已经在达赖身边活动了十几年,我们的特工系统向政府提供了可靠的情报,到目前为止,德尔智到西藏已经三十一年,在达赖身边当参宁堪布也已经十六年了。达赖喇嘛正是通过他与俄国皇帝取得了联系,他曾经三次赴俄,受到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亲自接见,我们怀疑德尔智出使的目的,曾经照会俄国……”这时,荣赫鹏有点儿累了,见玛丽听得津津有味,这才想起,有些情况是不需要让她知道的。但是,话既已出口,而且,是在这边远的西藏境内,玛丽也不是外人,很多事情还要得到她的帮助,所以,又接着讲下去:

“俄国政府矢口否认德尔智的俄国之行有什么政治目的,而纯属宗教活动,他们说德尔智觐见尼古拉二世,是要沙皇允许他在俄国为西藏修建寺庙化缘募捐。他们越是不承认,这其中的奥妙就越多,越令人怀疑。前两年,我们正忙着布尔战争,顾不上西藏,让俄国人钻了空子。现在,我们的盟国日本和俄国在中国的东北交战,日军已攻陷旅顺口。这个时机对我们来讲,真是太重要,太难得了,我们要乘此机会把西藏搞到手,搞到手。”荣赫鹏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把两只手握得很紧,拳头在空中晃动着,似乎在向什么人示威。荣赫鹏有些激动地说:“我们占领西藏,得到的将不只是西藏;如果我们失去西藏,失去的也不仅仅是西藏。同样,对俄国人来说,也是这样,这个道理你懂吗?亲爱的!”

“上校先生,您累了,喝点儿水吧。”玛丽一只手端起杯子,把一只手放在荣赫鹏的颈后,费力地抬起来,让他的嘴唇恰好碰在杯子边上,玛丽轻轻抬手,荣赫鹏非常顺利而又舒服地喝下了这杯甜滋滋的糖水。玛丽用手绢轻轻地为荣赫鹏擦了一下嘴,随即又把荣赫鹏放倒在床上,抽出那条被上校压得有些发疼的胳膊,就在这同时,飞快地,如同蜻蜓点水般地亲了荣赫鹏一下。

荣赫鹏一怔,闭着眼睛在搜寻着记忆的仓库。自从和玛丽相识以来,虽然玛丽从来不拒绝他的亲昵行为,但是,玛丽从来也没有,确实没有主动地亲过他一次。这也正是玛丽能够吸引他的一个原因。那么多的女人都迷恋他,甘心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但他从未真正动过心,也未认真地对待过,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多想。惟独对玛丽,荣赫鹏是动了心,而且他也知道玛丽并不讨厌他,不仅不讨厌,甚至,荣赫鹏敢肯定,玛丽是爱他的。但是,这爱,来得多么不主动啊。荣赫鹏送给玛丽的不仅有甜言蜜语,也有贵重的礼品,今天,又送给了她一个许诺――娶她。这些,玛丽都接受了。但是,她并没有给荣赫鹏以特殊的回报,这会儿,她是怎么了?荣赫鹏睁开眼睛,审视着玛丽。

“上校先生,从即刻起,我是您的了。”玛丽说,“因为,直到现在,您才把我当成自己人,这比好听的话,比珍贵的礼物都重要得多。你能明白吗?”由于激动,玛丽的声音与往常有些不同,眼睛也有些湿润。

荣赫鹏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对玛丽的了解似乎更深了一层。

“玛丽,读诗吧,我们现在应该高兴。”

玛丽本来想借此机会向荣赫鹏诉说衷肠,但是,看来,上校并不愿意听,也好,来日方长,玛丽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喉咙,甜美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那些被天上星辰祝福的人们,

尽可以凭借荣誉与高衔而自负,

我呢,本来命定没有这种幸运,

不料得到了我引为光荣的幸福。

帝王的宠臣把美丽的花瓣大张,

但是,正如太阳前面的向日葵,

人家一皱眉,他们的荣幸全灭亡,

他们的威风同本人全化作尘灰。

辛苦的将士,素以骁勇著称,

打了千百次胜仗,一旦败走,

就立刻被人逐出荣誉的记录簿,

使他过去的功劳尽付东流。

我就幸福了,爱你而为你所爱,

这样,我固定了,也没人能改。

……

玛丽的声音是那样甜美,荣赫鹏又为这美丽的诗句陶醉了。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玛丽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地给他盖上条毛毯,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的功劳不能尽付东流,我要把这功绩亲自载入史册。我固定了,没有人能敌。美啊,真美!啊,我们很快就要到江孜去,要快,快点儿打到拉萨。大英帝国的旗帜一定要在这雪山王国上空飘扬。这样,我们才是名符其实的日不落国。荣赫鹏默默地想着,想着。布达拉宫的金顶,印度的花环,英王颁发的最高勋章,联邦政府的奖励,英镑,洋楼,别墅,成千上万的狂热的崇拜者……一幅幅美景在荣赫鹏眼前不断地闪现,不停地跳动……

