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青山垂泪，千峰万岭残阳尽染，血色一片。调度室外的井口广场上站着几千人，第一层是哭声哀天动地的遇险矿工家属子女，第二层是几百换上工装准备随时入井抢险的职工，第三层是围观的工人、农民。大家都在等候从调度室里传出消息。梁晋秋走进家属子女中间，神情坚毅地说：“姐妹们，我的树良也在里面没出来。他们是死是活，我们都帮不上了，凭他们的命吧！我们着急、怄气，都是枉然。大家都没吃晚饭，我们去吃饭吧。”
一个女工哭泣着问：“梁主任，井下情况怎么样啊？”
梁晋秋说：“没发现有人遇难，就是好事，就有希望。大家跟我走吧。”她扶起一个坐在地上的老妇人，问，“大嫂，我不认识你，走吧，我们要吃饭…… ”
那老妇哭：“领导，我的儿子也在里面…… ”
梁晋秋搀扶着老妇，说：“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我们自己要想宽些。我们不在这里影响他们…… ”又喊，“矿上的女工们，都来帮帮忙……扶大家下去吃饭…… ”
竹林沟的女工们也加入了劝慰、搀扶行列，大群人缓慢地朝下面的食堂走。
朱玉萍站在梁晋秋身旁，悲泪横流，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啊！自己承受着巨大的悲痛，还在劝慰别人、关心别人！她搀着梁晋秋，梁晋秋又搀着老妇人。朱玉萍看着坚强而善良的梁晋秋，不知如何安抚那颗流血的慈母心。她是今天上午回矿报完账，想趁机等黄树良下班回来耍半天，结果，等来了凶讯！从听到黄树良遇险起，她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一直陪在梁晋秋身边。她坚信旷达无羁的黄鼠狼不会死，阎王爷不敢惹他，他们说好不分手。她想起了前不久做的那个噩梦…… 如果，黄树良——不！她不敢想…… 她就搬进黄树良家，像真正的儿媳、女儿，伺候二老……
梁晋秋带着家属子女们来到职工大餐厅里，吩咐女炊事员们给大家上菜饭。
女炊事班长哭：“梁主任啊，今晚上，没有一个人来吃饭…… ”
梁晋秋说：“知道。给下井的人准备好饭，给预备队的职工送去吧…… ”
几十个女炊事员都在抹泪。班长仍哭：“送去他们都不吃，那么多人困在井下…… 梁主任，企业怎么办哪？刚刚好起来，又出这么大的事故…… ”
梁晋秋强忍泪水：“不哭！给家属子女们上饭菜，你们也要吃饭…… ”
炊事员端上饭菜，家属子女们都不吃，梁晋秋就一个一个地劝。可怜的女人，她知道自己不仅是肝肠寸断的遇险矿工家属，还是明月峡煤矿党委委员，机关党总支书记，党委办公室、行政办公室主任。只有她才能稳定家属子女们的情绪……
家属们味同嚼蜡地吃着饭。从调度室就传来了消息：六班十五人全部都被从回风巷下去的救援人员安全救出；七班工作面已塌方堵死，救援人员上不去！
餐厅里当即就有家属子女飞跑出去。
黄树良在七班！人们的心揪得更紧：七班的人连续遭遇大水浩劫，大塌方，低矮狭窄的工作面，无处藏身，无路可逃……
梁晋秋得到消息一下就傻了。朱玉萍见梁晋秋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急忙抱住她，不知如何安慰，情不自禁地喊：“妈…妈妈…… 树良没事……没事……”
梁晋秋听到朱玉萍这一声颤抖喊声，痛断肝肠，看见朱玉萍满面泪水，嘴唇发紫，全身都在颤栗，连忙搂住朱玉萍：“玉萍，孩子…… 你别急，树良没事……我们去调度室……”
一路上，矿区里的人七嘴八舌说着：“七班的人肯定完了，水没把他们冲下大巷，顶板塌下来也躲不开…… ”
有人说：“黄鼠狼也在七班，二十个人哪…… ”
井下传出的信息，对梁晋秋和朱玉萍来说，简直就是噩耗！梁晋秋的精神彻底垮了。朱玉萍的心碎了。两人互相安慰着、搀扶着，步履蹒跚地从人群中走过。
