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于有着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来说,每个人对草地都不会感到陌生,尽管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草地可能和米沃什的草地不一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每个人在这一事物上与诗人产生共鸣。我的老家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属幕阜山的余脉,读到这首诗的第一句,我的脑海最先出现的图像就是故乡那条绕着山麓而来的清澈小溪以及沿着河岸密密匝匝生长着的、如水仙一般的青草。我的故乡没有收割干草的习惯,但在六月里的阳光中,河畔的青草是最葱郁的,看着它似乎就能平息人们心中由于炎热带来的焦躁和不安。那时,我们那一茬十一二岁的孩子平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河边的草地。在那里,远离了村里广播中关于那个岁月无休无止的聒噪,也是在那里我们萌发了长大后一定要走出山里的朦朦胧胧的理想。“一盏灯比我们最亮的火把还要亮”,在那个我们翻山越岭前往县城又翻山越岭返回村庄的夏夜,我们每个人都为县城的白炽灯感慨不已。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那个夏夜的河边草地,我们每个人心里揣着一盏灯——一盏照亮着比闭塞山村更为广阔的外面世界的灯,似乎我们每个人在刹那间都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
“我搜寻着它,找到了它,认出了它。/青草和花朵生长在我熟悉的地方。”
如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在米沃什那里可能是更为漫长的颠沛流离的时光,——我要搜寻的是什么?我是如何找到了它并认出了它?时间对记忆作了删减,我想对命运坎坷的米沃什而言,这里的“它”一定包含着对故乡最为深刻的记忆,不仅是青草和花朵,一定还有和青草与花朵一起长大的青少年的时光,这里的时间与拯救都是对于纯真心灵的怀恋与坚守。就像我,从少年时离开故乡的二十多年里,每次返回故乡,一些美好纯真的记忆都随着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断地延伸,一直抵达灵魂的深处。“一个人可以贫穷,但不能没有操守。”——我不禁想起那个萌发到外面世界看一看的夏夜,也想起我第一次出远门求学时父亲和我在河边草地言语不多的谈话。几十年来,我故乡的亲人依水而居,日子过得贫穷而富足,我还从中找到了疗救我在城市中变得日益浮躁和焦虑的良药:以普通的劳动换取生存,坦然面对一切外界的诱惑。从当年的渴望离开到如今的心灵返回,那河畔的青草依然如水仙般翠绿,那青草中的花朵依然年年春天展开它恬淡的笑颜,偶尔我也有物是人非的伤感,但更多的是疲惫心灵终于回归纯真年代的快慰与欣然。
“眼皮半闭着,我承受着光。/气味贮藏着我,所有的认识停止。/突然我感到我在消失并快乐地哭泣。”
当一个人历经岁月的沧桑回到故乡,并深切地感受时间对人生的磨砺和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的美好,这是不是意味着一个人思想向纯净的无限返归?米沃什回来了,又或许是他的灵魂回到了遥远的故乡,一个人灵魂的返回只需要一块草地,它所承载的可能却是整个故乡的天空和童年时光。“眼皮半闭着”,他是在沉缅,还是在想象?“气味贮藏着我,所有的认识停止”,拿破仑能在风中闻到故乡科西嘉岛的气味,米沃什是不是也在他乡的风中闻到故乡?最为深刻的是他所说的“所有的认识停止”,“我感到我在消失并快乐地哭泣。”——是的,当一个人从纷繁复杂的异乡回到故乡,故乡是不需要辨别的,故乡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深切记忆,一个人回到故乡,他就是回到母亲的怀抱,他就可以宠辱皆忘,直至消失在与故乡无边的融入中。与物欲横流,人情淡漠的他乡相比,只有故乡才是我们皓首单衣仍不忘返回的最后归宿,只有故乡,才能让一个游子在他的怀中快乐地哭泣。
夏天的时候,我回了一趟故乡,在那条绕着山麓的小溪边,一切似乎都已改变,一切又似乎都没有改变,原先成片成片的草滩被一些淡紫色的小花点缀着,在高处一点的土坡边,我还看见结着狗尾巴一样花蕊的鱼腥草及一大片的野紫苏。母亲说,你从小就喜欢这片河边的草地,我说是的。其实在离开故乡的日子里我也一直喜欢着它。我喜欢它的气味,那里面贮藏着一个我渴望回去但却永远再也无法拥有的纯真童年。但我从不跟她说到我生活中的迷惘,一个人心中突然忘记了故乡的迷惘。从前是“望不到故乡,我心已伤”,如今我要和米沃什一样,用故乡的河水和青草来廓开心中的迷雾,达成我在喧嚣尘世中心灵上的救赎。
宁静中的回想与守望
我听见年轻的藤蔓生长
我听见棕榈树的低低的气息
我的小屋周围
树枝醒着
蓝色香子兰没有睡觉
天空把它巨大的耳朵
贴在大地上
等着倾听你的来临
——伊凡?哥尔
钟声悠扬,村野的景致令人幽怨。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历经战争磨难的伊凡?哥尔却说我听见年轻的藤蔓生长。
是不是纸醉金迷的生活要带来心灵的颓唐,宁静的回望反而迎向了生活的曙光?
