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峡的冬天,是从天空飘洒那似雨似雾的东西开始的。一连多日,雾锁群山,天昏地暗,蒙蒙细雨洗尽漫山满谷的浓雾后,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星星点点的雪花骤然而至。
隆冬之夜,山谷中雨雪交加,寒风猎猎。周洁明下车回家时已过夜里十点。邓良菊蜷缩在被窝里看医学书,听到开门声,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大声责备道:“老周,你还晓得回来呀!”
周洁明在客厅里回答:“妈,是我。爸爸呢?”
“哦,是你鬼丫头哟!你爸在竹林沟。洗了脚来和我睡。”
周洁明连忙倒水瓶里的热水洗脸洗脚。走进母亲的卧室就说:“这么冷的天,你不打电话叫爸爸回来?”
邓良菊不答反问:“这两天你去哪里了?也不打个电话。”
周洁明说:“收货款。凌云回来了吗?”
“没有。”
“和平在矿里吗?”
“在。”邓良菊说,“下午还在车队开会。”
周洁明说:“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邓良菊嗔笑:“半夜了,有啥话不好白天说?”
周洁明娇笑:“你别乱想,我找他说工作上的事。叫他批一吨‘劳保’煤,我明天去财政局要钱。”
周洁明走回客厅拨通矿总机,等了好一阵,总机员才在安全科找到秦和平。周洁明说了地区财政局董科长的母亲家里要煤炭的事,就诉苦:年底四处要钱开支,账户上只有十几万元,而迫在眉睫的支付款就要一百多万元。
秦和平说:“凌云上午打电话问了资金情况。他今晚上的火车回来,明天你先去他家里,叫他一起去财政局吧!”
周洁明笑:“谢天谢地,他总算回来了!”
打开铁路局大门后,凌云、杨建业和徐峰兵分三路,跑运输计划批文、火车站货场、协调铁路分局关系,看似功成事立的亊,手续却森罗万象,几个人马不停蹄跑了一个多月。朱玉萍带着八、九个女职工进驻万山、云山火车站后,凌云又带着杨建业、徐峰四处衔接原煤、焦炭用户,为机修分厂几百人寻找出路。
两对矿井的生产掀天揭地,逼得凌云日夜奔波。企业资金,搅得年轻的财务科长日夜不宁。
邓良菊见女儿打完电话走进卧室,挪出位置让她上床。周洁明笑嘻嘻地说:“我一身冷哟!”
邓良菊愠怒:“冷就别碰我!”
周洁明上床故意把冰冷的身子朝母亲温暖的身上贴,邓良菊又躲又骂:“鬼丫头,冻得像一块冰砖!”
周洁明娇声笑:“还是妈妈温暖。”
邓良菊拍打了一下女儿的脚:“总不能和妈妈睡一辈子嘛!”
周洁明立马意识到母亲要说啥了,急忙岔开话题:“现在那里都是事情办不办不要紧,饭不能不吃,酒不能不喝。今晚上火电厂何厂长还逼着我喝了酒。”
邓良菊问:“你和谁去的?小云知道吗?”
周洁明听到母亲又把话题绕了回去,说:“我和谁出去,还要他同意许可?他在省上,明天才回来。”想想,又补一句捉弄母亲,“只要和平同意了就行。”
邓良菊心里暗暗着急:“鬼丫头,你到底是小云,还是和平?”
周沽明嗤嗤地笑:“你看他们谁合意。”
邓良菊很认真地想了想:“要说呢,和平细致些,小云毛躁些。小云家庭条件要好些…… 我看两个都配得上你。”
“那就两个吧!”周洁明说完,忍俊不住捂着嘴自笑起来。
邓良菊又恼又笑,蹬了女儿一脚:“鬼丫头,这么大的人了,一天还没一点正经!妈妈给你说正经事,我看谁会要你……”
周洁明笑过,娇声娇气地说:“老妈,我好困哟,想睡了……”
……
周洁明吃了早饭走出家门,天上雨花雪花迎风漫卷,“呜呜” 的寒风像鬼哭狼嚎声在峡谷里嘶鸣,黛色的青山一夜之间银发苍苍。她走到办公楼前,看见梁晋秋在办公室门口升火炉,远远地大声说:“梁姨,你好早哟!”
梁晋秋答非所问:“和平到放坪去了,煤车加油去了。洁明,去城里?”
周洁明说:“去找财神爷要钱。”
梁晋秋说:“先不晓得你要去,树良刚坐班车走了。”
“他进城?有啥事吗?”周洁明走到梁晋秋跟前问道。
“晓不得他的。昨晚上上夜班,一大早回来换了衣服就跑了。”
周洁明笑:“总是去万山火车站找你儿媳妇嘛!”
