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不说粗话。大家明白,他因为实在太幸福了,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来强调一下。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厚道,技术好,人缘也出奇地好。四周的村庄,凡是处于他的活动半径中的那些乡亲,都将他当成了最可信赖的公家人士。那时的公家人士往往是令人生畏的,他们分别是驻村干部、教育助理、公安人员、税务员、信贷员和供销员等等。群众的眼睛是亮的,他们认为真正给予人们切实帮助,却又能始终和颜悦色说话、没有一点臭架子的人,就要数“得耳”了。
但他的美好口碑却决非局限在底层。随着工作的进一步开展,以及站长的退位,“得耳”劁下的东西越来越多地送给了那些部门领导,比如采购站长供销社主任等;再后来又是乡里的头儿——后者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接下一边说:“行啊,回家喂狗去。”“得耳”觉得可惜,但不敢劝导。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从对方快速改善的面色上就明白:领导并没有将他的馈赠喂狗。
“得耳”顺利接下了站长一职。一年之后眼看要有大的升迁,因为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但这次却没有成为事实——他自己放弃了。
2
因为形势发展极快。“得耳”从来都是敏感的,他从风中一嗅就能知道季节的流转。当时停薪留职之风刚刚开始,他就率先行动起来。当他提出回原籍搞创业的时候,领导表示了十二分的惋惜。“得耳”谦逊地听过劝导,还是执意要做。领导没有办法,说做吧,干不成就早点回来!
他回村后办起的第一个企业就是屠宰场,雅名叫“肉联厂”。因为他与畜类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太熟悉它们的脾性了。那种热烘烘毛疵疵的畜皮、里面的肌肉纹理筋脉,与他有一种无法分离的亲昵感。企业很快获得了成功,短时间内就成了全市同类企业中最大的。许多领导都来参观,有一些是他当年工作中结识的,职位已经比当时高出了许多,相见时拍拍打打。他们在私下里说起过去时,对方总是不忘艰苦时期的那些馈赠。领导感谢“得耳”,只是说得含蓄,感叹:“哎,什么都是一种习惯啊!你看我,现在多少好吃的东西啊,可就是改不了吃它——不吃就馋,就馋!”“得耳”一拍大腿:“那是啊!那是一点都不假啊,我也一样。现在生活一天一个样了,可就是改变不了过去的口味,离了吃那东西还真是不行!你看我——”“得耳”说着挽起袖子,又攥攥拳:“咱这肉结实啊!咱大冬天里不戴狗皮帽子也敢顶着大风进山啊!冷风越吹咱越是冒热气!你说说这家伙这股劲头儿……”他们说话时秘书走近了,两个人立刻不再吱声了,只相互交换着有几分神秘的眼神,挤挤眼、举举手分开了。
由于有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和关怀,木器厂酿造厂也先后搞了起来。其他的三五个大型企业也在考察中。“得耳”的人脉是第一流的,他的勤勉与和气、不事张扬的个性,任何时候都容易结缘。他成了一个地区像模像样的企业家当中最受领导赞赏的一个,所以“天时地利人和”这几项被他占全了。就在事业急剧扩展的时候,“得耳”也感到了人才的缺乏:村里所有亲戚都被他封做了大小部门的头头,因为这些人尽管成色不一,有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最终还是得起用——这些人的心不会跑得太远,起码不会从根上捣他的蛋。可是这其中没有一个将才。正在他深感苦恼的时候,一向不言不语的妻子向他推荐起了自己的弟弟,他听了马上说:“那家伙!”
苏小妹的弟弟是镇上一家保安的头儿,后来又由经营保安器材起家,搞起了三两家企业。由于两个人都忙,所以他们之间见面并不多。“得耳”印象中的这个苏二小子是个大吃大喝的主儿,一张圆脸阔如牛腚,一颗颗粉刺红得像枸杞,坐在那儿一口气就能吞下半个猪头,喝下一打啤酒。可是听了妻子的话之后,他的心思还是在那个人身上转了起来。因为“得耳”对苏小妹无比宠爱,刚结婚的几年里一有工夫就要抱着她,对她的话句句听。他找个时间去了镇子,想不到见了内弟大吃一惊:这个男人变了,脸不像过去那么大了,也没了粉刺,瘦了许多,说话也不再大吵大叫了。他明白:搞企业就像打仗,这小子吃几次败仗、碰几场硬仗也就老实了,再也狂不起来了。交谈中他进一步发现,苏二小子也算个粗中有细的人,尽管仍然要骂骂咧咧的,但心眼十分密实。
半年之后,苏二小子镇上的所有企业都加入了“得耳”的公司,“得耳”任董事长,不再兼任总经理了。从此,公司里有了一个叱咤风云的“苏老总”。
没有人认为这两个人会有很好的合作,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苏老总”在公司全体大会上说:“咱今后就按公司法办事,大事要经董事会决定,日常经营总经理说了算!我这个人痛痛快快,丑话说在前边,我可没有老‘得耳’那么好的脾气!无论是谁,你得讲理,敢胡乱尥蹶子,今后有他的好!”
