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妻子的病又犯了，在床上呻吟了半夜。呻吟声是压抑着的，但仍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她的病是为我而犯。
为了给她抓药，我焦急地等着天亮，等待的滋味，谁都知道。我看了五次手表，都怀疑手表睡着了。好不容易等到凌晨5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等待的折磨，便穿衣下床。开了门，我惊呆了：满眼的白，满地的白，下雪了。
冬天凌晨的5点，离天亮还差一截儿。可今天不同，由于有了雪，不仅照亮了路，就连整个世界也全是亮亮的。我袖笼着双手，往前走，脚踏着地上薄薄的白雪，很有节奏感，时不时地伴奏着一两声从乡村传来的鸡鸣和狗叫，点缀着这空旷而静谧的大地性灵。整个天地很静，没有风声狂吼，没有雷声骚扰，只有雪，温柔的、多情的雪。多么可爱，多么纯洁，轻轻地、静静地散开去，飘下来，落向大地，落向山脉，覆盖村庄，覆盖田野，白了天空，白了世界。听不见它的呼叫，听不见它的狂鸣，听见的只是类似情人的窃窃私语声。由于天还未亮，我看不见它的飞舞姿态，然而我却能感受到它像妻子一样在我眼前晃动。不时地摸着我的脸颊，吻着我的嘴唇，拨弄着我的睫毛，厮磨着我的鬓发。她是这样的善良，是这样的柔和，是这样的温顺，也是这样的静默，使我想起了我们的新婚之夜。
我与妻子的新婚是简单的，也是幸福的。命运把一个不算漂亮而又十分不幸的她推到了我的身边。她是一个孤儿。那天夜里等闹房的亲朋们散尽后，在闪耀跳动的烛光中，我俩羞怯地坐在床沿上，一人一头，谁也不语，头低着，偶尔抬头窥视，恰巧双目相撞，又立即弹跳回去。两颗心像两颗红烛的火焰一样，跳耀着，燃烧着，嗞嗞有声。这天夜里也下着雪，默默的，发着银色的光，照在洞房的窗户上，与洞房里的烛光相映生辉。我俩就这样怀里揣着小兔似的坐着，静默，幸福的静默，羞赧的静默。静默中，我俩的距离在缩短，一寸一寸。挨近了，她红着脸，跳着心，大着胆，摸着我血红的脸颊，啃着我滚烫的嘴唇，拨弄着我挂泪的睫毛，就这样静默而粗野地做爱。
结婚后不久，我被当选为生产队长，她很支持，但不多说话，总是默默地带头出工，默默地最后收工。领导也好，群众也罢，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夸她。人们都反语喊她傻子，但我却觉得她傻得美，傻得可爱，傻得真诚。
我当队长时，由于她的支持，工作起来很卖力，不到半年，我就被推荐上了信阳农校。
我上学后，她更苦了。那时队里很穷，家里更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待哺幼小，日子过得相当紧绷。她不刁钻，也没巧语，只知道埋头苦干。队里冬天挖塘泥跑挑，别人跑上一百挑，她总是要跑上一百二十挑或一百五十挑，不为别的，为了生存，为了面子。每天她总是鸡叫起床，担上二三十挑塘泥后才大汗淋淋地回家烧锅做饭，喂孩子。烧饭时舍不得多下米，吃饭时又怕老人说饭稀，只好给他们滤锅底，自己喝稀的。上午干活，两次茅坑一蹲，肚子就瘪了。饿的没办法，只好回去喝盐水。都说这样耐饿，她就这样做了。日子久了，她的身子就垮了下来。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又下了大雪。妻子怕我在学校里受冻，白天干活，夜晚就给我赶做棉衣、棉鞋。做好后，她向队里请了假，步行一百多公里给我送来，走了两天两夜。到了我的寝室，她瘫了，一时再无法起来。她的两腿肿成了榔头，脚底布满了血泡。我的心颤了，孟姜女送寒衣莫过如此。我看着，看着，哭了，哭得很痛。谁说男子有泪不轻流？只是没到伤心处。我埋怨她为何不搭车来，把腿累成这样。她傻笑，说搭车得花钱，走路只需要气力就行了。