梁晋秋也笑:“什么儿媳妇?那野小子,我看你是白费心思。”
两人站在行办公室门口闲说着,一辆双排座小货车载着煤驶进蓝球场。周洁明刚爬上车,黄光荣就在办公室里叫她接电话,说是她老父亲从竹林沟打来的。
周洁明下车走进财务科办公室,拿上电话筒就听到父亲着急的声音:“洁明,这个月你必须给焦厂和砖厂安排三十五万资金,结算民工和包工头的费用。”
周洁明望了望窗外飞雪,说:“爸,这么冷的天,你别在工地上跑来跑去的,当心感冒哟。”
周承恩说:“你把钱准备好。人家在冰天雪地里干了两个月活,不给工钱像啥话?我刚在工地上看了一遍,为了赶工期,很多人感冒了还在风雪中干活!”
周洁明说:“他们不是预借钱了吗?马上就要发工资、奖金了,火车站发运煤炭也在要运杂费,供销科要钱进材料,汽车队又说没汽油了,电费又不能拖欠,账上只有十几万元。”
周承恩沉默了一会,问:“凌云没给你打电话回来?马上过年了,资金缺口这样大,怎么办?羊子还在坡上,就卖皮子,哪有他这样当甩手掌柜的?”
周洁明连忙圆场:“他今天就会回来,我马上进城去找财政局要亏损补贴。工程费用,我尽量安排…… 爸,下雪了,你回来加点衣服吧。”
周承恩生气地说:“年终了,无论什么原因,你得把工程费用和民工工钱安排好!”
又问:“年终决算,凌云电话里有什么说法吗?”
周洁明说:“没有。”
周承恩说:“我今天先给你打个招呼,年终决算必须遵守财经纪律,实事求是做账,不准乱挤乱占生产成本。夏天盘盈那一百多万元东西,必须进入决算,冲减成本!”
周洁明一惊,说:“爸爸,这么做账,今年,不一下子就盈利上百万了?”这几个月,老父亲一直在清问财务情况,她总想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周承恩说:“实事求是,该盈就盈。企业经过声势浩大的改革,哪有不盈利的?亏盈我不管,但你们要实事求是做账,少出歪点子、馊主意。听清楚没有?”他语气很坚决。
周洁明心里一紧:今年盈利,明年不要亏损补贴了?老爷子一直清问财务情况,可能早就在打年终决算的主意!她说:“爸,决算的事你要和他谈,别让我为难。”
周承恩说:“你为什么难?财务人员最起码的素质,就是遵守财经纪律。”
周洁明拿着电话半晌没回答。她当然无法知道老父亲存心要凌云坐一回轿子。
周承恩问:“你听清楚没有?”
周洁明想想,说:“爸,行政上的事,你要给他讲,给我说没作用…… ”
周承恩说:“你是党支部书记,我就找你!”说完就把电话搁了。
周洁明拿着电话,心里叫苦不迭:麻烦了,麻烦了……
周洁明在董科长母亲家缷了煤,匆匆赶到凌云家,凌云吃过午饭上床午休了,凌振山坐在沙发上烤焦炉火,欧洪芹在洗衣服。欧洪芹告诉她,凌云坐了一夜火车,今早上回来的,上午去地区煤炭局跑了一上午,说是借钱,中午和几个人喝了酒。
周洁明脱了面衣,穿着毛衣去帮欧洪芹洗衣服。欧洪芹眉开眼笑地站在周洁明身后看着。周洁明边洗衣服边对欧洪芹说:“欧姨,买台洗衣机吧,你年纪大了,多不方便。”
欧洪芹看着周洁明麻利的动作和均匀好看的身段,心里十分欢喜。几年前,她就认定周承恩这个乖女儿迟早是自己家里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两年,两个年轻人居然没动静了。凌云开年就上二十九岁了,她心里很着急,试探着问:“洁明,凌志明年结婚,在北京安家。欧姨老了,这个家该有个人来料理了,你愿意吗?”
周洁明回头莞尔一笑,昨晚上母亲也在提这件事,天下母亲的心都一样。大大方方地答:“欧姨,我嘴馋哟!”她自有心思:秦和平从华东回来,说给她讲个笑话,结果,说上海有一个叫杜娟的姑娘,问凌云和一个周什么明的人结婚没有,小孩多大了。说:姐,你就别折磨痴情人了吧!周洁明笑骂着打了鬼机灵的弟弟一下,心里彻底明白了凌云的心思。她想,是该找机会把事情挑明了。
欧洪芹听到周洁明如此巧妙的回答,心里更加高兴,说:“洁明,欧姨还能给你做几年好吃的,你早点来吃吧!我去叫小云起来陪你说一会话…… ”
周洁明笑:“让他睡,坐了一夜火车,怪累的。下午,我叫他去财政局。”
快到上班时,凌云自己就起床了。见周洁明在家里,心里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让他问了矿里的情况,周洁明就埋怨起来:“出去这么多天,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
凌云说:“我给和平打了嘛。”
“他去哪里给你找钱?”周洁明满脸不高兴。
“财务上有你,我就放心…… ”凌云看了一眼丰满成熟的周洁明,眼睛慌乱得无处放。
周洁明看着他慌乱的神情,抿嘴一笑,心里又在恼秦和平那坏家伙。轻言细语地问:“这一趟效果咋样?”
