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刘若英高唱《为爱痴狂》,但是我想没有一个正常人会不顾生活基础,饿死了也要选择爱(迫不得已除外)。人,毕竟要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里。
幼微选择道教,还有一个很不带颜色的原因:经济基础。
被李亿抛弃,断绝了经济来源,幼微曾经挣扎过,或者应该说是求助过,因为她是通过另外一个男人认识李亿的,这个男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晚唐大诗人温庭筠。有人考证说,温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幼微,怜惜其才,但是一直以貌自卑,加之年龄相差悬殊,因此不肯接受幼微的感情,最后把她介绍给了贵族公子李亿。
其实我们很难确定几个人的私密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但是从幼微后来的诗作里,可以看出在她出家之前,是认识温庭筠的。她出身娼门,而温庭筠是有名的风流才子,认识的几率很大,而从李亿把她娶为外宅妇来看,似乎应该不是温庭筠的情人之类(否则不会推荐给李亿),最多是彼此欣赏的好友。至于温庭筠的心思,很难说。
如果是一个男性作者,估计要把这种退让比喻成伟大的“爱情呼叫转移”——我不能给你幸福,我找个人给你幸福。这其中包含着男性自私而自卑的一面——这个世界,谁的幸福也给不了谁,幸福是彼此给的,你拿女人当什么?
但是要说温庭筠有这种想法,也是有可能的。这位大才子虽然出身名门贵族,为唐初宰相温彦博的六世裔孙,但到他父亲时家世已经衰微。他本人虽“弱龄有志”、才思敏捷,却“徒思效用”,唐文宗开成四年(839),二十八岁的他赴京应试,结果金榜无名,抑郁归里。唐宣宗大中元年(847),三十六岁的他仍然踌躇满志地又一次到长安赴试,结果还是名落孙山。后来毕生未能考取进士。
空有济世之志,却无报国之门,偏偏热衷仕途,多次上书以求引荐,也仅做过巡官、县尉、国子监助教之类的小官,并遭到一贬再贬。如咸通六年(865),他出任国子助教,次年以国子助教主国子监试。因为曾在科场屡遭压制的缘故,更加严格以文判名词——“乃榜三十篇以振公道”,并书榜文曰:“右,前件进士所纳诗篇等,识略精进,堪神教化,声调激切,曲备风谣,标题命篇,时所难著,灯烛之下,雄词卓然。诚宜榜示众人,不敢独断华藻。并仰榜出,以明无私。”将所试诗文公布于众,大有请群众监督的意思,杜绝了因人取士的不正之风,在当时传为美谈。而此举又给温庭筠带来了不幸,当朝宰相杨收非常恼怒,将温庭筠贬为方城尉,经过这次打击,年事已高的他终于在次年冬天抑郁而亡。
我想,这位才子的一生,是出典型儒家士子的悲剧。有才气,有志向,却把自我价值唯一性地指向了庙堂仕途,想“达则兼济天下”,认为这样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可惜生于晚唐这样的乱世,朝廷腐败,皇帝昏庸,自己又不肯屈尊从俗讲求策略,想以偏激的姿势来反抗来自社会与命运的不公,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扭正许多无奈,自然不能为时势所容,于是,徒然颠沛流离于仕进之途,最后抱恨而死。
这样一个不得意的社会边缘人,因为对于主流的不认同,反而能低下身来认真注释幼微这样的底层妇女(他的很多诗词都体现了对下层妇女的同情和赞赏),只是,自身飘零,又热衷仕途,他娶不了她(婚姻是用来帮助仕途的),又不能低看了她(很理解欣赏她的才情),所以只能把她介绍给更合适的男人。
而他也没想到,李亿会这么薄情,这个包袱被甩了回来。
幼微被抛弃了。
有一MM刚刚分手,问我,是否要接受另外一个男孩的追求。
我问她:“你爱他吗?”
她默然良久:“我需要他,现在。”
“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没有在对的时刻。”
“什么时候是对的时刻?”
“当你不再伤心的时候。”
人往往会有这种体验,当处在一个特殊心境下的时候,就不再是常态的自己,在失去了理性判断与对于他者的把握能力的时候,所做出的选择一定是盲目的——这位MM刚刚经历了情感的挫折,她所需要的,只不过是情感上的抚慰,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只有能给予温暖,即可。
人,很脆弱。
幼微被抛弃以后,并非很简单地选择入道。她,是挣扎过的。毕竟她还小,世俗对她还构成诱惑。在世俗的选择里,如果不愿再回娼门(她是有自尊的),只能再找个人家——她向温庭筠伸出了手。
这个男人,曾经给予了她真正的理解与尊重,也曾给予了她一个幸福的期待,她把他当做兄长一样来敬重,只不过,现在她也顾不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了,无论是情感上的孤寂还是生活里的困窘,她都必须行动。
她写了一首诗。
一首哀求和示意的情诗。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冬夜寄温飞卿》
“盛衰空见本来心。”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
李亿空有一副好皮囊,一个好前程,一个好名分(进士),却没有真正了解过幼微。也许在他的眼里,幼微只是一名惹人心动的雏妓、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一个才貌双修的尤物。他爱过,作为玩具,珍惜过、喜欢过、爱护过,也曾认真过,但是,玩物就是玩物,谁都犯不着为这个玩物身败名裂、家族不安。最终,他很“理性”地放弃了。
幼微应该是很了解李亿的,只不过,现实太残酷,她经不住那少年得意的诱惑,自我欺骗了过去,现在这个结局,也是活该。
可是当她回头,满目凄凉地看着温庭筠时,心里慢慢生出些希望来——“不眠长夜怕寒衾”。也许只有这个落魄的男人,才真正平等地看待过她。
她在求助,也在求爱。
但是那个男人沉默了。
我翻遍了他的诗词都没有发现有一首是明显寄给鱼玄机的。他是狂妄不羁、风流浪荡,但是哪怕那种偏激的反叛,也是一种入世的爱罢了——那个时候,他正做国子监助教,这是他一生里做过的最大的官,那些渺茫的抱负又从心底里隐隐燃起,事业正起步,谁不希望自己的仕途里有一个有所增益的名门?他不能娶她。
再说本来就声名狼藉,这把年纪好不容易混到这个职位,正要乖乖地做好学生,无论官声还是名声,他都不敢娶她,哪怕纳妾都会感到无颜的尴尬——那是豪族李家的弃妇,没必要让人笑话!男人,尤其是文人,其实也就这点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