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上车后，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达竹林沟的。一路上，他感到昏天黑地，如坐云雾，全身毛骨悚然。三十五条人命，三十五个家庭啊！黄树良，活蹦乱跳的黄树良，早上，上车去竹林沟时，还在办公楼前的球场上说笑话……
天啊！这都是企业里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惹下的弥天大祸啊！这都是自己剜肉补疮，把主管安全生产的秦和平安排去跑销售铸成的大错啊！
他浑天浊地到了竹林沟矿区。
矿区里兵慌马乱，火红的斜阳下，遍地都是惊惊慌慌的人，四处都是家属子女的哭声。凌云看了一下手表：下午4：40时。他笨拙地下车，腿如注铅，挪不动步。身旁的曾宪华说：“凌矿长，你要冷静，大家都望着你…… ”
职工们见矿长带矿救护队和医生来了，蜂拥围来。有人说：“凌矿长，医务室里有两个工人快不行了…… ”
有人说：“凌矿长，井下还有几十个人，快去救啊…… ”
很多职工见到矿长都哭了起来，人人都认为矿长是最有办法的人，犹如见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似乎，矿长来了，井下几十个遇难的工友都有救了。
凌云强打精神，回望了一眼，不知道秦和平、王大江、杨建业何时能赶来，也不知道周承恩为啥会人事不省，现在是死是活。他没有返回会议室看望周承恩，曾宪华扶着他跌跌撞撞下了办公楼，上了车。
他临时指挥起来：“医生快去抢救重伤员，曾宪华带救护队入井救人，张长寿立即向地区报告，通知放牛坪停产。矿区领导呢？冯军、朱天福…… ”
有职工说：“他们都下井救人去了。”
凌云从人群中看到跑来的焦厂厂长申明贵，大声说：“申明贵，你临时负责地面组织工作，通知各采掘队长、支部书记，迅速集结各队职工待命，准备入井救人…… ”
正说着，秦和平带着矿级领导和放牛坪矿区业余救护队赶到。梁晋秋被朱玉萍和一个女工架着下车，她已哭得蓬头垢面。奔跑来的人群中，不见周承恩。凌云和秦和平还没说上话，就从医务室飞快抬来两个遍体鳞伤的重伤员，职工们急忙让出通道。医生边跑边对凌云说：“这两个必须马上送地区医院…… ”
凌云说：“就近送云山县医院！”
这时，矿区长冯军穿着工装从井口广场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凌矿长、秦矿长，事故…… 巷道已被大水冲…… 冲出的煤渣堵死了，人员进不去，机车开不进去…… ”
秦和平大声喊：“快！矿领导，机关干部、矿区领导都到调度室。”
一行人就朝调度室奔跑。秦和平边跑边问冯军：“事故点在哪里？水有多大？”
冯军边跑边回答：“大水只涌了几分钟，出井口时有小半巷道。透水点大概在采煤五队七班工作面，六班有十五人，七班有十九人还在井下，还有黄树良。估计七班的人完了，还不知道黄树良在哪个班上…… ”
秦和平边跑边想，大水从天而泻，事故点上的人凶多吉少。六班虽在下面，但中间有一条回风巷相隔，应该无恙。说：“你马上组织职工入井疏通巷道机车道路，每人十米。再组织几十人准备人力突运煤渣。叫朱书记带人上山，从回风巷下去救人！”
冯军答：“曹区长带人去回风巷了。”
秦和平说：“你快去组织职工。”
冯军回头就跑。
凌云、秦和平一行人跑到调度室。凌云没经历过井下抢险。秦和平站着连续发出抢险指令：“建业，你带二十个救援人员，以最快速度赶到回风巷，侦察情况，下井救人！”
杨建业熟悉竹林沟矿井情况，回风巷在山上，有几十分钟山路。他答：“好！我带两个医生走。”
秦和平说：“行！大江，你和冯区长带人清理巷道里的煤渣，一个半小时内必须通车！”
王大江答：“好！”紧跟着杨建业跑了出去。
