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画有个习惯,喜欢半躺着斜倚着什么。
天井本来有一株红桑,后来在一场大雪的早晨莫名的倒下,铺陈在枯井旁的沙砾里,承受着风霜雨雪的侵蚀,渐渐的腐烂,阴雨后的晴天,废墟里能嗅到散发出来的沉沉的霉味。
素画喜欢靠在红桑旁,一次又一次的猜测红桑倒下的原因,就像以后的主人一样。不同的是,后来的主人会认为大风大雨蚂蚁雷电之故,而素画则往往将责任归为自己。
发霉后的红桑树干上,揭去腐皮,能找到星星点点或大蓬的黑状物。素画每次都会小心翼翼的摘下用一块陈旧的手帕包起来,寒冷的冬夜无处寻找吃食,才拿出来,在一只盛满污水的瓦罐里浸润直至膨胀,然后一片片拣出来吃掉。
戒月能感觉出来,这种黑状物是除却腐肉与杂草之外唯一也是最好的享受!
这是一位极安静的主人,常常或靠在枯井的岩壁、枯木的一脚,或是阴暗的地窖,看着头顶因灰尘弥漫而浑浊的天空,亦或者颓圮的屋檐,眼神涣散,神色迷离……好久,才会想起什么来,无声抿嘴轻盈一笑,将一把护身的铁杖紧紧抱在怀里……
每当此时,戒月便能触碰到主人柔软而苍白,同时莫名而滚烫的脸。
主人不舒服么?戒月问。
没有回应。
主人有心事么?戒月问。
呵……终于,主人如晨雾般的轻笑。
告诉戒月,好么?
呵……还是不懂啊……
……
还是不懂?!不说不是更不会懂了么?哎,为什么主人会如此不约而同的敷衍自己?!戒月再次陷入混沌里,不再言语——这样的情形经历得多了,生气的意识也在无形间退却。
奴隶的愤怒只会换来主人的漠视与疏离,更何况,戒月并不厌恶这种感觉,因为那种热,虽像极了正午时分穿云而入的阳光,灼热异样,却多了一层温润的气息,驱尽烦躁与不安,仿佛午夜的月华洒满周身!
触碰着这层皮肤,戒月能嗅到一股淡而甘苦的味道,很多年后,戒月无意间了解,那是一种能治伤和止痛的药草,生长在最为阴寒与幽闭的地方,极其珍贵!
而作为帝王谷最为戒备森严、颓圮荒弃的废墟般神殿里,奇迹般的比比皆是,主人们却因不识而视而不见,即使不慎受伤或者感染,依然包括小主人素画!
月华之夜,初夏的雷雨轰隆而来,天地瞬间昏暗,主人从腐败的树桩上坐起,正待赶回地窖内,不慎被枯枝绊倒在地,脸颊从另一侧的枯枝上划过,温热的液体当场如碎珠般滚落下来,染红了大片的沙砾……
没有惊叫,废墟里被雷雨声笼罩,戒月躺在主人怀里,感觉主人战栗了一下,接着竟如往常般,在暗夜里抿起嘴唇,无声的轻笑起来,没有怨恨,没有无奈,像是得到久违的爱物,正进行着无比奢华的享受!
不慎的意外换得的是赫然可怖的伤疤——青紫暗红的伤疤纵贯在右颊边,伤及颊骨,每当阴雨寒冷的天,便会隐隐作痛;安静的主人会漠视很多东西,甚至包括容貌!
然,对这道伤疤,主人却加之无与伦比的珍视,只是微笑看着石缝屋檐角的草药,不采取任何补救的措施,一任其暴露在风霜雨雪里腐烂,甚至会忍着痛咬牙将好容易愈合的疤痕一点点剥落,日复一日,那道伤疤更加的明显和可怖。
戒月从此便很少有几乎与主人亲近了,因为从此以后,那双手闲暇下来,便会停驻在那道伤疤上,慢慢的摩挲轻抚,将本属于戒月的温存一丝不留的夺走!
戒月惊觉!疼痛竟是这样的感觉,她这样的存在,是否真的错过了某些东西!?午夜的月光轻柔如雾,废墟里被似有若无的晕白所笼罩,戒月躺在孤寂的沙砾里,胡乱猜测的兴致也没有,只是呆呆的看着木椽上的夜空,思绪漫无目的的游走,直到沉沉的睡去……
白影……光亮……灼热的阳光里,一道白影在跳跃,轻盈而优雅,带着明朗的笑声……
一如既往的梦靥,呵,醒来时便会忘得一点不剩吧!梦里的戒月看着眼前的一切,冷冷的要紧牙关!那么,就随它好了!