四周的村子,还有其他一些企业,更包括政府事业部门,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公司了。“得耳”的朋友充斥各个方面,他们过去帮助过公司,现在常要以不同的方式寻求公司的补偿,结果总是在新任老总这儿碰壁。“得耳”经常写下一些赞助条子,这些条子分别由学校和文化部门的负责人握在手里——当这些人向公司掏出条子索钱时,苏老总大半会对会计说一声:“先收下,然后让他们等着吧!”等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人们议论说:“完了,‘得耳’大概是老虎没有牙了!”
有一回“得耳”在全市某个教育大会上当场表态,说自己的公司要捐献出一所重点中学的全部建设费用,结果引起了轰动。市里的报纸电视全都宣传过了,但直到建设接近尾声,公司的钱只交出了整个费用的三分之一,余下的总也不能到位。相关领导亲自找到公司,苏老总就说:“你们不能吃老‘得耳’这块豆腐!都知道他一心想当大慈善家,心软得像棉花,路边上随便有人一哭,他立马掏出大把的钱塞上!可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公司连正常运转的资金都快没了……一句话,我是总经理,我得量入为出,对不起了首长大人!”对方作难地说:“公司的大动作全市都知道了,这怎么办呢?”“那好办,再让全市都知道我们公司没钱了,揭不开锅了!”
当“苏老总”和“得耳”两个人在一起时,却是另外一番情景。“得耳”会仔细告诉内弟如何办理。如果事情办得令“得耳”不够满意,他就会说一句:“按我说的办啊。”对方马上点头:“那是啊,你吃了那么多狗蛋,我敢不听?”“得耳”一笑。
3
尽管公司里有无数事情需要“得耳”去做,但他还是比过去松闲得多。苏二小子上任不久即得了个外号,叫“苏霹雳”,所以凡需冲撞争夺和强力推进这一类事项,还必须他来做。当有了大事难事僵在那儿,公司无法运转的时候,“得耳”就要出面了。这时的“得耳”总要向有关负责人骂几句苏二小子,骂“这个火暴东西”、“犟驴”,然后坐下来慢声细语地商谈。最大的难题是涉及到工伤人命这一类事,一旦有关方面追查起来、死者家属闹起来,都需要“得耳”去找人摆平。“得耳”对暴怒的上级领导拍着胸脯说:“首长息怒吧,待我回去劁了他!”回头他对内弟警告说:“不要玩得太野啊!”
所以公司是无往而不胜的,其秘密就在于董事长与总经理的组合,他们是一刚一柔、一阴一阳。
苏二小子对姐姐说:“大哥只管歇着去,他这些年拼得够狠了!也该从头享受享受了!什么事有我这张黑脸呢,实在不行了他再出山!”
夜深人静的时候,“得耳”会面向黑影里吐出一句:“我是一名兽医啊!”
这一声感叹里包含了无尽的内容。他在怀念起青春年少的时候。他极力回忆那时的自己,发现如今钱多势大了,呼风唤雨,可就是不如那会儿高兴。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沮丧:人的一辈子不就活个高兴?他极力回忆,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后认定:自己刚参加工作时,每次在一阵阵嚎叫声中放下米黄色的小药箱时,那种骄傲和幸福感是无与伦比的!在众多的注视下挥动刀儿,然后慢腾腾擦着一双血手,那种巨大的满足感久久难忘。再则,在普遍清汤寡水的年代里,自己的餐桌上却总能摆上大荤、总能散发出的逼人的香气……他在四周乡村里备受尊重,老乡们凡有喜庆酒宴,总要喊他坐到上席。
他不高兴,因为他没有实现童年确立的远大理想——那是他自小就有的两个幻想——那时由于它们离自己太过遥远,甚至没有想过今生还会变为现实……小时候躺在炕上仰看屋顶,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有花不完的钱,那时他就可以站在路边上,见到孤苦伶仃愁眉苦脸的穷人就问一句:“缺钱了?不用愁,拿去!”接着就交给他们一大卷,还没等他们千恩万谢弄清怎么回事哩,他就扬长而去了!再就是自识字起就读了不少断案的白话小说,那些料事如神的大人和曲折的案情让他阵阵神往:无数次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断案奇人,伸冤能手,再狡猾歹毒的家伙也难逃法网!
