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月常常暗地里感慨,感慨自己活得太久,久到自己都忘却了确切的时间。
天井里的桑树从沙砾里挣扎着冒出头,越长越大,到和高大的木椽比齐,最后齐地劈到,残桩腐烂在烟尘里,在戒月看来,就如同睡了很长很长的时候,睁开眼,一切本来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样是不是太匆忙太简约,戒月忍不住的这样想!
戒月不明白,为什么主人活得越久,记忆越深刻,就像昨天的经历;而自己,如同滤过的沙子,最有最大的方会收留在手里,日日夜夜的抚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也从指缝里滑落,不留一丝痕迹。
比如说木槿。
残存的记忆里,木槿的故事应该很长很长,可是说着说着,寥寥数语,道尽了所有。
八岁的女孩,满脸血迹却掩不住清丽与稚气,被另一位少年跌跌撞撞拉到了山庄的废墟里,为了身边唯一的亲人,在生死之际与谷中的领主达成交易,从此成为戒月的主人,知道死,都没有离开。
木槿害怕住在这里,尤其是死后。
午夜梦回,主人常会惊叫着突然坐起,紧紧的抱着唯一的武器浑身战栗,呼吸急促,环顾四周,好久好久,才记起身在何处。
穿过主人的双手,戒月能听到一股股排山倒海的啃食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海浪,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主人说,她梦见自己从梦中醒来,灵魂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和那个人的尸体在风中慢慢腐烂,最后被成全结对的活物撕扯着,一点点的吃掉,徒留一具躯壳,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漆黑的夜,眼眶不停地往外淌血,直到将整个废墟淹没,变成一片血海……她在梦中将自己叫醒,醒来后,却发觉仍旧是梦,无数的梦,同一个梦,纠缠不放的恶魔。
不想哥哥死啊,爹娘为了让他们进来,已经死在谷口,他是她的所有了。
木槿在废墟山庄了住了八年,终于等来了一身锦衣,已是而立之年的兄长,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羞怯躲在阴暗的角落,害怕自己蓬头诟后的面容吓到他。八年不见的亲人站在空旷的天井里梗咽着歇斯底里说:小瑾别怕,等着,等哥哥做了谷主,就带你出去过好日子。
戒月以后便经常听到这句话,声音或轻柔,带着甜蜜的味道,像是幸福的童谣;或宛如梦呓,犹如树上在微风中摇曳的叶子,在月色下对着虚空召唤着,直到又一个八年的夜,那声音变得异样,带着神经质的急促和恐慌:木槿靠在桑树下一遍又一遍的絮叨着那句话,手里拿着一柄铁杖,杖尖划破指尖,有红色的液体躺下来……
戒月看见主人在笑,笑得满脸狰狞,却神色空蒙,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看着那淌着的红色,戒月担心的问,疼吗?
主人还在笑,没有回答,突然,空蒙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举起贴装抵住胸口,毫不迟疑的刺了下去……更多的红色往外涌,戒月得到了回答:
不疼啊……一点都不疼……呵呵……手指天空,太阳……太阳出来了……
戒月回头,秋末清晨的阳光阴郁,透着丝丝冷意。戒月想说,感觉怪怪的,只是主人已经听不到了。
叫木槿的主人死了,死的时候,她疯了。
那声音仍在飘,声音在说:小瑾别怕,等着,等哥哥做了谷主,就带你出去过好日子……在天井的上空,废墟的每个角落,或轻柔,或气力,如同鬼魅。
直到一个冬雪将化得日子,一位裘衣中年走进山庄,从一具冻僵的腐尸上拔出一把有月牙镂空的铁杖,将尸体抛向天井的那口枯井里。
中年从袖口掏出一条丝质手绢,开始擦拭着那把铁器,动作很慢,却透着儒雅的从容气质,很久很久,知道整条手绢变成棕褐色,而棕褐色的铁器变成晶莹剔透的雪白。
千年寒铁!戒月通道闯入者在低语,眼角迸发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惊异,四周没有人,唯有风声,吱吱,咿呀……他应该是很善于隐忍的人吧,戒月想。
中年人目光平静如水,望着身侧的枯井,捉摸不定的表情。井口有阵阵烟尘上涌,在月色下如同水雾蒸腾,那是刚才扔进去的东西打扰了底下的平静。
他死了。闯入者反手一抛,淡淡的说。
白色的寒铁在空中打着好看的旋儿,在夜色下闪着耀眼的光,接着无声无息的插进树身高约三尺的地方。戒月惊愕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暗赞好功夫,人却已远去。
谷中新的领主!
他死了。他说的,是木槿唯一在乎的那个人吧!
终究没能当上谷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