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子照样一天一天地过着，应红这才又为自己的毕业去向着急了，即定的方案一点也没有实现，她只能自己去找接收单位了。她是不能再回到玉水了，玉水是她的家，但玉水不是她的海。
王美琴说，怎么样？白白的付出了吧。
应红笑了，说，你就是得理不饶人。再说了，也不能说是白白付出，他还是一个好人，他是没有办法。他还是有责任心、同情心的。
王美琴说，放屁！那是对别人，对你呢？对你他有责任心、同情心吗？
应红说，别把他说得像坏人似的。
他不是坏人，难道他是好人？王美琴说。
应红向她投降了，好了，好了，他是坏人。不管他是坏人还是好人，他跟我们都没关系了。不说他了。
不断地有一些消息传来，是一些关于有关单位要人的信息，那个过去对她有意思的男同学，还给了她一些文字资料。他关心她的去向，而他是有单位的，就在这个城市里，他考研以前就在那个单位，他毕业了还是回到那里去。应红又想到了那一次植树的事，她心里是有了遗憾，她想了他有那么好的条件，可是……可是就是有遗憾。
有一个单位是非常理想的，搞课题研究，也合了她学的专业。她去自荐，人家看了她，并且同意她参加考试，考试的项目一个是英语，再就是写一篇小论文。他们专门设了考场，有七八个人参加了考试，他们只收三个人，这些大家都知道。她都完成了，她对于自己的成绩很自信。一周以后，传来了消息，她落选了。一个女人告诉她，他们非常想要她，但是，她的户口不在本地，这样会有许多人为的困难。她知道了，她说不怪他们，谢谢他们给了她这次锻炼的机会。
后来她还到别的单位去过，大多数单位都用了这个理由，也有别的理由的，总之，还是没有一家单位要她。有一些个体和私营的单位同意要她，但是，最后她没有接受。她知道她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的户口，她没有这个城市的户口。
后来，她选择了一家国营的、非热门的单位，昆明市盐类研究所。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想她第一步是要在这个城市安下来，有一个单位，有一个户口本。有些小青年并不在乎那一个户口本，可是应红知道那个本子对她是无比重要的，因为她是金花的母亲，政府有政策，孩子的户口是随母亲的，她有了这个城市的户口，金花就可以在这个城市上学，可以享受一个大城市公民所能享受的一切。她知道她有责任为金花创造这一切，她必须为金花创造这一切。
有一天上午，应红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这个研究所。单位的位置在市中心，或许是这样的位置，让它的破败就更加明显。办公楼是一个老式的两层楼，一楼的中间开了大门，在进去的一瞬间，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等一会，一切才像显影一样，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正对面有一个楼梯，在大门的右边是一个传达室，一个玻璃窗。伸了脑袋向里面看去，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这时里面并没有人。应红挨着走过了一楼的几个办公室，有几间屋子开了门，但没有人。还有一些索性就锁了，好不容易，应红在走廊的尽头，见到了办公室里的一个人，她问他，人事处在哪个办公室？那个人并没有看她，只是举了手，指了指天花板，应红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有了这一连串的没有人，应红就多问了一句，楼上的什么地方？那人还是没有说话，还是举了手，指了指他头顶上的天花板，应红问，是正对了你的这一间吗？那人没有再理她。
应红果真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找到了人事处的办公室。她见到了处长，他们已经事先预约过，他知道她需要一个工作的地方，但是她没有这个城市的户口。
起先是他们互相打量对方。这个处长大约有近五十岁的样子，这是从他的体形判断出来的，他有了一个明显的二肚子，也就是胃的位置饱满了起来，看男人就看他的二肚子长了没有，有了二肚子就有了一定的年龄了。也许是因为有了某种欲望或是理想，他的脸倒还是有青春的气色的，他的头发并不是像他那个年龄的男人一样，背了起来，他的头发是短的，一根根头发竖立在头皮上。他的举止完全是有别于他的这个办公楼的，他起身迎了应红进来，他一开口就是欢迎应红加入他们的队伍。落座了，他说，选择我们这个单位，这一点就能让我们对你有信心。因为，像你这样学历、资历的人，选择我们一是说明你有勇气；再一个说明你有发展的眼光。
这个开场白让应红感动，但同时，她又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觉得自己很容易就能进来少了点什么。
没想到，处长尽管这样说了，并不就是这样定了。
他向应红介绍他们这个单位是国家的老牌事业单位，是解放初期从北方搬迁过来的，家底大，人才多，长期以来一直受国家的重视，他说，别看这办公楼不怎么的，但是搞科研在他们这里是第一重要的，最好的房子当然是研究室。他还说，在这个单位，科研人员是能够好好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的。
他依然向应红说起了户口的问题，他说，并不是不可能，但是是有一定的难度的。当然，我们还要开会研究。你等消息，好吗？
临走的时候，他向应红递上了一张名片，他的名字叫李春。
应红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又感到渺茫了，这样的话她听得多了，一般是从此以后就杳无音信了。她有些怕了，这几乎是她最后的选择。其实，她是了解过的，那个处长所说的这个单位的历史是真实的，但是，它的辉煌已经成为了过去。他们的科研人员几乎无事可做，机构体制的原因，使他们像一架旧马车一样，跑不起来了。只是它还是一匹瘦死的骆驼，只要这个单位接收，户口的问题是很好解决的。
过了几天，应红收到了一封从那个单位寄出的信，信里和她约了时间，让她到单位再谈谈。
应红如约而至。
还是在那个办公室，应红见到了那个叫李春的处长。他很得体地问了应红一些问题，包括她的家庭，应红一一回答了。当说到她的丈夫意外身亡时，李春垂下了头，很快他的头又抬了起来，他说，这样吧，你听我的通知好了。他们起身告别的时候，他握住了应红的手，说，你真了不起。一个女同志，能这样自强不息。你应该得到帮助！
应红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转身急急走了。
在等待结果的期间，应红只是简单地和王美琴谈了找工作的情况。王美琴对她说，要是找不到接收的单位你怎么办？应红冲着她笑一下，她说，我就赖在你这里不走了。王美琴说，我这里可不是什么收容所。应红说，那你可怜可怜我，好吗？可怜可怜我。她说完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王美琴说，缺心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起来。