凌云说:“解决了两件大事,给机修分厂争取到了全省煤矿金属支柱定点生产单位。我算了一下,一年能挣几十万元利润…… ”
周洁明笑:“你呀,掉进钱眼了,做啥事都在算赚多少钱。”
凌云也笑:“关键是解决了几百人的饭碗。”
周洁明问:“第二件呢?”
凌云说:“上交省厅的规费,可以赖着不交,欠多了,就交不起了。先挪来把自己发展起来再说。”
周洁明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原来是当赖皮狗!矿里揭不开锅了,走吧,我们一起去财政局当赖皮狗……”就把企业的资金状况和自己的苦情,以及昨天晚上地区火电厂收货款无功而返、被何厂长灌的酒的事诉说了一遍。
凌云听了怒火中烧,前不久朱玉萍也被火车站的人灌醉了,又联想起自己在外面办事的艰辛,骂道:“妈的,这社会乱套了!今后谁灌酒都别喝。”
凌云洗了脸,和周洁明一前一后下楼去财政局。欧洪芹假装做事,走上阳台,看着两个年轻人亲亲热热地走出大院,心里直乐。
北风裹挟着雨丝毫无目的地漫天飞舞,周洁明撑着红雨伞走出行署大院后,有意放慢脚步和凌云同在一把雨伞下并肩而行。凌云既想和周洁明走在一起,又怕走在一起,生怕遇见熟人说闲话。
从行署去地区财政局要走过两条大街,行署大院不远处就是万山百货商场,进出商场的人很多。两人走到商场门口,凌云担心的事就发生了:黄树良带着矿上那一群调皮捣蛋的小子恰好从商场出来。
黄树良首先看见了凌云和周洁明,故意拦住两人的去路,嬉皮笑脸地看看凌云,又瞧瞧周洁明:“嘻,嘻!我说嘛…… ”
周洁明佯怒,笑问:“你说啥?你说?”
黄树良抬起双手,竖起两个大拇指,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
周洁明笑着上前拍打黄树良:“黄鼠狼,我叫朱玉萍收拾你!”
凌云问:“黄鼠狼,你们跑进城来干啥?今天不上班?”
黄树良盯住凌云:“矿大爷,熊忠判刑了,我们来看看他。这下,你心里舒服了嘛!”
凌云一怔:“哦,判了?”
黄树良一副怪相:“你还不晓得?装嘛,骗鬼哟!”
周洁明说:“人家刚回来,怎么知道?怎么判的?”
黄树良不满地看着凌云,说:“今天上午判的,四年。你把他整的好惨啰!工作也没了,还要回农村。他爸爸、妈妈都哭昏了,人家一个独儿,你屁眼真黑!妈卖×,矿里还有不上班领工资的人…… ”他边说边斜视着凌云,带着一群小青年悻悻离去。
凌云站着,心往下沉,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为熊忠的事,他专门到市公安局和法院讲过自己的意见,希望能从轻发落,没想到最终竟是这个结果!他感到熊孟发父子太可怜,有权有势的人啥事都能心想事成,顺心如意,合法合理;熊忠为了一个地面工作,竟自戕自残,铤而走险,落得几年牢狱之灾!他担心熊孟发师傅那病恹恹的身体,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又想起自己对刚刚逝去的刘长明的承诺,感到心里很亏欠。他想,路过回龙镇时,一定去看望一下熊师傅,安慰安慰两个老人。
周洁明见凌云站着发呆,用手捅了他一下:“走吧,想什么想?”
凌云摇摇头,边走边说:“洁明,你记着,回去给和平和梁姨说一声,不要开除熊忠,就说是我说的。”
周洁明说:“按规定,判了刑的职工是要开除公职的。”
凌云心里愤愤然:“规定?现在谁在讲规定?有权有势有关系就是规定!有权有势的人巧取豪夺,坐享其成,何苦难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工人! ”他联想到这几个月在外面经历的事情,心情十分烦躁。
周洁明见他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觉得好笑,挖苦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四处送礼请客、搞不正之风?”她没想到这句无意的话戳到了凌云痛处。
凌云瞪了周洁明一眼,一股邪火勃然而起,大声吼吼道:“你当我愿送?!不送行吗?我们不送,人家就不送了?不送,就让几千人在那大山里苦苦挣扎吧!”
周洁明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也火了:“我今天撞鬼了!我是你出气的?谁惹了你?”撑着雨伞就自顾朝前走了。
这下,凌云愣住了,意识到自己不该乱发邪火,大步追赶上去,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洁明,我心情不好,不是冲你发火…… ”
天上仍飘洒着小雨,大街上的人都撑着花花绿绿的雨伞。周洁明自顾大步地走,故意把雨伞偏在另一边,让凌云淋雨。她想,这家伙脾气越来越坏了,在企业里也是动不动就发火。今天,居然莫名其妙地对自己发火了,得治治他。她故意不理身边懊悔不已的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