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魄没有名字,这个名字是她死后才有的。
爹爹叫她孩子。
月魄常常说,爹爹叫她的时候,总是俯下身来,温和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只手轻轻拢着她额前的乱发,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手腕,声音低沉柔软,足以融化任何东西。
月魄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驱尽孤独与迷茫,她不再是谷中的弃儿,不用匍匐在路人的脚底苟延残喘,她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所以当那个人有一天说出那些话时,犹豫的她被拉痛头发,捏痛了手腕,还是答应了,没有任何怨言。
我叫孩子,爹爹取的;以前别人叫我野种!孩子说。
这算什么名字?戒月不解。
爹爹取的,什么都好!少女回答,语气中透出不容反驳的决绝。
戒月无言以对,只得静然的立在一旁,感觉主人的心里,好像只有那个爹爹。
这个感觉很快便得以证实,月魄的心里,甚至没有自己。她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不惜以任何姿态。
日暮时分夜色吞没最后一丝晚霞,主人便拿起一把利器,疯狂的在山庄各处游弋着,翻拣、寻觅、挖掘、攀爬,像只野兽般的四处活动,直到黎明的光亮射进山庄——那是老鼠才具备的作息方式!
她在寻找吃食,足够的食物和饮水,储存在阴暗废弃的地窖里,而白天,则缩在里面一点点将其吞咽消化!
炎热的日子,过剩的储物在地窖中散发出各种味道,新的储物仍旧会被源源不断的送进来,月魄抓住所有空闲的时间咀嚼着,即使明白会因过多而吐出来!
很多时候,戒月以为主人疯了,但每次都是以为。疯狂的举措后,那自称孩子的主人总能恢复惊人的分辨力和判断力。
一个月时间,月魄走遍了整个山庄,弄清地形,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准确的找到回来的地方;两个月时间,她摸清了那些在黑夜中跳来跳去活物的生活习性,没有漏掉任何一处能收集到饮水的地方;三个月后,她径直走向某个角落,几天的食物便有了着落。
没有什么可以打到她,那是一个弃儿唯一擅长。
终有一天,戒月这样告诉自己。
主人惊人的适应能力让戒月很多时候以为,或许,月魄可以就这样一直活下去,一起聊天,一起看月亮,一起做梦,然后在瓦砾堆里慢慢腐烂,直到消失……戒月真的希望这样,即使明白,主人的心里没有她,只有那个叫做爹爹的人,每天絮絮叨叨的讲着他,像其他主人一样。
爹爹说我是他最亲的人,他希望我活下去……我不死,我要活下去……
话里永远没有戒月,但多少是个安慰,不死,活下去,一起活下去!
可是没有人的生命原来是有限度的,而且像桑树叶一样的脆弱,可以在瞬间泯灭。
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天井里的桑树挂满葚子,在夜色中泛着暗红的诱人的光泽。月魄将随身的铁器插在身上,一直往上爬,直到最高的一处枝桠。
通透银白的月挂在夜幕,仿佛触手可及,月魄举起铁器开始敲击枝桠,一粒粒成熟的果实在剧烈的颤动中开始“啪啪”的落到沙砾里,将暗处初谱世事的小活物惊得四处逃窜。
月魄累了,倚在树枝上休息,站在高处,六年来她第一次看到庄外的世界。
午夜的帝王谷依稀有灯光未息,是那个在拐角口卖胡椒面的苏大胡子么?不知是否还健朗,踢起人来是不是依然很痛?树上已长成大姑娘的主人思绪纷飞,幼时的记忆闪现在脑海,咒骂、饥饿、干渴、寒冷……直到那一天,一身锦衣的中年人走到她身边,慢慢俯下身来,看着她,眼睛温和,伸出手抚弄着她额前的乱发……那一刻,仿佛有一束光照在她眼前,什么都变了!
灯火在飘荡,竟是向废墟的方向移过来;更多的光跟在后面,像是黑夜绽放出来的花朵;有人声,人声嘈杂越来越近……
“站住,谷中规矩,月侍殿方圆一里之内,不得擅自靠近,违者格杀勿论!”
“可是小公子……他好像跑过去了……”
“谷主!”红色散乱的灯笼随声聚在了一起。
“留在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
“是,谷主!”
月色中,一个人影向这边靠近,越来越清晰,一身锦衣,随意却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威严,步履平稳,径直向天井的方向。
戒月感觉到树身在战栗,像是极度的恐惧,她回过头来,主人的脸现出兴奋地扭曲,双眼闪着一逛,正看着徒步而来的人……
他看到我们了。戒月想说,可是来不及,一束蓝光从人影处闪出,划破夜色,向着桑树而来……
戒月听到主人惊愕的呼声,然后像一片羽毛般落了下去,夜色中,羽毛纯白如雪,轻盈飘动,几与月光相融!
“啊,掉下来了!”戒月立在树上,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
“成儿过来,不要乱跑!”
“哦,爹爹。”
锦衣人牵着矮小的人影往回走。
“爹爹,那是什么,是狐狸么?”
……
“为什么掉下来了?”
……
……
“是……是月魄,她要回到来的地方去!”
……
树上的铁器镂空处被枝桠挂住,晃了晃,终于,也落了下来。
戒月立在沙砾中不知如何是好,主人的咽喉插着一根银针,散着淡蓝色的幽光;皮肤开始变紫,长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爹爹……爹爹……”
戒月听到主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
那锦衣人,就是主人成天念叨的爹爹?
“原来……是这样啊!”
主人笑着,却满眼是泪,摸着身旁插在地上形影不离的铁器,慢慢的摸弄着,像是稀世珍宝……
记忆中,主人从来没这么亲昵呢!戒月的心理被无边的满足充溢,竟忘了有话对主人说:她有真正的名字,名字叫月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