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我们也许并不能确切地知道伊凡?哥尔在这里“你”指代的是人还是物,但我个人主观地倾向于是诗人内心不断唤起的对自然、对故乡的感情。在很多人的记忆中,如果用一个词来表述故乡的话,最恰当的莫过于“宁静”二字。对一个长年漂泊在他乡的人而言,宁静中回忆起的感情也是他最难忘的。当大地安静下来,天空就像一只巨大的耳朵,当大地安静下来,诗人要听见自己的心在和大自然一起轻轻跳动。记得有一年的秋天我带着儿子回去看我生病的母亲,在母亲静谧的菜园子里,儿子摸着一棵茄子说,你憋紫了脸也长不了多大了。我的母亲说,它一直憋着小红脸在长,只要阳光还在,它能长到重阳呢!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我的身心一下轻盈起来,在城里,一个孩子学再多的修辞也说不出茄子憋紫了脸在长这样的话来,但在这样安静的大自然中,总会有一些莫名的惊喜荡涤着我们的心灵,——只要你静静地坐着,只要你静静地在其间徜徉,我们就能倾听到这一切美好的足音,包括年轻的藤蔓,孟浪的丝瓜花和穿着碎花裙的蝴蝶。
有人说,伊凡?哥尔的一个重要贡献是有助于现代诗歌感觉的形成,与他其它众多感觉庞杂而沉闷的诗歌不同,这首诗歌显得格外清新宁静,——既“能审察内心里的真情实感/又能观看草坪上开放的花丛”(雨果语),我想这样纯美而又轻灵的感觉更多是来自对自然、对故乡真挚的感情,是生活使一个诗人的内心更加纤细,并通过它听见了来自大自然、来自故乡中神秘的生命律动。
信徒与柴薪
在教堂的第三天。我找到画师
和他涂满颜料的作坊,天使还
未长出翅膀,一个农民从后门送来过冬的柴薪。
这些潮湿的枝柯不是雨水,是
我紧跟在上帝后面急驰的汗滴。
这是我旧作中的一些散句。
在我的这篇旧作中,我不断地把人类的信仰从物质中剔出,但到最后,也就是到了柴薪,我突然觉得我无法下手了。——我突然从这种物质的柴薪中看出了某种唯心的可能。
即:作为火焰的形式,柴薪是不是火焰?
换一个命题:信仰是不是也依赖于物质赋形?
哈尔德?布鲁姆在谈到弥尔顿光芒四射的思想时说,“密尔顿身上那种致人于死地的生命力就是他身上的撒旦状态。”(见《影响的焦虑》P33三联书店)——这当然不是谈人类的信仰。但有一点我觉得与我所想阐释的这个转换是相通的。即有很多东西和事物的概念是要借助一些事物来赋形的:
一个农民的信仰就是以自己的劳动给教堂送去过冬的柴薪。
他在走向教堂的过程就是跟在上帝后面疾驰。
——他没有金钱,他奉献他们能奉献的。
因此,对一个人的信仰来说。柴薪可以帮助我们剔去肉体的辎重。而对一个信徒来说,柴薪是最具象形意喻的,可以通过焚烧,在乌烟瘴气之后炼成火焰,成为光。
当然,这也不是说信仰本身是一种肮脏的行为。
相对东方佛教的诫谕(或者说劝诫)而言,基督教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那就是它对人类灵魂是引导性的。一个农民给教堂无偿地送来过冬的柴薪,这是他接近上帝的一种方式,有什么比劳动本身的献出更有意义的呢?于是我试着把汗滴和雨水混为一谈,——当一个信徒在承受某种重量时,一切的参与都是生命的,雨水也可能是汗滴,或者说雨水就是汗滴。
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替诸神背负过冬柴薪的人。
我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四十八个年头,他不相信任何神,但他一生诸多的行为是神性的:“即他一生总是在努力地接近他所认为的(不是认识的)那个世界,——一切善行意义上的良知。他开垦荒地,在贫瘠的山上植树,于流水冲出的沟壑上架上枞树做成的木桥,修路,他几乎一生都在为子女,为我们那个村子的人在运送过冬的柴薪。”在当时集体生活中,我的父亲干什么都是默默的忍辱负重,他说得最多的唯一句话是:“你们不要把我拒之门外。”
