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说：“乡镇企业可以生产，我们为啥就不可以？又不向上面要钱……”
“那钱是拨来修职工住宿的嘛。”吴才全说。
“职工住宿要修建。”凌云说，“旧房、老房，都要推倒重建。今年年底，焦厂必须竣工投产，明年集中精力改善职工生产、生活条件。明年年底，矿工住不上标准化、旅馆化的住宿，矿井不提高机械化程度，我引咎辞职，到矿井当采煤工人。”
周承恩说：“心比天高！一年多时间，你就想做这么多事情，钱呢？”
凌云说：“钱就在我心中，就看有没有人能取出来！我就要选能取出这钱的人，带人去考查华东、华中、华南市场。产品有市场，企业就有效益，有效益就能发展。第二步建水泥厂，现在万山地区用的水泥有四成是从外地调运进来的。第三步建机械化焦厂和坑口电厂……”
周承恩笑：“异想天开！政策障碍你都过不去。”
凌云完全激动了：“伯伯，你别讥讽我，一切都用事实说话。愚公能感动上帝，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以干事业的精神感动上级？企业现在急需能干事的人才。我不是异想天开，企业的改革方案，企业的发展规划，以及今后三年企业的经济效益预测，我和秦和平，当然，还有不知内情的周洁明和财务科的黄光荣，筹划计算了三个多月……”
“啊？！”大家都怔住了。
凌云根本没想说这话的后果，也没想大家“啊”什么，继续激动地讲：“这个规划是建立在科学分析基础之上的，是能够实现的。请大家支持我，新上的副职，必须上得厅堂，下的厨房，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秦和平、杨建业是我的首选。”
周承恩惊叹：鬼小子，若有金箍棒，他也敢去大闹天宫！
最后，党委会议决定：上报秦和平、杨建业、赵敬国三人为副矿长人选，由地委组织部决定。
下午快下班时，周承恩突然打电话，要凌云和秦和平晚上陪他到放牛坪井下去。
周承恩是散会下来才意识到凌云玩了先入为主的把戏，一番高谈阔论，玄而又玄的新思维、新观念，把明月峡里的老人都给唬住了，让杨建业轻松地过了党委会这道关口。他认为凌云少不更事，纯粹是在画饼充饥，做黄粱美梦。杨建业也根本不是凌云心中的那种人。下午，他与汪江北在电话上达成共识：起用赵敬国和秦和平。赵敬国为凌云离开明月峡准备，秦和平为他退休准备。
凌云和秦和平在机关食堂草草吃了饭，结伴来到三岔路口等周承恩出来。两人都不知道周承恩邀他们下井去干什么。
凌云心情很好，说：“和平，今天党委会非常成功，赵敬国排在第三名，没戏。”
秦和平笑：“你又卖了狗皮膏药吧？其实，赵敬国也很不错。”他清楚，凌云的口才、文才，明月峡里的人不服也不行。
凌云说：“什么叫卖狗皮膏药？我简单讲了一下企业的发展规划，也把你正式抬了出去，让大家真正认识你。”
秦和平心里直叫苦，这真是一个心口如一，藏不住事的人，今后自己麻烦大了。苦笑：“你呀，把我出卖了，既害我，也害你。”
“你心太细了，改革方案咋形成的，都是公开的秘密了。”
秦和平哭笑不得：“也比你公开出卖好，我敢像你那样对付伯伯么？今后，你有好有歹，他都会拿我是问。更重要的是，你和他的关系谁来协调？”
凌云说：“我们谈得很好啊。”
秦和平说：“你谋事行，察人…… ”他没说出口不行，只是摇头，“合作半年了，你至今不了解他。你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场战争…… ”
凌云说：“何以见得？不可能！”
秦和平摇头笑：“但愿。”
矿长、书记要去井下，区长和总支书记理所当然该陪同。但是，周承恩挡住了赵敬国和冯军。
三人到了井下，井底车场一派繁忙。由于白天停电，井下机车、绞车、排水泵无法运行。井底车场里，全是装满原煤的矿车，几台机车停放在岔道里候空矿车。周承恩走到机车边问司机：“小曹，吃了晚饭吗？”
司机小曹答：“没有，全队都没有，怕停电，在抢时间，我们还是白班。”凌云和秦和平也跟了上来。
