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见周洁明真生气了，边走边赔不是：“洁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两天，我心情不好。那天，我在省厅见到外地区一家煤矿，给省厅的人送了一车柚子、鸡鸭魚过年，心头鬼火冒。这风气越来越差了，企业还怎么搞？省厅一个朋友说：上交的规费可以赖着不交，前提是我们要和厅里搞好关系，联络好感情，什么是关系、感情？送礼就是关系、感情！妈的，这么寒冷的天，矿工们还穿一件单薄的衣服下井……“
周洁明假装生气，仍不理他，但看见他在雨中着急的样子又心疼起来，不由自主地把雨伞偏了过去。
凌云说：“现在，人情风，送礼风，越刮越猛，纪律规定是对那些送礼无门没有关系的人制定的！谁老实，谁吃亏，我也不晓得这企业该怎么办了……。”
周洁明默默地听着，走着，不答话。
凌云说：“这几个月，我思想特别矛盾。钞买钞，官做贼，都成啥世道了！企业遇到的官僚作风、制度障碍、社会风气，搞得人焦头烂额，到处磕头作揖，这企业还怎么搞？想这些鬼事情心里就烦…… 刚才，听到熊忠判刑了，心里更烦。他为了一个地面工种，遭四年牢狱之灾，那些卡着企业脖子收钱的贪官污吏却从容自若，福禄双全！”
周洁明扭头看了一眼情绪很激动的凌云，不知此时该说什么。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凌云心情很乱，骂了一句粗话，叹：“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挖煤儿拖炭。人！人的命运……”
周洁明渐渐放慢了脚步，站住了。她转过身，两眼深情地望着凌云，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凝视心中的人。这个人是她心中铁骨铮铮、刚正不阿的伟男儿！一股柔情顿时弥漫了她的全身，轻声说：“别想那么多……”
见凌云苦着脸不回答，又问：“心里苦？”
凌云点点头：“看着职工们的苦情，心里苦；看着糟糕的社会风气，心里更苦。我这段时间的心情很糟…… 热情快被耗尽，身上点人味迟早会被耗光！”
周洁明注视着一脸忧思的凌云：“今天，这么冷的天气，山上还下着雪，爸爸仍在竹林沟焦厂工地上，和平还在井下，大家都在帮你，遇事想宽点吧。”
凌云心里突然有一种想向周洁明倾诉的感觉，想想又觉不妥，急忙避开周洁明柔柔的目光。说：“走吧，解决了年前的资金问题，我还要去一趟省上。我知道这个月你的日子不好过，财政的亏损补贴款我不出面不行了。省上几个部门和铁路上，还有重点用户，我还得亲自去拜个年。我叫杨建业和徐峰收购了点山羊、野兔、竹鸡之类的东西……送吧！”想到企业四处求人，年终大神小鬼都得拜，他心里十分烦躁。
两人在一把雨伞下又走。
周洁明问：“不用送钱吧？”
凌云说：“分人，一些关键人物还得送点钱。我算了一下，大概要花两、三万……不过，也好，不少人想送礼还找不到路子、摸不着庙门…… 送吧！”
周洁明说：“你别自己到处去送钱，会说不清楚。什么事都拿钱开路不好，今年送了，明年呢？人的欲壑难填，财务账也不好处理。”她心情很忧郁，父亲下的年终决算指令，她根本不敢向凌云说。可是，这个迫近睫毛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凌云和周洁明走进财政局，先去二楼的预算科，里面有几拨人在办事，有县上财政局的，也有地区企业的。两人又退出来，下楼走进工业科董科长办公室。董科长是个中年妇女，连忙起身给凌云握手倒开水，说：“凌矿长，上午我给洁明讲了，你们这时来要钱？悬！今年财政紧得要命。火电厂、机械厂、酒厂，亏得一塌糊涂，领导们头都大了。”
周洁明说：“董姐，这年，我们真没法过了，你给我们想想办法吧。”
董科长说：“你们快去找陈头，有一笔企业挖、革、改资金，我给你们安排了十万，刚才我问了一下预算科，说头们给火电厂了…… ”
凌云不满：“电厂是新建企业，你们纯粹是肥上加膘嘛。”
董科长笑：“计划他们亏五十万，到上月就亏二百多万了。何厂长死皮赖脸借走了一百多万。”她对火电厂何厂长走上层路线，不理职能科室的做法很有意见，“凌矿长，你和陈头熟悉，该跑要跑，别太老实。”
凌云似有所悟，说：“谢谢董姐，我们先去找陈局长。他在吗？”
董科长说：“在。今天上午才从县上回来。凌矿长，焦炭出来了，再给我带点来过春节。”
凌云说：“好，洁明给你办。”说完，就和周洁明出门上三楼。
陈局长办公室在三楼尽头，里面也有人在说事。凌云推开门和陈局长打了招呼，算报到，说你们先谈，我们在外面等一会。陈局长笑着说好。凌云就退了出来，和周洁明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等待召见。陈局长过去是地区轻工局的副局长，经常到家里找凌振山汇报工作，凌云对他很熟悉。
