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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东海篇(2)

五、荷花往事

眼前凌波殿中碧清的海波,瞬间似乎幻化成了另一片潋滟的水光。

那是南塘的湖水罢。

那时的他,才不过只有三百岁罢?尚未修成正果,也还没有继承龙王的宝座。小小的一条白龙,生性却极是顽皮好动。广阔的海域居然也拘他不住,反而经常化为鲤鱼,潜到一些小的江河里面去玩耍。

水族群臣们常常拿“白龙鱼服”的故事来劝他,又说江河为龙族中卑下的蛟龙所居,作为神龙的他,去那种地方有失身份云云……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生为神龙,虽然年纪幼小,但已身具天阙上仙独有的仙气,神龙为水族当然的主宰,故他所到之处,那些卑微的江河水族们纷纷躲避不迭,连南塘湖中世居的蛟龙们,都对他退避三舍,逃得无影无踪,在海中扈从无数,而在这湖中却无水族前来烦扰,他更是乐得在其中逍遥自在。

那样宁静而美丽的江河湖泊,水波浩缈澄清,几乎与碧空和谐地融为一色。湖边浅水处莲藕丛生,荷花粉白相间,荷叶清圆翠绿。

他常常看到年轻的女子们,踏着清丽的晨光来到湖边,荡起小舟,去采摘水中的莲子荷花;听到她们用柔婉的嗓音,低低唱起当地的民谣:“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南塘,应该便是这个湖泊的名字罢?她们有时也嘻嘻哈哈地闹在一起,取笑其中的一个年纪最小的少女,叫道:“采莲南塘秋……我们在南塘采莲子荷花也就罢了,可是小荷,你这朵南塘最美的荷花,该会被什么样的少年郎采摘得去呢?”

那少女羞红了脸,将手中的莲蓬向那为首取闹的女子丢掷过去!众女闹成一团,清脆娇甜的笑声,回荡在南塘的层层荷叶之间。

他回想起龙宫中所见的女子,无不是各水族万里挑一送来的美人。珠翠环绕之中,是那样的粉光脂艳、端凝高贵,微笑时都要以丝帕或纨扇掩面,怕是不会有这样肆意而真实的笑声罢?

静美的湖光山色,那些娇憨的采莲女子,还有那叫小荷的少女羞红的面容,都是茫茫东海所没有的东西。

突然之间,他有些羡慕起那些平日被自己看不起的蛟龙来。

他好象喜欢上了这个叫做南塘的小湖泊,常常不由自主地便游了进去。正是莲子结实的季节,那些采莲女们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候他大着胆子游到她们的小船边,不时偷偷吐出两个小水泡,倒也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

不知为何,每次看见她们,尤其是那个叫小荷的少女,他就觉得心里特别的高兴。

也是个与平时毫无异处的早晨,当他又躲在水中,偷偷地吐着羡慕的水泡时,突然头顶一黑,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他和其他很多鱼虾一起,居然被渔夫捕获了!

他吓了一跳,在网中拼命地跳跃挣扎,粗糙而坚韧的网绳,弄疼了他娇贵的鳞片。大骇之下,他竟然忘了利用法术逃走!更糟糕的是,在拼命挣扎的时候,他居然把含在口中的龙珠给弄丢了。

没有得道的小龙,一旦失去了法力所藉的龙珠,所存法力微乎其微。这下子,他连逃都逃不了啦。白龙鱼服的故事,原来是真的!

他和很多鱼虾龟鳖一起,被倒进一个很大的水桶里,渔夫要把他们都运到喧闹的集市上去卖。那些水族们在桶里大喊大叫,乱成一团。只有他不理其他水族,呆呆地躲在一边,拼命地想如何可以逃走,可是不管如何苦思冥想,他的脑袋好象僵住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逃走的办法。

一想到堂堂的神龙居然会被人做成一盘红烧鲤鱼,他终于也急得掉下泪来。

采莲女们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好奇地指指点点。然而这时他一点也顾不得看她们了。

忽然听到头顶有个声音说:“好啦,你不用害怕,我买你罢!我会好好养着你的……现在你太小啦,在南塘湖里会被别的大鱼欺负的。等你稍微大一点,我就放你回湖里去。”

他突然被人捉出水来,那人的大手粗鲁地掐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四下挣扎,一边在他鳃里穿入一根极粗糙的草绳,他吓了一大跳,觉出了剌痛和恐惧,急得又要掉眼泪时;却听那个声音隔得近了些,仿佛正在他的头顶上,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鱼儿真可怜,大叔你们偏偏喜欢打渔。我说这条鱼急得流眼泪,你们偏偏不相信。”

流眼泪?她看得出他在流眼泪?他惊讶得止住了哭泣,抬头一看,在模糊的泪眼中,他看到了一张荷花般美丽的面庞。

那张面庞上微带红晕,浅浅一笑,便漾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她映在微青色的晨曦里,怀抱一大束刚刚从塘里摘来的荷花莲蓬。

粉白的荷花娇羞地藏在她的怀抱深处,翠绿的荷叶象是玲珑的小伞,四下里散了开去,沿着青色的荷梗落下数滴清圆的水珠。

虽然她身上的浅蓝衫子洗得发白,鬓发也不够润泽光亮,或许是因为生活困窘的原因罢?但他却觉得,她真象一枝含羞带露的荷花。

小荷是个孤女,父母在一年前染上瘟疫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傍湖而居,靠采莲种藕和洗衣针指维持生计。

当然,这都是他以后才慢慢知道的。

小荷当真不顾女伴的取笑,向渔夫买下了他。她细心地用一根湿草绳系住他的鳃,据说这样鱼离开水,一时半刻也干不死。她摇起小船,穿起南塘的湖水,带他回到了对岸的家中,她找了一只干干净净的破木盆,盛满清水,将他放了进去。

他松了一口气,开心地在盆里游来游去。她蹲在一旁,眼一霎不霎地望着他,神情温柔可爱,轻声说:“很开心吧?可惜我没钱,不然就把那些可怜的鱼儿虾儿都买下来。”她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买下了你,我今天只能吃一顿饭了。”

那一顿饭,是一碗清亮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法力太过微弱,连自保都不能够。所以每天他都努力地聚集灵气,却也只能有半个时辰左右的时光,勉强地化为人形,就凭这点微薄的法力,别说驾云赶回东海,只怕变化出龙的原身都不能够。

他无奈地又潜入水底,化作一尾小鱼游来游去,认命了……有小荷照顾,他在这里呆着至少安全许多,但愿东海龙宫的人见他这么久不回去,能快点找得到他。

六天之后的那个早上,小荷刚刚出门去帮邻居洗衣服,就有一道金光从水盆里盘旋飞出来,落在地上。金光消散,出现的是一个白衣翩翩的美少年。

那是他,他终于在白天可以有两个时辰化为人形;但其它时间,他却仍是一尾没有任何法力的鲤鱼。

他开心地抖抖衣衫,想了一想,首先向灶屋走去。

头一天小荷上山砍了一捆柴来,她人小力弱,把柴火从山上砍下并拖回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把柴拖回到灶间,便瘫坐在地上。她实在是再也没有力气,去将那些粗柴砍成可以烧火用的小段了。

现在他坐在少了一条腿的小板凳上,平生第一次,好奇而用力地挥动着斧子,把柴一根根劈好,又细心地在灶间码得整整齐齐。

小荷回来时那惊喜交集的神情,让躲在水盆中的他心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后来小荷不在的时候,他做的事就更多了,打扫院子、挑水、劈柴,后来他甚至还上山去砍柴,拖回来的柴高得简直象一座小山。

小荷回家来时,嘴巴常常是惊讶得合不拢来的。

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卷起衣服下摆,不辞辛苦地爬在屋顶上,在兴兴头头地整理铺在上面的茅草。因为头天下雨,这间草屋千疮百孔,屋顶上到处漏雨。家里仅有的几个破碗破盆,都被小荷摆在地上接漏下来的雨水。小荷的床铺上没一块是干的,她一夜都没能入睡。

他忙得兴起,也顾不得休息,随便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珠。突然,他看到了小荷!小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院子里,正仰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他头脑中轰的一声,第一反应居然是傻乎乎地化作一道白光,吱溜一声,就钻到屋里的水盆里。

但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干了一件更傻的事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小荷他就是那条鲤鱼吗?她会不会当他是妖怪,从此就大喊大叫着将他赶出门去,再也不许他呆在这只小木盆里?或者她干脆叫人把他剐了,做成南塘有名的鱼胗脍?

他窘迫万分,伏在盆底,又急又怕,眼里居然流出泪来,可是那泪马上就化在水里了。

小荷也进了屋,站在水盆旁边。她蹲下身来,小手探入清水之中,轻轻摸了摸他金色的背鳍,说道:“小鱼,没有关系,我都偷偷地看了你好几天了,我早知道你有时会变成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相信你……你是条好鱼。自从爹爹妈妈过世之后,从来没有人这样心疼过我……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总是一样待你的。”

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入盆里的清水之中,和他先前的眼泪混合在了一起。他在水中偷偷地张嘴尝了尝,觉得她泪水中竟然有一点微微的甜味。

他差点又流下泪来,但他不敢动一动,乖乖地呆在水里,感受着她小手温柔的抚摸。因为长久地操持家务,她的手有点粗糙。在抚过他背鳍的时候,她手上的老茧挂得他的鳞片有点疼痛。可是他只愿意一辈子这么被她轻轻地抚摸,哪怕疼一辈子,他也觉得那是一种疼痛的幸福。

小荷用自家地里收来的少得可怜的一点棉花,纺了三个通宵的棉线。又忙活了两天,亲手将那些棉线织成了一块不大的白布。接下来,她从山上采来一种野草,在石臼里用力地捣了一个上午,淘出一些碧青的汁液来,把白布染成了青色。

最后,她笨拙而认真地操起剪刀,裁剪一番后,那块青布就变成了几片零碎的布块。她拿出针线筐,又是一番穿针引线,到第六天中午,她终于给他缝了一件青色的布衫。

他又化为人形的时候,她微笑着给他穿上那件布衫:“小鱼,你常帮我干活,穿白衣裳太容易弄脏了,试试这件衣裳,合适么?”