走进调度室，焦急万分的周承恩正在电话上布置：“…… 这一百人带上支护料，三班轮流上，想尽办法理出工作面通道。向杨建业转达我的意思，由他全面负责回风巷道抢险！”放下电话，又对吴才全说，“主井第二梯队换下现场人员，第三梯队准备。老李，你去组织回风巷抢险人员，预备一百人，分三个队。动员大家吃饭，都要吃！给大家讲，每个人都要准备着下井抢险。”
梁晋秋目光呆滞，心如死灰：“老周，井下情况怎样了？”
周承恩看着痛不欲生的梁晋秋，不知如何安慰。凭他在煤矿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经验，七班的人凶多吉少，生还的希望已十分渺茫。但他依然镇定地说：“晋秋，不急，不急。我在想办法…… ”
这时，井下电话和地面电话同时炸响起来。周承恩抓起井下电话，电话里传出秦和平的声音：“我们已经推进了三十多米，没有发现遇险人员，也没发现矿帽等物品，请从回风巷进去的人员，想办法向下搜索。我的意见，加强回风巷的救援人员，黄树良他们在工作面的可能性最大。”
周承恩说：“已经安排了。第二批抢险人员马上到达，你把现场的人撤下来休息。你叫凌云顶着，叫赵敬国协助他。你和王大江马上撤出来，带人进回风巷，抢通七班工作面……对！你负总责，杨建业和王大江各带一个班……对！省政府调动了两个矿务局的救护队来……地区救护队已经去了回风巷…… 好……”
汪江北拿着地面电话正在向省政府汇报情况：“……情况不明，据六班撤出来的人讲，透水点就在七班…… 塌方是在透水后几分钟后发生的…… 十九人，还有一个安全员……六班十五人已经安全救出…… 两人重伤…… 没生命危险…… 我们了解了医院……十六人轻伤，都是运输队的…… ”
电话里传来矿总机员急切的呼叫，岔断了汪江北与省政府的通话：“有紧急情况，有紧急情况！叫矿上周书记接电话…… ”
汪江北说：“我在向省政府汇报…… ”
总机员不管不顾，“咔”的一声掐断了省政府电话：“快叫周书记接电话！”
汪江北悻悻地将电话递给周承恩：“有什么紧急情况……”
周承恩茫然地接过话筒，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如惊雷滚地：“周伯伯，我是黄树良，我是黄树良…… ”
这一刻，周承恩几乎懵了：黄树良明明在井下，怎么和矿总机联通了电话？！急问：“树良，你在哪里？”
黄树良说：“周伯伯，七班的人从石坡镇煤厂撤出来了！二十人，全部！我日死他们的祖宗，镇煤厂在我们头上放了一颗定时炸弹！…… 六班的人怎样？运输队的人怎样？”
周承恩的老泪夺眶而出：“树良，好孩子！他们都好。大家都在救你们……”他抬起头，对调度室里焦急的领导们说，“二十个人，全部……逃出来了……”
调度室里的领导们兴奋地站起来鼓掌，都失态地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梁晋秋急不可待地从周承恩手上夺过电话：“儿子！你受伤没有…… ”她对着电话就大哭起来。
黄树良说：“妈妈，没事。你莫哭嘛，我们都没受伤。”
朱玉萍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电话说：“黄鼠狼，你把我们吓死了！”
黄树良在电话里又吊儿郎当起来：“我都没吓死，怎么会吓死你呢？我说阎王爷不敢惹我嘛！”
朱玉萍抱住梁晋秋跳了起来：“梁姨，没事了，没事了！”
周承恩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老吴，通知撤出抢险人员，安排汽车去镇煤厂接人…… 带点饼干去。”他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事故后整整三个半小时。
黄树良二十人从石坡镇煤厂安全撤出的消息一传出，沉闷的竹林沟里欢声雷动，一片沸腾……
