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过后，晴空万里，明丽的艳阳注视着丰饶的大地。秋山如画、秋水长流的明月峡，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和繁忙。农忙时节，几千职工倾巢而去。一条深山老谷异样的空寂和安详。
凌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文件，满满当当一脑子的事情。历经狂风暴雨的企业，就像山洪过后的明月溪，又恢复了往日的波光粼粼，流水潺潺。短短两个月，生产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成本像明月溪水下明月潭一样猛跌。凌云粗略算过，这一增一降，每年就从明月峡里硬抠出了几百多万元。
现在，他真的不敢动周承恩不顾一切地留下的那几个关系户了。矿内积压的几万吨原煤，犹如堵在胃里一般让他难受。尽管，供销科组织了几十个人在万山市、云山县城和重点乡镇设点销售；尽管，地县两家火电厂在地区领导的高压下，突击抢运明月峡煤矿的库存原煤。然而，扶摇直上的生产，依然逼得他无计可施，被迫宣布全矿停产——农忙假放半个月，职工怨声载道。
他着急上火的焦厂项目，余绪常总工程师带着四人，在地县两级部门跑了将近一个月，盖了二十几个公章，却迟迟不见开工文件。而申明贵受命带领的施工队伍，已入场半个月，开始平整场地。
他感到今年冬天，将是企业的严冬。即使两个小火电厂全烧明月峡的煤炭，也烧不过爆发性增长的生产。无论秦和平此行效果如何，远水都难解近渴。销售困难，注定了明月峡一冬的艰难。
农忙假前，矿工会依然组织了干部去困难职工家里帮扶。机关大楼里异常安谧。凌云粗略看完几大夹文件，准备下楼驾车去万山。周洁明就欣欣然走了进来：“凌云哥，我们一块去支农吧？”
凌云招呼周洁明坐下，半晌没回答。
周洁明笑眯眯地说：“你烦不烦，除了工作啥事都不知道了。”
凌云为难地说：“我还有很多事没处理。”
周洁明带着命令的口吻：“走！去农村干几天活，换换脑子，透透空气。”
凌云说：“我还要去跑焦厂批文，去地区医院看看刘矿长…… ”
周洁明说：“你才想到？爸爸一早就去了，走吧。”
凌云想了想：“也好，我们去陈中华家看看。”
周洁明说：“他家有人去了，我们去一家更困难的。”
凌云问：“谁家最困难？”
“那些因公死亡的矿工家庭。”周洁明说，“那些家庭，男人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多困难。人死了，企业花点钱就了事，我们去看看人家吧！这两年，矿里一直有个人在给几个死难矿工家里寄钱…… ”
“是吗？”凌云惊异地问，“谁？”
周洁明说：“还能有谁？你想得到的。”
“和平？……难怪！”凌云很动情，“我就纳闷，他怎么那么节约……去谁家呢？”
周洁明说：“大前年，放牛坪发生瓦斯燃烧事故，一个叫汤昌盛的工人烧死了。留下两个孩子，都小，父母六十多岁了，还有一个疯子哥哥。他妻子在苦撑着那个家，特别困难。可能是和平在给他家寄钱…… ”
凌云站起来：“和平就是因为那场事故留在明月峡的…… 好，我去。你识路吗？”
周洁明说：“朱玉萍和汤昌盛是老乡，她舅舅是那个村的支书。叫她带路去。”
凌云问：“小朱不是在万山市销售点上吗？”
周洁明说：“我给王健讲好了。我把黄树良也叫去，黄光荣也去，五个人，两、三天就干完了。”黄光荣是财务科副科长。
凌云笑：“黄鼠狼去了能干好事？……你要当红娘？”
周洁明也笑：“小朱有那意思，就是黄鼠狼一天没正经，背后尽说小朱的坏话。你别小看了小朱，她在自修大学中文呢。她若能把黄鼠狼引上正路，黄叔叔和梁姨就省心了，也少给你添乱嘛。”
“好！拉上黄鼠狼，他还对我有气呢…… ”
朱玉萍的家在镇上。汤昌盛的家在乡下，地名叫汤家大院。凌云把车开到朱玉萍家门口，五个人在朱玉萍家坐了一会。朱玉萍的父亲和汤昌盛在一个采煤队干过，听说矿长亲自带人去帮他家干农活，深为感动，也要去。周洁明在镇上买了一块猪肉叫黄树良提着。六个人就顶着金灿灿的秋阳，有说有笑地朝汤家大院走。