周承恩又问：“什么时间能吃上晚饭？”
小曹说：“最快也得晚上十一点。队长安排，今晚上要把煤炭抢运出去，怕明天又停电。”
周承恩说：“注意安全。”回头对凌云说，“这就是工人的遭遇。”说完，带着两个年轻人朝矿井深处走。
凌云的心颤动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欺人太甚！伯伯，一周之内，我非要郑局长投降不可！”
周承恩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受伤害的是井下工人。”
凌云回头又看了一眼几个机车司机，沉默了：运输队白班工人已经在井下坚守了十多个小时。现在，已是晚上九点钟，却还没吃上晚饭。周承恩这一招，把凌云的心触痛了。
周承恩又说：“你和郑局长在如何斗，我知道了，秀才造反，也许有效果。可是，凌云，你想过没有，你把他搞痛了，他会和你善罢甘休？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古人有句话：追虎不可无退步，追贼不可无去路。你这样做事，自己劳心，工人劳力，最后是两败俱伤。”
凌云面对遭受停电之苦的工人，心里没底气了：“问题是，我让了他，电仍然没有保障…… ”
周承恩说：“汪专员亲自出面协调，你总得给领导有回旋余地吧？很多事，强攻不如智取，集中精力办好自己的正事才是正道理。”
凌云想了想，气愤地说：“都说十指连心。熊忠为了一个地面工作，不惜自伤自残，轧断了两根指头，最终还得当井下工人，我几乎是逼着人家进牢房！杨平学有一个好舅舅，就可以狐假虎威，为所欲为，太不公平！”
秦和平为凌云的情怀而感动，说：“凌云，伯伯讲得对，不能因小失大。汪专员出面协调，心平气和处理下去更好。人世间，公平正义，是非邪恶，在千丝万缕的人情和盘根错节的关系面前是一锅粥。人情大如天，古今亦然，不然，又何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样的话？”
凌云说：“可悲！那还讲原则吗？”
秦和平淡淡一笑。这真是一个寸心不昧、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劝道：“是很可悲。但是，社会的公平是相对的。你的责任是搞活明月峡，没有必要让企业受这种损失，让职工吃这份苦。勇于面对现实，借力发展企业，才是当务之急。”
凌云面对矿工的境遇和无可争辩的劝告，很不情愿地说：“给汪专员讲，必须保证我们用电…… ”
周承恩问：“你从北京搬来的记者怎么办？”
凌云说：“看处理效果。”他终于明白了：关系也是生产力。
三人踩着巷道里的少许积水，“蹄蹄嗒嗒”向矿井深处走去。一辆隆隆而来机车驶过，周承恩问：“凌云、和平，你们就那样看重杨建业？”
“他在中层干部中绝对出类拔萃。”凌云说，“我用他有胆有识。如果，私分安全罚款和粮票确有其事，在证明他本质的同时，也证明他是一个人物。敢在你眼皮底下做坏事，而且，做得滴水不漏，他的智商就非常人可比了。我这几个月对他的观察认识，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格低下的人，如果是，我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和平，你的认识呢？”周承恩问。
秦和平说：“伯伯，建业干事的思路宽泛些…… ”
周承恩想，这事不能再说了，只有让他们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今晚上能解决杨平学的事，很不错了。
三个人默默走了一会，凌云说：“和平，开拓市场这事，只有你去了。”
秦和平顾虑重重：“我对销售管理一窍不通…… ”
凌云说：“我也一窍不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第二轮冲锋该你上了。我在江苏、浙江、上海、湖北、广东都有同学，必要时，你可以去找找他们……哎——你也有大学同学啊？”