怎么会不合适呢?那青色的棉布轻轻贴着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温暖,没有一处不熨贴。

从此之后,每天化为人形的那两个时辰,他便开开心心地穿上那件青衫去干活。晚上小荷赶着洗干净晾好,第二天他又穿在身上。终于有一天,他砍柴时一不小心,被一根树枝挂住了衣襟。他用力一挣,“嚇”的一声,衣衫被扯破了。

回到家里,他生怕她责骂,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眼睛:“都怪我……要是我能再有能力给你做件衣服……”

可是小荷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为了做这件青衫,她已倾其所有。

她想把他的青衫缝补好,可那个破洞太大,她怎么也用线连不上。想要找块布缝上,屋里家徒四壁,连棉线都只有一束。小荷无奈之下,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拿来剪刀,剪下自己一块衣襟,细细缝在他衣衫破损之处,在上面打了一个工工整整的补丁。

他含泪穿上那打了补丁的衣衫,看着她微笑着低下头来,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这样平静的二人世界,在过了将近半月之后,终于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日小荷刚走,屋内黄光一闪,却出现了一个黄衣的少年,那少年浓眉大眼,相貌拙朴,却望着盆里的他咧嘴一笑。

他认出那只是一条小小的河中蛟龙,有些不屑地摆了摆尾巴。那黄衣少年却在盆边蹲了下来,好奇地看了会儿,突然化作一道黄光,射入了盆里清水之中。

黄衣少年化作一条小黄鱼,先前在盆里还是有些畏惧他的样子,但见他并无恶意,便开始大胆地追逐他游来游去。终于,小黄鱼试探地开口了:“你是来自海中的神龙鱼吧?”

他傲慢地望着小黄鱼,隐隐感觉到为龙的优越。小黄鱼轻轻在水里甩了甩脑袋:我叫黄猛,是这南塘湖中修炼的一条小蛟龙……我们黄家是世世代代居于湖中的蛟族,只是他们都怕你……他们说神龙脾气上来,会把我们蛟龙一口吞得干干净净!

以前你每次来南塘湖中玩时,我经常躲在一边偷偷地看你,现在你好几天不来了,我有些担心,所以化作人形,上岸来瞧瞧有没有你的踪影。白龙鱼服的故事,只怕与你今日的遭遇相同罢?

他压根儿没听进去黄猛的话,只是看看黄鱼那瘦弱的身躯,再联想起那威猛非凡的名字,觉得有些好笑。

黄猛却在旁边絮叨起来:“凡间有个叫刘向的人,说‘昔日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神龙鱼,你身份不同,来自遥远的海中,受到万民的膜拜,三界之中,都将你们称为海龙王;若不是今日也如那白龙受豫且之灾一般,只怕永远也不会明白咱们这些河湖中蛟龙的苦处……湖汊狭小,往往随便翻个身子或是戏耍,便会使风浪大作,掀翻渔船;有时想去别处玩玩,一动身便有风雨相随,致使两岸洪水泛滥……天庭不来责难也就罢了,偏偏凡人中还有许多威猛的勇士,常常自告奋勇地来与咱们为敌,号称是为民除害……有时候……”

小黄鱼叹了口气,有些怔怔的神情。

他一扭身子,游了开去。小黄鱼紧紧地跟着他,一再向他问起龙宫种种,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开始他懒得理那小黄鱼,但禁不起他的喋喋不休,终于说道:“你也不必这样耿耿于怀,你们蛟龙只要修炼得道,也可以做江河湖泊的龙王。”

黄猛眼睛一亮,雄心万丈地道:“不错,生为蛟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努力修炼,便一定能以蛟龙之身,做成神龙之事!我也要有自己金碧辉煌的龙宫,做万民敬仰的龙王!”

但他眼中的亮光只是闪了闪,随即又暗淡下来:“不过,我又不是天生的神龙,最多只能做江河龙王,却做不成海龙王。我的龙宫,也永远都比不上你的龙宫——咦,你来自那样华美的宫殿,在这凡人姑娘的家里,只怕过得很不习惯罢?”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水盆里游动。

小荷的家跟海中龙宫,简直是两个世界。黄猛喜欢海中龙宫,他也觉得在自己的龙宫里过得实在舒服,可是如果一定要他在小荷和龙宫之间选择的话,他倒宁可永远呆在这里,不要再回到龙宫去。

可是如果没有龙珠,他就没有强大的法力,难道他要看着小荷一辈子都过着那种清苦的生活么?

小荷回来看见盆里有两条小鱼,显然有些糊涂了。她在水里摸了摸敖胜的头,笑道:“是你白日在市集买回来做伴的么?也好,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就不寂寞了。”

黄猛望着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知道你不是普通的鱼儿?她不怕你是妖怪……还对你这样……这样好?”他笑了一笑,有些不屑,暗暗也有些得意:这样知心而善解人意的少女,龙宫里是没有的罢?黄猛就更没遇上过了。

她在屋里忙着做饭,湿柴的青烟四处弥漫,呛得她连声咳嗽。两条小鱼都沉入盆底,再不敢把头冒出来。突然听到她“哎呀”一声轻呼,敖胜顾不得烟呛,慌得探出头来看时,只见她的手指不慎被菜刀划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他想跳出来帮她,可此时自己只是一尾小鱼。他气恼地缩回身子,转身对黄猛说道:“等有一天我恢复法力,找到龙珠,就带小荷回龙宫去。我要让她享尽所有的荣华富贵,我还要让她那双粗糙的小手,比我们龙宫最好的羊脂玉还要光洁润滑。”

黄猛加了一句:“绝不能再呛一口柴烟!”

龙宫,那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啊!说着说着,两尾小鱼就偷偷地躲在水里笑。

小荷惊诧地从灶台那边看他一眼,跑过来奇怪地问:“你们怎么又在水里傻笑?”

他也很奇怪:怎么就只有她看得懂鱼的眼泪和笑容呢?

他正傻愣愣地望着她,突然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轻轻地在他的鱼唇一点:“傻瓜,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爱人的身旁,这才对呢!”

她脸上一红,站起身来,走了开去。

他和黄猛对看一眼,两条鱼惊讶地在水中窜来窜去,脑袋里老在回荡同一个念头:怎么就只有她听得懂一条鱼无声的话语呢?

然而他再也听不进去黄猛的絮叨,因为脸也有点红:自己爱人的身旁……她的爱人……是指他么?

黄猛只在水里陪了敖胜两天,便化为人形离开了他,说是要为他去寻找那失去的龙珠。他自信满满地说,南塘湖一带的妖怪,没有他不相识的,他亲自出马,一定能打听到龙珠的下落。

但最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临了。

那天小荷却应约陪邻居家的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到了天黑的时候还没回来。

看着暮色渐渐四合,他在盆里游来游去,心里按捺不住的焦急。

他早已听说,这一带山村之中,都供奉五通神,也就是鼠、猪、猴、蛇、蛤蟆这五个怪物。百姓们还为他们建有专门的庙宇,就是俗称的五通祠,因为时有灵验,所以香火十分鼎盛。

等到深夜时分,他突然听见门外人声鼎沸,锣鼓声、吹打声响成一片。他正在惊讶时,门扇突然被推开了,小荷走进屋来。

她回来啦!他欢喜地在水里跳来跳去,等待着她象平时一样蹲下身来,用手指拨弄拨弄盆里的清水,逗着他玩儿。

然而他突然发现她今天有些古怪:她的头发高高地盘了起来,居然戴着镶了很多珠子的一顶凤冠,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腰间系着细细的红色腰带,带端系有一串金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做响。

她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这跟那身火红的衣裙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小荷转身关上门,跑到水盆边,轻声叫道:“小鱼……他们要我嫁过去……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她好象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了。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荷陪邻家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居然被五通神看上了!他们显灵给村民,说今晚就要她去五通祠成亲。否则将大显神通,搅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

村民们对五通神一向敬畏有加,况且小荷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们自然完全听从五通神的旨意,赶着给她置办了新娘子的全套服饰,逼着她今晚嫁过去。

这会她是托辞说要跟故居和父母灵位告别,他们才准许她回来的。但花轿乐队都在外面候着,村民们将她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唯恐她会飞到天上去。浓重的妖云凝聚在乡村的上空,那是五通们炫耀娶亲的方式。

五通这种下作无耻的妖灵,贪婪而凶狠,其实也不过是投靠在天帝门下,依仗虚名窃取一些香火之气罢了,连正神都算不上;他一直都不明白天庭怎会允许他们独立庙祠,作为高贵的龙神,在每年神界的聚会上,他从来对他们是正眼都不瞧上一瞧。

所谓嫁给五通神,不过是徒遭污辱,最终精气殚竭而死罢了,难道五通还真的将小荷当作妻子一般怜爱么?

他在水盆里愤怒地跳跃着,恨不能立刻驾云腾雾地飞去五通祠,把那里夷为白地。

可是此刻他没有法力,只是一尾普通的金鲤!他眼睁睁看着小荷苍白的脸、失去了光泽的眼眸,想起南塘湖中初见时她明媚的笑靥,心里痛苦得象要炸开一样。他用力地弹跳起来,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眼泪一串串地落入了水中。

小荷没有哭,她蹲下身来,轻声地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没有别的亲人,遇上你之后,你那么地疼爱我、怜惜我,我才觉得活着是多么的美好。我早说过,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的人和灵魂,早就是你的了,五通神他们都是妄想。可是我不去的话,也没有法子,而且……万一他们知道有你,那可就更糟了。”

她温柔地看着水中的他,眼中隐见泪花闪动:“听说人死了投胎转世,还会有来生。所以我想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在黄泉我也等着你,咱们来生再见吧。”

她探手入水,轻轻摸了摸他光滑的背鳍。她手心的老茧又一次挂痛了他,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那种疼痛的幸福。

小荷站起身来,在屋里摸索一会,不知从柜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揣在袖中,就开门出去了。

喜庆的乐声渐渐地远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水中,好象死了一样。

当天夜里,在五通祠外,准备扶小荷下轿成亲的乡人同,发现了轿中她的尸体,她的身体已经冷了,喉咙被剌得血肉模糊,半身衣服都被鲜血染透,脚下是一柄血迹斑斑的剪刀。想来,当时她临上轿之前,从家中带走的东西,便是这柄剪刀罢?看似柔弱的她,其实那时已暗暗下了必死的决心。

因为她临死前没有踏入五通祠一步,所以她的灵魂仍要归属冥府。无论是活生生的小荷,还是死后缥缈的鬼魂,五通神什么都得不到。

乡人惧怕五通神报复,就在当夜把她的身体烧成了飞灰,全部洒入了南塘湖水之中。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黄猛告诉他的。

小荷死后的第三天,当离开多日的黄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一动不动地呆在木盆里的水底。

黄猛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颗璀璨的五彩明珠,那是他丢失了的龙珠!

他从水里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龙珠,心中有说不出的一种痛楚的感觉。仿佛是东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猛烈冲击着他的心房。

黄猛对外面淡淡道:“你们进来吧。”

五个奇丑无比的身影犹疑地一个接一个,从外面挨进屋来。

他的胸中顿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是五通神!