秦和平说：“敬国，你马上通知放牛坪，调两台蓄电瓶机车，四组蓄电瓶过来。你和严区长带人抢运井下煤渣！”
赵敬国答：“是！”马上跑了出去。
秦和平说：“吴矿长，你带电工立即铺设井下临时通讯线路。”
吴才全说：“和平，我这一段时间病了…… ”他已经吓懵了，秦和平出去跑销售，凌云安排他临时负责全矿安全。
周健说：“我带人去架线路。”
秦和平说：“好！一个小时内必须保证抢险现场和调度室通电话。”
周健说：“好！”跑了出去。
“张长寿、曾宪华跟着我，带救护队和放牛坪来的人，想法从主井救援六班的人！凌云，你和吴矿长在调度室指挥。快走！”秦和平紧张地跑了两步，回头说：“再组织两批抢险人员，随时待令！”
凌云焦急万分：“和平，我去现场，你留在调度室。”
梁晋秋哭着也站了起来：“和平，我要去现场……”
秦和平安慰道：“梁姨，你不能去，会影响井下抢险。”想想，凌云到现场遇到情况便于商量，说，“吴矿长留在调度室，作抢险总调度…… ”
吴才全一听头都大了。作总调度实际就是抢险总指挥，万一发生次生灾害，自己更麻烦。他说：“我去井下…… ”
温和的秦和平一下火了：“吴矿长，都什么时候了？”
凌云火气更大：“叫你下井你不去，人走完了你又要去！你做总调度，抢险出了纰漏你负全责，其余人员全部下井去！”
吴才全说：“李书记呢？”
凌云这才发现李天华连调度室都没进。他想，等事故处理完，这两个人和自己一齐滚蛋！留着他们害下届矿长。他说：“你安排人去找他，由他负责后勤保障和伤员救治！”
秦和平走到梁晋秋身边：“梁姨，别急！小朱，照顾好梁姨。我们快走…… ”
凌云、秦和平带着人飞快朝更衣室跑。救护队员们已全部站在调度室门外整装待发，井口广场上的人一片忙乱，更衣室里更是人满为患。凌云一边手忙脚乱地更衣，一边问：“和平，伯伯怎么样了？”
秦和平心如火焚，正在紧张地换工装、思考如何援救六班的职工，没答。旁边的生产科长张长寿答：“心脏病，在医院抢救。”
凌云无言，他想放声大哭。可是，没有他哭的时间，井下还有三十五个生死不明的工人……
周承恩忧愤成疾，真正病倒了，在矿医院抢救了半个多小时才苏醒过来。他躺在病床上，忘记了党委会发生的事情。刚苏醒过来，他感到心里和大脑很舒服，很清新，看看床前泪眼婆娑的妻子和女儿，再看看吊瓶和鼻孔里的氧气管，才慢慢记忆起是怎么回事情。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吃力地说：“老邓，我怕是中暑了。”
邓良菊眼泪汪汪地说：“老周，你心脏不好，血压也高，没休息好。”
周承恩说：“我想喝水…… 好累啊……”
周洁明倒来开水，又用嘴吹了吹，喂了父亲两口。
周承恩喝了水，感到有了点精神。他还不知道竹林沟发生事故了，说：“我想回家看看哥哥、姐姐，又是一年多没回去了。”
邓良菊看着苍颜衰容的丈夫，心里想着黄仲全、梁晋秋夫妇就黄树良这一个儿子，不禁悲泪长流：“老周，你好好休息两天。你都这把年纪了，累不过年轻人…… ”
周承恩点点头：“你哭啥吗？一点小病。”又转眼对女儿说：“洁明，凌云呢？和平呢？”此刻，他是那么希望凌云站在床前，承认个错误，他的心也能得一丝丝慰藉。心里在想：知书达理的凌云啊，你咋这么犟？伯伯是担心你犯错误。小金库都查明白了，留着会惹事，人心隔肚皮啊。和平，你明白伯伯的心思，你该对凌云讲讲啊。
周洁明说：“爸，你是他们送来的。他们这会儿有事。”
周承恩心里很苍凉，很落寞。此刻，他特别想与凌云与秦和平说说话。他试着强撑身子坐起来，床上躺着很热。邓良菊和周洁明连忙架着他的手膀，扶起来靠在床头。他坐着，叹息一声：“唉，岗儿在外地找女朋友，不会回来安家了……”
周洁明见父亲醒来，又为事故揪心，心神不安地说：“爸，岗儿在外面安家不好吗？”
周承恩点头：“好。…… 洁明，你快满二十八了吧？”
周洁明点点头。