可惜这些都是没影的事儿。转眼就要进入老年了,一辈子再无机会,所有的遗憾都要带进土里去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忍不住要从头谋划起来。他发现一切还不算太晚。
“得耳”将十几年前的工作服找出来,穿上后只觉得紧绷绷的像一件拘束衣,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上好的秋末天景,上午九十点钟的样子,他背着药箱戴着斗笠,骑上自行车出门了。直串过了邻近好几个村子,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他到处打听有没有需要动动劁刀的人家,最后发现这样的主顾已经远远不像当年那么多了,原因是养猪户大大减少,猪们都集中到大型饲养场去了,而那里是让兽医们集中解决问题的。时下要劁的大多是猫和狗。为一只小猫、特别是一只小母猫做绝育手术,这是同类工作中难度最高的。这在他年轻的时候当然是小菜一碟,但现在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许久没有操刀,所以整个过程让他战战兢兢。他最看不得的是一只温柔可爱的小猫伤在劣医的刀下,那要落下终生的残疾。他一直认为,猫儿的痛苦就是人类的悲哀。
他花了多半天的时间,劁了两头猪、四条狗、五只猫,几次弄得汗湿后背。下午四点多钟开始骑车回返了。在一个小村西边的野地里,他有些急不可待地拢了一堆干草,然后将几个睾丸放上去烧起来。待一股香味弥漫在空中,青烟袅袅,心里的那种愉悦无可形容。如果不是突然传来的一声断喝,那就该着手好好享受了——原来是一个护秋的老汉,那人要制止他在地边点火;当这人最终弄明白火中烧的是什么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得耳”高兴地与老汉分而食之,最后一块儿擦着乌黑的嘴角,连连说:“真香。”
与老汉分手前,两人拉了几句家常,“得耳”这才知道对面是一个倒霉汉,早就孤身一人。他心中怜惜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百元的票子塞过去,然后蹁腿上车。后面的老汉“啊啊”叫着,他回头摆手:“不要紧,好生拿着吧……”
“得耳”让人请来检察院的官员,私下商量起审案的事情。对方颇有难色,认为这事有点玄。“得耳”说:“这么着,我不过是借了你们服装穿了先问一番,我不过是有这个爱好,问对问错都不作数的——说不定也真能省了你们后边的力气呢!”对方见他十分执着,回头商量了一下,只好同意下来。
乡间的大小纠纷以至于刑事案件是很多的。“得耳”不止一次穿上制服,由人陪同,坐在一张桌子旁问案。他开口的第一句多少有点像京剧里的对白——那是过堂时喊过“威武”之后的情形——一拍桌子,然后大喊一声:“我来问你——”
他充分运用了自己的推理方式,结果还是不止一次把案子审反了。当被审的人大声喊冤时,他既觉得快意,又有些慌促……但也的确有几次,他的机智讯问让案犯无从抵赖,不得不很快招认。
“得耳”通常将行善施舍与做兽医的工作结合起来。这样总有一些收获:活动劁刀的同时正可以拉些家长里短,也就顺便了解了一些村里情形。于是那些最为艰难的村民不一定什么时候好运转来:大喜过望地得到一笔钱。至于钱的多少,则完全要根据他的心情、他手里的现款数量而定了。
日子久了,很大一个范围内都传出了“得耳”的奇闻。传说这个大富翁一有闲暇就身背药箱重操旧业,串街走户,遇到穷人就流泪不止,然后就大把大把地甩出票子。事情越传越大,越传越玄,弄到最后“得耳”成了济公模样的打扮,趿拉着鞋,腰上还捆了一根草绳。结果不少破衣烂衫的家伙专门候在路口,人们见了就笑着说一句:“瞧,都等着吃老‘得耳’的豆腐……”
火车
1
一连许多天,我的脑海里都无法驱除“得耳”的影子。对我而言,他好比一个从阴暗的背景中渐渐移到光亮处的角色。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和传闻简直太多了,已经成为整个平原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无论是在园艺场还是在乡村集市,都会遇到津津乐道议论“得耳”的人。剔除一些夸张和无法避免的误传,凸显在真实中的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怪倔了。比起他来,这个“苏老总”只是一个站在前台的粗人。
“得耳”身为集团董事长,在兼并了附近几个村子之后,实际权势已经覆盖了方圆几十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在当地,对于“得耳”都是交口称赞的,而且大都发自内心。他是一个善良而多趣的化身。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苏老总经办,这个人名声不佳,是个令人恐惧的角色。
“得耳”的个人资产已经没法估算,实际上对公司的全部资产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而且他与公司的关系有些奇特,比如那一片高级别墅既是他的,又是公司的办公总部,这就必须以高额租金累计。他自己的主要居所却是另一处别墅,那是十分可笑的一个建筑群:远看既像现代楼阁又像老式碉堡。据说苏老总来到公司后别出心裁,为其请来一个退役的“防务专家”帮忙,在别墅地下设计了一个堡垒工事,其粮弹贮备足可以在围困状态下独自坚守一年。
现在的确是苏老总君临一切了。
兼并村子是发生在苏老总上任之后的事,其实从半年前就在酝酿运作。附近村子是平原上最贫困的,几个村子的一千余户人家中,竟有三百多户出外打工、二百多人做了流浪汉。这些人中每年都有下落不明者,他们是因各种缘故倒在旅途上的,再也不能还乡了。这些人有的是光棍汉,有的则遗下了故乡的妻子儿女。许多村子已经没有了村头。
经过一段时间的协商,上边传下准信儿:这几个村子归公司统一领导,从此也是这个集团的一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