一只手按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按住他的是黄猛。

黄猛的眼中闪动着怜悯的光芒,轻声道:“关于小荷的事,我都听说了……五通神他们事先不知……不知你跟她在一起……你丢失的龙珠,原来是被五通中的蛤蟆怪在湖中拾到了,我向他们讨了回来,又跟他们讲了你的事情,他们这才知道……你和小荷姑娘……”

敖胜的眼中冒出金色的火焰,五通不由得都倒退一步。

五通中的蛇怪鼔足勇气说道:“我们知道你是神龙,也知道你因为小荷姑娘……会恨我们入骨,不过她毕竟只是个卑微的凡人,而我们五通神娶亲之事,向来连天庭都不过问……”

他看到敖胜眼中闪动的骇人金光,再也不敢说下去,瑟缩到了黄猛的身后。

黄猛托起龙珠,说道:“大哥,吞下龙珠吧,也不要恨他们。五通他们知道得罪了你,已经向天庭求过情,天帝知道我是南塘的蛟龙,又与你相识,故不嫌弃我的卑微,派我前来与你说话——他叫你不要为了区区一个凡人姑娘,与五通他们闹出事来,叫三界众生看了笑话。他知道你性子,还命你立誓不与五通为难,否则……否则……”

黄猛看着那尾已是全身冒出金光的鲤鱼,犹豫了一下,说道:“否则小荷姑娘……恐怕要元神俱灭……”

他在水中霍然转头,眼中火焰熊熊。黄猛咬了咬牙,说道:“大哥,只要你立下誓言,永生不与五通为难,天庭将照会冥殿广平王,替她说个人情……投到一个好人家去……况且……大哥,她一喝下孟婆汤,就再也记不得你了,你本是海中的神龙,与她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哥,为了大家都好,请你……把她忘了吧……”

望着黄猛掌上那颗宝光流转的龙珠,他真想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天地三界,对着沧海江山大喊一声:“我不要做神龙!我宁可跟小荷在一起!”

他吞下龙珠,仰天狂嘶一声,眼泪滚滚落下!瞬间电闪雷鸣大作,他化作了一条披着银白鳞甲的巨龙,呼啸着飞上高高的云端!天空乌云迅速堆积,他咆哮着在云中翻滚,掀起一阵阵翻涌不息的云浪!

他巨大的龙尾只是轻轻一扫,华丽巍峨的五通祠便化为一片废墟!就连周围的山头,都被生生扫平!暴雨倾盆而下,洪水四面八方地汇聚而来,南塘湖水猛然上涨,莲藕菱花都被拦腰冲走,瞬间无影无踪;五通、连同他们桊养的小妖们,仓皇地四下逃去。

天帝既有旨意,五通神他是亲手杀不了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一切!

他仇恨地望着云层下的山村,望着那些蚂蚁一般卑微而可恶的村民,正拖儿带女地逃向洪水淹没不到的山顶。他多么想吐出滔天洪水,把这些愚昧的村民、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彻底淹没,彻底摧毁!他要让小小的一个南塘湖,成为波涛汹涌的万里平湖!让这里的万千生灵,都化为碧波深处的水族臣民!

可是,他又不能这么去做。

因为这是小荷从小生长的家园,是生育养育了她的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到过她温柔的笑容,这里的风里还残存着她呼吸的芳香,这是小荷留在天地间唯一的痕迹,他舍不得毁掉这一切。

临别的时候,小荷对他约定,要来世再与他相见。其实她不知道,他们是没有来生的缘份的。从看到她第一眼起,他便早已看出,她此生运势凄苦,命中根本没有神仙之份,就算她再投胎转世,她也一定是个凡人。而他,作为东海龙神,在人间镇伏水域的使命结束之后,将会远赴西天净土,成为佛陀座下八部的守护天龙。

他们来自两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可以重逢的那一天。

我心中颤抖,感觉到一个被尘沙掩没的遥远真相,正在眼前慢慢撕开:“你说的那条小龙……是我父王?”

耳边,只听父王轻声叫道:“小荷、小荷……我把猛弟也带来了。我是一条没用的龙,这么多年了,因为天帝的约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通他们……仍然好端端地活在世上……纵然我用了龙族至宝水灵珠,摄取并保存了青木之气;又每隔三天,动用我的法力来延续湖水的结界,养活这些来自于南塘湖中的荷花……为了报你的仇,我等了足足三千年……”

原来,在他的心底深处,竟还是那样清晰地记得她——那个穿着浅蓝布衫、天真爱笑的娇憨少女。三千年了,她当年那娇小可爱的身躯,早已化为了世上的尘埃。她的一缕魂魄,也不知已投入了哪处红尘。当年小荷为他缝衣的时候,那灵巧穿梭的棉线,连起了敖胜破损的衣衫,连起了他们相处的那段短暂的时光,恐怕也连起了敖胜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然而在他万年的漫长时光当中,她永远是最清晰的影子,永远都不会磨灭。

父王转过头来,专注地凝视着黄猛的眼睛,一贯是威严地紧紧抿着的嘴角边,露出一抹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你猜得不错,我寻访多年,最后找到了蓬莱一位隐仙,以五千年寿数相奉为酬,终于修炼成了昆仑仙术‘匿形隐踪’。”

黄猛失声叫道:“什么?五千年寿数?你当真是疯了!你总共不过九千年寿数,现已过去了三千多年,你又白白送他五千,则你赶赴西天佛界之期,指日可至,可这东海龙王之位……你……值得么……”他惊骇逾甚,竟无法再说下去。

父王淡淡一笑:“匿形隐踪,乃是道家的无上变幻神通,我以其隐蔽神龙仙气,化作那个万生,便连天帝也绝计想不到会是我之所为,更不会祸延小荷转世,最后终于天假得便,了却了我平生最大的遗憾,一诛四通!”

“长蛇精,”他的眼中,闪动着冷厉的光芒:“你去黄河龙王处哭诉,不就是想寻到你的兄弟们的去向么?”

他扬起手来,青色的云气,从他的掌中翻涌而出,奔到一朵灿若云霞的最大荷花之旁,顿时团团围住。

在那荷花的根部,出现了四团小小的黑气,隐约可以看得出,每一团黑气中都闪动着幽蓝的光点,空中仿佛有无形的许多条细微长线,交错纵横如网,连通荷花根部与那黑气之间,隐约可见网中那些幽蓝光点闪动不已,便如有生命之物在个中拼死挣扎一般!

黄猛失声道:“五通元灵!”长蛇精更是尖叫道:“是我的兄弟!”

父王狞笑一声,森然道:“不错!我既然将四通杀死,又如何肯让它们的元神魂灵再投肉胎,重入三界轮回?当初是它们害死了小荷,故此我便将它们的元神魂灵尽数拘来东海,以它们数千年的修为来供养这些荷花!今日恰是头七,头七一过,它们精元耗尽,从此便会魂飞缈缈,意识消散,这三界之中,可就再也没有五通神之名!我正待再去追寻你这漏网之鱼,万幸你倒自己撞入网来!”

长蛇精见势不妙,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父王转过头去,掌中玉荷花陡然放射出眩目毫光!他冷冷道:“猛弟,天帝将你封作了黄河的龙王,兼管那一片土地的精怪鬼狐,连五通都是你属下小神,你对他们的庇护也是情理之中!但我势必不能放这长蛇精生还,也不会让天帝知道!如果你定要完成天帝给你的职责……”

长蛇精尖叫道:“你背弃当初向天帝允诺的誓言!我家大王也是得道的龙王,且与你功力相若无几,你此时不过一人,如何能取得我的性命!日后天帝若知你害我兄弟,必然会教那凡人姑娘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父王眼中冷光一闪,却听黄猛沉声道:“天帝怎会知晓?”

“晓”字未断,长蛇精惨叫一声,腥红血雨喷空四洒,已是拦腰断成两截!它丑恶的两截蛇身在海沙上扭动了几下,蛇头一僵,终于不再动弹。

“砰”!蛇头自动裂开,一团黑雾飘了出来,雾中幽蓝的光点闪动,慌乱地往海面逸去!黄猛手掌张成箕状,微微一收,那黑雾光点再也挣脱不得,被强行摄了回来,最终也飘落于无形的气网之中,唯见五点幽蓝光芒,闪烁不定。

父王愕然望向黄猛,玉荷花光芒黯淡下来,半晌,方才说道:“猛弟……你……”

黄猛摇了摇头,缓缓垂下手来,面上原来的那种锐利英武之气,仿佛在一瞬间已消磨了许多,他平静地转过身去,说道:大哥,你别说了……我……我此来东海,为了怕你有防备之心,假作追杀英儿,暗中却将长蛇精化为芥子,藏于鳞甲之中,你们东海固然是没有人看见它来过,外人不曾察觉,就连英儿也是不知。

我……我来东海,不过是教训我的逆女罢了,别的……我什么也没发现,什么都不知道,大哥,你若不放心,为了小荷今世安然无恙,便将我也杀掉灭口罢了……

父王颓然垂下头来,喃喃道:“不会的,猛弟,当初在同一水盆中的时候,你的心,我便明白。”

黄猛的眼中,闪现出淡淡忧伤的泪光,想必那一瞬间,在他的心中,也想起了遥远似不可寻的一段时光,在这些巨大华美的荷花之间,仿佛浮现出当年南塘湖边,那清丽而纯真的笑容,当初她曾那样真诚地对待过两尾奇怪的小鱼,却从不曾质疑过他们的来路。

我与黄英遥遥观注,此时不觉也有些黯然,突然间,我心中一动:小荷,当初黄猛尚在南塘湖中之时,便曾观注她多日,想必,那时他也喜欢过她罢,那个南塘湖中,清丽如荷的采莲女,不然他也不会冒着被神龙吃掉的危险,自己找到她的家里去,口中说是仰慕神龙化鱼的风采,到底是怕她受到那传说中暴虐无常的神龙的伤害……

当初他号称要去帮父王找到龙珠,其实心里未尝也不是有着小小的私心:找到了龙珠,敖胜应该会很快离开小荷身边吧……只是他没想到,在他离开的空隙间,小荷竟然受五通所挟,死于非命。

作为一条小小的蛟龙,他没有受到那么多仙规的约束,他完全可以比父王更早地与她接近,甚至可以结为夫妇,可是他没有,他退缩了,因为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他便向往着蛟族传说中,那龙宫的繁华巍峨,向往着身为龙王的万丈荣光……

在回去龙宫的路上,我听见父王轻轻地问:猛弟,你还记得当初小荷家中,我们化为鱼身,躲在木盆中偷偷讲过的话么?你终于修炼得道,被上天封为了黄河龙王,也算得上是称了你的心愿,你自然是快乐的,可是我……

前些时,鲛族曾给我进献过一个美人,她性情温柔,相貌清秀,与当初的小荷……仿佛也有几分相像,可是她却说,东海龙宫,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猛弟,我这荒凉寂寞的龙宫,在众人的眼中,难道当真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么?