从镇上去汤家大院有六、七里路程，是一条沿河岸而行的石板路。河两岸都是黄沉沉的稻田，稻田里有人戴着草帽正在收割。凌云一行六人走成纵队，朱玉萍的父亲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黄树良都在说笑话，逗得周洁明和朱玉萍笑声不断。凌云感到黄树良这人有些不可思议，一手的好字，一嘴的脏话。熊忠被捕后，他居然发动那帮调皮捣蛋的小青年，每人每月给熊忠捐二元钱。熊忠关在收审所，收入比上班还高。
凌云听了一段黄树良的笑话后，说：“黄鼠狼，你管住那帮小坏蛋，别偷矿上的东西哟！”
黄树良坏笑：“你们这些大坏蛋不偷，小坏蛋怎么敢偷呢。老百姓贪不到，偷点也正常嘛！”
周洁明和朱玉萍“咯咯”大笑。
黄树良又说：“矿大爷，你积点阴德，把熊忠放了吧，你也在下井哟！井下的顶板不长眼睛啰！”
凌云啼笑皆非：“黄鼠狼，他已经触犯法律了。法不容情，不是我想放他就能放他的…… ”
黄树良说：“****的法，你就是熊忠的法，李昊天是你的法！你整他就有法，你不整他就没法！”
凌云说：“有这么简单吗？”
黄树良愤愤地说：“你骗鬼哟！当官的一句话，比法还法，谁不晓得哟！老子总有一天要看到别人整你嘛。”
凌云苦笑，没回答。
汤家大院在这山乡之地显得十分庄重、气派，青砖青瓦，飞檐雕栋，住了几十户人家。据说，清朝时汤家出了一个探花，修了这个大院和那一条青石板大路。凌云一行人走上大院，院坝里，满满地晒着一坝黄灿灿的谷子，几条狗“汪汪”地咆哮着围上来。周洁明和朱玉萍吓得“呀，呀”直叫，急忙朝凌云和黄光荣背后躲。黄树良却凶神恶煞地朝几条狗扑去：“****的狗，敢咬我！”吓得几条狗边叫边后退。
院子里的几个老人出来把狗吆喝走，打量着几个不速之客。
朱玉萍的父亲大声问一个大爷：“老哥哥，李洪菊在家吗？”
大爷呵斥着狗，审视这几个穿戴整齐的人：“你们找她？”
朱玉萍的父亲指着凌云：“他是汤昌盛矿里的矿长，带人来帮昌盛家收割谷子…… ”
大爷很惊讶：“哎呀！昌盛都死了几年了，矿长还来帮他家收谷子…… 那多好，那多好！狗儿——”他向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说，“快去田里叫你李婶婶回来。你们进屋坐，进屋坐…… ”
院子里的老人们很热情，领着凌云几个人走到李洪菊家门口，有人端来凳子，有人用大碗端着凉茶水，有人拿来扇子，搞得凌云一行人很过意不去。
凌云喝了茶水，擦了头上的汗。一个大娘就说话了：“领导，你们还记得昌盛啊……他李婶婶能干呢！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养着两个老人，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哥哥。她一个人做六个人的田土……今天，一家老小都下田了…… ”
一个大爷说：“他婶婶要强，昌盛出事后，来了几起媒人，她不嫁，要把昌盛的两个孩子拉扯大；怕孩子当继儿，受委屈…… ”
还是那大娘说：“他婶婶苦哇！一个人家里外面，土里田里，白天晚上没歇息过…… ”
又一个大娘说：“你们矿上的人好，还有人隔一、两个月又给她家寄钱来。他婶婶收一回哭一回，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寄的…… ”
老人们一句句话，像一根根钢针扎在凌云心上。他想，自己来迟了。
大家说着，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跑上院坝，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男孩。女人裤管挽上大腿，腿上全是泥巴，上身穿一件短袖圆领汗衫。
凌云连忙起身，他想这女人可能就是汤昌盛的妻子李洪菊。
一个大娘高声说：“洪菊，昌盛的矿长带人来给你家收割谷子…… ”
李洪菊跑到家门口，愣愣地看着几个人，她不认识凌云。她汗涔涔的脸上沾着几点黄泥，黑头发上有几粒黄谷子。人不高，身体很结实。