大英帝国的旗帜在飘,飘……在雪山,在草原,在布达拉宫上空……

……

忽然,英军营地上一片混乱,有人惊慌地喊叫,有人愤怒地叫骂,惊醒了荣赫鹏的美梦。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坐起来,酒也全醒了,正想出去看看,威廉急急忙忙闯了进来:“报告,上校先生,抓住了一个牧民。”

“一个牧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荣赫鹏松了一口气。

“一个刺客。”威廉的脸上仍有惊慌之色,他补充了一句:“一个非常大胆的人。”

“刺客?他要刺杀谁?”

威廉犹豫了一下,说:“要杀您。”

“杀我?”这倒让荣赫鹏感到吃惊。昨天杀了几千人,消灭了藏军的主力,到现在他们的血迹还没有干,今天竟然有人敢闯进大营来杀我,这个人的胆子确实也太大了,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

见荣赫鹏发呆的样子,威廉就问:

“是不是把他杀掉?”

荣赫鹏感到燥热,嗓子发烧,喝了一口白糖水,一挥手:

“把他带来。”

荣赫鹏走到隔壁一间宽敞的房子,过去是这家主人的客厅,不久前是藏军指挥部的议事厅,今天中午,荣赫鹏他们曾在这里聚餐。中间高低不平地并排摆着几张桌子,旁边摆了几个“卡垫”,上边没有藏毯。按照这家主人的条件,是应当有比较讲究的藏毯,可能在混乱之中成了英军的战利品。格林把两盏汽灯高悬在柱子上,耀眼的灯光把客厅照得亮如白昼。

荣赫鹏坐在“卡垫”上,仍然很不习惯,但也没有办法,这里既没有椅子,更没有沙发。威廉给他当翻译,玛丽记录。这已成为一种习惯。让玛丽记录,一则是一种例行公事,二则是为荣赫鹏将来的巨著准备资料。所以,玛丽记得很认真,也很详细。

另外有几个尉级军官,坐在荣赫鹏的左右,其中包括骑兵大尉克拉克和吉布森中尉。在所有的下级军官中,这两个人是颇得荣赫鹏宠爱的。他俩只要一有空,也喜欢跟在荣赫鹏的身边。门口还有一些看热闹的官兵。

荣赫鹏坐定之后,两个英军就把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牧民带了进来。青年牧民穿着一件粗氆氇白袍,已被撕成碎片,上面满是血污,头发蓬乱,面色憔悴,可以看出是经历过曲米激战的人。他的两只发红的眼睛迸射出怒火,面对凶神恶煞的洋人和闪着寒光的刺刀,毫无惧色。

此时此刻,军人的威严与学者的潇洒又集于荣赫鹏一人之身,同刚才与玛丽小姐在一起厮混的荣赫鹏,判若两人。荣赫鹏态度从容,语调平和,听口气,不像是在审讯一个要杀自己的凶手,而是在同一个不相识的人聊天:

“叫什么名字?”

“巴卧扎堆巴卧扎堆,意为降服敌人的英雄。。”青年人冷冷地回答。

看来威廉的藏语知识毕竟有限,他没有能辨别是真名还是假名,更没有弄清这个名字的含义。

荣赫鹏接着问:

“什么地方人?”

“西藏。”

“我问你是哪个部落的?”

“西藏部落。”

荣赫鹏淡淡一笑,显得颇有耐心:

“谁派你来的?”

“拉丁代本和死难弟兄。”青年人显得有些激动。

“你为什么要杀我?”

“取你的脑袋来祭奠英灵。”

威廉犹豫了一下,才把这句话翻译出来。话音刚落,房子内外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克拉克把铁锤一样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小桌上,严厉地说:

“不许胡说,当心我把你的脑袋揪下来!”