我的“傻子”，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从此，我崇拜女人！
临走时，她扯开了袖头，从里面掏出一卷白茸茸的东西，递给我。细看时，才知道是一卷皱巴巴的钱。展开一数，17元5角。她看着我惊疑的目光，憨笑了一下说：“这钱还是那年结婚时长辈们给我的茶水钱呢，我没花，一直缝在袖头里，谁知它霉了，还能用吧？”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笑了，笑得很憨，也很幸福。
我送了一程又是一程，一直送到桥头，仍依依难舍。别离时，她哭着说：“我看学校的生活也很苦，你千万不要太亏了自己的身子，学习用脑子呢。回去后我想到新蔡县去拉几趟红芋，回来换米，赚的，可以卖钱供你零用。家里事你不要担心，有我呢，你尽管安心地学习好了。”她走了，哭着走的，一步一回头。我目送着她，泪流满面，一直看到她消失在茫茫的世界里，仍独站桥头，望尽天涯路。
回去后，她果真到新蔡县拉红芋了。走得很早，半夜到的。俗话说：空走不如担挑，担挑不如拉车。她走得极快，百多里的路，上午10点多钟就到了，买好红芋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由于走得急，带的干粮不多，去时就吃完了。回来重载，肚子饿得发慌，只好啃生红芋。这时天又凑上了热闹，下起雪来。路程走了一半，她的脚就打满了血泡，被鞋帮子一磨，开了，钻心地疼。她只好把鞋脱掉，光着脚踩在雪地上，被冰雪刺着破皮处，让人剜心地疼。走不多久，双脚便麻木了。接着，红肿发紫，胡萝卜一样。走到县城，闻到饭店里飘来的饭香，肚子闹得太凶，走不动了。买了碗面条，要吃时，又不忍了，舍不下两角钱。心想再走二十多里路就到家了，何必花这个钱呢。她没吃，把面条给退了，遭到饭店人的一顿臭骂。离家还有十多里路的时候，天已黑透，她实在走不动了，饥饿，寒冷，劳累，使她头晕目眩，身冒虚汗，呕吐不止。她只好卧在架子车下，蜷曲在雪地里。直到第二天行人发现，才把她抬回家。
从此，她便落下了这身病来。
为了我。
二
药抓了回来，妻子连服了三天，病基本好了。这三天里，雪一直在下，纷纷扬扬，越下越大。满天下银妆素裹，地上堆着雪，天空飘着雪。埋了路，埋了村庄，埋了原野，大山，河流，湖泊……全世界都成了一个颜色，混混沌沌，朦朦胧胧，使人辨不出东南西北。然而大雪仍没有停止的意思，好像要与人类比耐性，不慌不忙，自由自在，下得很稳。
我站在门口，看着雪景，计划着下午派镇里干部下去检查灾情，忽听有人扣响大门。这样的天气，除非急办不可的事外，是没有人出门的。我忙跳进院子踩着厚雪去给来人开门。门开后，我吓了一跳，来人头上裹着一件破衣服，黑色的，唯独露着两只眼睛，睫毛挂满雪碴。从乞求的目光里，我才判断是个女人。上身披件蓑衣，下身用草绳缠着两腿，都被积雪冻结着。
“彭书记，在家啦！”她向我打着招呼，声音颤颤的，全身在雪窝里打着哆嗦，话还没出口，泪却流了下来，凄凄的。我急忙把她让进了屋。等她全部卸去“雪装”，我才认出她是踅孜镇下面一个村的群众。她爱人在外面自费上大学，生活艰苦得很，这是我们镇上都知道的事。她嘴唇冻得发紫，身子抖得厉害。我忙把炭盆搬到她的面前。她感激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话在她嘴唇边抖嗦着，我始终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这是激动过分的原因，我曾经历过。