凌云说：“大嫂，我们是汤昌盛的工友，农忙，来帮你家干点活。”
朱玉萍说：“汤大嫂，他是我们新来的凌矿长，知道你家缺劳动力，带我们来帮帮你。”
李洪菊站着，就像在做梦。这个女人从自己男人去世后，没有当着人流过泪，再苦再累，也是一个人在被窝里哭诉。她没想到，自己男人都去世三年多了，矿长还惦记着他的妻儿老小。她喊了一声：“矿长…… ”眼泪哗哗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云心里很痛：“大嫂，别这样。老汤在世，你是我们的职工家属；老汤不在了，你还是我们的职工家属，我们更应该帮助你…… ”
李洪菊泪如泉涌，使劲地点头。院子里的老人们都在抹眼泪。
周洁明强忍眼泪，走到李洪菊跟前，拉着她的手说：“大嫂，你在家做饭，我们去给你收割稻子。今后农忙时节，我们都会来帮你…… ”
李洪菊低着头，在周洁明面前失声哭了起来。这个中年丧夫的女人，就像掉万丈深渊里见到了救星。周洁明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她那颗柔柔的女儿心被触痛了，顺势把李洪菊抱在胸前，不禁潸然泪下：“大嫂，别这样……”
凌云眼眶湿润，急忙扭转头，看见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走进院坝。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来做一点理所当然的事情，会使李洪菊如此感动。他想，企业不能对死亡矿工家庭给点抚恤费就一了百了。他再次感受到了人世间的艰难和人心贴人心的温暖。
明月峡煤矿矿长亲自来给遇难矿工家干农活，轰动了那个山村。朱玉萍的老舅汤光乾——一个快满六十的村支书，也来帮着干了一天活。
春华秋实，遍地黄灿灿的稻谷，稻田里都是喜获丰收的农民。
凌云难得如此心情，身心彻底放松，企业的难事、烦事，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从周洁明关切的眼神中，又找到了久违的感觉。但是，他不敢乱想，秦和平是他的好兄弟。两天里，他想得最多的是怎样减少、控制井下发生事故。他想：要把对职工扶贫帮困作为企业的一项制度……
两天半秋阳下的劳动，收获最大的当数黄树良和朱玉萍。周洁明在稻田里当着朱玉萍的父亲给他们说媒，朱师傅呵呵笑过，就答应了。
朱玉萍却说：“他是坏蛋！”
黄树良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朱玉萍抓起稀泥甩了黄树良一身。那稀泥把两人粘贴在一起了——朱玉萍又给黄鼠狼把衣服上的稀泥洗了。
收完了稻谷，李洪菊千恩万谢，泪汪汪地站在院坝边，和汤家大院的男男女女给凌云一行送行，她一再拜托凌云和周洁明帮她找那个寄钱的人。凌云说：“汤大嫂，他要寄，你就用，让两个孩子好好读书。家里有什么困难，给矿里写信打电话都行…… ”
凌云驾车回程，车过万山城，天色尚早。朱玉萍在万山销售点当销售员，要下车。黄鼠狼说要在万山耍两天，也下车了。其实，周洁明在车上就瞟到二人在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了。黄光荣四十来岁，妻子在万山市教师进修校工作，要回家，也下去了。
周洁明想去凌云家，希望凌云也留下来，又不好意思说，就说她去财政局要亏损补贴款，有困难，要凌云明天一块去。凌云惦记着焦厂平整场地的事，又想找杨建业好好谈一谈，估计他们的任职文件也快下了，就叫周洁明自己去办，不行就请财政局的人吃一顿。周洁明心里笑骂：空有满腹才学，十足一个大傻瓜！
几个人下车后，凌云驾车径直赶到竹林沟，太阳就靠西山了，矿区值班人员正在吃晚饭。他走到煤仓下边的焦厂工地上见到申明贵，才想起忘了去地区医院看望刘长明的事，心里顿生愧疚之情。文化不高的刘长明是他这次改革最坚定的支持者。申明贵见面就喋喋不休地告诉了他一堆的麻烦事情：焦厂平整场地，农民说占了农村的土地，不让推土机推；销售科在万山市和云山县设立的十几个销售点，今天被地区工商局一个电话全部查封了；说没有营业执照，没交工商市场管理费……