东海龙宫,自然是强过小荷凡间的家园;而黄河龙王的荣光,自然也是远远胜过南塘湖中小小蛟龙的寂寂无名。

可是,黄猛无言以对。黄英,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唉,父王……他难道真是很快乐的么?我听他讲过,当年小荷死后,伯父折回东海,而他却如同自我放逐地,独自跑到了北边极渊的苦寒之地,他发疯地修炼法力,几乎达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终于,两千年后,他在蛟族中第一个突破天道,得成正果,并荣耀地被天帝封作了黄河龙王。

为了做一个被三界所称道的好龙王,他尽可能地及时行雨,调节水量,当然,也严格地奉行天帝一些荒谬的指令——比如那一日天帝想看洪水翻涌的壮观景象,无端便令他将整条黄河水位上涨十尺,使得两岸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这些年来,他甚至还强行压制下自己的反感与仇恨,尽量做到善待现已划归自己麾下的五通神,如今,在四通莫名被杀,魂灵消失之后,他还将自己与伯父的交情置于一边,亲自带上长蛇精,潜入他们所怀疑的东海龙宫来调查原委。

他以为他终于克服了自己蛟族的出身,成为了一个不亚于天生神龙的龙王呢……然而……

然而,当黄猛终于猝然出手,斩杀了那最后的一通神长蛇精的瞬间,他是否才猛然惊觉:原来,使得他做不成一个出色合格的龙王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小荷之死的仇恨从未消逝,而他,根本不认为做龙王就是最完美的幸福!

他们两人都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望向头顶碧蓝的海水。海波在轻轻摇晃,天际淡金的阳光射入深海的海水之中,化作丝丝缕缕柔和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在海水中四下飘落。

遥远的东海龙宫,仍是那样金碧辉煌:水晶梁、黄金壁在昏暗的海底放出夺目的光芒,时有盛妆靓饰的各色美人,自琉璃壁前飘然而过;凌波殿上众乐齐奏,那优美动听的乐音,被不断荡漾的海波轻轻推到了耳边。

所有的水族、甚至是三界众生,如果有缘来到了这里,他一定会认为这座东海的龙宫,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然而,没有人知道,作为这座龙宫的主人,纵然他已度过了三千多年众美环绕、高贵奢华的生活;然而因为失去了她的缘故,在他的心底,这万般璀璨、热闹喧哗的龙宫,不过是一座华丽冰冷的坟墓、一片凄凉寂然的荒漠。

我仿佛听到小荷清脆而娇嗔的声音,在无尽的海水漾动中,轻轻响起:

“傻瓜,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爱人的身旁。”

六、心泪神珠

我没有去打扰父王,偷偷地从小院里退了出去。

我与黄英仿佛有了一种默契,我们谁也没有对此事再提过一个字。

突然之间,我好象长大了许多,过去很多事情,包括父王那些古怪的行径,我都慢慢明白过来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开满荷花的小院落,但我常常独自来到后花园中,在那株玉荷花旁前后徘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胸中有万千的感慨,有时候我又觉得空空荡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久,黄猛父女便返回了黄河,姐妹们仍是热衷于过去的玩乐,而我却无形中对此冷淡了许多,黄英在时,因她爽朗一如男儿,我与她颇为相投,她这一走,宫中无人作伴,我的日子更加冷清起来。

日常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盯着海水发呆,如果静下心来,可以看见那些碧蓝的水波也在缓缓地流动,听说所有的海水,最终都会流入一个叫做归墟的地方,转眼之间,时光便如海水一般,也渐渐地流过去了。

很快一件喜事即将来临,我的大姐、东海龙宫大公主的婚期临近,南海已派来使者,送来了下聘的重礼。她将被嫁到南海龙宫去,与南海龙王的二太子完结婚事。

因为是东海龙王第一次嫁女,堪称盛况空前。各地神仙妖怪,与父王沾上一点交情的自然要来贺喜,没有交情的想借此攀上点瓜葛,于是乎都纷纷送来贺礼,那自然都是些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宝贝。

至于龙宫之中,自从父王一反常态,将众夫人遣走之后,也很少再兴游乐之举,那些宴会歌舞大大减少。宫人们冷清许久,终于又盼到一场盛会,自然是人人无比兴奋,个个双眼发直。

父王说我细心周到,令我坐镇琦华殿,专门执掌来宾贺礼的登记入库之事。我不敢推辞,只好勉为其难。其后果是,在手脚不停地收了三天礼品之后,我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在冒金色的星星,因为那无数的珠宝神器,把我的眼睛都看得花了。

第四天的傍晚,当我坐在珊瑚案前,刚刚在白绫绢上写下最后一笔——今天的第一百七十六件礼品——粒玉红臂支的名字,并叫宫女用金盒收好之时,殿门口传来了宫女们莺莺沥沥的声音,这是今天第一百七十七次地响起了,因此那甜美的声音中,也略带了一丝疲惫:“东海龙宫恭迎贵客,请贵客至十七公主处留记。”

一位须发皆银的老者缓步走进殿来,先是对我长施一礼。他虽化形老者,但相貌清癯,言谈古雅,施礼之时,褐色的衣袂随之轻轻飘动:“十七公主万安,老朽是南山老人,现将私藏重宝,送与贵宫大公主。并祝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伉俪情深,永结同心。”

我已看出这自称南山老人的褐衣老者,其道行足在千年之上。若不是得道的神仙,也必是法力高深的妖精。连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说道:“多承老伯厚意,东海龙宫上下,足感盛情。”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郑而重之地递了过来。

我并未因之动容,只因自从我在琦华殿专司收礼之后,这数天以来,我的见识听闻,简直是达到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原因无它,实在是各位故交新友所送来的礼品,真正是五花八门:

只要缠在人手腕之上,便能探知此人心事的缠情丝、无须人亲自吹奏,只须有一缕清风掠过,便可自动发声,且乐声清越云霄,能使百凤翔集的细管箫、在漆黑中也是光耀十步,美容颜,生香气,令邪物退避不迭的骇鸡犀、用万年蛤珠装饰的五霞云帐,据说挂起来后,彻夜清辉满帐,有如明月当空。

还有不少的法宝神器,如能吞纳三山五岳,并可遮弊日月光芒的乾坤金光戒、无论神仙妖魔,只要被捆上就难以逃脱的捆仙绳、能于刹那之间化为青虹长霓、杀人(仙魔)于举手之间的天琊仙剑、可以伤人(仙魔)于无形,中者立毙的五毒神砂、甚至还有一只可以炼化仙魔的元丹,并化为已用的炼仙鼎、……

这些贺礼就有一点唆使我大姐与未来姐夫不和的意思了,不过,我们都知道有些送礼者是修道略有成就的山精兽怪,法力虽高,灵智尚未完全打开。送礼之心虽诚,但有失分寸倒在情理之中,所以也不甚计较。

只是这些东西当然由我另册处理,决不会真的做为大姐的嫁妆,送到南海龙宫去。否则大姐的婆家定会吓一大跳,心惊肉跳地猜猜这东海的亲家龙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至于什么闺中日常生活用得到的碧玉膏奁、步摇宝莲、金锦文茵等等,就更是举不胜枚。

在看过了形形色色的金银珠宝、神通广大的各类法器之后,我对于这只盒子里的所谓“重宝”,实在是兴趣不大。

但这只盒子外形倒甚是独特,竟是用树根挖空雕成,只有拳头大小,甚是玲珑可爱。

我接过盒子,南山老人却又迟疑片刻,期期艾艾说道:“这盒中重宝,十七公主一定要加倍小心。老朽……唉……”

他眼望那只盒子,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我倒被引起了好奇之心,轻轻一掀木质摁扭,“啪”地一声轻响,盒盖轻轻弹开了。

我本能地一闭眼睛,想躲开那种我已经非常熟悉的、从神器上放射出的强烈的宝光艳采。

可是过了半晌,我的眼睛没有丝毫异常的感觉。我睁开眼来,只看见一粒洁白如玉的珠子,正静静地躺在木盒的盒底。

不管怎样去看,那粒珠子都只是一粒普通的明珠。而且只有我指头大小,宝光也极其微弱。甚至还比不上我面前这张珊瑚长案上,镶嵌的那十几颗珠子中的任何一颗。

我的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想必这位南山老人长居深山修行,生活定是十分清苦,自然把这粒明珠当作是盖世奇宝。不过人家肯将自己心爱之物送来,总算也是一片好意,我岂能学凡间那些俗人一般嫌贫爱富?

当下微微一笑,盖上盒子,说道:“多谢老伯美意,我定然会好好收藏。”一边命宫女奉茶让座。

南山老人坐下身来,接过茶盏,却轻轻叹了口气,道:“十七公主,你心中定然是想,这个老头子好生小气,送这么一颗不值钱的珠子过来。东海龙宫富甲天下,比这更值钱的明珠,只怕何止万数。对不对?”

我脸上一红,忙道:“老伯不要见怪,委实是因为这粒明珠……”

谁知南山老人认真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十七公主,你说错了,这不是一颗海中寻常可见的明珠,这乃是一颗舍利子啊。”

舍利子?我吃了一惊。那是得道的佛菩萨火化之时,肉身烧化后留下来的结晶体。我曾听父王讲过,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在圆寂成佛之时,肉身烧化出了十几粒舍利子,至今还为三界香火供奉。

但舍利子多为灰白结晶体,哪会有这么晶莹滑润,一如明珠呢?

南山老人肃然道:“这是一位化身异物的女子,历经数世劫难,凝聚而成的心中血泪。说它是舍利子,也不为过啊。”

我心中更是惊讶,血泪向来只为凡人所有,这两物虽然与他们精魂相系,但生性脆弱,遇火即化烟尘。那究竟是怎样不凡的一位女子,居然可以生生将血泪凝聚成一颗明珠,虽经烈火炙烤,而最终竟能化为舍利?何况听南山老人的话中意思,她并不是什么修成大道的佛菩萨,而是“化身异物”?

南山老人猜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不由得又长叹一声,说道:“十七公主,老朽在南山居住修行,已有千年之久。这颗舍利子,名唤‘心泪神珠’,它的本来出处,便在南山深处的一座大寺之中。那座大寺,远近十分有名,香火旺盛,名叫隆昌寺。”

十七公主,这颗神珠的故事,要从三世之前讲起。

在第一世里,他和她,本是一对恋人,相爱极深,却未成眷属。

她本来便是修真之人。生命结束之后,她凭借法力精深,凝住一点精魂不散,直奔到西天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愿以沉沦幽冥界中无间之道,长达五百年的苦修,和堕落人间漫长的等待,只求与他结一世的尘缘。

佛陀端坐在莲花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这样,五百年后,你重入人世,前去见他罢。只是,你们缘份已尽,纵然终于与他相见,你也是不能嫁给他的。而他,也将永远不认得你。你,愿意吗?”