——“我听见年轻的藤蔓生长/我听见棕榈树的低低的气息。”
这是诗人历经巴黎腐旧生活后回到大自然、回到故乡写的一首诗。——听见年轻的藤蔓生长,棕榈树发出低低的气息,我第一次读到它就说不出的喜欢和迷恋,我甚至认为它就是一个人通往乡思的曲径和幽途。我的老家在鄂南,我家屋前就是一片葱郁的竹林,我记得每年二三月间第一声春雷滚过山峦之后,我的父亲第二天就会坐在门槛前说听见竹笋在昨夜噼噼拍拍破土的声音。十多年的乡村生活,我看见过年轻的藤蔓在一夜之间长出新枝,看见过南瓜花在上午阳光中缓慢地开放,也看见过水边的芦苇在秋天仿佛一夜之间全白了头,但我确乎没有听见任何一种植物生长的声音。但在我人到中年后的某一个寂寞的午后,当我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听见十多年前老屋后父亲栽的香樟树举着婆娑的冠盖在窸窸窣窣地向上生长时,我突然感觉故乡景象如波涛一样在我脑海中起伏,就像多年前的一个约定,以一种声音的方式来到我的生命中。——如果一定要对此作一个诗歌感觉之外的解释,我想我和伊凡?哥尔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的心在疲惫中回到了故乡,感受到了大自然和故乡的心跳。
——“我的小屋周围/树林醒着/蓝色香子兰没有睡觉。”
“我的小屋”,我仍然愿意用来指认一个人的故乡。小屋周围又有些什么呢?——树林醒着,蓝色的香子兰没有睡觉,诗人借助灵动的语言表达对故乡至真至纯的赞美,我想这里不仅仅是一个人摆脱城市喧嚣之后童心的萌发或回归,还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对故乡毫无杂质的热爱。这种诗意的感觉直达了诗人满心的喜悦,但不是修辞上的,不是刻意的。作为一个在城市居住的乡下人,生活的繁忙与迷惘常常使我长时间内不知道季节的绿减翠衰。但只要寒暑假来临,我都要回到老家,看看那里我熟悉的一切。在我家山后的那片小树林里,那些树木似乎一直就站在那里,即使是冬天的寒风脱去它们的衣裳,——但春节后,你就会发现它们已结上了迎向春天的芽苞,能给人无穷的慰藉。在夏天的时候我还可以看见孟浪的丝瓜花爬上高高的墙头与一只蜜蜂亲切地交谈,还有墙东的一簇簇夜来香,它细小的花朵一到夜间就散发出迷人的香气,似乎从来就不曾睡去。我想无论是在法兰西美丽的山村,还是在我的故乡,一切花草树木都是这样精神饱满地迎接着热爱着它的亲人的,故乡就是一种静静的敞开和接纳,——这是我们从前流过汗水,如今要在泪水中眺望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小屋,更是我们安放自己心灵的一块净土。
——“天空把它巨大的耳朵/贴在大地上/等待倾听你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