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细细端量我:“宁先生,没事儿,你只要在这片平原上活动,咱就是朋友。遇了什么事,求到我这里的,没说的,样样都好办——哎,你干吗要住那个园艺场的破招待所啊?来咱的度假村不行吗?咱这公司里一切都尽你使尽你用,你接下去还要去哪里转转?”
“谢谢,不去哪里,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急什么!你如果想要出去转转,想看看光景,要车有车要人有人。你今天坐的这辆车就随时听你调遣。游乐场去过吗?”
我再次谢绝。他又摆手:“我们是朋友了嘛,要用车用人只管跟我打个招呼,随叫随到。我跟你说过,文化人嘛,我是看得起的。在我眼里文化人个个有意思啦,最有意思啦。我的公司就欢迎你这样的人,”他咳嗽一声,“怎么样呢?啊嗯?”
我说非常感谢。他笑起来:
“宁先生,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见外,咱今天说到一块儿去的地方太多了!今后你什么时候想到公司里看看就来,随便住;什么时候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一声就行。我是个粗人,毛病很多,不过就是有一条:义气。唉,只要跟我成了朋友的,怎么都行。那些想和我找麻烦的,那就得阉阉他这匹‘二马蛋子’了,就得给他动动刀儿了,这活儿咱老掌柜‘得耳’就做得了……算了,咱还是不要扯得太远——没有别的,我今天就想跟你谈点正事儿,跟你说几句心里头的话儿。”
说完这几句,他直直地盯住我。
我终于明白:这家伙绕了一个大圈,现在总算转回来了……
4
“怎么说呢?你回老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过去你可没有这个兴头。这里面的蹊跷事儿我全都知道。所以我现在只想请你帮个忙——这个忙说大不大说小也算不小,就看你肯不肯帮我了,嗯!”
“请有话直说吧。”
“嗯,也好。其实你一听就明白,根本用不着我多说。我现在嘛,嗯,想请肖潇到我的公司里来工作。”
“那你请就是了。”
“没有你帮忙我请得来吗?”他头一歪,笑吟吟盯住我。
我站起来。人在这时候很难冷静。有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我用力忍住了,还是坐下来。
他咬着下唇:“她可是我看上的人。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请,这样的人至今还没有哩。你明白我对她是个例外。不过事情办到这个份儿上硬是不成,我总算也明白了一点:这里面多多少少有点道道儿,也就是说有个‘症结’呀——那是个什么‘症结’呢?”
“什么‘症结’?”
他两眼虎气生生地看着我,一只眼睛睁睁闭闭,很诡秘的样子。
我又问一句:“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这‘症结’嘛,说白了就结在你我之间了!咱们今天是一对一说话。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要你做的嘛,也很简单,我想让你——‘出局’!”
我心中一震:天哪,这家伙真想得出来!原来他把肖潇拒绝来公司的事与我联系在一起——真是想得够歪了!我笑出声来:“可我压根就没有‘入局’。”
他的头又歪起来,一只眼睛斜视得愈加明显:“是吗?嗯,不错,不过那只有鬼才相信嘛。你们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也不傻哩。园艺场里的人都知道你们之间的这段事儿。我这会儿只想告诉你一句:这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别想瞒过我的眼!跟你说白了吧,你一个星期里去了她那里几次都有人记在小本本上哩——干脆直着说吧,你需要什么条件全提出来,我会尽力答应的。我只希望咱们到最后还是朋友。”
我不得不站起来,正色告诉他:“那我只好再讲一遍:这完全是你的误解。是你想得多了,你的错误就在于——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另一种人;你们对一个在高薪面前毫不动心的女教师有一万个不理解。可事实就是这样——你听了大概会失望。不过肖潇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决定。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任何帮助。我和她之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你认为的那种关系,她的拒绝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不过是喜欢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喜欢你这儿的工作,你看,这事情很简单,就是这么简单。”
他耍着手里的健身球,瞥瞥我。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健身球磨出了刺耳的声音……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再次冷笑起来,自语似的咕哝一句:“她喜欢当孩子王?嗯?”他的眼翻了翻,转而又问:“那你看谁能帮我这个忙呢?”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得你们公司与她去谈了。”
“可她不同意——她妈的就是不同意!你说邪门儿不?我日她姥姥,你说邪门儿不!”他急躁中有些忘情地抓起了头发,又把手里的两个球砰地压在桌子上。
这时候我心里一阵快意。但我的表情完全是平平淡淡的,说:“这很正常嘛,这有什么。人和人的爱好就是不一样嘛。”
他摸了摸干净的下巴:“这是怎么了,这真是个傻……傻老……”他不知在琢磨一个什么古怪的词儿,也不知这词儿是用来骂谁的——骂肖潇还是他自己?这样踌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样,说:“只要求到我们的没有不好办的,就怕不张口。那个学校的老校长想给学校拉点儿赞助,张口跟公司要两千。老董事长说你也太小气了吧,我们是那样小气的人吗?他掏出笔当场签了二十万。老校长以为是开玩笑。他捏着二指宽的纸条去试试,找到了管钱的递上了纸条,人家立马付给他二十万。他逢人就讲公司大方,公司的人了不得。其实这算什么,我们赞助的数目一般都比这个大得多。市里修那个体育场,你去问问我们赞助了多少!你们这些人用钱的地方多,在你们那儿是个大数,在我们这儿就好比公鸡身上掉了一根小茸毛……”
我倒觉得这些话有点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收买我?
