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听到这里,不禁连连点头,感叹地说:“姜伯约真乃忠义刚烈之士也!我岂能忍心让其战死沙场、抛尸荒野!我即回书姜伯约,准其率军归降!”
亲兵立即取过笔墨纸砚来。钟会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回书中写道:
……阅毕来书,不胜感慨。以伯约之智勇,何至如此?天命也,神意也,非人力所能及也!伯约顺天奉命,使数万将士免遭血腥之灾祸,乃忠义仁智之举,会安敢不纳!古之行军,以仁为本,以义治之;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往昔两军交战,互为仇敌,乃各为其主,各尽其忠,是国事而非私事,非伯约之过也。诚望伯约勿以此为虑,见书后速随胡烈将军前来涪城相见。会翘首以望,虚席以待。专此布达,请勿见疑。
钟会写罢,把回书交给胡烈,语重心长地说:“此事干系重大,需有劳胡将军亲自往蜀营走一遭,把此信面交姜维。”
“末将遵命!”胡烈接过回书,转身要走。
“胡将军且慢。”钟会突然想起了剑门关下的那场大火,半劝慰半解释地说,“姜维归降,乃军国大事。望胡将军以军国之事为重,千万不可因往昔之旧事而赌气。”
“镇西将军放心。”胡烈瓮声瓮气地说,“末将虽然不才,但尚知孰轻孰重,万不敢因私而忘公,有误军国大事!”
“胡将军速去速回!”
“末将明白!”
钟会望着胡烈的背影,由衷地说:“此乃天助我也!使我军兵不血刃,便得到四万精锐兵马与大批粮草。”
一直在一边冷眼旁观、沉默不语的羊琇,此时才走上前去,小声地提醒着钟会:“姜维韬略不凡,老谋深算,镇西将军要多加提防,以防万一。
“稚舒何必如此多疑?”钟会微微一笑,把姜维的降书交于羊琇,“稚舒阅罢,自会疑虑顿释。”
羊琇把姜维的降书反复地看了几遍,将信将疑地说:“姜维之降书言词有些不太恭敬。”
“哈哈哈……”钟会放声大笑,很自负地说:“稚舒聪明一世,为何却糊涂一时?姜维为人忠义,生性刚烈,若其降书言词卑恭,倒令我生疑;惟这等不卑不亢之言词,才是其真实之意,反让我深信不疑!”
傍晚时分,姜维只带着姜复汉、姜兴汉兄弟二人,身着便装,随同胡烈和一队魏军铁骑,来到了涪城。尽管姜维面色冷峻,神情冷漠,好似对周围的一切均无动于衷。然而,面对着这异常熟悉的城池和街道,他心中如同刀绞一般。他回想起往日路过此城时的威风景象,他记起了全军将士得知要归降曹魏时放声大哭、拔刀砍石的悲愤场面。更令他终生难忘的是:那位曾经仿造出“元戎”、为坚守剑门关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兵王锋,在得知要全军降魏的消息后,竟然当众自断右手,愤然而去……这一切都不能不使他触景生情,不能不使他悲痛难忍。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以排泄胸中的愤恨!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复国之大计,他只能把泪水咽进肚里,将愤恨埋在心底,默默地去承受难以忍受的悲痛!
姜维强抑着内心的悲痛,不动声色地来到县衙之外。他理了理纷乱的思绪,稳了稳剧烈的心跳,翻身下马,让姜复汉和姜兴汉兄弟留在县衙外,然后跟着胡烈,赤手空拳,步履沉重地走进那座他曾经无数次出人过的大堂。所不同的是:过去他是以主人的身份进进出出,而现在却是以降将的身份去参见主人。这种天瓘之别的巨大变化,以及由此而产生出的那种苦涩,只有他才能真正地品尝出其中的滋味!
钟会在大堂正中面南而坐,威而不怒,厉而不倨。当姜维走进大堂时,他既不起身相迎,也不说话,只是用两道犀利的目光紧盯着姜维,注视着其一举一动。
姜维偷偷地瞥了钟会一眼,不紧不慢地向前迈了几步,不慌不忙地向着钟会深施一礼,低沉地说:“降将姜维,前来拜见镇西将军!”