窗外仍是风雨交加，天气异常寒冷。凌云站在窗户边，透过已破烂的玻璃望外面，跺了几下脚，又用力地搓了几下手。蓦然想起刚才遇见黄树良的事，回头对周洁明说：“洁明，今天，黄鼠狼碰上我们，回去不会乱说吧…… ”
周洁明心里好笑，故意问：“你怕了？”
凌云犹犹豫豫地说：“和平……和平别误会。”
周洁明哭笑不得，这家伙真是老实得可以！进矿快满一年了，居然还是糊里糊涂的糊涂虫！和平那鬼家伙真是人精，糊弄人一套一套的。她笑着戏谑道：“你胆子那么大，还怕他？”
凌云讪讪笑着：“不是……不好…… ”
周洁明笑着没回答，想了一会，说：“你把寝室钥匙给我一把，今后，别换衣服让欧姨洗，放在矿上我洗，气气和平。”
凌云说：“算了，算了…… ”
周洁明说：“给我嘛！”上去就掀开凌云衣服，从他腰带上取钥匙。凌云很难为情，生怕碰着了她。她取了几下没取下来，偷笑着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凌云像触了电，吓得两眼四处张望，生怕有人看见，自己慌慌张张取下钥匙递给她。周洁明心里直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心想：这样的男人，放心！
两人又在楼道中闲说了几句，陈局长就送人出门，叫他们进去。
陈局长明白凌云来干什么，进门就说：“凌云，今年，你干得不错啊！领导们大小会都在表扬你们呢。”
凌云说：“徒有虚名，纸老虎。陈叔叔，年关过不去了，李书记表态的钱，拨给我们吧。”
陈局长说：“拨了的啊，今年还给你们拨超了嘛。”
周洁明说：“亏损款才拨一百八十万，还有二十万呢！”
陈局长愁着脸：“今年财政紧得屁都放不出来，各县、市财政一片赤字，财政局都快关门了。李书记给你们那五十万元，在那一百八十万之内。”
凌云说：“那也还该拨七十万给我们哪？”
陈局长说：“凌云，我真拿不出钱了，决算后再说吧！”
凌云说：“我们这个月的工资、奖金，都指望着这钱的呢！你不拨，我们怎么办…… ”
周洁明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症结：到上月底，都十一个月了，企业财务报告才亏损八十多万元；陈局长说的等年终决算，是不是另有打算了？她岔断凌云的话：“陈局长，我们已经亏损二百多万了。报表上的数据是地区领导要的，是假的呀！”
陈局长笑：“决算后再说，决算后再说…… ”
凌云急了：“火电厂亏了，你总不会拿我们的钱去填吧？我们的职工连住宿都没有啊！陈局长，你下来看看吧…… ”
陈局长说：“知道，知道。大家都有困难，马上决算，决算了再说吧，好不好？”
凌云和周洁明缠了陈局长半下午，陈局长除了和蔼地笑，就是那一句“决算后再说”。两人一分钱没要到，垂头丧气地又回董科长办公室。董科长听到两人要钱无果，看着两个俊男靓女苦着脸，想到自己刚要了一吨原煤，动了恻隐之心，说：“凌矿长，这就看你是要面子，还是要肚子。今年，你们不处理好财务，还会影响明年的亏损补贴计划。越老实，越吃亏。别人敢亏，你们凭啥怕亏？”
周洁明犹豫着说：“我今年刚上来，他也是刚到企业工作，怕决算过不了关。”
董科长笑：“要钱就别害羞，害羞就别要钱。现在，就你们乡下企业老实点，城里企业从上个月就在活动了…… ”
凌云如梦方醒：“谢谢董姐，我明白了。”
凌云和周洁明一无所获，从财政局出来，两人似乎都无言可说，愁云惨雾地站在大门前的雨棚下呆立了一会。凌云说要去劳动局落实招工的事。周洁明说再不想法筹集资金，这个月真的过不去了，火车皮无钱发运，工程也要停摆了。
凌云苦着脸想了半天，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干的不如会要的…… ”
想想，又说：“财政既是个无底洞，也是座金山。这事，找地委领导根本办不了。我们至今只亏了几十万元，人家拨了将近两百万。这样吧，晚上，我们分头去陈局长、罗局长、申局长、董科长和预算科柴科长家里，送点钱，拜个年，叫叫苦，做做工作，不然，不仅今年这年过不清静，明年的计划也要麻烦。你去办事处借一万块钱出来，我先去一趟劳动局。吃了晚饭，我们一起来活动。”
周洁明犹疑着不说话。
凌云又说：“回去后，你马上调整财务账， 把职工年终奖留足，辛苦一年到头，总该给人家一个想头；把焦厂、砖厂基建工程费用列进生产成本，把库存产品单价降下来。今年，我们就给他亏损二百五十万，面子是虚的，肚子是实的，不能当老实人。”
周洁明愣怔着，她早已意识到自己有麻烦了，没想到会如此复杂和严重。父亲要求实事求是地决算，让企业盈利，现实的环境和凌云要求她决算亏损，而且，巨额亏损！这可怎么办？财政，做做工作就能糊弄，可老爷子是糊弄不了的呀，矛盾大了。这老少爷们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她愣愣地盯住凌云说：“这样决算，违反财经纪律，你回来了，你们开会商量一下吧！”