周承恩问：“洁明，你和凌云有感情吗？”
周洁明深情地看着父亲，点点头：“有。”
周承恩也点点头：“那犟小子啊，确实是人才。可惜啊！他不该来企业…… 洁明，你爱他，要多劝他啊！他这一生…… ”他摇摇头，“太重感情，太耿直，不好说他。书读多了，成就了他，也害了他啊！心不藏奸的人，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洁明哪，你这辈子要跟他，要有思想准备啊…… ”
“爸！”周洁明的眼泪夺眶而出：“你别管我们。你都这样了，好好休息吧！”她揪心发生这样大的事故，凌云如何收场。
周承恩眼窝里也滚出两滴老泪。他不知道是为女儿和凌云喜，还是为女儿和凌云忧。说：“洁明，凌云是个好孩子，可是，爸爸说不服他。你们都不小了，有感情就早结婚吧…… 他父母都不在万山，爸爸对他不知该怎么办哪！这个时代，容易成就一个人，也容易毁掉一个人…… ”
邓良菊也是泪水滚流，掏出手帕给丈夫拭泪。从不儿女情长的丈夫，今天这样叨絮，她心里惶惶不安。说：“老周，莫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小云是有主见的人，你莫管那么多事嘛，都累成这样了。”
周承恩心里很苍凉：“不管了，真的不管了！洁明，爸只有任随他了。他有个啥事，你别怨恨爸爸…… 现在啊，社会上说，厂长会计吃支票，业务人员吃发票，工人偷吃原材料，书记吃不上唱高调。他呀，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想吃，最终还要背上黑锅…… ”
周洁明心牵黄树良和几十个生死未卜的工友，又怕对病中的父亲说。她已经意识到下午党委会上发生了什么。问：“你和他下午又争吵了？”
周承恩无可奈何地说：“他呀，不识好歹。人家撞上南墙回头，他撞上南墙了，还要硬着头撞穿！唉，我也尽心了…… ”
邓良菊说：“你别生气，他还是个孩子。”
周承恩感到说凌云头疼心累，挥挥手：“不说他了！洁明，你去把和平叫来。”
“和平…… ”周洁明欲言又止。
周承恩心情烦躁起来：“去叫啊！我有话向他说…… ”
正在这时，窗外由远而近传来警车、抢险车、救护车混杂的警报声，三人都凝神听着。周承恩突然意识到什么，神情骤然紧张起来：“什么事？”
邓良菊别过脸泪流不止，她为生龙活虎的黄树良和几十个工友揪心。
周洁明转身走到窗户前。医院前面的公路上，从万山赶来的小车、救护车、抢险车，接连不断地朝明月峡深处绝尘奔去。她心如刀绞，悲从中来：“爸，竹林沟出大事故了…… 树良他…… 树良，还有几十个工人…… ”
“怎么了？”周承恩一怔，一把拔脱输氧管。
周洁明泣不成声：“埋在井下了…… ”
“啊！”周承恩又一下拔去手上输液针头，翻身下床。他的动作是那么快捷，责备的声音是那么宏亮，“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他下床刚站立，眼前突然漆黑一团，“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老周！”
“爸爸…… ”
邓良菊和周洁明痛哭失声，扑上去搀扶周承恩。
周承恩艰难地站起来：“快…… 快叫车…… 我要去……什么事故？”
周洁明伤心地抽泣：“透水…… ”
邓良菊抱住丈夫哭：“老周哇！你别去，你病了…… 凌云、和平他们去了…… ”
周承恩定了定神：“快，要车。他们是孩子，不懂…… 老邓，你去照顾老黄，劝劝晋秋。洁明，你扶我下楼…… ”
汽车队派了一辆大货车送周承恩去竹林沟。沿途上，都有放牛坪、牛滚凼的职工在朝竹林沟跑。二十多公里的山区公路上，职工们见车就拦。事故发生在竹林沟，可都是他们的工友，他们自发跑过去等候矿长调遣，下井救人，他们如十指连心哪！周承恩从来不准职工吊车、爬车。今天，他理解职工们的心情，见到路上有奔跑的职工，就叫司机减速，让职工爬车，车到竹林沟已是满满一车人。
