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像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翁,摇摇晃晃地来到了中原大地。顺着黄河滚滚东下的西风,裹挟着西部高原的寒气,接连不断地进入伊洛盆地,一股又一股地灌入洛阳城中,使城内的气温迅速下降。忙碌了大半年的平民百姓,已经开始冬闲,仿佛进行冬眠的蛇,钻进家中轻易不出门。洛阳的大街之上,行人稀少,一片空寂,偶尔有几匹往返于洛阳与巴蜀之间的追风快马,驮着送信的使者,在大街上飞驰而过,打破了这种空寂,扬起一缕烟尘,引起那些出征将士家人们的不安和恐慌……
与大街上空寂的景象恰恰相反,自从入冬以来,司马昭的府邸内外,却显得异常繁忙,文武大臣进进出出,传递书信的使者来来往往,急促的马蹄声和高昂的马鸣声不时响起,甚至连夜间也不例外。而这座府邸的主人司马昭,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召见群臣,接见信使,批复公文,往往半夜三更还无法睡觉。司马昭不去睡觉,府中所有的人谁敢先他而睡!因此,府中的无数盏明亮的灯笼常常亮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
自从伐蜀之战开始以来,司马昭就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中,很少睡过一个安稳觉。为了此次伐蜀。他处心积虑,精心策划了一两年,最后在钟会、卫瓘等人的支持之下,他才痛下了决心,于三个月前兵发洛阳,擂响了伐蜀的战鼓。他心中十分明白:此次出兵远征的胜负成败,无论是对于魏国还是对于司马家族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此战如能大获全胜,一举灭掉蜀国,魏国就可得到大片的疆土、大量的财富和大批的兵马,不仅在兵力和国力上远远超过吴国,而且还形成了对吴国的战略包围,为三国一统奠定了基础;尤为重要的是。司马家族也将因此而大获其利,在权势与声望上均大大压倒曹氏家族,他也将因此而成为可与魏武帝曹操相提并论的人物,使司马家族取代曹氏家族成为不可逆转之势……此战若以失败告终,魏国就要耗费大量的财力,损折大批的兵将,使兵力和国力大为下降,近些年内便再也无力去伐蜀征吴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将长期存在下去;更为可怕的是,司马家族两代人苦心经营了十余载而捞到的权势,就会因此而受到严重的削弱,他的声誉和威望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曹氏家族的权势会趁机得到大幅度的提高,那些忠于曹氏家族的文武大臣会借机兴风作浪,司马家族取代曹氏的时间将要往后推迟好多年,甚至还可能化为泡影……
正因为如此,几个月来,司马昭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他曾为钟会率军顺利地越过秦岭、占据汉中和夺取了阳安关而大为兴奋,也曾为姜维率领着驻扎在沓中的蜀军主力破网而出、退守剑门关而大为恼火;他曾为钟会之军被阻挡在大剑山下无法入蜀而焦躁万分,也曾为陇右之军冒险翻越摩天岭去奇袭江油关而捏着把汗;他曾多次从美梦中笑醒,也曾多次从噩梦中惊醒……
现在,司马昭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过去,在忐忑不安中迎来了伐蜀之战的巨大胜利,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终于变成了现实。为此,魏帝曹奂不得不再次下诏,封他为相国(相国:官名,第一品,辅佐皇帝的最高官职,相当于丞相。)、晋公,并加九锡(九锡:古代帝王赐给有功大臣或有权势诸侯的九种物品:一日车马,二日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日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铁钺,九日柜鬯。古代权臣图谋篡位,辄先邀九锡。合理,才可既令邓艾与钟会心满意足,又令满朝文武心服口服,同时亦使他在心理上得以平衡……这令他颇费心思,迟迟无法作出决定。)。而在此之前,尽管魏帝曹奂迫于他的权势,曾数次下诏封他这些头衔,但他怕树大招风,一再加以拒绝,不肯受命。此时,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再无顾忌,便当仁不让地接受了下来。然而,这些令一般朝臣仰慕不已而又连想都不敢想的官爵,如今在他的心目中已变得不甚重要了。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他登上权势顶峰的一级台阶,是司马氏取代曹氏的一个步骤。他要依样画葫芦,从“公”到“王”,由“王”而“帝”,最后完成以晋代魏的过程。