他正哭丧着脸,秘书进来了。他们耳语了几句。苏老总的脸色马上变了。显然那是一个惹他生气的消息。他再次把那两个圆球往桌上一拍,手都抖了,大声嚷起来:“我日他祖宗……”
他的唾沫都喷到秘书脸上了。他伸手指着门口:“马上打个电话给他,你就说,我姓苏的日他祖宗!”
小伙子迟疑着:“这……”
“你就照我的原话说,一个字不准改,快打……”
秘书连忙点点头:“是,老总……”
他又抓起两个圆球,在屋里不安地踱起步子,牙缝里发出两声冷笑。他盯着地毯:“妈的,算计到我头上了,也不看看我是谁!”说完又按了一下按钮,公关部潘主任进来了。
“你立刻打电话,告诉刘市长,说我马上就去,有要紧事儿……日他祖宗,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整个这段时间他完全忽略了屋里的客人。后来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还有我在一旁,立刻叫住走出几步的公关主任:“你让人把宁先生送走——宁先生失陪了,今天我们谈得不错。本来我们还要多扯一会儿,可惜让那个王八蛋给搅了。”
我站起来,心里有些快意。
“那个王八蛋,嗯,他想跟我捣鬼把戏……他妈的,不动动刀儿不行了……”
他说着急匆匆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想起回头握手,“幸会幸会,失陪失陪”……
苏老总刚刚离开,秘书就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们出了屋子。这时整个走廊空荡荡的。他看了看我,突然怔住了。我不知他要说什么。
“宁先生,您的脸色——您额头上的汗——您不舒服吗?”
经他提醒我才觉得头晕得厉害。刚才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努力忍着什么。我想这大概是车里的冷气让我伤风了。连日来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整夜整夜耳鼓里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嘈杂。连续的失眠已经让我有点支持不住了……
他让我在一张大沙发上坐一会儿,端来一杯加糖咖啡。我喝过热乎乎的甜咖啡好一些,可脸上还渗着冷汗。他递过一块湿毛巾……“待会儿我为您喊车,不要急,先休息一会儿。”
他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可那神情却要成熟得多。这会儿他的一双眼睛使人觉得不像刚才那么女气,而更多的是精明和聪慧。我问:
“你到这里工作多久了?”
“两年半。”
“应聘来的吗?”
“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看到招聘广告,就自己闯来了。”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一个大学毕业生应聘到这类公司里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问:“你在这里生活得愉快吗?”
“还好,不过……”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这里毕竟是离中心远了一些。”
“怎么?”
他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里太闭塞吧。”
“我看你们这里信息够灵通的了……”
他笑笑:“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这里文化氛围太差,几乎没有可以谈一下的人……”
“你们老总就很重视‘文化’;还有不少硕士博士。乐队、合唱队,应有尽有,怎么不可以谈一谈?这么多热衷文化的人!”
他尴尬一笑。
我问起了“得耳”,他摇头说:“我们平时见不着董事长,公司有苏老总打理,他们之间是亲戚关系。‘得耳’现在主要做慈善事业……”
“听说那是个极有趣的人?”
“嗯。董事长的爱好很广泛……”
“关于他们两人的传说很多,我想知道,公司现在到底谁说了算?”
小伙子立刻吮了一下嘴,像在认真思考的样子。这样一会儿回答:“都说了算。不过领导方式不同。苏老总处理具体问题,在第一线,脾气难免要火暴一些吧。有人说这个公司之所以奇迹般地发展,主要是因为深得中国文化的真谛……”
“什么‘真谛’?”