竹林沟矿区里，人山人海，大小车辆横七竖八四处停着，成千上万焦急万分的职工、家属、子女和竹林沟附近几个村的村民，站满了生活广场、井口广场和矿区公路。人们议论着，祈祷着，相互宽慰着。人人心中都笼罩着恐慌、焦灼、悲戚。日近西山，发生事故已是两个多小时，几十个遇险的职工一个都没救出来。
汪江北带的地级部门领导、地区救护队、地市医院医务人员已先期到达。周洁明搀扶着周承恩走到调度室门前。周承恩轻轻推开了女儿，自己走了进去。吴才全正在向汪江北汇报情况，梁晋秋伏在办公桌上。
吴才全说：“…… 抢险救援人员从主井和风井上下开展的救援，风井方向由于信息不通，至今无消息。我们分析六班十五名职工是安全的，七班的人可能被水冲下了运输巷。因此，抢险人员重点布置在主井。现在，井下电话已经联接通，运输巷已疏通两千多米。矿长、副矿长都在抢险现场…… ”
周承恩问：“发现矿帽、鞋子之类的物品吗？”
吴才全说：“不清楚。”
周承恩拿起电话要通了抢险现场：“叫凌云或秦和平接电话，我是周承恩。”
等了一会，电话里传来秦和平的声音。
周承恩问：“煤渣中发现矿帽、统鞋吗？”
秦和平说：“有，在主巷里。”
“几个？”周承恩问。
“有四个矿帽。”秦和平说。
周承恩问：“巷道里有多少煤渣？”
秦和平答：“距离七队溜煤巷有七十多米，估计有几百吨煤渣…… 巷道里施展不开，我们在强行扒通道。”
周承恩说：“注意安全。”此刻，他已忘记了自己是重病之人。
秦和平说：“知道了。”
周承恩放下电话，表情严峻地凝思：有矿帽就有人遇难。如此大的水患，怎么可能没一点先兆？谁失职了？水从哪里而来？他也想到了企业内讧，秦和平顾此失彼……
门外传来矿工家属悲天怆地的哭喊声。
汪江北问：“老周，你估计情况怎样？”
周承恩说：“七班的人…… 难说了……”
梁晋秋流着泪说：“老周，你有病，去休息…… ”
周承恩说：“没事。晋秋不着急。”
梁晋秋凄然点头。可是，她的心都碎了。这个坚强而可怜的女人，三十多岁，丈夫就在井下负伤致残，十几年来，她一边坚持工作，一边伺候瘫痪的丈夫。她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聪明而顽皮的儿子身上。她挚爱丈夫，迁就丈夫。丈夫始终认为儿子胆子大，不怕人，爱惹事，成天和矿上的那帮坏小子厮混，坚决要把儿子安排在井下劳动打磨。她心里反对，嘴里却顺从了丈夫。在她心中，儿子聪明，有志气，有正气，与矿上那群坏小子一样，又不一样：儿子从不旷工缺勤，不偷矿上的东西；不怕事，但不惹事；儿子写得一手好钢笔字。父子间说上三句话就着火，母子间却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儿子，可爱的儿子——母亲的心头肉啊！今天要是走不出矿井，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活下去的信心……
调度室外哭声一片，家属、子女们都要往井下冲，被保卫科的人拦住了。哀哀欲绝的哭声，令人心碎。
梁晋秋的心已经痛麻木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朱玉萍连忙扶着她。梁晋秋说：“玉萍，我们去劝劝大家…… ”
朱玉萍扶着梁晋秋向调度室外走。周洁明也上前搀扶。梁晋秋对周洁明说：“洁明，去照顾你爸爸，他有病，叫医生给他挂上吊瓶吧。”
周洁明含泪点头：“梁姨，树良没事的，没有事…… 妈妈在照顾黄叔叔。”
梁晋秋点头：“谢谢你们…… 玉萍，帮阿姨理理头发。”
朱玉萍点头，上前用手指轻柔地给梁晋秋理好头发，牵扯好衣服，三人走出调度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