秦和平说：“我的同学都还是一些没发达的普通人…… ”
凌云说：“我有一个同学是杭州人，现在，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如果她肯帮忙，绝对成。”
周承恩心里窃笑：尽搞些没名堂的把戏——现铁不打去炼钢，好端端的关系破坏了，远天远地又去拉关系。
三人进入工作面检查安全。缓倾斜薄煤层，近乎原始的开采方式，工人劳动强度很大。黄树良全身汗水透湿，满脸漆黑地在刨煤炭。凌云和周承恩都没认出人，爬在最后的秦和平认出来了：“黄班长，这月计划能完成吗？”
黄树良露出雪白的牙，笑：“情哥哥，帮我刨煤吧？”
秦和平笑着，上去帮黄树良刨煤炭。
凌云回头嬉笑：“是黄班长呀？我还没认出来吔，你别重生产轻安全啊。”
黄树良头都没抬，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认得下苦力的人？放心，我们是乱丢乱甩的人，该死****朝天，不该死留着过年！”
凌云干笑：“黄鼠狼，对我有意见哪？”
黄树良说：“我哪敢呢？我一个小工人，巴结你还巴结不上呢！”
凌云知道黄树良为熊忠的事对自己有意见，也上去帮他干活：“黄树良，那天，你救了我，我怎么感谢你呢？”
黄树良气呼呼地答：“把熊忠放了！”
凌云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三人在黄树良班上干了半夜活。一群小青年特别高兴：多产煤，他们多挣工资，来了三个冤大头……
全区国营企业改革工作会，在明月峡里开了一天。工作会成了经验交流会，凌云在大会上气高志大的发言，成了会上会下的中心议题。他讲企业的改革思路、发展思路，讲明月峡工业区的宏大构想，他的思想观念之新、工作思路之清、思维之敏捷严谨令人称奇叫绝！
这个锋芒毕露的发言稿是凌云自己写的，周承恩极力反对过，秦和平也不赞成。“明月峡工业区” 仅仅是个十分不成熟的构想，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向地委、行署领导和全区十一个县（市）党政一把手托出，只会给人留下哗众取宠的印象，只会留下说大话吹牛皮的笑柄。凌云固执己见不以为然。他坚持认为，只有把自己逼上独木桥，没有退路才有出路；只有企业有发展决心，地委行署才会有支持发展的信心。
地委书记李昊天、行署专员张文化对凌云的发言如获至宝，两人在讲话中，极尽其词，对明月峡的改革思路、经验，大加赞赏，充分肯定。
领导们的讲话，又给凌云注入了兴奋剂：新政策、新思路、新观念，外地企业新的经营理念，如清风扑面，热流入怀。领导们鼓励厂矿长们大胆地试，要敢于突破政策障碍；大胆地闯，要敢于入禁区。“绿灯行，黄灯行，遇上红灯绕道行。”要敢于“用八千，赚一万。”“效益优先，敢于赚钱。”“超常规手段，超常规发展。”
凌云热血沸腾……
供电局的郑局长也参加了会议。
中午，汪江北特意把凌云和郑局长叫到一起，说：“梁山英雄，不打不亲，你们两人交换交换意见。郑局长是万山人，他不会不支持万山的企业嘛。”
郑局长握住凌云的手：“后生可畏，后生可敬。凌矿长，对不起！平学无学，对你动了粗，我骂过他。前段时间，我外出开会了，在家的同志处事不当，还望包涵。今后，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平学留在你手下磨练，也好，三十大几的人，还凭个性…… ”
汪江北说：“小凌矿长同意他调走。今后，大家互相多支持、配合，携手把万山的经济搞上去。”
郑局长说：“杨平学调与不调，煤矿用电都该优先保障，煤电一家嘛。国家的电，不是谁的特权。”他终于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了：省上领导直接给电管局打招呼；两个记者差点把这件小事写进内参，送到中央领导的案头！
