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整天,阮惜和陈夙愿都在葡萄园里玩,虽然已经过了吃葡萄的季节,葡萄园里没有之前那么热闹,但是好在散养的动物们都还在,所以也并不寂寞。
阮惜跟一头牛玩得很开心,她骑在牛背上,让陈夙愿牵着牛走。牛总是不听话,用尽办法跟他对抗,最后更是牛脾气爆发追着他满园跑,那狼狈又滑稽的模样逗得阮惜哈哈大笑。
他们玩了整整一天,仿佛回到了从前。
从前,春天和秋天的时候,陈宁生都会带他们去野外或踏春。或赏秋,他们不带相机,陈宁生的速写本和画笔就是最好的记录,他会画下他们所有欢乐的身影。阮惜在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那个大大的速写本,速写本封面上的画让她印象很深刻,那是他们三个人的合影,画的标题是“全家福”。
画的角落还有一行题字:吾之家人,终生吾爱。
现在阮惜代替了陈宁生的角色,她在傍晚的时候从行李中拿出从不离身的速写本,将这一天的点滴一笔一笔画了下来,每一张画上都多了一个身影。陈宁生,她假装他还跟他们在一起。
吾之家人,终生吾爱。
天黑了,她将自己画的葡萄园的全家福送给了陈夙愿。陈夙愿将它折起来郑重地放在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笑说:“这是我的护身符。”
他走了。
阮惜回房间睡觉。
她对自己说,第二天一睁开眼睛,一定可以看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那一夜她做了很多梦,梦到了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的爱和伤、她的未来。
她梦到她和陈夙愿结婚了,一起住在宁生爸爸的旧宅里,他们有了宝宝,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姑娘和爸爸很亲近,这一大一小每天一起出门,一个去上班一个去上学,她坐在房子的屋檐下,画下他们幸福的背影。
小姑娘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有主见,后来有一天,他们的小姑娘也有了关系亲密的男生,并且带回了家。
她带着小姑娘去厨房为客人准备茶点,陈夙愿在客厅里与男生面对面,她们出来时,男生明显脸色不好,陈夙愿则一脸悠然自得地看着报纸,边看边点评报纸上的新闻:“某某男生对女友不忠险些被切掉生殖器……啧啧,真是生猛,不过怎么只是险些?某男劈腿被女友父亲雇凶骗光家产……嗯,好办法”。
男生饭都没吃,就告辞逃走。小姑娘觉得男友被欺负了,与爸爸吵了起来,父女两个冷战了半个月。
终于小姑娘也到了结婚的年纪,终究还是被一个臭小子娶走了。
她和陈夙愿从婚礼上回来,默默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发呆。
小姑娘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小胖子很黏人,外公外婆叫得他们眉开眼笑,后来,小胖子也长大了,他们两个老了。
最后他们是相偎在一起走过人生的终点的。那是个很美的傍晚,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很温暖,他们手牵着手坐在走廊下面,慢慢睡着了。
丧礼很简单,小姑娘整理他们的照片时,她和他携手走向天堂,还没走多远便远远地看着小姑娘捧着全家福在哭。只是那张全家福上,为什么陈夙愿的位置是空的呢?
她紧张起来,回头看他,刚才明明还在一起的人却不见了。她很害怕,四处地找,可是任凭她怎么喊都无人回应。
接她去天堂的那位使者笑眯眯地站在她身边,拦住了她的去路,说:“本来就只有你一个人啊,你身边的人一直都是你幻想出来的,他早在你们的小姑娘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
幻想?怎么可能?
她不相信,使劲摇头,连连后退,明明前面就是天堂,她却转身往回跑,坠入地狱。
“啊——”她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再也睡不着了,披衣下床,走到客厅里。
白老爷子一直没睡,正在客厅里喝茶,等着前方的消息。阮惜走过去问:“愿愿……他们有消息了吗?”
白老爷子摇摇头,眉宇间隐约有些担心,但很快镇定道:“没有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
“可是……”阮惜因为那个梦惴惴不安,却又不知道怎么跟白老爷子说,只能闭上嘴巴,回到房间。
天总是不亮,她在这样的黑暗中煎熬着,当东方出现一点鱼肚白的时候,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推门走出去,对白老爷子说:“求求你了,让我去找他好吗?”