她想了又想,答应了。

五百年后,她受尽无间之苦的魂魄,经过六道轮回的推转,复又落入了万丈红尘。

醒来时,她已安然地躺在一个小山岗上。这里到处都是鲜绿的小树丛,春天时还盛开许多清丽的野百合,迎来成群的蜂蝶。

她俯首相看,却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化作了一块铜的矿石。身子半埋在土中,有着分明的晶体的棱角,在阳光下微微闪出紫光。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作为矿石的岁月,原来是那样的冷寂和孤独。虽然,佛陀信守了当日的诺言,让她仍然保留了前世修炼的部分法力。

最初的千余年里,她日夜盼望着与他的相见。她运用自己曾学过的天文,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轨迹,苦苦地记录着时间的刻度;到得后来,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渐渐地忘怀了。

山中的野百合开落了无数次,而小树林长成了古深的密林。林中渐渐有了各类的生物,随着时光的流转,其中有灵性和慧根的部分生物,有的是花草、有的是鸟虫、也有的是林中的小兽,它们学会了承接天地之气,来修炼自己的根骨,慢慢修成了人身,具备了法力。它们嘻笑着相互追逐,使得本来沉寂的密林,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她默然不语,冷眼相看。

她看到过后山洞中一只小九尾狐,戴上不知哪里拣来的人头盖骨,顷刻间化作了妖娆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奔入了人世,成为了当朝帝王的宠妃;而在受尽恩宠之后,却与那失国的帝王一起被斩杀;她看到山下潭中一青一白两尾蛇妖,先后蜿蜒相跟着游出了山林;再看到她们的时候,却只有那青蛇一人,脸上带着苍白的泪痕,怀抱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身上飘来淡淡的药草香。

如此久长的岁月,她看得清。

那些颠倒痴狂,都不过是为情一字而已。她付出的代价又何尝不低?但她还是不想悟。

寂寞的岁月里,她常常地回忆从前,想起昔日的耳鬓厮磨,浓情缱绻;想起他凝视她时,那含情微笑的面容;

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净土之中,至尊无上的佛陀,将会安排他们怎样的相会?

他呢?他的灵魂,是已经迷失在那十丈软红之中?还是如她一般,在苦苦地寻觅和等待着,她那穿越时空的相会?

终于有一天,深山里出现了人的踪影。

从他们的交谈中,她明白当朝的皇后薨逝了。他们是国中最好的工匠,奉命来这密林之中,砍伐下最珍贵的木材,来为那薄命的皇后做一副华丽的棺椁。

他们伐倒了参天的一棵楠树,惊叹说那楠树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年的树龄。

她藏在楠树旁的一丛绿草之中,无声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呵,她是在忘记了时间流逝后的某一天,亲眼看到两粒树籽从飞鸟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边,深入到肥沃的土中,在历经无数的风霜雷雨之后,一棵长成了这株美丽的楠树,另外一棵,却长成了一株挺拔的青松。

原来,她化身为矿石,居然已有三千余年。

在清理楠树的遗骸时,他们终于发现了静静躺于树根处的她。三千年的岁月沧桑、三千年的爱恋哀愁,尽数都蕴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折射出的,却仍然是那样柔和而明丽的光芒。

所有的人都被她的美所惊异,他们采回了她,把她交给了国中最好的冶炼工匠。她被送入了巨大熔炉里粹炼,当炉中腾出的红烟撼动紫川的时候,它终于融化成滚烫的铜水。

最后,巧手的工匠把她铸成了一只美丽的铜香炉,双耳镂空,遍体雕花,极其玲珑有致。

很快有善男信女买走了她,作为礼佛的祭品,送到附近的隆昌寺去。

来到寺院时正值深秋,碧空明净,金风徐来,满地黄叶飞卷。

在悠长的钟磬声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刹那之间,前世无数的画面从眼前飞驰而过;那一刻,她倾心地感谢佛陀无上的慈悲。

尽管已过去了漫长的三千年,可是无论时光和轮回是多么的有魔力,它们,都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皮相,又怎能抹平这个人在她心里的痕迹?

他白衣如雪,立在枝叶青翠的菩提树下,宛若西天衲子降落凡尘。他带着谦恭的微笑,从一个信徒手中接过了她,合什说道:“有赐是缘,多谢施主。”

她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柔软和温热,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气息。他温柔小心地将她轻轻捧起,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牵起她的小手。

他将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她,终于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总是先虔诚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才盘膝坐回蒲团之上,开始当日的早课。

他诵经之时,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凝视着他安然的面容,倾听他低沉舒缓的诵经声。

窗外,花开花仍落,云卷云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只在这座佛殿。寂深幽静的大殿里,高高地悬起长明灯,终年弥漫着檀香淡雅的香气。

香一支一支地燃尽,她贮满了银白的香灰,有谁知渡过了多少静默的时光?

当初远赴西方净土,佛陀盼她开悟,曾对她说谒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却总是参不懂、悟不透。就算是他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可是她记得他啊,在她的心里,他的曾经的柔情,永远都是那样清晰。

只要她始终记得,只要她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一直潜心研究佛法。隆昌寺的名声,和他的德行一样,都在日益增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极众,关于他的一些神奇传说也越来越多。据说有一次他开坛讲法,因为佛理精要高妙,居然从天上降落了许多香花;据说他有一次带着小弟子出外讲经,走夜路回来时,在无人的山涧处遇上了老虎,老虎居然摇了摇尾巴,转身遁入深林,没有伤他半根毫毛。

前来礼佛的人有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发光亮,隐隐透出深紫的金属光华。

只是,每当有幸得见高僧的人,激动地说起那两件奇事时,他却是微笑着答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然而这两件事,是由他随行的小弟子传出去的,难道是那小弟子在打逛语么?

他只是微微摇头,却不肯再发一言。

她永远是沉静而美丽的香炉,而他却不过是个凡人。凡人寄居的身躯易老,他的面容日渐枯槁,他的胡须,也是在慢慢变白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去了四十年。

一个冬日的清晨,窗外,数枝寒梅初绽芳姿。

他一如往常,仍在诵念他的早课,她看着那树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个冬日罢,他与她临楼高坐,共赏园中梅开如雪。

红泥炉上,橘色的小火苗舔动着陶酒壶的底座,楚地特产的香茅酒已有了些暖意;她慵懒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墨黑乌亮的长发,如丝绸一般拖泻在他的膝上。他吟诵着“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诗句,一边从窗内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温柔地插在她蝉鬓之上。

今夕何夕?

想要流泪,却已身化异物,闷疼的感觉,带着金属的凝重,深深地沉积了下来,只是落不下那滴微咸的水珠。

他诵完经了,从静坐一晚的蒲团上站起来。他走到供桌之前,一反寻常的,没有上香,只是端详了她片刻,居然轻轻地将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张,却无力闪躲,被他捧在温暖的手心之中。

岁月催人,他的容颜已然苍老,不复当年翩翩少年的模样。

唯有这四十年来,那双已然布满皱纹的老眼里,第一次闪现的毫不掩饰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样,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枯如树根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身上雕镂精细的花纹。那指端的温柔触感,亦是一如三千年前。

她幸福得几乎晕眩,但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他应该是不会认得她的啊,为何会如此异样?她想要问他,然而,她却是一只沉默的香炉。

他捧着她,缓缓走到窗前。突然,他推开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艳的白梅,轻轻插入她的炉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间一片静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满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为他要吟诵什么诗句了,但猛然间又想起如今的自己,已没有了那墨黑如丝的长发。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又轻轻地搂在了他温暖的怀中。

一阵寒风乍起,窗外梅花纷落如雪。在他温暖的体温环绕之中,她听见他轻声念佛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含笑跌坐蒲团,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年轻的僧侣们奔走相告,无数信徒从四面八方赶来隆昌寺,对他做最后的参拜。

他虽逝去,但玉筯双垂,肌肤尚温,合目含笑之态,宛然有如生时。或许,他本就是西方净土一衲子,因为她的缘故,才流落在这污浊的尘世之间罢。众弟子在他的遗体之上,惊讶地发现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一抹痕迹:

那只伴他一生的紫铜香炉之中,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依偎在他的怀中,正徐徐散发出冷幽的香气。呵,如他这般看透世情的高僧,为何在人世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竟会对那俗世的繁花,有这样执着的牵挂?

众弟子肃然合什,齐声诵道:“善哉!有所挂碍,而能成佛。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

至此,隆昌寺更命莲华寺。

遵照高僧的葬仪,人们架起柴山,将涂满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亲传大弟子点着了火。举火之前,人们把香炉从他怀中取出来,放在一边的空地上。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着,扑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对恩师作最后徒劳的挽留。他面朝苍天,静静地躺在火焰之中。惨白的脸上,是一抹苍凉了然的笑容。

蜂拥而上的人们拉住了这悲痛欲绝的小弟子,将他强行带离柴山。因为用力过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张字纸从夹层中飘然而落。

小弟子如获至宝地拾起那张字纸,人们好奇地问他,字纸上写着高僧的什么偈语?

小弟子疑惑地读出来:“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纸角被火焰飘黑了一块,暗色的,象是陈年不褪的一点泪痕。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卷起灵前垂地的帏幔,帷幔的布角带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炉。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香炉,连同炉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滚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拨燃烧的梅枝,散发出一种微苦的香气。她再次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头上静静沉睡的他。

原来,虽然轮回流转,可是他,是什么都记得啊。原来,情深如斯,连佛陀的法力,都有失灵的时候。

可是,她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三千年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只为了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万里江山,沧海桑田,在无尽的时间的荒野里,他和她,不过是两粒微尘。

再要在时空交错中相遇,须修多少年?

火势越来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烧成灰烬。而她的身体,也正在渐渐熔化,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等到再有那么一天了。

那么多世人的虚情假意,却能成全一生一世的厮守;而真正的爱,竟有如此之苦难。不要恋前世,不要求永远,能掌握的只有今生——或许就连今生,我们都无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肠,从此两两相忘?

