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谷。清风苑。
三更之时,帝王府已是灯烛散尽,人眠物静的时候,有人一身锦衣,悠悠走进大门,院内空落清幽,头顶前一株高大的红枫,在夜色下将斑驳的影子投在地上。
锦衣人微抬起头,眼神似是恍惚了一下,便又悠悠而去;入中门,穿回廊……后半夜的府址空荡而安静,偶有一两名守卫,已蜷缩在角落里酣睡不醒。
清风苑。府中最深处的房间,房外的不远处,便是谷镇的乱葬岗。
房间无光自明,桌上正放着一只酒杯,酒杯晶莹剔透,暗夜里的星辰,闪动着晕白的光泽。
“小马兄倒是回得很快!”御花看着马啸怀从角落里走出,慢慢的走近,脸色在晕白的光里谦和如常。
“青璃盏,马啸怀已经用不着了!”小马在三长之外站定。
“马啸怀愿为御谷主赴汤蹈火,誓死追随左右!”
……
五十八条人命的尸骸,也早在十九年前腐烂在城外那条污浊的河里;五百里之外的马村,如今只是一片荒弃的野寨,人迹不闻,荒草杂生……
三更之时,汪洋酒楼的老板汪万钱才自劳累中停歇,左右手各执一空荡的酒坛,疲惫的从楼上蹬蹬而下,不经意间打量门口,竟见鬼一样看见失踪的小马正站在那里。
汪万钱子酱色的嘴微微蠕动,本想痛快淋漓的叫嚣一阵,然,张开嘴,竟是苦丧的哭腔,变成另外一句话:“回了,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困了他十九年的谷镇,原来一直是他唯一的归宿!
马啸怀去后,清风苑里,御花伸出手来,悠悠的抚弄桌前的青璃盏,神色不定。
“酒杯失而复得,还换得一轻功绝顶的手下,御谷主挺得意吧!”西南方向的窗前,冯河源不知何时斜倚在那里。
“冯二主事的轻功也不差!”御花右手仍在抚弄青璃盏,同样的语气回道。
“你怎么不问我今晚去了哪里?”以往的今夜,他应该寸步不离,这次却在此时才露脸,御花竟然不问。
御花收回抚弄的手,淡淡一笑:“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没有地方可去的人,他从不会拒绝收留,马啸怀是,冯河源也是。
尽管他知道,这些人留在自己身边,真正目的并不单纯。
“冯某人回来,并不是在帮你!”冯河源愤然相对,这人就如此肯定自己无法离开他,没别的地方可取!?
“至少也不会背叛……”御花嫣然一笑,望着因愤怒而睁大双眼的冯河源:“因为小花手里,有冯主事的把柄,而且……”走向门处,叹了口气:“小花做的,并不是什么坏事!”
眼前人正在筹谋什么,冯河源不太清楚,但已依稀猜测出什么。
他不知自己是否会出手帮忙,但确是不会背叛,他没有这份闲心;今晚回到这里继续做这窝囊的二主事,冯河源只是想在必要的时候保护仅剩的而孱弱的亲人……这人,竟如此懂他。
冯河源倚在门口,冷眼看着御花离开,突然感觉那背影骤添了些许的落寞,以往的此时,他的身边总有那位舞女相随,如今,只剩一人了……
“我逼走了你的妻,为什么不杀我……”
冯河源冲着背影冷冷问着,以为还会听到那句腻耳的话,“大家都是棋子,何苦自相残杀!”然而没有,锦衣人避而不答,只是带着落寞渐渐而去,晶莹的青璃盏握在手里,光亮随影而动……
良久,已走出十几丈的人竟吟哦起一首词来:
“波光月影挂寒楼,思绪似水流。孤灯独对,归思凄切,我心欲何求?天真容态随风去,春还在,志不休。残寒将了,杏欢李笑,香雪满枝头……
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嘶哑,在寂静的府里幽幽回荡。
冯河源蓦然抬头,这是……
他抬头望天,往事浮现于脑海,十几年前与阿瑟的情义,数年前与穆言其在楼栏前乘兴而歌,六年前挥掌断交,接着狠决的三剑废了他,清风苑乱葬岗一场烂醉,对着御花吐尽十几年的心事,还有,还有画儿……
阿瑟,跟我走吧,天大地大,我们一起浪迹天涯……明月为证,今夜我与冯河源结为兄弟,同甘苦共患难,生死与共……画儿,画儿,别怕,二伯会照顾好你,永远陪着你……我,我冯河源愿誓死效忠御谷主,若有违者,当暴尸此乱葬岗……
记住的、忘却的、压抑的……种种不快与欢乐,萦绕在眼前,冯河源无语,只是空对着月色,思绪万千。
天渐明,天璇街死亡与灰尘之气愈发浓烈,穆言其仍卧在当街的躺椅上,动也未动。
身后的茅草屋无声的打开,走出一位粗布粗裙的少女来,少女十二三岁,尚未成年的面容已现出不一般的俊秀来,她无声的走到躺椅前,抿嘴一笑。
“大伯……”少女轻唤着,不见回应,咬了咬嘴唇,伸出青葱般的手指来,轻轻扶开穆言其的乱发,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那张脸自右额,鼻翼,嘴唇,到下颚,似是被利刃深深划过,留下一道黑紫色的伤疤,惨烈之极!
“大伯……”少女望着那张脸竟不为所动,再次轻唤着,仍旧没有回应,少女左右回顾一下,露出满脸的羞涩来。
接着,只见她慢慢的俯下身来,对着那张伤疤纵横的脸轻轻的吻了下去……
晨曦微启,乱葬岗徒特有的气息顺着微风迷漫了大街的各个角落,两人的头发也被吹散在了一起,与衣袂一道在半空了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