司马昭接受了相国、晋公和九锡之后,满朝的文臣武将,或出于真心,或出于假意,或屈服于他熏天的权势,或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纷纷尽其所能,倾其所有,携带着重金厚礼,前往相国府贺喜。可是,司马昭对此却不以为然,开始还对前来贺喜的人礼节性地敷衍一番,轻描淡写地应酬几句;后来,他干脆推说身体不适,让长子司马炎代他在前厅应付,而他却躲在书房中思考着如何去封赏邓艾与钟会。
伐蜀之战虽然以胜利告终,实现了司马昭多年的夙愿,但邓艾和钟会的作为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甚至完全相反。这不能不使他在惊奇之余又觉得有些棘手:若论功劳,邓艾远高于钟会;若论私情,钟会又远近于邓艾。对此二人应如何封赏才合情司马昭闭门不出,在书房中面对着邓艾和钟会送来的两份军报而苦苦思索。尽管这两份军报他已经读过多遍,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尽管他已经从那两份军报中揣摸出邓艾与钟会的不同心态和意图;可是,他还是要一遍一遍地读,一次一次地想,好似一位老僧在反复地念着已经烂熟于心的经卷,再三地咀嚼着其中的滋味和要旨……
就在司马昭为如何封赏邓艾与钟会而犹豫不决之时,王元姬在两名贴身婢女的搀扶下,来到了司马昭的书房,笑吟吟地说:“相国应善自珍重,切莫操劳过度,有伤体神。”
司马昭一见王元姬,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恍然大悟地说:“夫人来得正是时候,快快请坐,我有要事与汝相商!”
当书房中只有司马昭与王元姬二人时,王元姬瞧了瞧略显憔悴的司马昭,关心地问:“子上昨晚未回内宅安歇,不知又在为何事而烦恼?”
司马昭轻轻地叹了口气,把邓艾和钟会送来的两份军报交给了王元姬,沉闷地说:“元姬看罢,自会明白。”
王元姬先是展开了邓艾送来的军报,只见上面写道:
……用兵之道,有先加之以声威,后继之以武力者。今刘禅归命,蜀国已亡,本应凭借灭蜀之声势与军威,趁吴人震惊恐慌之良机,顺流而下,席卷江东,完成统一之大业。然而,此次挥师远征之后,军资消耗过大,将士均十分疲劳,故不宜立即顺流而下,讨伐吴国,而应从长计议,缓而图之。以艾之见,可留陇右之兵与蜀军降兵各二万人于巴蜀,煮盐冶铁,治水屯田,积蓄粮草,制作舟船,为灭吴预作准备。然后遣使赴吴,告之以利害,喻之以出路。吴人畏惧,或可归顺,江东之地,或许可不经征战而平定……为统一之大计,今宜厚待亡国之君刘禅,以招致吴国之主孙休;应优抚巴蜀之民,以消除吴人归顺之顾虑。若立即把刘禅送至京师,吴人必以为是流放,从而心怀疑惧,欲降而不敢也!艾以为,可暂让刘禅居在成都之旧宫中,待到来年秋冬之时,吴国平定之后,再将其移往他处。为显示对降者之优待,可封刘禅为扶风王,多赏其赀财,以供其使用;扶风郡内有董卓所筑之郿坞,可赐与其为官舍。刘禅诸子,可为公侯,以郡内之县为其食邑。如另辟广陵郡、城阳郡,以待吴人归降后进行封赐,则吴人必畏威怀德,望风而降也……故而,艾已承制拜刘禅为行骠骑将军,让其仍居住后宫……
王元姬细阅罢邓艾的军报,沉思良久,没有说话。随后,她又展开钟会的军报,只见上面写道:
……贼将姜维、张翼、廖化与董厥等人乘夜撤出剑门关,逃死遁走,回救成都。会辄遣兵一万,经梓潼绕其后,以绝其逃往巴东之路;遣兵一万,出绵竹邀其前,以断其回兵成都之道;遣护军胡烈、司马夏侯成领兵五万从涪城南出,直冲其腹;会与参军羊绣率兵两万,屯驻涪城,以为各路兵马之后援……贼兵人多势众,塞川填谷,首尾相继,方轨而西。我军则分兵据势,广张罗网,四面云集,断蹊绝路。群寇见走投无路,知命穷数尽,乃释甲投戈,自缚而降,印绶无数,资器山积。蜀军将士尽皆归顺,巴蜀之地隐患已除……有征无战,兵不血刃,帝王之盛业也;全军为上,破军次之,用兵之令典也。宰辅英明,齐轨周公,安邦治国,仁育群生。会奉命广布恩泽,导扬王化,训之德礼以移其风,示之轨仪以易其俗,巴蜀百姓欢欣,蜀军将士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