光亮……白影……光明的世界出现阴影,那道白影停止跳跃,蓦然回过头来……仍旧是耀眼的白色,伴随着渐次凄厉诡异的呜咽……红色……丝丝缕缕的红色……如潮水般的红色……漫天涌来,淹没吞噬着眼前的一切……那是……
终于醒来,梦境竟反常的清晰,一幕幕不断闪现,戒月环顾周遭晕白的一切,竭力平复心绪。
空旷的天井,主人靠在不远处的枯树桩上,半睁着眼,一手放在右脸上摩挲,如往常般看着静静的看着某处……
熟悉的世界,安定的感觉!戒月放松了下来!向往的梦境,竟是这样的感觉!惶惑、惊惧!即使存在了数不清岁月的她!
她这样的存在,原来是真的错过了一些东西啊!
“……呵,还在睡啊……”
谁?!鬼魅般的声音骤然响起,依然是天井中央的枯井里,一道白影慢慢的升腾上来,披散的长发如水藻一样盖住了整张脸,身影在月光里轻若无物,空灵而透明……
“月魄……”月魄的魂魄又出现了么!?
“月魄?呵!那是什么东西!”
那道白影爬上了枯井,悠然坐在井沿,双手支颔,露出清丽无比的侧脸和瘦削的脸颊……
“月魄和素画一样,也是戒月的主人呢!”原来是之舞!戒月惊喜道。
又一个主人留了下来!而且是善舞如雁的之舞,原来真的不是所有的主人都遗弃她!
“真好……”戒月躺在沙砾里,禁不住感叹着,主人们各自在一边陪着她,废墟里幽静而空灵,晕白的月色笼罩一切,柔和而轻盈,她是真的满足了……
“呵!还没睡醒啊!”之舞的声音变得冷冷。
还没睡醒?!戒月回过头,看到一张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面容,冷酷、冰凉,像是在嘲弄什么。
“呵!蠢物!什么都不懂啊……”
冷冷的声音变得阴沉,没有丝毫之舞应有的温柔!还在睡?难道还处在梦里?
戒月回过头,废墟里光线突然间开始变亮,小主人素画仰脸靠在枯败的桑木边,浑身散发出刺眼的光来,越来越亮,戒月几乎无法睁开眼……
天亮了么?转过天井边,之舞的魂魄正对着她轻柔的笑着,嘴唇慢慢开阖,水藻般的长发在夜风里飘荡,清瘦的脸时隐时现:
“什么都不懂……蠢物啊……什么都不懂啊……”
伴随着越发阴沉的笑声,魂魄的嘴唇开阖越来越快,由苍白逐渐变成浅淡的红色,耀眼的深红,最后是浓郁的朱红,犹如一朵骇人的食人花……红色不停息的蔓延,直至整个白影不复存在!
“蠢物!还没睡醒啊!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蠢物是什么!?到底不懂什么?!浓郁的血色!那么熟悉,像是在什么时候见过……
不!不要看到这些!捂住双眼,像主人般蜷缩得紧紧,不……身上有温柔的抚弄,一双手在不觉中将她抓住!
柔软的触摸,温润的感觉!朦胧而迷乱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晰,她像溺水的幼儿抓住救命稻草般热烈回应着这双手!不关心什么蠢物!即使什么都不懂!只要这双手!只有这双手!
“你还真是能睡呢?嘻嘻!”
素画!顺着这双手,戒月惊惧的往上看着,那是素画的声音,却发出与之舞完全相同的话语和语调来。
因伤疤纵横而恐怖的脸,正邪异的笑着,嘴唇开阖,浅红,深红,朱红……
“蠢物啊……什么都不懂……呵呵……”
之舞的声音,素画的声音,还有……那枯井口边,一道道白影不断升腾而上,将本便狭小的井沿挤得满满,阴沉的笑声,嘲弄着戒月拥有的所有!
空旷的废墟里,潮水般蔓延着这一切!
“够了!够了!”
戒月大喊,那样尖利的吼叫,让她几乎听觉失灵,除了“叮叮叮……”轰鸣,什么都没有听到。
真的失灵了么?!为什么那沉郁到心底的笑声几不可闻?!
睁开眼,没有血色,没有笑声!安静的主人温柔的手停驻在右脸的伤疤上,一如既往的靠在桑木边沉默!
废墟里空寂如野,苍凉的月色在天边游弋;清白的地域里,淡淡的光亮,恰到好处的笼罩一切;一侧的枯井边,除了依稀可见的灰尘伴着夜风涌动,什么也没有!
原来是梦!?
……笑声、白影、红色、莫名其妙的话……
……渐渐的,红色、白影、光亮……
……白影、光亮……
……光亮、白影……
……光亮……
……白影……
戒月在回忆着,然,梦境一如往常般在竭力的思索里越加模糊,到最后,什么也不记得!
梦!只是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