“您看到八卦图了吗?‘一阴一阳谓之道’,我想,两位老总是互补的……”
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阴阳鱼的形状。我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这种概括。而且我同时也明白了,“得耳”与苏老总就分别是那条白鱼和黑鱼。“非常感谢。”我握着他的手。我这时更近地打量了一下,发现他有一副开阔的额头,再加上滚滚波浪披肩,煞是神气。我这会儿判断,他偶有流露的那丝女气是在一个粗暴的家伙映衬之下、甚至是被逼迫当中逐渐形成的吧。那个家伙太粗暴了,再正常的男人在他身边也要变得女里女气的。
我突然有点为这个小伙子担心起来……
兽医小传
1
“得耳”从二十岁开始进入公社兽医站,跟上一位师傅,做了一名乡间兽医,吃公粮。这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几年下来,他发现自己负责的这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工作量最大的就是为畜类绝育,也就是动劁刀——猪和牛马,还有猫和狗,都需要他。这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手术,对农户来说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以前游动在乡间的劁手大多没有受过专门训练,都是在实践中摸索而成。一个劁手从上路干活到技艺成熟,往往要割坏许多猪狗,使畜类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些人技艺马马虎虎,但由于当时人才稀缺,一个个还是非常神气。大小牲畜都是农家的一笔珍贵财产,所以谁也不敢粗心大意。他们受到了好酒好菜伺候,然后开始醉醺醺地工作了:抽出上衣小口袋中的劁刀——它一般是和一支钢笔并排放在一起的;戴上眼镜,慢慢腾腾地蹲下来。他们嘴里咕哝着:“这可是动刀的事儿啊,要紧是卫生干净。”说着在刀子上吐了唾液,在裤子上反复磨蹭,准备下刀。如果是劁猪,至少要由两个小伙子按住,让它尽力嚎过之后再动手。劁手一边动刀一边慢慢悠悠地说:“哎,不要叫唤啊,小肚肚划开了,小蛋蛋割下了,瞧一会儿就中。”
那些劁过的畜类,有的再也长不大了。主人有苦吐不出,自认倒霉。
“得耳”在师傅那儿得了真传,所以成为四周村子里最受推重的人。他们说:“嘿,别看小小年纪连副眼镜都不戴,可就是下刀有准头儿,再也不用挂记小猪长不大了,一天到晚蜷在栏里哼哼,像个小老头……”他干活时照例有一大帮人围上看,他却能临阵不慌,沉着地打开药箱,让围看的人发出一声:“嚯咦!”那里面应有尽有:针管、镊子、药水、药面、绷带、刷子,以及一大堆他人永远也搞不明白的杂七杂八。与所有那些野路子劁手不同的是,他动刀之前先要将器具用酒精消毒,还要给被劁的家畜注射一针。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麻药:这样畜类们不仅不再干嚎,而且还极为享受似的哼哼着,一边用那双羞涩的眼睛去寻找动刀的人,仿佛要记住他的慈悲。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有一个习惯他是从未改变的,那就是工作完毕一定要收起割下的东西。村里人并不干涉,他们说:“剃头的落下些头发,劁猪的落下颗蛋子,这是规矩。”除去雌畜不算,一天下来会收获五到十枚睾丸,最多的一天会有二十副左右。
这些收获的三分之一都放在了一只小锅里,然后摆到餐桌上。其余的都送给了站长——那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因为工作的方便已经吃了足有二十多年。这人一天到晚瞪着一双大眼,随时要挑衅所有的人。“得耳”从不敢将一天的收获独自享用,因为站长对一切都清清楚楚。对方对他夸奖有加,说这个兽医站终于有了一个了不起的青年:“刀儿利索啊,腿勤啊,觉悟高啊!”
“得耳”感到了工作的幸福和人生的意义。受人尊敬的那种感受是难忘的,村里的一群人围住他,从屏住呼吸到齐声赞叹的整个过程中,他获取的那种满足感常常是难以言表的。某种习以为常却又历久弥新的记忆、不可或缺并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重要技艺,是这一切相加一起的重量,让敏感过人、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青年人全部领受了。最初他是没有取走那些东西的习惯的,但回到站里立刻被严厉的站长呵斥说:“这怎么可以呢?你竟能粗心大意成这样,真是让我想不到!”从那时起他就改正了错误,并从这良好的工作规范中受益终生。
在常年欠缺荤腥的年代里,“得耳”从工作中获取了多大的补益!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像站长那样暴躁,但还是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不少人私下议论,说那个站长整天面红耳赤骂骂咧咧的毛病,主要就是吞食那东西造成的——火气大得没处发泄,别人就得跟上遭殃。可是大家发现“得耳”是个例外,不仅不太发火,而且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嘴巴也甜。于是人们明白,一个人暴躁与否,主要还是性情的关系,食物所占因素微乎其微。但尽管如此,人们后来还是发现,食物的因素或多或少还是存在的,瞧这个小伙子,脸上油滋滋的,鼻头比一般人宽了一些。
“得耳”自己也惊讶地观察到:自己每个季节大约都要发一到两次脾气不等,而且一旦发起来就不得了,恨不得砸毁许多东西方才解气。但他又不敢对别人发火,也只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大叫一番、或踢打敲破一些东西算完。一阵过去,他又能像平时那样和蔼可亲地对待他人了。
也许真的是食物的关系,“得耳”长得须发茂密,面部红润,个子不高但无比强壮。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四周的发梢都紧紧地扣向肌肤,恨不得重新长回到肉里似的。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瓷实有力,也显得利落,像一只好好理过羽毛的鸟儿,从不翻毛猖猖的——这在工作繁忙的时节尤其难能可贵,因为许多人一忙起来就头发乱蓬蓬的,给人很脏的印象。出于由衷的喜爱,站长在退休前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是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了“得耳”。她叫“苏小妹”,长得紧凑匀实,脾气温良。而后来“得耳”才知道,真正继承站长脾气的是儿子“苏二小子”,那家伙是全镇有名的泼皮。
结婚以后的“得耳”忍不住对同事说:“我真他妈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