凌云说：“老同志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杨平学如此习气，对上对下影响都不好…… ”
半个月后，杨平学调出了明月峡。
……
凌云一直想等秦和平、杨建业的任职文件下来后，让秦和平名正言顺带队考察市场。然而，等了一个多月，文件迟迟下不来。企业生产爆发性增长，销售却江河日下，他只好提前让秦和平披挂上阵了。
秦和平和李维雄等三人的火车票，是矿驻万山市办事处的人办理的，一趟深夜的过路车，周洁明在财政局开完会带回来。下午，秦和平和矿总工程师余绪常商量了几件技术上的事情，向副科长交待了工作，凌云还没从竹林沟回来，他就回寝室准备洗衣服。这次出去，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
秦和平收拾了零乱的寝室，刚换下身上的衣服准备去洗，周洁明就敲门送火车票来了，还提来了两套西服，两件白衬衣。
秦和平问：“姐姐，你怎么买这么多穿的？多少钱？”
周洁明面带笑容：“你出远门，不要把自己搞成要饭的样子。这一套是你的，试试。这一套是他的，你给他……”
秦和平装糊涂，对周洁明坏笑：“姐姐，你说那一套是谁的？”
周洁明瞪着一对大眼睛，羞涩地嗔笑：“凌云的！你给他……”
秦和平笑：“你自己给他嘛。”
“就你鬼！”周洁明佯怒，“那次，你拉着我洗衣服，你当我不明白你那点鬼心眼？”
秦和平直乐：“我发觉他情商特别差…… ”
周洁明说：“就你鬼精灵，他是工作狂…… ”
秦和平说：“姐姐，他怪可怜的，你帮他洗洗衣服吧！”
周洁明说：“我才不管他呢！”她拿出西装，“你就这样穿上试试看。”
秦和平把西服穿在衬衣上。周洁明笑吟吟地帮他牵扯着：“呵，港商嘛！你去镜子前照照…… ”
恰在这时，凌云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看到屋里二人的亲热样，急忙尴尬地退了出去：“你们…… ”
秦和平窃笑：“凌云，回来！”
凌云难为情地又走进来：“你们……怎么不关门呢？”
周洁明笑：“我们凭什么要关门？你们谈事。和平，我去给你洗衣服。”她端起脸盆里的衣服走了。
凌云看了一眼周洁明的背影，说：“你们真好……”
秦和平笑：“她是我姐姐，当然好。其实，又不好。这里，她顺便也给你买了一套衣服。”
凌云说：“谢谢你们。多少钱？”
秦和平仍笑：“她送你的，今后你给她买就行了。焦厂定点怎么确定的？”
凌云说：“建在竹林沟。今天建业给我说，徐峰有办法在省上搞一个矸石砖厂的项目下来。他如真搞下来了，放牛坪建砖厂最好，既解决矸石堆放问题，又可以替代井下部分石料，还可以把修职工住宿的费用打进生产成本。”
秦和平说：“能建矸石砖厂当然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他能搞下来吗？凌云，徐峰这人你要注意点，他在井下劳动了十几天，就说腰痛，一直在休病假，我感觉他在表演。过去，我和他接触不多。”
凌云说：“管他的，搞回来再说。和平，这次辛苦你了，胜负成败，在此一举。生产上来得太快了，两个矿区都无处堆放…… ”
秦和平说：“农忙假放长一点吧。”
凌云说：“只有如此了…… 和平，今天刘矿长倒在井下了，听说是肺癌…… ”
“啊？！”秦和平心里一惊，“谁说的？”
凌云说：“刚才申明贵说的…… 和平，我想把申明贵安排到焦厂负责基建…… ”
秦和平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刘长明和他父亲秦怀弟一同进明月峡当童工，在矿井里辛辛苦苦几十年，竟然得这么个绝症！他说：“凌云，如何安排申明贵，你决定。刘矿长是全矿公认的‘老黄牛’，做了很多具体工作，企业花多少钱都要救他……”
凌云看见秦和平两眼闪着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