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人真会吹牛。吃饭时,他们挽留我们住下,向我们吹他们看过的“小太平洋”如何如何之大,如何如何地壮观,机会如何如何不能放过,这牛吹得也够可爱,横竖一个水库,会有置身于太平洋之中的感觉么?可爱的是他们留客的心情是多么的纯真!只是真正诱惑我的,却是他们说丹江库内水落下去好多好多,老均州城的遗址已经露了出来,很值得一看。老均州,我知道,是一个有名气的地方,且不去翻中国的志书,仅那唱了千秋万代的一出《铡美案》,陈世美就使均州占尽了风流。名胜人文,有名人便可以使地域闻名。而且我还知道,那里曾经有一处皇帝的离宫,很是排场,要是真能看到,也算是稀见,于是便与同行的同事们商议,不如改变日程,去一趟丹江。
这是中秋的一个阴天。大家都还穿着夏装,坐上一艘半快不快的游艇,游弋在鄂西北丹江库内的山重水复之间。近处,水面不宽,视线总被横山遮断,转过一个弯,又是一条亮丽的水道,水道连着水道,水道分出水道,伸向层叠的山坳深处。到河南那厢,走一段,倏然水面就宽广起来,天地猛一开朗,乍一看真是一个太平洋了。这里的水清爽至极,水面如绸,没有风,平和安详,恬静如一个什么也不愿意装而什么都蕴藏在胸的世界,一点儿也不起波澜。一只船走过去,犁开一溜波痕,琥珀般的水飞起一串翠珠般的浪来。那波如浓浓的春酒,懒洋洋地运动几下,然后又合为一体,不见一点儿迹象。船停在一个半岛上,人犹如站在水的中央。岸边都是山,山不大,颇有格调,水山的结合处,皆是朗朗的顽石,因着水击浪拍的缘故,浮土流失而潜石暴出,层层叠叠,挤挤搡搡,各有特色,物象千秋,如河马一般,又像红河群牛图,刚刚从小太平洋里洗罢澡起来,成群结队地向山坡爬去,昂头竞争,蔚为壮观。我说它,简直是又一种石林,随便运一尊放在什么园林里,一定会使景致大大增辉。自然界真是太奇妙了,不知道我们看不到的水的底下,还将蕴藏有多少的奇观和故事。
可是,我们没有看到水底下的老均州。原来这是朋友们赠送给我们的一个可爱的谎言。老均州就像巴比伦古城,永远是一个谜,沉睡于水底世界。多少年以后,人们便忘记了,曾有一个古典的城市坠落在这浩淼的烟海里;再过多少年以后,人们发掘出老均州的残骸,剥去那尘封的厚厚的泥土,辨认那已成苍古的街市和文字,就像我们现在发现了元谋人或蓝田人的遗址一样,一定会发出惊呼:呜呼,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这里演绎过灿烂的古代文明!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们今天每一步脚印之下,都踩着若干丰富的陈迹和美丽的故事。我们这一代人,还可以记得起老均州,可以透过晶莹深湛以至蔚蓝的水,依稀看得到老均州的石板街,看得到巍峨的净霄宫和净霄宫上龙飞凤舞的飞檐雕甍,看得到皇帝行游的龙幡和直通武当山官道的威严的牌坊,看得到清明上河图般的人物交流的繁华景象。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既往,还有很多的事物正在或者将要成为既往。我今天来这里,明天相对于今天,今天便已经永远是既往了。时光呀,六龙回日,能拉得回时光么?怎如那太平洋,不会枯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人们改造着自然,自然也改造着人类。人类存在的历史,便是与自然摸爬滚打的历史。很快,这里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已经被确定为中国南水北调的中路起源处,而且是上、中、下三路中最先实施的一处宏大工程。南国的水,将要到北国去;汉江的水,将要飞渡黄河,银河一般注入广袤的华北的旷野和城市。水往低处流,人竟能让水向高处流,人是多么地伟大哦?从此,这里的太平洋就更大了,而古均州也就会被埋藏得更深了。南水北调工程开始之日,就是丹江电站休业下岗之时,而素来享誉盛名的黄金水道,也会在历史上销声匿迹。那一路的生态,当然也要受到改变。正像我们记忆中家乡门前的小河,拥柳抱翠,秀丽隽永地汩汩流淌着,可今日呢?它只留在我们的怀念里。汉江的蔚然气魄,恐怕也只能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了。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自古而然,这是人类奋斗的法则;不勇于打破平衡,便不会出现更高层次的平衡,所以,我们最好不去怀揣那类悼念的感受。
然而,当面对着从老均州里抢救出来的巨大无言的龟托御碑和静静躺在那里的粗大的雕梁石柱,我们还是不由升腾起绵长的眷念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