凌云一听就火了：“这土地是矿上的，有凭有据，农民凭什么说是他们的？”
申明贵说：“今天上午，杨区长找不到矿领导，主动去石坡镇上协调了。听说下午找县工商局去了。周书记在协调市工商局，你别急…… ”
凌云说：“不像话嘛，工商营业执照是他们不批嘛！跑了两个多月，他们拖着不办，怎么能怪我们呢？”矿上在外设点销售块煤，企业效益很好，老百姓也特别欢迎。过去，明月峡煤矿是不零售块煤的。
申明贵说：“杨区长说，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市场管理费也是原因。”
凌云骂了一句粗话，说：“现在，政府部门想怎样收拾企业就怎样收拾。他们这一查封，每月几千吨煤就堵在矿上了。”
两人说了一阵与农民的纠纷，就商量起焦厂基建上的事来。凌云感到申明贵工作热情高，但毕竟不懂基建和焦厂的工艺流程，他想起用原基建科长胡忠权。
看完焦厂工地，申明贵带着凌云去食堂吃饭。两人走着，凌云又想起了刘长明的病：“小申，你岳父这么严重的病，你们没警觉？癌症发现早，也不是不能治。”
申明贵悲戚地说：“不知道他咋想的，连妈妈他都没说。半年前，他自己去地区医院就查出来了……”
“是吗？！”凌云一怔，停住脚步盯住申明贵，“他为什么不说？”
申明贵说：“我看过医院的检查报告，是你来矿的前几天查出来的，可能是他想到你刚来，不熟悉企业情况吧。他那人心中只有党组织，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凌云心中一阵绞痛：“他怎么这样对待自己？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啊！这半年，他是咋熬过来的……”想到刘长明明知自己身患绝症，不久人世，还在坚持下井支撑着企业，支持自己的工作，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和内疚，“明天下午，我去看看他……”
走进清冷的食堂，女炊事员要去给他们重新炒菜，被凌云拒绝了。两人就着南瓜汤，面对面坐在桌前心情沉重地吃了起来。凌云说：“小申，明天我安排人来接替你的工作，你去护理你爸爸。”
“凌矿长，你别安排人来，我去了，也会被他撵回来，你不了解他…… 我听妈妈讲，爸爸这一生很苦。他六岁那年，爷爷奶奶带着一家人逃荒，爷爷死在逃荒路上，大姑十二岁就嫁人了，奶奶改嫁把爸爸带到万山。他九岁多就下井挖煤，好几次差点死在井下……”申明贵说着，不禁泫然泪下。
凌云两眼发热：“小申，明天你还是去护理他……”
“我不去……”申明贵忍不住眼泪，“去了他会不高兴……妈妈和小娟在护理他。他一直对我说，企业有困难，年轻人要挑重担，不要辜负党组织的培养……”
“唉——！”凌云长长一声感叹。
两人说起刘长明，心情都很难受，端着饭，说话的时候多，吃饭的时候少。饭没吃完，杨建业就回来了。
杨建业的心情既愤怒又沮丧，他最终还是没有逃出周承恩的手掌心。昨天，徐峰在万山给他打电话说，他的副矿长黄了，周承恩在地委组织部坐办，副矿长是秦和平和赵敬国。王大江偷偷将党委会上的争议告诉他后，他心里很感激凌云，对副矿长位置充满着无限希望，万没料到，会如此结局。徐峰把矸石砖厂项目跑下来，就会重新回机关去。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瞎子点灯——白费油。
杨建业很气愤，也很无奈。农忙假，他带着两个矿区干部去一个矿工家干了一天活。回到家，他家的农活已经被矿区里几个想巴结他的民工做得差不多了。他对几个民工说了几句感谢话，又对妻子说矿区里有事，就心烦意乱地回了竹林沟。
其实，矿区里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这几天杨建业心情特别不好，想和一个人说说话，抚慰一下烦乱的心。那个人是矿区医务室的医生，名叫张淑容，老公在云雾岭茶场工作，有貌又懂感情。两人偷寒送暖大半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