“不要把我拒之门外。”说得多么好。一个信徒的信仰无非是这样:“在一切良知的意义上我的生命尽力。”
因此,我固执地认为柴薪与火焰的炼形正是我们单个人应对这个世界的最好方式。那个从后门给教堂送去过冬的柴薪的人才是最接近上帝的人。尽管我看不到那个农民每日去教堂祈祷、忏悔,但那是生活的迫近,毕生大部分时间必须匍匐在土地中间,他除了勤劳,他也不知道该到上帝那里祈祷什么。
“我劳动,食能裹腹,衣能蔽体御寒,我祈祷什么呢?上帝把一切我该有的都给我了。”也许那个农民会这样说,像一个真实的信徒。那么,我要再一次记住他的柴薪。——老子曾说:“大成若缺,大盈若冲”,然“其用不弊,其用不穷。”也就是说,最完美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有欠缺,最充实的东西,看起来好像很空虚,其实他们的作用却是永不衰竭、永不穷尽的。
柴薪在一个农民看来,那只是一些败柯。在砍下之前,它可能只是永远长不成材的杂木,但当他成为柴薪,并带着雨水和汗滴送到教堂,“灵魂”要作为其间的中介,这时,它就是看起来有欠缺,很虚空但其实就是最完美最充实的东西。
一个并不关心宗教的人,他不信仰上帝,但灵魂向着了善,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信徒。
因为他不怀疑,他从来就认为那是人类心灵的最大寓所,——冬天降临,那座阴冷的殿堂确实需要一些取暖的柴薪,那是上帝对他的引领,他不得不疾驰。
就像《旧约?诗篇》中的第62首所吟:
“我的心默默无声、专等统神,
我的救恩是从他而来。
惟独他是我的盘石,我的拯救,
他是我的高台,我必不动摇。”
我的父亲是1987年冬天去世的。在他去世的前一个月,我和他还在大山上打过过冬的柴薪。每天打柴时,父亲在路上都对我说:“冬天这么冷,怎么能缺少柴薪?”打好柴回家的路上,我们必须经过一座破旧的寺庙,快接近它,父亲就显得异常的严肃和安详,脚步都变得轻了。“那是一个清静的地方,我们赶快担着柴走过去。”
这是绕过神的宁静么?
弥尔顿在《复乐园》中这样说:“快接近了,不得不踮起生命的脚尖。”很多年,我一直想描绘出这种秘密,但一拿起笔又感到茫然无措。这其中涉及到一个“神”“人”相互还原的问题,因为弥尔顿看出了神的精神和肉体,人在普遍的善的原则中隐藏了神性,神意味着人放弃了尘俗,临向了虚空。
因此,我又继续把上帝的教堂和我父亲心中的寺庙混为一谈,——因为那无论如何只是一种形式,它的结果都是良知对人最高生命的暗示。——有一次,我父亲和我在打柴回来途经寺庙时遇到了雨,以前我父亲一向小心翼翼而又虔诚地绕过的地方,在那天,他为了儿子不至于淋雨而患病,他不得不在它面前停下来。我和父亲把柴薪停在寺庙的檐下时,寺庙里的僧人出来了,“施主,可把柴薪担进来一起到里面避雨。”但父亲立刻就因为自己的衣衫褴褛及满身的汗而局促不安起来:“不了,不了,我们在门槛上坐一会儿就可以了。”
临走,他甚至还解下自己一半的柴薪,毕恭毕敬地堆放在寺庙门槛的右侧。
我想,在我父亲,那时与其说是出于对神的虔诚和敬畏,还不如说是父亲与神遭遇,与神站在一起。
每个人都在充当各式各样的信徒。我在写完《教堂?七日书》后一直这样想:什么才是人类最高的真正的信仰?为什么我最初就把一捆柴薪送到了上帝的跟前?柏拉图说过,神祇是无法贿赂的。(见柏拉图《理想图》),这一捆柴薪又能代表什么呢?因此,我又想到了我已去世的父亲,一个人对生命、对行为的负责。一个信徒所信仰的无非是人类行为的最高准则。他递过去自己的良心,这就足够了,因为神是无法酬报的,“上天赐予下界以光明和影响,下界就反射出天佑的光辉。”(柯勒律治语)而柴薪,作为一个信徒信仰的赋形,它暗含了火,又是那样对应了人的勤劳。我认为这才是人类所需的最为微薄的奉献:
“勤劳的人打开天目,看到了诸神
那是上帝的柴薪,它的燃烧
要使今夜的亡灵起身,与幸福列成长阵。”(旧作《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