在寂静的夜晚，应红会冷不丁地想起这些事来，她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她先是固执地闭着眼睛让自己入睡，那些让她心焦的事就像舞台上的节目一样，在她的脑袋里陆续登场。她干脆睁大了眼睛，黑黑的夜把她的黑眼珠染得更黑了。她就那么大睁着眼睛，让自己的脑袋里只有一种颜色，她觉得她现在的状况就是这种惟一的颜色。无助的情绪严严地笼罩了她。这样的夜晚一天接了一天，应红的脖子上长了癣，医生说这叫神经性皮炎，是过于焦虑的结果。医生给她开了药，是一些帮助她睡眠的药。她吃了那些药就能睡着了，一睡就睡得昏天黑地的，坐起来了，眼睛还睁不开。再一天，她不吃那些药了，一挨了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天找应红的电话打到系里，巧的是应红还在系里，这时已经没什么人在系里了，有了散伙的征兆了。有人在高声叫应红，应红答应了，就有人叫她接电话，应红从来没有在系里听过电话，她有些吃惊，心也莫名其妙地慌了，接了电话应红才知道是李春打来的，他又约了应红到办公室谈谈。应红兴奋着，在所有联系的工作线索中，只有这一条像永不消失的电波一样，向她传达着一种可能的信息。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每到这个时候，工作了一个星期的人都自动开始了进入了周末。应红踏进办公楼的时候，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静，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就好像是别人的一样，“嗒嗒”响着，应红的心又慌了，她有了一种与往次来不一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走在一根钢丝上，下一步的结果是什么，不知道。
李春在办公室里，他没有和应红说更多的开场白，他靠在椅子上，并没有一下子说话，应红进入了悬念的隧道里。突然，处长抬眼看了看应红，目光中多了一点同情。应红的心简直就好是离开自己的身体了。李春说，这个事办起来，比想象的要困难一些。他的话一出口，应红的心里倒过意不去了，像是她没有这个城市的户口是她的不对似的。应红想说句话，可是话像是在喉咙里生成了一块石头一样，重得吐不出来。她垂下了头，她想站起来告别了。
应红什么都没有做到，她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眼看着一根救命的木头从眼前漂走，绝望让她浑身无力，身体像是没有了骨骼，她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的软下去。
李春说，小应，你太需要帮助了。
应红举起了脑袋，她的脸上灿烂地笑着，说，你是说办不成了，没关系，没关系……她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了一样，她坚强着，说，没关系，谢谢你├病…话到底是没有说完，嗓子就哽咽了，眼泪也积蓄在眼眶里，她急忙扭转了头，不敢面对李春。只听得李春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的叹息很沉重地打在应红的心上。应红在内疚着，可是她无法自制。
李春站了起来，他走到了应红的身边，把手搭在了应红的肩膀上，说，还是有希望的，小应，还是有希望的……应红终于抽泣了起来，她的身体在颤抖，连同处长放在她肩上的手也在颤抖。
李春的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上，轻轻地摩娑着。
应红一回头，把头靠在了李春的身上，她立刻被男人抱住了，抱住了就再也没有松手，男人先是抱住她抚慰她，后来，他吻了她，他把她紧紧地含在嘴里，使劲地吮吸着，像是要把她整个吞下去。
然后，她顺从了他，也许她是顺从了她自己，总之，她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已经和进去的那个她不一样了。她看了一眼天，除了太阳的位置和她进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外，天空的颜色没有变，太阳的大小也没有变，依然有鸟儿飞过，有变化万端的云彩在移动，世界并没有改变。
应红回来以后，王美琴问她，你到哪去了？
应红说，找工作去了。
我知道你去找工作了，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王美琴说。
应红只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她背对着王美琴，说，什么不对劲？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只是她自己并没有感觉。
王美琴说，要是你当初不在那个姓唐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你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应红转了身，她看着王美琴说，说好了，不要提他了，你怎么又提了？
王美琴说，我就是要提，我要让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的投入就是对男人的感情投入，古往今来所有对男人付出了真情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要不怎么会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流传下来？
应红说，怎么又扯到杜十娘了？
王美琴说，还听不进去？
应红忙说，听进去了，你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好了吧。
王美琴说，那我不就是毛主席了。
应红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一天的晚上，应红又吃了安眠药，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后半夜，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被一条又长又粗的大蟒蛇缠住了，她觉得喘不出气来，最后她被憋醒了，醒了以后，她还在急促地喘着气，好长时间才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应红把自己的梦告诉了王美琴，王美琴说，男人，又是男人，可恶的男人。应红听得一脸的茫然，她不明白，她大笑了起来。
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日子，应红得到了她被那个单位任用的确切通知。王美琴说，这下好了，你高兴吧。应红笑着，说，当然高兴。她把脸对了窗户，瓢泼大雨撞到了玻璃上，然后，顺着玻璃滑落下来，像一些泪痕。雨越来越大，没有人知道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