但无论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终于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他和她,连同几世的缠绵情怨,都已灰飞烟灭。

隆昌寺的僧侣们在清理灰烬时,发现了一粒指头大的晶莹的珠子。

因为他生前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人们都说这是他的舍利子。寺里聚资造了一座舍利塔,将这粒珠子装以三重石函,送入舍利塔中,隆重地供奉起来,为世世代代的信徒们所礼拜。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粒珠子,只是三千年前,那个女子在离别人世之时,最后一滴绝望的眼泪。

三千年来,无论化身何物,这滴绝望的泪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里,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结成珍珠。

此身虽异,其性长存。

幽幽的茶香散漫开去,茶温却是有些凉了。我捧起碧玉的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半晌方才说出话来:“老……老伯,这样珍贵的一颗神珠……您又是从何处得来?您为何对这神珠的来历,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南山老人充满智慧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我的身体,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十七公主,老朽我,就是和被砍走的楠树长在一起的那株松树啊。”

原来他居然是千年松树精,难怪他骨格清奇,没有一般妖精的邪恶之气。

南山老人叹了一口气:“十七公主若是想听故事,老朽倒可以跟你讲讲一些陈年往事呢。”

当年飞鸟自远方而来,把还沉睡在松籽之中的我,带到了这南山之中。我在泥土中苏醒过来,吸取着土里的营养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把绿芽长出地面。

当我终于钻出黑暗的泥土,睁开双眼看那个大千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到了她。她就躺在我身旁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这株新近破土的小苗。她的身躯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紫光,看上去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典雅。

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永远不想再离开她的身边。

我们在南山的密林之中,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千八百年。

这一千八百多年里,我从一株小小的树苗,经历风雨雷电,长成了一株枝叶繁茂,占地亩余的大树。

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奋勇的心态,在被虫蛀空、被雷电劈断树杈后,几乎是用尽全部灵气,努力地长出新芽。

同时,我也象密林中其他妖灵一样,学会了吸取日月精华来修行,并增长自己的灵力。

年长月久,越来越多的树木老去、受伤、甚至死亡,到了最后,当年比我们年长或同龄的树木,都渐渐消失在密林中,只剩下我和那株楠树。

我的伙伴小楠(就是那株楠树),曾经不止一次钦佩地对我说:“小松,咱们林中这么多树,可没有一棵象你那么努力坚强地修行。你可真了不起啊。”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挣扎着顽强地活下去,不过是想陪在她身边。如果我死了,还有谁会这样关怀她呢?

我常偷偷地看着她,她总是沉默地一动不动。只有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她才会长久地凝视着深蓝的天空。那一片密林里的妖精都认识她,当它们开始有了灵性,有了生命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比这林中任何一个妖精都来得要早。

自从她有一次显现神通,赶走了一只跑来林中不怀好意的外来狼妖之后,她博得了所有妖精生灵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戴。

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非比寻常,也知道她不是一块真正的无知无觉的矿石。但她谁也不理,始终是那样沉默,连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凝视着深蓝的天空,而我照例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夜已经很深了,森林中一片静寂,所有的草木、妖精、小动物都睡熟了,只听得见风儿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小松,小松,你睡着了么?”

小松是我的名字,就好象小楠是那株楠树的名字一样。

我吓了一跳,四处一望,才恍然发觉这个声音是从她那里传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欢喜得恨不得象住在我枝杈上的小松鼠,在地上、草上连打九九八十一个滚儿。

可是我只敢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喛,我还没睡呢。”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个耳光。一千多年来,她好容易说话了,而且是在跟我说话,我怎么就不能舌灿莲花,多说上几句她爱听的话呢?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相处了这么久,我也并不知道她究竟爱听什么话。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又说话了:“小松,相处这么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这片森林中的生灵一一道别。我就跟你说一声,算做是跟大家道别吧。”

她要走了!我就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将会再也看不到她……我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个什么道法,我还不如自生自灭好了。

她没发现我的异常,仍然说下去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长啦……我曾经以为,佛陀把我跟他的约定都忘了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轻柔低徊,在清凉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动人。

我居然又痴想起来:她的声音如此动听,若她化为人形,应该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装模作样、浓妆艳抹的花妖们要强得多。

不过,就算她长得一点都不美,我还是愿意千年如一日地陪在她的身边。

突然我听到了两个字“约定”,约定?我忍不住问出声来。

“是啊,”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按捺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小松,我要见到他了。我刚刚演算过先天神数,一直都在观察日月星象。我的掐算是不会错的……小松,等了这么久,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不知是因为数千年无言的寂寞,还是因为她即将离开时油然而生的留恋,她一反常态,跟我讲了很多话,她和他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她讲给我听的。

我们讲到很晚,一直到天边隐隐发白,启明星在天际若隐若现时,我们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讲话。

她突然说:“小松,你已有了灵性,只要再学会一些道法,以后说不准能得证金丹大道。我教你道法吧,权做咱们相交一场,行不行呢?”

我看到过她赶跑狼妖的身手,当然开心,但还有些不太自信,问道:“道法那么难,我学得会吗?”

她说:“没什么难的。我教你的,是一篇九天乾坤风雷咒。这篇符咒虽然简单易学,却是万世道法之祖。只要你练得熟了,不但以后学起别的道法来事半功倍,还可以役使风雷,威力很大呢。”

言毕,她叹了一口气,略有些遗憾地说道:“当年我在佛陀驾前许下誓言,到我跟他相见之时,我的一身法力,便要全部消失了。”

我忍不住问她:“我和小楠是一起来到这儿的,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为什么这些道术,你不肯教他呢?”

她沉默片刻,慢慢说道:“因为……因为小楠……他度不过明天的劫难……”

第二天,便是那批为皇后选棺椁的工匠来到了山中。

那时楠树和我,都已有了灵性。可是一来木匠是我们天生的克星,二来我们虽有法力,却移动不得自己的原身。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噩运的降临。

楠树被砍伐的时候,我心里真是害怕,我怕的不是会永远的死去,而是怕我会再也见不到她。只要我活着,无论她到哪里,我总是找得到她的。

她果然被他们带走了。我化为人形,偷偷跟着那些工匠。

我眼看着她被他们丢入熊熊炉火之中,眼看着她受尽烈火冶炼,先是被锻为铜铁,后来又受到刀斧的雕凿,最终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紫铜香炉。

火烧刀凿,那该是怎样的痛苦?可是我知道,这是她与他相见前不可避免的条件。

所以,虽然我什么都看在眼里,虽然我痛徹心肺,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去解救她心甘情愿承受的这种痛苦。

她被一个进香的信女送入了隆昌寺中,我自然是随后跟去。在寺门口,我被守护寺庙的伽蓝神拦在了门外。但我躲在门外,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和尚把她接到手中。我一看那个和尚,就知道这正是她历经三世要找的那个人。

后来我干脆在寺后找了个山洞,专门住下来修行。每天我都会抽空去寺门口转转,妄想能看到她的身影。

十几年下来,伽蓝神也被我每天雷打不动的转悠搞得心烦意乱。终有一天,当我又在寺门口探头探脑时,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小松树,你想进去看她你就去看吧!你天天转来转去,我的头都要被你转晕了!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妖精,不就是一只铜炉嘛,有什么好看的!”

我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计较他的话语,向他道了谢,便一溜烟地跑进寺里去。我从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一找过去,最后,在一间幽静的大殿里,我终于看到了他们俩个。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在喃喃地念着不知什么经书。她静静地站在一张供桌上,一束檀香插在她的炉身里,散发出袅袅的青烟。她还是象做矿石时那么沉默。

殿内也供奉着释迦佛像,金色的佛面在青烟里若隐若现,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俯瞰着芸芸众生。

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安然、很幸福。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后来我还是习惯性地每天去寺门口转悠,伽蓝神先是不耐烦地赶我进去,见我居然不肯……他有点吃惊……继而和颜悦色地叫我进去……我仍不肯……他十分吃惊……再到殷勤倍至地请我进去……我还是不肯……他大惊失色……甚至最后威胁利诱地逼我进去……我只是不肯。

他身为佛界护法,脾气本来暴躁,当下忍无可忍,把左手握着的金杵往地上狠狠一顿,运起佛门神功“狮子吼”,对我大喝一声:

“你这棵病病歪歪、好死不死的烂松树!又想看她,又不去看她,又不远远走开,又在这里不停转悠,你倒底想干什么?本座都要被你活活气死了!”

他这一吼之威,非同小可。顿时寺门口飞砂走石,天昏地暗,而我也不由得眼前一昏,险些被他的“狮子吼”吼掉魂魄,连忙掩住耳朵跳到一旁,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是啊,我究竟在干什么呢?我知道她过得好,也不想打扰她的平静,所以不去看她。可是如果没有她,我又觉得总象缺了点什么。每天哪怕只是在她住的寺外转转,知道她在里面,这一天我的心里就踏实了,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到山洞里,继续进行我的修行大业。

所以尽管伽蓝神被我气得暴跳如雷,尽管我被他的“狮子吼”神功吼得魂不附体,但我仍然雷打不动地每天去寺门外转悠。

数十年转悠下来的结果,是我居然渐渐适应了伽蓝神的“狮子吼”,到得后来,他的吼声足以吓得百里之外的妖怪们瑟瑟发抖,而隆昌寺内的和尚们虽然听不见这专一降妖伏魔的“狮子吼”,但寺内那坚固的红墙可承受不起,墙身马上摇摇晃晃,扑簌簌落下很多土块来。

而我,却仍然行若无事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我甚至连耳朵都不用掩上了。

然后我就看到好多和尚一窝蜂从寺里跑出来,有的抱着几床铺盖,有的头顶着一个铜盆,更有甚者居然抱着一只铁锅!还有人慌慌张张的,连鞋都只穿了一只。他们边跑边大声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我扑噗一笑,偷偷看了一眼伽蓝神。只见他尴尬地把金杵从左手换到右手,瞪了我一眼。那本来就是黑红色的脸膛,现在颜色变得更深了。

不过在那群狼狈的和尚当中,我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有一天早晨,我例行功课般地又去隆昌寺,伽蓝神一反常态地没有跟我斗气,望着我的眼神中,反而有一丝怜悯。我已经感到有些不妙,果然,他望了我片刻,支支吾吾地说:“小松树,你快进去吧,那个和尚……他今天早上圆寂了。”

圆寂了?

那她怎么办?她和他的情缘该怎么延续下去?

这是我脑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再也顾不了隐身,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她的身边!我甚至说都没跟伽蓝神说上一声,便直接冲进了寺里。

当然,伽蓝神他也没有拦我。

我袖子一撸,正准备强行挤开那些从四乡八里赶来凭吊的人群之中,便听到了那首偈子:

“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我呆住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十年来,我尚是首次听闻,但我一样可以马上分辨出来,那是她的声音!