“再等等。”白老爷子看着手表,“收网的时间已经过了,如果再过半个小时他们还没回来,我就跟你一起去。”
阮惜忍耐着又等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白老爷子带着阮惜坐上一辆乔装后的警车,开往收网地点。路上白老爷子接到电话,喜出望外:“成功收网?好的好的,你们辛苦了……没有人员伤亡太好了,什么?周圣达逃了?算了,先回来,他一个独腿蚂蚱也跑不远。”
阮惜听到没有人员伤员时,开心得如孩子一样又笑又叫,她立刻给陈夙愿打电话。陈夙愿完成任务后正开车往回赶,由于其他人要先把犯人押回局里,还有报告要写,他却想先回来见阮惜,就单独开车回来。接到阮惜的电话,他说:“我答应你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对你说了,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阮惜泪流满面,对着电话使劲点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老爷子还有工作就派了一个人送阮惜去迎接陈夙愿,自己折了回去。两辆车在一个大桥上相遇,阮惜看到陈夙愿的车,兴奋得不得了,催促着司机停车,自己下车,挥着手朝陈夙愿的方向跑。
陈夙愿远远地看到她,也微笑着跳下车,靠在车门上朝她张开怀抱。
初升的朝阳照在他们身上,蓬勃而鲜活,她朝他奔跑,如同奔向自己的未来,美满幸福阳光灿烂的未来。
然后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阮惜一点都不记得。
当那团如火龙一般的火光张牙舞爪冲天而起时,她离那辆车那个人只不过几米远。她能感觉到骇人的热浪冲击着她的每一个毛孔,她努力睁着眼睛,想在火光中寻找陈夙愿的身影,可是怎么都找不着。
巨大的声音让她的耳边一阵耳鸣,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的一幕在放缓、放大、定格,她记得自己张开嘴巴,很大声地叫了他的名字,可是连她都没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一切就那么消失了……消失了,车、人和桥都消失在眼前,取代的是一道还未完全升起的红日,和那慢慢晴朗的湛蓝天空。
2.
据说,周圣达被抓到了,他交代说,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陈夙愿活着回去,所以他很早之前就在他的车上装了炸弹,而他逃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炸弹遥控器,然后摁了下去。
陈夙愿的车被炸得面目全非,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他的尸体,警察甚至请了好几个专业蛙人在大桥下的急流里寻找了好几天,也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大家猜测也许是水流太急被冲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可是无论冲去哪里,他都似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毕竟是那么大的爆炸,钢铁都被炸得面目全非,况且是人的血肉之躯。
阮惜听到警察的说法坚决地摇头,一直喃喃地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有人劝她接受现实,她就会变得异常愤怒,像只小狮子扑过去又踢又打,那架势真的像是要拼命。
白楚昊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安慰着:“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阮惜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使劲抓住他的手,睁着一双通红的眼,嘶哑道:“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你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对不对?”
白楚昊默默点头。
其实他知道陈夙愿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愿意撒谎,他实在无法看到阮惜那样痛苦。
因为白楚昊对阮惜的纵容,阮惜渐渐地对他表现出极端的信任,大多数时间只愿意跟他一个人说话,就连佘羽琼来看她,她也是心不在焉,而至于林业雄,她更是避而不见。
其实白楚昊这段时间很忙,林氏受过一次重创,很多董事因为曾经反对林业雄而被间接清除,留下了太多的空洞,分公司也受到波及。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所以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林业雄身为董事长更是焦头烂额,但是却并不沮丧,因为林氏经过这次洗礼,趁机去掉了很多不安定因素。就像一个伤口,剔除了腐肉,虽然包扎的时候很疼,却正在面临新生。
白楚昊太忙,但是依然每天去看阮惜,陪她神经兮兮地四处寻找陈夙愿,累到几乎一坐下就能睡着。
除了白楚昊,陪阮惜最多的就是容肆。容肆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能出院,但是好在能出病房了。医生批给他一天两个小时的外出时间,他将这些时间全部用在了阮惜身上。当然,白楚月不是没有怨言的,她抱怨的方式是,只要他外出,她就全程跟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谁知道这个花心鬼会不会趁机去泡妹。
有一天又是白楚月当司机载容肆去看阮惜,半路上容肆突然说:“楚月,你这么黏人是因为太爱我了吗?这样的话就求我娶你吧,你求我的话,我可能会考虑为了你放弃整片森林。”
“我求你?”白楚月咬牙切齿,“做梦。”
“你不求,很快就会有别人来求,到时候你别后悔。”容大公子身上的绷带还没完全拆除,一副病容自信心却很足。
“那就让那个不知死活的来求一下试试。”白楚月面目狰狞地伸出一只手掐在容公子绑着绷带的胳膊上,容公子顿时疼得嗷嗷叫,求婚的事情,再没了下文。
他们现在的状态就是:一只藏獒在守着自己的骨头。白楚月是那只面目狰狞的藏獒,而容肆则是那块被守着的骨头。
也许沉睡的人永远不懂得等待的绝望,楚月经历了那样一段时间的等待,痛苦和绝望磨砺出她的真心,她那么艰难才盼来的重逢,大概不会那么容易放手。只是不知道嬉皮笑脸的容肆在梦中是否看到了白楚月的眼泪,懂得珍惜眼前呢?
谁知道呢。容公子的心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
至于佘羽琼和林业雄的事情,容公子是醒来后才知道的,他的态度是,林业雄配不上老妈。当然,在他眼里,除了自己死去的老爸,没人配得上自家老妈。
佘羽琼对于这件事却没那么在意,就算林业雄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你”,她也只是苦笑了一下,叹气道:“忘不忘记又能怎么样?我们已经过了为自己而活的任性年纪了,我们都有儿女,有事业,有牵挂,你敢说你还会像以前一样无所顾忌地爱我吗?”