凌云和秦和平带着大队抢险人员出井时，井口广场上的人多已散去，职工们都去吃饭了。周洁明站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望眼欲穿等凌云和秦和平出井。得知黄树良几十人脱险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周洁明也从梁晋秋口中得知了父亲下午发病的情况，心中既怨恨凌云，又牵挂凌云。凌云和秦和平全身透湿出井时，她迎上去，看见两人的手都是血肉模糊，心疼不已。然而，当凌云欲对她说话时，她却把脸别向一边，她又心疼重病在身的老父亲。
汪江北召集地级部门负责人和矿领导在会议室开会。
凌云、秦和平、王大江穿着透湿的工装走进会议室。汪江北招呼三人坐。凌云早已愤怒至极，进屋就破口大骂开了：“******！还有没有王法，还讲不讲规矩？简直无法无天！简直就是破坏！犯罪！这样搞乡镇企业，不搞死国营企业？”
汪江北说：“小凌，不激动。先坐。怎么处理，我给周书记讲了，你们配合好地安办调查…… ”
凌云很气愤：“太不像话了嘛，我们矿井里随时都是几百人。他们是为了抢夺我们的资源故意搞的，几十个活生生的人差点就报销了！他们做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也该告诉我们嘛！你们看…… ”他一把拉起王大江的手，两人的手都在流鲜血。他几乎在怒吼，“所有抢险人员的手都这样了。把石坡镇煤厂炸了！”
周承恩看了一眼激愤的凌云。他知道，抢险人员在已经被煤渣堵死的巷道里开辟深入的通道，只有用手刨煤渣。他说：“炸不炸镇煤厂，汪专员有指示，你们去洗澡更衣，去医务室上点药，查清了原因再说。”
秦和平焦虑地看着汪江北：“汪专员，镇煤厂的问题，地区要下决心。他们这样做，已经给我们留下了无穷后患 。”他知道，镇煤厂是地头蛇，承包厂长是何镇长的亲叔父。过去，明月峡煤矿几次派员去察看情况，他们都不让入井。这个矿过去是县乡镇企业局的集体企业，前几年下放到镇上的，一百多职工都是集体所有制工人。关闭这矿难度很大，不关闭对竹林沟矿井危害大。
会议室的人才说几句话，窗外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有人大喊大叫：“回来了，回来了！七班的人回来了……”
汪江北宣布散会。他要亲自慰问矿工们。
凌云见周承恩行动很吃力，欲搀扶：“周…… 书记，您身体？”
周承恩瞟了凌云一眼，声音很轻，但气很大：“没有死！”
凌云欲言无言，张口结舌：“我…… 伯伯…… ”
周承恩没好气地说：“下去看看黄树良他们。”他想，你也知道办事不讲规矩、不讲章法是犯罪呀？但没说，自顾自走。
黄树良将十九个工人安全带出矿井，一场骇人听闻的重大透水事故无人遇难，真是一件不幸中值得庆幸的事情。然而，矿里的人谁也没想到：黄树良又惹祸了！
这二十条人命，完全是他们求生的本能和黄树良临危不惧，急中生智捡回来的。大祸临头前几分钟，黄树良意外发现险情，班长赵全高吼叫职工下撤。那真是千钧一发，生死攸关的时刻！黄树良认为下撤已经来不及了，反令职工向上爬。二十个人刚爬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透水事故就发生了！水由小到大从煤壁渗涌出，紧接着，大水轰然撕裂开煤壁。工作面里洪水奔涌，天摇地动。茫茫的水雾，阴森森的风，冰冷刺骨的水，咆哮的水声，吓得每一个人都魂飞魄散颤抖不止。黄树良叫矿工们一个拉住一个的手，二十人互相拉着。有胆小的矿工哭了起来，人人心中都塞满了恐惧和绝望的情绪。大水泻尽，黄树良全身被飞溅而来的水湿透，他回望工作面：工作面上的煤炭、充填好的矸石、支撑工作面顶板的支柱，都被大水洗劫一空，工作面顶板里发出沉闷的响声，马上就会沉陷！有矿工想往下逃生，黄树良再作大胆决定：向透水点撤。他认为有水进入，就有出口，煤层透水说明上部有煤矿。他带着十九人急速向上撤，上去就发现是一个弃采的暗斜井的水仓。他们刚进水仓，身后的工作面就轰然大塌方了。
二十个人死里逃生，躲过了两次大难！