她把脚搁在炭盆上取暖，我发现她脚上的布鞋前半部鞋帮与鞋底分了家，脚趾头全露在外面，被热气一蒸，个个都像熟透的葡萄。我忙把妻子多余的一双皮棉鞋拿给了她，叫她穿上暖一暖。在厨房做饭的妻子说鞋里有颗钉子露了出来。她听后，不好意思地接下，就推说不穿，把两只鞋排在墙边，很认真。我问她来找我有什么事。她说她孩子病了，很重，现已经住进了医院。家里本来就不多的钱用完了，又借了一些，又用完了，仍需要很多钱。可正赶上年关，钱实在难借。她急得没法，又不忍心把儿子的病写信告诉爱人，说他正赶上期末考试，怕影响他的学习，想来想去，只好找镇政府来了。她说的很悲、很痛，流着泪。我被感染了，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孩子治病的事是很急迫的。等救济吧，得到开会研究后才能解决，远水解不了近渴，而孩子的病是等不得的。我刚好昨天领了工资，不如先借给她。我叫妻子拿钱。妻子却说钱不知放在哪儿，没拿。见鬼，钱明明是我昨天亲手交给她的，为什么说不知道放在哪儿呢？我不想再逼妻子，怕来人看出难堪，就亲自开了抽屉把二百元钱拿给了她。她感激得又流下了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急忙拽起了她。她千恩万谢后就准备返回医院。县城离这里有五十多里的路程。下这么大的雪，路上不通车。一个女人家，不吃饭，再走这么多的雪路，谈何容易！我再三留她吃了午饭再走。饭菜端来，只是豆腐白菜。我傻眼了。妻子不是明明说上午还有羊肉热锅吗，怎么搞的？
她胡乱地吃了些饭，便急匆匆地包裹好自己，走了。不多时她的身影便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足迹也很快被大雪填平，恰似人世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雪仍在随随便便、无所事事地下着，无论人世间发生着什么事，它都毫不理会，麻木不仁，是这样的冷漠，是这样的无情。树上的枝丫不断地被它压断，危房不断地被它挤塌，它既不管也不问，只知道这样无休无止地下、下、下！下得无聊，下得死皮赖脸，下得让人心寒。
我对雪开始厌烦了。原来对它的那种心情，淡了；感受，没了，哪里去了呢？我转身，把那双没穿的皮棉鞋放回原处，顺手摸了摸鞋内，两只鞋都不见有钉子外露。我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下。
这时，一股强有力的焦糊味直冲我的鼻翼，跑到厨房一看，一锅羊肉全都奋勇地瘫在了锅底上，散发着顽强而又悲壮的狐臭。我不知怎么搞的，来了怒气，上了火，很大，伸手把锅甩了出去，撞在围墙上，发出一声惨叫，把飘飞的雪花都吓得痉挛了，抖嗦着，落了下来。妻子听到声响，忙跑出屋，看到我逼视着她的目光，哆嗦着，退了两步。
这是我有生以来对她发的最大的火气。
为什么？
天知道……
屋檐上厚厚的白雪，随着一阵旋风肆无忌惮地飞坠了下来，随心所欲地砸在了我的头上、脸上，迷糊了我的双眼，钻进了我的脖领，是这样的冷酷，是这样的无情，完全彻底，让人刺骨，让人寒心。雪，我现在对你的感受太复杂了。认为你是这样的伟大，伟大得你能改变整个世界，把世上的一切丑陋遮盖；认为你又是这样的渺小，渺小得你是这样的浅薄，虚伪，轻狂，单调，让人一览无余，并且见不得阳光。你让我爱，爱你洁白，单纯，清静，赏心悦目，淘涤心灵；你又让我恨，恨你冷酷无情，不能容忍它物，压折树枝，挤垮房屋，却心安理得，无动于衷。
雪哟雪，我对你糊涂了，只想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