“小松,帮我……”

我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空地上,炉身插有一枝冷艳的白梅。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的静默和安然。

“帮我……”

是的,我差点忘了: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法力。

她身边不远处,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的身体就躺在那柴山之上。他的身上涂满香料,柴山上也淋满了香油,一个年长些的和尚手执火把站在一边。柴山已经被点燃了,冒出缕缕青烟,无数艳红的火苗从木柴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我一咬牙,闭上眼睛,我用剧烈颤抖着的双唇,开始默念起九天乾坤风雷咒。一阵罡风平地卷起,只听见呛啷呛啷的物件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是众人的惊呼声……

我不用睁开我的眼睛。

在她发现了人群中的我的时候,在她开口叫我的时候,我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决意了却自己的生命,与他一齐葬身于这烈火青焰之中。

我回到了幼时生长的南山,再也没有去过隆昌寺。

过了一百多年,我的南山洞府,突然有一位贵客登门造访。我迎进门来,讶异地发现来客居然是他!是隆昌寺的那尊伽蓝神!

我们一起喝了松子茶,又说了几句若有若无的闲话。他终归是个直性子的神,没几句话就说到了主题:“隆昌寺现在香火冷落,已经没有和尚在那修行了。我也要奉命再去别的寺庙作护法神,小松树,当年你天天去寺门口转悠,想要见到的那个香炉……哦,我知道她的原身是个女子……后来被大火烧成灰烬的那个……”

我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心如刀绞。

他看了看我,接着说下去道:“她当日被火烧化后,留下一颗白色的珠子,那是她三世的血泪所化,据说在三界之中,这颗珠子被称为心泪神珠。可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和尚,硬说这是那个死了的和尚的舍利子。他们后来在寺里建了舍利塔,专门用来供奉那颗心泪神珠。”

“现在庙破败了,和尚们都不在了,那颗珠子也不能说就归隆昌寺所有。小松树,我知道你对她的一片心,我是专门来告诉你地方的……你……去取来做个纪念吧……阿弥陀佛!”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终于又踏入了那座曾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隆昌寺,那熟悉而陌生的大门。寺院已经破败不堪,当年我天天转悠的地方,长出了一人来深的蔓草。两扇寺门有一扇完全朽腐倒塌了,仅存的那一扇也腐烂得厉害,油漆斑驳,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颜色。

我走入寺院之中,轻轻的脚步声,惊跑了好几只躲在草中玩乐的地鼠,草丛中一阵响动,居然还扑刷刷飞起一只五彩斑斕的锦鸡。

我向后院走过去,一路经过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路上,我调动我所有的灵识,在努力地追寻和辨认着,当年他和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在他们俩相守四十年的禅房外,我也默默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我从窗棂向里面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高没人头的荒草之间,我终于找到了那尊已是摇摇欲坠的舍利塔。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推倒了舍利塔。我挖开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砖石,把这只盒子从塔中的石函里取了出来,带回山中。

我不知道她的魂灵,在那熊熊的烈火之中,到底是投入了三界五洲的哪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在轮回的流转之中,她和他究竟还有没有来世的缘分。

至于我跟她的缘分,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在山中专心地修炼,我的九天乾坤风雷大法练得越来越好,但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

当我想她无法遏制的时候,我便会取出木盒,看一眼这颗她血泪凝聚而成的心泪神珠。

每次打开盒盖,看到那颗白色珠子的时候,我都有一种非常熟悉的亲切之情。

我觉得她好象并没有离开,仍然留在我的身边,就好象我们当年一起生活在山中密林里一样。那个时候她沉默不言,我也一样不敢跟她说话。但我的心里,却感到非常的幸福。

南山老人讲到这里,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颗心泪神珠,他的眼中满是泪水,然而泪花中却闪动着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光芒。难道这种光芒,就是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老伯,你怎知这心泪神珠,有那样奇异的神通?”

他默默地从我手中拿过盒子,打开盒盖,凝视着那颗珠子,半晌不语。

我心中奇怪,正待要问时,忽见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到了珠子之上。

我心中一震,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几颗大大的泪珠,如断线珍珠一般,正顺着他清癯的面庞上滚落下来,一颗、一颗、又是一颗。

此时他的眼中,有那样深沉的哀痛,深得就象我们茫茫的东海。

珠身忽然腾起一缕淡淡的白烟,渐渐地越来越浓,越来越多,最后整个盒子都被笼罩在浓浓的白烟里。

一阵清风吹来,白烟渐渐散去了,我看向那颗神珠,几乎立刻就要叫出声来!

只见那颗珠子洁白的珠面上,渐渐幻化出一幅奇丽的景象来:

幽深空旷的大殿,当空高高地吊起着数盏长明灯。一旁的供桌之上,放着一只雕花双耳的紫铜香炉,在袅袅不断地冒出青烟。

画面突然变换了,这次是在一片古深的密林之中。只见那林中有一块空地,青草如茵,草上开满了洁白的百合花,一块紫色的铜晶静静地躺在草地之上。

画面流转,又变成了另一幅景象,这次却是朱栏玉砌、雕梁画栋的一处楼阁,掩映在梅林深处。

梅开如雪,空中似有暗香浮动。有女子在楼上倚栏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书简,正自垂首翻阅。

画面渐渐近了,只见那女子身穿广袖合欢衣,下系流云飞霞裙,如云的乌发梳起高高的望仙鬟,越显气质华贵,婀娜翩跹,十分动人。

那女子仿佛知道有人在看她一般,将书简随手放在一边,转过头来,对着我们嫣然一笑。

仿佛是一根熟悉的琴弦,被轻轻拨动,我忍不住惊叫一声:“是她么?生得真是美啊。”

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

南山老人怔怔地望着那颗神珠,点点头道:“不错,这便是她三世真身。因为她这三世没有经过六道轮回,所以寻常人只在神珠上显现一世的模样,她却显出三世不同的相貌。”

我见他对这颗神珠实有眷恋之意,心中不忍,道:“老伯,既然你心中对她如此挂念,不如你就把这颗神珠留在身边吧。想念她的时候,还能见见她啊。”

南山老人笑了,但神情之中,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凄凉:多谢十七公主的好意,我本来想着,就让这颗神珠陪我度过一生,好象她在我身边一样。

可是,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树精,她陪在我的身边,想来也没有什么乐趣。

自从我听闻贵宫大公主结缡之讯时,便想到把这颗心泪神珠送来。一是我与你的父王颇有些交情,二来……二来我想她一生为爱所困,为情所苦,不如让她陪在人家神仙眷侣之旁,也好叫她得知,天底下真有这样美满的姻缘。想必冥冥之中,她亦会感到欣慰的罢。

他将那只木盒盖上,重又放在我的手中:“十七公主,你莫要推辞,就代大公主收下吧。老朽唯愿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大公主一般,与意中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我心中一热。数天以来,各种祝愿大姐与南海二太子的谀词奉语,我不知听过了多少。唯有这个叫做南山老人的松树精的这一番话,听来让人不由得不铭感于心。

他转身欲走,我却有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南山老伯!你的心中……自然是一直都记着这个女子,但她再世为人之后,是否还能记得,你便是当初生长在她身边的那棵小树呢?”

南山老人银色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一下,淡淡道:她在幽冥之界、无间道中受了五百年的苦楚,又在人间等了足足三千年,才只能陪那个和尚四十年;我什么也没做,居然能在她的身边陪伴她足足一千八百四十一年。想一想,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果她灵性不泯,再世为人,她所有的心思也定然在她的爱郎身上。便是看到我,她应该也是不会认得我了,又怎会记得我呢?

他向前走出两步,却又站住身子,说道:当年她为矿石时的最后一晚,我曾问过她,你这样义无反顾地去见他,万一他不记得你了,你该怎么办呢?

她说,‘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我也是一样啊,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她的身边,她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他袍袖一挥,大步走出殿去。褐衣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昏暗的海水之中。

突然,我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歌声,歌声苍凉雄浑,显然是出自南山老人的歌喉。和着海中波涛涌动之声,竟然是格外清晰:

一自天地生死诀,良缘如花,雨打风吹两处别。三生石断,四海水枯,五内俱焚六神灭。七魄缈缈,魂游八荒,寻遍九霄十界。纵是红颜君不识,唯余此志矢铜铁。

万缕情丝终不绝,光阴似电,风起云动千年劫。百世梦悲,数载情苦,十重关山九难越。

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尘五戒。未知宝珠谁堪怜,尚有青烟祭瑯琊。

七、深海悲歌

大姐的婚期,转瞬将至。素闻大姐将嫁的良人——南海二子敖轩,风致温雅,神光离合,是龙族中有名的美男子,此次南海相见,果然与传闻甚是相符。

他服饰讲究,举止有节,身上所穿着的那袭绫衣,初看如雪似霜,然而逆着不同光线看时,衣上却显现出不同花影纹路,质料经纬交错,仿佛女子流转的眼波,隐隐泛出一种淡淡的光华,便连袖口下袂,也绣满各类奇异花草,繁杂精致,美不胜收,真是令人又爱又羡。

休道我们这些天生爱美的女子被吸引了目光,便连父王都忍不住赞叹一声:“亲家宫中的织人,手艺真是巧夺天工,我看贤婿身上穿着的这袭绫衣,其华美精细,只怕连天河边的织女都未必织得出来呢。”

南海龙王喜得龙脸放光:“哪里,哪里,东海富甲天下,岂是我小小南海能比?小犬有一鲛奴,织绩之技颇精,但凡他身上织品,俱由那鲛奴侍候缝绩。”

敖轩不言,脸色却有了一瞬的怔忡,随即淡淡一笑,欠身为礼,算是对父亲赞誉之还。

我早就打点完了大姐所有的嫁妆,令人送到了南海龙宫,妆奁之丰厚,在龙族诸嫁女中只怕也是首屈一指了,素闻南海大太子敖真颇好声色之娱,南海龙王对其无计可施,海中大事,多有倚仗这位二太子敖轩,今日看来,果然是才貌双全,大姐自己金尊玉贵,偏又嫁与如此佳婿,只怕要羡煞天下女子。

然而……

东海备嫁之时,我曾去大姐在南海的暂居之处,想要请她过来看看,她自顾自在镜前描眉点额,头也不回:“十七妹准备的嫁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二十一公主敖璆兴奋地跟她描述南海二太子的俊美无俦,她描眉的手在半空中顿住,却不屑地笑笑:“我们东海多有美男,他又算得了什么?”

敖璆满腔兴奋之情被泼了盆冷水,撅起嘴来不发一言。

我自顾自整理大姐明日的嫁衣首饰,头也不抬一下。其实我心里明白,大姐指的必是东海九头侯之子禇延昭。

禇家九头虫族,乃是东海大族,世代封侯。大姐与禇延昭同年,自小便在一起玩耍,及至长大,不料竟有了私情。我原也不知,只到有一次我在大姐的寝宫后殿帮她整理嫁衣,方才察觉。

那日我掩在绮罗堆里忙活了一天,渐渐被人遗忘了。到得晚间,蓦然听见大姐在内殿摔东西撕衣裳,大哭大闹,而她的母亲明厢夫人在训斥她:“你身为东海龙宫的大公主,身上有着最高贵的龙族血脉,岂能另嫁他族,生出些不莨不莠的怪物出来?”