荣赫鹏并没有动怒,微微一笑,倒好像是很欣赏这个青年人的胆略。作为一个军人,他曾一再表示自己喜欢勇敢的人,鄙视怯懦的人。他相信胜利是勇敢的儿子。荣赫鹏再度发问时,青年人却不回答了,好像在说明自己是要取荣赫鹏的脑袋来祭奠英灵之后,一切都已清楚了,无须多说一句。

荣赫鹏只好让人把诺布带来,诺布就是来协派来给荣赫鹏当向导的,他又瘦又小,小腿可能还没有骑兵大尉的胳膊粗,脸色黑里发青,头发像是用剪羊毛的刀剪过了,又短又硬,活像一个刺猬。来协说他已经十八了,看上去却只有十五六岁。

荣赫鹏问诺布认识不认识这个牧民,他摇了摇头,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兴趣,漠不关心。他的脖子缩在破袍子里,死鱼一样的眼睛望着窗外,既没有看荣赫鹏一眼,更没有看青年牧民一眼。

荣赫鹏突然问:

“我们把他杀掉好不好?”

诺布的眼珠像鹞鹰寻找猎物一样迅速转动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很快恢复了原状,眼睛仍然像死鱼一样瞪着,神情还是那么麻木不仁。这次却没有摇头,刺猬一样的脑袋,轻轻地朝上下摆动了一下。

荣赫鹏感到惊讶:

“你愿意让我们杀掉他?他不是你的同胞吗?”

“我的同胞多得很。”这是诺布进屋以来说的第一句话,还是那么一种冷漠的神态。

“那我们马上把他杀了,你看好不好?”荣赫鹏的语气依然很和蔼,好像是同别人商量一件很平常的事,诸如饭后是抽烟?还是喝茶?抑或是去散步之类的小事,眼睛却迅速转动,仔细观察诺布和青年牧民的反应。

诺布使劲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在西藏,反对你们的人很多,像我们老爷那样喜欢你们的人却很少。你们杀他一个很容易,但别人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很多人来找你们的麻烦。”

“那你看怎么好?”荣赫鹏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诺布的眼睛又迅速转动了一下,缩在袍子里的脖子似乎伸长了一点儿:“我们藏族有句俗话:宰杀山羊,绵羊打颤。只有当着老百姓的面杀他,才能使他们感到害怕,不敢再来捣乱。”

一听这话,青年牧民气得天灵盖都要崩裂,眼睛瞪得像牦牛眼睛那么大,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咬牙切齿地骂道:“可耻!”

诺布的头又缩进了藏袍,根本没有理会青年牧民。

荣赫鹏看着这个猥琐不堪的小向导,高兴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你们主仆二人都真心为我们效劳,那就照你的话办吧。”一挥手,让人把青年牧民带走。荣赫鹏当然不是听小向导的话,他有自己的打算,又对诺布说:

“你也可以走了。”

诺布转身就走,和进来时一样,仍然是一副痴呆的样子。出了门,荣赫鹏听见诺布在过道里轻轻地哼起了民歌。荣赫鹏知道,西藏人称印度是佛法之国;印度人则说西藏是歌舞之乡。在西藏,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钱的还是要饭的,都会唱几首民歌。所以,他也没有在意小向导唱的是什么。

审过格来,已经是后半夜了,荣赫鹏感到很困倦,带着玛丽睡觉去了。但院子内外还很热闹。庄园里的人都跑光了,他们的牛羊鸡猪狗等家禽家畜,成为英军的战利品。还有人到附近去打猎,弄了不少山鸡、野兔和黄羊之类的野味。中午已经饱餐一顿,好像还没有解馋尽兴,现在他们又忙碌起来。三五人一群,七八人一伙,大锅小盆统统用上了,烧、煮、炖、煎,英兵和廓尔喀兵各显其能。院子内外,到处是肉香酒味。

诺布住在楼下过去佣人住的房子里,威廉给了他一只羊腿,一小口袋糌粑。那个青年牧民被关在楼下的一个装杂物的小房子里,门上上着大锁,还有看守。诺布过去跟来协老爷常到这里来,对院子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他到处走,看英国兵吃饭、喝酒,有的人烂醉成泥,东倒西歪,还有的人在吵嘴打架。他好像对这些事都很有兴趣,饶有兴味地看着,就像牧民们观看从城里来的民间艺人在耍猴子。有的士兵扔给他一块骨头,他既不拒绝,也不表示感谢,拿在手上玩,走出门就扔掉,从不吃一口。诺布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他唱的是什么,听不真切。但每当他走到楼下的小房子门口时,总是反复唱着这么一首歌:

鸟儿恋森林,

羊儿爱草场,

勇敢的神驹啊,

你该驰骋向远方。

……

当诺布再次走过关押青年牧民的小屋旁边时,趁哨兵不注意,往窗口里扔了一把斧子。

被关在小屋里的刺客正是格来。黑夜包围着他,使他分辨不清周围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想知道。窗外扔进来的斧子把他吓了一跳,使那本来已经麻木的神经又活跃起来。他的大脑又活动了,但是,此刻的格来,早已把自己的生死抛在脑后,心里充满了一种情感,那就是恨。

他恨自己,恨自己不认识荣赫鹏,正因为不认识这个洋妖头目,才错杀了人,让另一个军官当了荣赫鹏的替死鬼。如果能再活一次,再闯敌营,格来绝不会认错人,荣赫鹏那张毛茸茸的脸已经深深地印在格来的脑海中。

他恨英国人,恨这些黄毛鬼,这些披着人皮的妖魔。是他们破坏了草原的宁静,给藏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他恨来协,恨他替英国人办事。他也恨来协的佣人――那个给英国人当向导的人。杀荣赫鹏不成,格来就应该痛痛快快地死去。格来不怕死,格来也不后悔。可是诺布却替荣赫鹏出主意,使得格来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去。

在黑屋里,格来不时听到那个小向导哼着小调,一听到他的声音,格来的怒火就从脑门往外冒,心里狠狠地骂道,给洋妖当奴才还那么洋洋自得,真是可耻。

他也抱怨阿爸洛丹,去救拉丁代本,本来应该有他格来一个,可阿爸偏不让他去,而让他上南山。谁知,在冲向坝子去接应藏军时,被廓尔喀骑兵冲散,再也没有见到小仁赛,也没有见到阿爸洛丹。后来,他听说拉丁代本和谈判代表全部被洋妖杀害,又不见旺秋哥哥回来。谈判代表们已经惨遭杀害,旺秋哥哥又怎么样了呢?阿爸洛丹又在哪里呢?如果阿爸洛丹和旺秋哥哥都已不在人间,那我格来还活着干什么呢?他想,我一定要杀死洋妖头目,为他们报仇。

慢慢地,怨恨变成了思念,格来又想起了和阿爸洛丹、旺秋哥哥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从小失去阿爸和阿妈,是阿爸洛丹把自己抚养成人。阿爸待自己比对旺秋哥哥还要亲,有一团糌粑先要给自己吃,有一碗酥油茶先要给自己喝。一家人辛辛苦苦干了几年,好不容易换了块氆氇,曲妮妹妹又给自己缝了袍子。记得有一次,旺秋哥哥带着自己和曲妮妹妹一起去放羊,为了让自己吃饱,把牧主给的一块牛肉全部给了自己,他带着曲妮桑姆去采蘑菇吃。谁知肉是病牛肉,格来因为吃得太多而中了毒,又吐又泻,整夜发高烧,阿爸洛丹就把旺秋狠狠地打了一顿,责怪他没有照顾好格来。旺秋哥哥含着眼泪去为自己采草药解毒,阿爸整夜守护在自己身边,曲妮桑姆妹妹为自己煎汤熬药,又一口一口地喂到自己嘴里。

格来的手被反绑着,浑身一阵阵疼痛,他想靠一会儿,但被反绑着的手不能使他的头舒服地靠在墙上。格来低低地垂下了头,这样仍然很不舒服,他费力地把那有些麻木的腿半屈起来,把头轻轻地搁在腿上,格来觉得舒服了许多。猛然间,格来的脸贴在了小腿的靴子带上,丝线编织的靴子带凉丝丝、光滑滑的。格来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这不是普普通通的靴带,这是格来临出家门时曲妮妹妹亲自给他系在靴子上的,是曲妮悄悄给他买的。格来清楚地记得曲妮给他系靴带时的神情,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好像比平日更黑更亮,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滚动,但是,曲妮的脸上却带着装出来的笑容,她嘱咐自己要好好跟着阿爸,保护阿爸,可是现在呢?

阿爸,我的好阿爸,旺秋哥哥,我多么想念你们啊!格来在心里呼唤着,曲妮桑姆妹妹,我的好妹妹,你在什么地方啊?你知道格来哥哥被关在这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吗?

……

格来慢慢地向窗口挪动着,他还不知道刚才扔进来的是什么东西,当他挪到斧子旁边时,反绑着的双手触到了那冰冷坚硬的金属。格来感到疑惑,这是谁干的?为什么扔进一把斧子?猛然间,他产生了一个念头,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恰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整座楼房都剧烈震动起来。

院子里火光冲天,西楼已经塌陷,楼上楼下乱成一团,荣赫鹏和玛丽被惊醒,火光中,他俩慌慌张张地跑到楼梯口,又以最快的速度向楼下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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