林业雄沉默,谁也不敢这么说,尤其是他。
他是个念旧的人,对佘羽琼也许是真心,但是对于前妻厉美也无法做到完全的狠心。她在赌场上输光了钱,到他这里求助,他还是给了她住处,并且按月付给她基本的生活费,即便她曾经那么歇斯底里地想报复他。
他总是无奈地说:“毕竟她在老家替我照顾过我父母的晚年,而且她还是美雅的母亲。”
他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在情场上却像个懦弱的慈善家。
佘羽琼笑:“做朋友不是很好吗?”
“可是,羽琼……”林业雄心有不甘,可是也说不出其他的来。他知道,他们错过了太多,纵使爱还在,也已经回不去了。
“对了,美雅已经决定出国留学了吗?什么时候走?”佘羽琼转移了话题。
林业雄叹了口气,他欣赏佘羽琼的豁达,他承认他不如她,他也许根本配不上她,想到这里反而释怀了。这样好的她,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
“下个星期。”他笑,“这次我找了个特别严厉的导师盯着她,终于不用我操心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阮惜的状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她似乎平静了很多,虽然依然不肯搬离陈夙愿的房子,却慢慢地喜欢上了打扫和做饭,大家都很开心,以为她慢慢接受现实了。直到有一天,佘羽琼去看她,她开门的时候,笑眯眯地对她说:“来得正好,我和愿愿正准备吃饭。还有,我有个好消息要向你们宣布。”
“愿愿?”佘羽琼一惊,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夙愿回来了吗?”
“是啊,他回来了,就在那里坐着呢。”阮惜微笑着指了指沙发的方向,然后转身去了厨房,照看她的汤。
佘羽琼进门看向沙发,看到沙发上坐着白楚昊,白楚昊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怎么回事?”她问白楚昊。
白楚昊皱眉:“我也不知道,她今天一天都这么叫我,我怎么解释都没用。”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起看着厨房的方向。
不大会儿,阮惜端着鸡汤出来了,勤快地摆好碗筷,然后拍拍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报告单来:“我怀孕了,愿愿,我们有宝宝了,你开心吗?”
白楚昊和佘羽琼彻底呆住。几秒钟的呆滞后,佘羽琼先一步走过去拿过报告单,上面确实有怀孕的诊断,已经一个月了,名字和血型的资料都是阮惜的。
阮惜怀孕了,是陈夙愿的孩子。
难怪她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会把白楚昊当成陈夙愿,她不是好转了,是终于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完全崩溃了。
佘羽琼再也控制不住捂着嘴巴哭出声来。
白楚昊愣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震惊到极致,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了。他愣了很久很久,终于走上前去,抱住阮惜,颤抖着声音说:“我们有宝宝了,我很开心。”
阮惜靠在他的身上,天真而甜蜜地笑了起来。
3.
阮惜进了疗养院,医生的诊断是,妄想型精神分裂,会将某些特定的事情忘记,按照自己的妄想改变记忆,并且固执地相信着那些妄想。医生建议家人别刺激她,尽量顺着她,这样对她的病情有好处。
白楚昊骗她说,是为了宝宝好才住院的,阮惜才肯乖乖住院,并且配合一切治疗。
她有孕在身,无法使用药物,所以治疗很保守,病情只是得到了控制,完全没有好转。虽然这样她还是表现得比正常人还正常人。
每天早早起床,坚持散步,努力吃东西补充营养,看到美好的事物就摸着肚子跟肚子里的宝宝对话,就像所有幸福的准妈妈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忘记了所有不开心的事,她觉得陈夙愿一直在她身边,从没离开过。
“至少她很开心,这样很好。”白楚昊看着阮惜说。
阮惜坐在窗口,摸着肚子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满是对幸福的痴迷。她说:“小姑娘,你在里面还好吗?”说着她噘了噘嘴巴,孩子气地警告自己的小姑娘,“爸爸,一会儿就来看我们哟,他很爱我的,你不要跟我抢他。”
没人回答她,她还是很开心。
白楚昊深吸了一口气,走近她摸摸她的头,将鸡汤递给她:“你最喜欢的汤,乖乖喝了身体才会好。”
“好。”她大声回答着接过汤,去小桌前坐好,然后乖乖地将汤喝得干干净净。
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心中有难过和疼惜,最后还是坐到她的身边,说:“医生说下个月你就能出院了。”
这是他跟医生协商过的决定,他不想让阮惜觉得自己是个病人。
“真的吗?”她笑,“我们可以搬回宁生爸爸的房子了吗?”
“可以了。”他点头,“我们一起搬回去。”
从那天起,阮惜一直欢欣鼓舞地等待着出院的那天。那天很快来了,佘羽琼、林业雄,包括容肆和白楚月都来接她,她跟每个人聊天,叙述着宁生爸爸的房子有多棒,众人默默地听着,偶尔会笑着点点头,附和地说上几句话。
这个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有个年轻人走了进来,那个人逆着光,谁都看不清楚他的长相。阮惜看着那个人,看了很久很久,笑着的脸上慢慢流下泪来。
“愿愿,是你吗?”
“是我,我来接你,还有我们的小姑娘,我们一起回家。”
对方牵起她的手,从此再没松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