钟会用锥子似的目光,把姜维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稍作迟疑,威严地说:“伯约来何迟也!”
姜维瞟了钟会一眼,神情严肃地说:“维身为大将军,掌管着国家之兵马,今日能够至此,犹为速也!”
钟会深感惊奇地瞅着姜维,自以为是地说:“记得两军在剑门关对峙之时,我曾致书伯约。当时伯约若依我之言,何至于有今日。”
姜维两滴老泪溢出眼眶,低下头去,悲伤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若非旧主降诏,敕命维投戈释甲,率军归降,维今日亦不会至此。”
钟会问道:“事已至此,伯约有何感受?”
姜维答道:“维作为臣子,以忠为本;身为将军,以兵为本。维只求忠君恤兵,已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姜维的这番言语,既有些出乎钟会的意料之外,又似乎在钟会的预料之中。面对着临危不惧、不屈不卑的姜维,钟会既深感诧异,又深为敬佩。他连忙站起身来,紧走几步,来到姜维面前,谦和地说:“会久闻伯约之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相见,果真名不虚传!方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伯约鉴谅!”
姜维又向钟会施了一礼,谦恭地说:“维亦久闻镇西将军智谋高深,风雅飘逸。今日一见,确系名副其实!维乃一介武夫,不晓礼仪,还请镇西将军海涵!”
钟会微笑着说:“会与伯约书中有言:‘翘首以望,虚席以待。’如今既已将伯约望来,岂能失约食言?请伯约入座,我二人细细叙谈。”
姜维感激地说:“恭敬不如从命。既然镇西将军有命,维焉敢不从!”
钟会与姜维分宾主坐定后,钟会朝还站立在大堂上的胡烈摆了摆手,客气地说:“胡将军今日往返奔波,想必已经十分疲劳,回去歇息吧。”
待胡烈退出去之后,姜维双手抱拳,愧疚地说:“维生性愚钝,不识天意时务,在剑门关与镇西将军相峙之时,多有冒犯,今特来领罪,任凭镇西将军发落!”
钟会苦笑了一下,连连摇头,含而不露地说:“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并非私人之争,何谈‘冒犯’二字。遗憾者是,我二人鹬蚌相争,却让渔翁坐收其利。”
“唉——”姜维长叹一声,歉悔地说:“维为此事深感惶然,故而舍近求远,前来涪城归降镇西将军.以求弥补剑门关之过。如若邓艾,虽有旧主之诏书敕命,维宁肯违抗敕命,率军与其决一死战,也断不肯降!”
“唉——”钟会轻轻地叹了口气,引而不发地说:“征西将军所统陇右之军,本为偏师。谁料他却趁我二人在剑门关争斗之机,乘虚而入,成就了大业。”
“此乃维之罪也!”姜维懊悔地说,“邓艾乃维之冤家对头,连年来我二人在陇右屡屡交战,互有胜负。凭邓艾之智勇,若要大胜于维,绝不可能。可惜……为此,维将抱憾终生,死难瞑目!”
“此乃天意啊,伯约不必耿耿于怀。”钟会偷觑了姜维一眼,适可而止,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伯约本为我魏将,今既归来,有何思虑?”