黄树良带着魂不附体的工友们爬上废弃的矿井，触目惊心的危岩悬石，就是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死神。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人人惊恐万状，犹如进了鬼门关。黄树良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叫大家坐下。二十个人紧紧挤成一团，个个瑟瑟发抖，眼神里都是恐惧和绝望。不知是谁说了一声：这是在哪里啊？我们还能出去吗？有人又哭了起来。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亲人的思念的情绪就迅速弥漫开来。赵全高在说生病的妻子和才满十四岁就外出打工的女儿，边说边流泪；孙家富在说正在坐月子的妻子……他们并没脱险，黄树良又紧张，又害怕，心里一直念着母亲。但他很快就冷静了：要活着出去——要见到妈妈！要见到朱玉萍！要把这些工友带出去，自己是安全员。他又粗鲁地骂人，把哭声骂停后，就指挥起来：从废井里寻找出路，班长赵全高殿后，他在前面探路。他说：如果他在前面出事了，赵全高就将人带回原处等待救援。
黄树良凭着惊人的胆量和在安全培训中学到的那点知识，在险象环生的矿井里，委肉虎蹊，命交鬼神，四处寻找生路，背上被沉陷后低矮的顶板几次擦伤。就这样爬了将近三个小时，居然爬进了石坡镇煤矿！走进生产巷，黄树良不分青红皂白，抓住一个镇煤厂的工人就打，又把人家半包香烟抢来分给工友们抽了。走出镇煤厂矿井，他去厂办公室向矿里打电话，煤厂何厂长不让他打，他一气之下，当场就把何厂长打翻在地，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打。然后，踢烂了厂办公室门，打完电话，又把电话机砸了……
镇煤厂和竹林沟矿区的井下距离只有几千多米，而地面公路却有十几公里。接黄树良他们的两台救护车驶进矿区，天已黄昏，职工们潮水一般向车涌去，人人都是那么情不自禁，掌声和呼叫声在大山沟里回荡。大难不死的矿工们下车见到家人和工友，都激动不已，很多人哭了起来。
经历了大悲大喜的梁晋秋，见到经历了大灾大难的儿子时，没管黄树良全身是稀脏的工装，扑上去紧紧抱住黄树良，声泪俱下：“儿子，你把妈妈急死了……”
黄树良说：“没事了，没事了。我给爸爸打了电话…… ”
梁晋秋又哭又笑：“儿子，你还记得爸爸…… ”
朱玉萍也想上去拥抱黄树良，又害羞，拉住他的手直摇，激动的泪水哗哗直流：“梁姨都快急疯了…… ”
黄树良故作镇定，嬉皮笑脸和朱玉萍说笑：“你呢？急不急？哭啥嘛，我怎么会死呢？还有任务没完成嘛！还有……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母亲又把坏话咽了回去。
梁晋秋在黄树良头上亲昵地点了一下，破涕为笑：“狗儿子，还有心思说怪话！”
黄树良笑：“我怎么是说怪话呢？台湾没解放，香港、澳门没收回，我死了那些事怎么办？”
人们发出轻松的笑声。
汪江北由凌云陪着，和矿工们一一握手：“大家受惊了，好好休息两天。受惊吓了，受惊吓了！”
赵全高对汪江北说：“是黄树良救了我们，躲开了透水，逃开了大塌方。不然，我们都没命了……”
汪江北拉住黄树良的手问：“你叫黄鼠狼吧？去年，抱住那个满身炸药的工人的人，也是你吧？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指挥大家逃生的？”
黄树良一脸不正经：“阎爷不敢惹我们，放我们就跑出来了。嘿嘿！哎？长官，镇煤炭厂干些死儿绝女的事，你管不管？老子今天打了他们，你不会弄我坐牢吧？”
凌云很惊讶：“黄树良，你打了人？”
黄树良理直气壮地说：“打了！在井下打了一个工人，在地面打了何厂长！他****的差点把老子搞死，还不让老子打电话报个平安！没打死他就便宜他了！”
凌云血糊糊的手，紧紧地握住黄树良的手，心中百感交集：“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