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天凉天暖,气候转换,如同汉宫的风云一般,日日不复,时时不同。
移住到戴让的奉常府邸已有五日的光景了。这五日,除却那些熟记大婚流程的枯闷,大多的都是闲坐花园,听风看云的悠闲。
说来这般的悠然,合该让人忘忧淡愁,可心头的忧难,却不曾有半分消减。长信殿上俶尔的昏厥停了我的思绪,但没能止住事态的延展。
昏厥醒来,是第二日辰时了。彼时,周遭一切已从绣榻锦衾,雕梁华殿,变换了烟色小帐,初筑闺阁。没了那些声色俱厉,亦没了那些惊慌失措。连带着,那一张张熟悉面庞,俱然不复。唯能让我相倚,是那个错托错信了我的戴让。
永宁后殿,戴让纵身隐入黑夜前的信任,我是错受了。而我那一句“我会保全甄儿”亦成了炊烟寥寥,随风殆逝。
彼时,我捻着花蕊,将滴滴晨露引入竹筒,面色如常安稳,可脑中却反复回响着戴让同我说的句句刺心。
戴让说,那日他受召之后,急急到了长信殿。瞧见的,是我无知无觉的躺在刘启怀里。听见的,是甄儿喑哑誓言——终生不嫁,倘违此誓,其主哀丧。
戴让说,陛下的确不曾再深究此事,可甄儿却未能全身而退。陛下的原命,甄氏品德有亏,他日再侍太子妃身侧,已是不妥。即今日起,归于织室劳作,兼修品德。
末了,戴让嗟叹一声,道他同甄儿,此生大抵就是无份。
事前,我料想了千般罪责,万种结果。可终究未料到这不曾死别,却是生离的情状。于甄儿一事,结局情状我没能料到。是以,曲折纠葛,我也未曾全然明了。
初始,我兀自以为此事不过连带了我,不过苦痛了甄儿和戴让。可当太后打发流素姑姑来瞧我的时候,我才知晓,这事原来带累了许多,牵扯了无数。
流素姑姑的一番暗指明言,让我知晓了白嬅在此事里,全然成了一个无辜。原来当日皇后带走甄儿的时候,连着白嬅一同押了。甄儿在前殿挨着刑,白嬅也在后殿受着罪。说是皇后认定了白嬅深知此事却隐瞒不报,下了令要严刑逼供。但白嬅那丫头心性纯善,挨着那么重的刑,也不曾污蔑甄儿半分。直至前殿陛下给了定论,后殿那里才不得已将白嬅放了。
此外,流素姑姑还言之刘启些许。
而这些许的言词,说的却是刘启因着为我求情,被陛下召到温室殿训了半日,又跪足了半日。
彼时,念过此番种种,手下再是稳当不了。一个偏差便将竹筒中集了半个时辰的露水尽撒软土。
不由得怨叹自个儿,“真是个做不得事儿的不成?”说罢,半恼半怨的丢开了竹筒。
“集个晨露罢了,偏和自个儿怄什么气?”闻得这般熟悉的无奈,心下没来由的轻颤不安。
若当我不曾记差了,戴让自我醒来时同我说了那些话后,虽说一屋檐下同住,可他却不曾再来同我说过什么,甚至也不曾来瞧过我一眼。非是我心思太过玲珑,想事太过偏锋,我总觉着他是为着甄儿的事儿在同我生分剥离了。
“方才独自都能言语,怎么这会子我来了,反而闷着不出声了?”大抵是那日戴让眼里痛楚和话间的无奈,还未能从我心头淡去。是以,现下他这般的云淡风轻,反倒让我有些无措。
然而,戴让却好似不曾看见我这样显见且失常的情态。说话之间,他已踱步至前,继而弯下腰替我拾起了竹筒。
“太医虽说昏厥是因惊吓过度,可到底也跪了那么些时辰,受了不少寒气。这样的站在外头,再惹了风寒倒是不好了。进屋罢。”戴让将竹筒握在左手,随即又伸出空着的右手,将我的手腕轻轻扣住。说话之间便要将我往屋里带去。
“哥哥真的,真的就不怪阿渝吗?”于他折身之际,我终是将悬在嘴边的话吐了出去。而他,同方才未瞧见我失常的情态一样的,好似也不曾听见我这话。只是兀自的带着我往屋里走着。
“哪怕一点儿,就一点儿,哥哥也当真没有怪我?没有怪我失信于哥哥,没有怪我不能将甄儿留在身侧,也没有怪我害得哥哥同甄儿此生再不能相守了吗?”一番质问,到了最后大抵是问得急了,也问得心颤悲恸了。连模糊了双目,喑哑了声音也未能察觉。
诚然也是我问得入髓透骨,戴让听了我这连跌的质问后,再不复平稳。那原本巍然的身形俶尔晃动,扣在我腕间的力道也渐渐消减,直至脱离。
“怪吗?”戴让的身形在我眼前颤动了许久之后,悲怆凄然才在我耳畔响起,“怕怪的终究不过自己。若非是我,甄儿不会有今日。”
听罢戴让的话语,我欲说非也,却被戴让旋即的启唇,挡了个实在,“你也莫要觉着你失信于哥哥了,更不要为着你没能保全甄儿而自责。”戴让顿了话语,转身再度扣住我的手腕,继而将轻轻一抬,复又翻转掌心,将那一道伤痕呈于眼前,旋即又道,“你尽力了,哥哥知道,甄儿也知道。哥哥不曾怪你什么,这几日未来瞧你,不过是哥哥外事繁多,且心下终究觉着羞愧,进而不知如何面对罢了。”
“哥哥可知道,但凡这几日你给了我一句话,一个信儿,我也不至于这般?”说不委屈,倒是不能的。但我也知晓,戴让和我说的这些话,同我将掌中的伤痕展露人前一般,是那样显见的伤痛。是以,我如何能苦寒夺衣,如何能让他再生歉意,“实在而言,小妹绝不怕哥哥怪我,也不怕甄儿怪我。小妹怕的,不过是哥哥不哀而后心死,不过是哥哥活着,却同我生了嫌隙。”
这话,是我的担忧,也是我的惶恐。
而戴让,诚然不会让这些担忧成真,大抵他也不愿我怀着这样的惶恐。今日我是作这番的想法,直至我堪破这汉宫一切的时候,我依旧如此不曾变化。
或许,我能这般深信的缘由,不过赖于今日戴让最后同我说的那一句话罢了。
“长安太过繁华,汉宫太过狡诈。是为兄长,哥哥便不会让阿渝独自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