姜维也见好就收,顺水使船地说:“维已年逾花甲,来日无多,又经此巨变,已是心如死灰,视功名利禄如过眼烟云。如蒙镇西将军宽恕维昔日之罪过,维愿解甲归田,返回故里,守着父母之坟茔,了此残生。”
“伯约何出此颓丧之言?”钟会惊讶地瞧着姜维,疑惑地说,“伯约虽是花甲之人,但仍宝刀不老,雄风不减,何必一蹶不振,自甘寂寞。”
姜维面呈悲哀之色。伤感地说:“镇西将军有所不知。维自幼丧父,由母亲抚养成人,本应母前行孝,以报母恩。然数十年来,维只顾为蜀国效忠,未能为慈母尽孝。每思念至此,维便羞愧难言,无地自容。如今,家母已经辞世,维亦尽忠已毕,理应重归故里,守在母亲坟茔之前,洒扫祭祀,以弥补往昔不孝之过,报慈母抚育之恩。”
“伯约所言,会岂能不知。如今陇上、天水之人广种当归、远志与知母三种药材,便是由于伯约母子之书信所致。”钟会自作聪明地说。
“竟有此种事情?”姜维故作惊讶地说,“对此事,维倒是一点都不知晓。”
钟会款款一笑,侃侃而谈:“伯约归顺蜀国以后,老夫人曾给伯约带去家书一封,让伯约带些陇上之当归回去。可伯约却未给老夫人带去当归,而是带去了一包远志,并附家书一封。家书-中写道:‘良田万顷,尤爱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老夫人收到伯约带去之家书与药材后,知伯约心意.也回书一封,书信中写道:‘儿有“远志”,母免挂念;报国为上,乃是“知母”。’从此之后,陇上之人便广种当归,天水之人就广种远志与知母。”
姜维听罢钟会这一番话,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恭敬地说,“维过去只知镇西将军才华可比曹子建,韬略可比张子房!没想到镇西将军知识竟如此渊博,连一些民间琐事也都了如指掌。佩服!佩服!”
“伯约过誉矣!”钟会矜持地一笑,趁热打铁地说,“伯约有‘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之志,老夫人有‘报国为上,乃是“知母”’之嘱。如今老夫人已经仙逝,伯约又弃暗投明,正好为故国尽忠效力,以告慰老夫人在天之灵,何必如此之早便解甲归田?以伯约之才,定还会成就一番轰轰烈烈之大事业!望伯约三思。”
“……”姜维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才羞赧地说:“三十多年来,维效忠于蜀国,与故国为敌,故国朝野之人,对维多有怨恨。现维途穷而归,能免维一死,已是宽宏大量,维何敢另有他求。”
“伯约过虑矣!”钟会见姜维心中已经有所触动,进一步劝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伯约数十年来与故国为敌,一则乃事出有因,二则乃事势使然,并非汝一人之过。司马大都督求贤若渴,爱才如宝,而且知人善任。似孙壹、唐咨(孙壹:三国时吴国宗室,吕据、滕胤之妻兄,曾任吴国镇南将军、夏口督等官职。孙琳诛杀了吕据、滕胤后,又命朱异率军奔袭夏口。孙壹惧怕,投奔魏国,被封为车骑将军、交州牧、仪同三司、吴侯,并把魏国故主曹芳之贵人邢氏嫁与其为妻。唐咨:初为魏将,黄初年问(220一225)反叛,被魏军击败,逃往吴国,被封为左将军。后助诸葛诞抵御魏军,兵败被俘,被魏主封为安远将军。)之辈,尚可封侯晋爵;而伯约之才,胜过孙壹、唐咨之流十倍,大都督对伯约定会倍加重用!”
“这……”姜维似乎已经被钟会的话深深打动了,低头沉思,久久不语。
姜维这一显著变化,引起了钟会极大的兴趣。他再次认真而仔细地打量着姜维,思忖了片刻,然后抱起放在几案之上的印号节盖,来到姜维面前,含笑说道:“物归原主。会将此印号节盖仍还与伯约,诚望伯约再勿疑虑,尽心竭力报效故国!”
姜维满脸惊慌之色,忽地站起身来,向钟会深施一礼,诚惶诚恐地说:“维既已归顺故国,安敢再受此物!”
“伯约不必惶恐,但受无妨。”钟会和颜悦色地说,“似伯约这等雄才,岂可一日无印号节盖?此物伯约暂且收下,待我禀过大都督,另行封赏之后,伯约再将此物交还。”
“既然如此,维只好将此物暂且收下。”姜维眼含着泪花,感激地说,“镇西将军这般厚待于维,令维不胜感慨。士为知己者死。维虽不才,但尚可领兵冲杀。镇西将军若有用维之处,维定当不遗余力,以死相报!”
“伯约若肯鼎力助我,胜得十万雄兵!”钟会大为欣喜,兴奋地吩咐亲兵,“速去准备酒席,我要为伯约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