凌云坚毅地说：“用不着商量，就这样办！天下事跟人学，人家做得我做得。不求榜上有名，只求脚下有路，把企业搞上去再说。”
他看了一眼发呆的周洁明继续说：“我最迟后天下午就出去，趁元旦节，请一些人出来套点近乎，这一趟可能要十来天。拜了年，我还要去接焦厂派出去学习的职工，顺便了解一下炼焦的工艺流程。今晚上，无论如何得把财政的钱要下来。”
又说：“从此不想该送不该送的问题，大干苦干不如巧干！自己不贪不占就行了。”
周洁明心如乱麻，忧愁地望着凌云：这可怎么办哪？
夜里，凌云和周洁明像两只惊惊慌慌的老鼠，在财政局刚落成的住宅楼里，蹿来蹿去，鬼鬼祟祟地活动到晚上十二点多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卑躬屈节，赤裸裸地送钱求人办事，心情又紧张又难堪。好在拜年送礼的时机恰当、理由充分，加上有周洁明在身旁圆场，局长、副局长和几个实权科长，在谈笑风生的气氛中，笑逐颜开地领情受拜，兴会淋漓地开恩拨付今年的亏损补贴，又敲定了来年的亏损计划：一百五十万元。周洁明乖巧伶俐，甜言蜜语，还从董科长口中掏出了其他企业处理那些花七花八费用的办法。
第二天上午，周洁明把七十万元亏损补贴和十万元挖革改拨款，划进了明月峡煤矿账户上。二百万元亏损补贴和李昊天表态的五十万元建房款，全部从补亏渠道划拨完。
凌云没有陪着周洁明办理拨款，吃了早饭，就急急忙忙往明月峡赶。车到回龙镇时，天上飘起了雪花。他心里惦记着熊忠的父母，叫司机停车，一个人问到了熊忠家。
从镇上去熊忠家有一华里的泥泞路，他穿的皮鞋完全成了泥鞋。熊忠的家在一个土坡下，寒风雪雨中一座孤零零的单家独户。家里异常冷清，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喂猪。凌云问过才知道是熊忠的堂妹，熊忠的父母都病倒卧床了。
姑娘告诉伯伯、伯娘矿长来了，熊孟发夫妇坚持着起了床。凌云把屋里屋外看了一遍，三间新修的青砖瓦房，空荡荡，地上很潮湿，但收拾得很干净。熊孟发病恹恹地从寝室里出来，呆呆地看着凌云，熊忠的母亲看见凌云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凌云看着两个老人，心里很歉疚，说：“熊师傅，对不起你们，我的工作没做好，来看看你们。你们别怄气，熊忠出来后，还是企业职工，矿上决定不开除他。我会派人去看他、帮助他。经过这件事，他会明白很多道理，我们共同努力，争取让他回来成为你们的好儿子，企业的好职工…… ”
熊孟发夫妇“扑嗵”一下跪在凌云面前：“矿长，忠儿对不起您…… ”
凌云连忙把两位老人扶起来：“熊师傅，你们别这样，是我工作没做好。”
三人坐在屋中间，凌云劝慰了很久，熊孟发笨嘴拙舌，一个劲地点头。熊忠的母亲默默流泪。临别时，凌云摸了五十元钱给熊孟发，说：“熊师傅，你们都想宽些，你有病。有困难随时给矿上讲，你是矿上的老工人，我们会帮助你的。”
熊孟发流着泪，只是点头，双手颤抖着接下了凌云给的钱。
凌云叫熊忠的堂妹带路，一同又到镇粮站。熊忠的堂妹进去叫出熊忠的女朋友彭乐玉，一个长相很清纯的姑娘。凌云没想到放荡不羁的熊忠，竟有如此清丽的女子爱着。
三人站在粮站的围墙外边。凌云说：“小彭，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是凌云，熊忠的矿长。熊忠一时糊涂犯了错误，现在，是他人生和家庭最困难的时候，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拉他一把，帮帮他，帮帮他的爸爸妈妈。矿上研究，不开除他的公职，让他回来有地方工作。这次教训，他会思考一些问题。你爱他，就应该帮他。我很快就会派人去看他，你愿意，就一起去吧！”
彭乐玉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问：“凌矿长……你们真的不嫌弃他？”
凌云说：“他是在矿上出的事，矿上就该管他，不能推向社会。小彭，对不起你们，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希望你们不要散了，听说你们在初中时就好了，五、六年了吧？难得…… ”
彭乐玉哭着说：“凌矿长，你们什么时间派人去，叫我一声，我去…… ”
凌云说：“谢谢你！”说完，仰天一声长叹。
天空，雨雪纷纷。
凌云回矿没进机关，叫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放牛坪砖厂。然后，又去了竹林沟焦厂。下午，回到机关和刚从井下出来的秦和平商量了工作。吃了晚饭就去石坡镇，在杨建业家里装了一救护车山羊、野兔之类的腊货，连夜向省城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