大姐毫不示弱地还击:“你也不是龙族中人,我本来便是个不莨不莠的怪物!”

然后只听“啪”的一声,却是明厢夫人打了大姐一个清脆的耳光。

父王的众嫔妃之中,就只有渭河夫人、淮济夫人、青河夫人和我的母亲清远夫人,是龙族的后代,她们分别生育了我的三个哥哥和我,若论龙族血脉,只有我兄妹四人方算得上最是正统。明厢夫人是蚌族美人,但生性要强,又是第一个为父王产下公主的夫人,所以心中逞强好胜之心,从未停歇,把龙族正统血脉看得珍贵无比。依她的心性,女儿自然是要嫁给正宗的龙族,如何容得下九头虫族的禇延昭?

大姐哪肯听从?她也是自小娇养的性子,受不得半些委屈,当下便要寻死觅活。

明厢夫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她不意我在殿中,以为四下无人,便喝斥住大姐,低声说道:“你不要傻了,若是嫁去南海,身份地位自是大大的荣耀,你的姐姐妹妹嫉妒你还来不及,禇家如何比得上呢?再说了,你喜欢禇延昭,无非是因为他知情识趣,体贴温柔,以后你即使嫁去南海,又不是终身不回娘家。到时你回东海省亲,再与他偷偷来往,也未始不可。”

后来大姐心甘情愿肯嫁去南海,想必也是明厢夫人一番话语,起了关键的作用。

所以很多时候,当我看到整个龙宫大费周章地为大姐准备婚事,觉得确是有些滑稽。

但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王。

南海景致,与我们东海略有不同,有些海域空旷无人,却别具一种苍凉之美。婚典还有一天,我终于寻得闲暇,便独自溜出去四处逛逛。

不知不觉之中,游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域。这里海中生物极少,但海底却长满了美丽的各色珊瑚,有的弯弯曲曲如同鹿角,有的突兀转折如同梅枝,形状极其奇异。有一棵极美的红色珊瑚树,静静地长在海底,枝干招展,竟然比我还要高出一截。

我摸摸这些美丽的珊瑚,又赤足在细腻的金沙上踩上一踩,觉得非常轻松自在。

突然之间,我的耳中听见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穿越层层水波,徐徐传来,那歌声仿佛隔得很远,又仿佛就在我的耳边轻轻吟唱。发音奇涩难懂,不太象是海中寻常的语言。但歌声哀伤轻柔,仿佛暗夜中的叹息,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意。

我循声游了过去,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大片黑沉沉的影子,拦住了我的去路。它们静静地矗立在海水之中,仿佛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我吓了一跳,再定晴看时,才发现那是一片巨大的嶙峋礁石。

我偏过头来,认真地听了听,那歌声便仿佛是从礁石之中传来一样。

我退后一步,仔细地观察着这片礁石。终于,我在其中一块礁石上发现有一个封印,令人奇怪的是,我居然在那个封印上感受到了龙族的气息。

突然,头上的避水神钗轻轻一动,我敏锐地感觉到有人正划开水波,向这边疾奔过来。

我连忙向旁边一闪,在一块礁石后隐住了身体。

水花响起,身着雪白绫衣的男子出现在礁石前。他四下一望,确定无人在侧,这才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方戒,在那个封印上轻轻一叩。

就在他四面张望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他。我几乎控制不住,差点叫出声来!只因这个形踪诡异的锦衣男子,他居然是南海二太子敖轩,我未来的大姐夫!

明天就是他的大婚之期,他不在宫中准备诸般事宜,来这片人迹罕至的海域做甚?

忽闻轧轧之声响起,两块巨大的礁石缓缓移开,显出两扇扣有镏钉的金门来。

敖轩微一犹疑,伸手推开其中一扇金门,门扇开处,一道柔和的光芒泻了出来。他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迈步走了进去。

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这金门之中,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一个又一个的疑团,在我的心里悄悄浮起。

终于,我取下发髻上的避水神钗,默念法诀,将神钗轻轻一晃,顿时隐去了身形。

我紧随敖轩,走进了那扇金门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绮丽场景。

那两扇金门之内,居然是一片安静而澄澈的海水。层顶的礁石之上,镶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珠光之下看得清楚,在一丛绚丽多姿的珊瑚中,居然端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那阵阵轻柔而魅惑的歌声,便是发自这少女的歌喉。

少女面前放有织机,手执一柄黄金打就的织梭,显然正在织绡。梭身来回投递不停,金光闪动,丝线随之交错颤动。

她一边织绡,一边低低地哼着歌儿,眼中却在不停地流泪。

那泪水一滚落下来,便马上化作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在沙地上四下滚动。我的眼光不由得移到她的下身,只见那本该是长着两腿的部分,却是一条长约半人,修长秀美的银色鱼尾!

原来她是个鲛人!

海中产有鲛人,善织绩,能歌舞,每泣涕,泪必化为珍珠。鲛人一族,以女子居多,不善征战,一向以织绩为生,所以在海中族群地位十分低下,多为龙族奴役,充作婢仆,被称为“鲛奴”。她们天生没有灵窍,不能修炼成仙,终身都是这样的半人半鱼之身。

然而也正因鲛人不能完全变幻为人形,虽然她们多半天生美貌,也常蒙海中贵侯宠幸,却终不能摆脱其低贱的婢仆身份,她们唯一的价值,恐怕便是不断地织绩,候到年老不能织绩时,主人便要强令他们哭泣,取其泪珠为藏,经此折磨,鲛人几乎无一善终,而我们东海龙宫里所有女子身上的绫罗,只怕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于鲛人之手。

如我父王曾经的爱姬珠娘,能得到父王那样的宠爱,不过是因为其容色与小荷有几分相像罢了。

然而我所见美人多矣,却没有一个,抵得上眼前这个娇娇怯怯的鲛族美人儿。我想起那次和父王化为人形,在人间与几个读书人饮酒时,他们讲过的一句话: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

这个鲛人少女,她那种令人心动的娇媚和柔弱,料想能折得断天底下最锋利的青霜。

我只是奇怪,鲛族长老一向擅长讨好我们东海龙宫,为何没将这样的美人敬献给我的父王呢?

敖轩眼中亮光闪动,柔声唤道:“真珠!”

那名叫真珠的鲛人少女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啊”了一声,手儿一松,手中握着的织梭落到了海底柔软的细沙之上!她顾不得织梭,立刻从织机旁“站”起身子,神情惊喜交集,鱼尾划动,疾速地游了过来!

敖轩张开双臂,真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到他身前,投身于他的怀抱之中。

她伏在他的怀中,“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咽道:“二太子……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他们又都说你……说你要迎娶东海大公主……他们说……你不会再回来了……真珠好怕啊……二太子……”她声音亦是娇弱柔嫩,含泪的眼眸纯真清澈,仿佛我在人间看过的那种山茶花,蕊中两滴最透明清亮的晨露。

敖轩紧紧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将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会不要你呢?南海之中,连小鱼小虾都知道,真珠你……简直就是我的心头肉一般,若你不在我的身边,纵然是身为神龙,又有什么意思?”

真珠听他这样说话,更是有说不出的欢喜,低声娇羞地说道:“那么……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敖轩伸手温柔地拢去她额前的浅发,又将她紧紧搂住,低声道:“我自然是永远不会离开你。”

真珠比他要矮上一个头,而且又是伏在他怀里,自然是看不清敖轩的面孔。我躲在一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上,除了对她的怜爱之外,还有着一种明显的焦灼和无奈。

我的头脑里一阵眩晕……这个真珠,她……莫非是我姐夫的外室?

真珠突然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伸出一只纤长洁白的手,试探地去抚摸他的眉眼,这次敖轩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将他的焦灼无奈的神情掩盖起来。真珠的手指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安地叫了一声:“二太子,你……”

敖轩手掌缓缓放下,松开她的身子,轻声道:“真珠……他们说得不错,我明天便要娶东海大公主为妻了。”

真珠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什么?明天?”

敖轩掉过头去,不敢看她泫然欲涕的眼睛。

我的心中,却突然不可抑制地泛起一种厌恶之情。

我天性善良温顺,对于美丽的女子尤其容易心软。在整个东海龙宫之中,大姐最是娇蛮任性,对下人最是苛刻,到她宫中,便是常常闻到鬼哭狼嚎之声。唯有我宫中的侍女,从不曾因为摔落金盆,或是忘了放下珠帘这等小事,而受到一顿鞭苔之苦。

可是这个美丽的鲛人少女,却让我竟然起了厌恶之心。一则大概是因为大姐的缘故,让我对她自然有着敌意;二来……想必我对这种软弱无能的女子,实在是难以施以同情吧。

真珠失神地望着敖轩,喃喃道:“二太子,你是不要真珠了么?”她突然弯下腰来,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出身于鲛族,父母俱亡,又生来就瞎了一双眼睛。谁都瞧不起我,谁都可以来欺负我……那次我在海中行走,因为看不清道路,误入恶途,被缠入一丛海蜇之中,我挣扎呼号,同伴们却只是在一旁嘻笑,大家都不管我,只是一味地看我出丑……缠在海蜇丛中,那些带有毒汁的海蜇丝,一下一下地抽打在我的身上,那种疼痛虽然钻心,一时我却也死不了,可是那时我……我真的绝望到不想再活下去了……”

她是个盲女!难怪她方才要以手指相探敖轩的面庞,竟是因为目不能视!

但闻真珠轻轻道:唯有你……二太子,你巡视海域,所乘的车驾恰从旁边经过,你听到我的哭声,便命从人停下车来,将所有看热闹的鲛人都责罚了一顿,居然亲手将我从海蜇丛中抱了出来!你不嫌弃我是个鲛奴,将我带回了南海,为我建了这所别宫,给了我安宁平静的生活。

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将你看做是一个大英雄,我爱你、敬你,我尽心尽意地服侍你,我知道自己没用,我除了织绡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我就拼命地用我的心、用我的情意,为你织就一匹又一匹的绫绡……前几日你说你要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我帮你织出最美的绫绡裁作衣衫,我便昼夜不息,甚至抽下自己的发丝,织入那匹雪绫罗中!可是你……

敖轩惊呼一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失声疼惜道:“真珠!你真傻!怪不得最近你的头发越来越薄,精神也越来越是不好,你们鲛人的发丝,是自己生命精血所凝……你这样拔下自己的发丝织入绫中,岂不是大大缩短了寿元么?你……你……”

我恍然大悟:原来敖轩身上那华美的锦衣,竟然是这鲛奴真珠所织,怪不得当时父王夸赞时,他会有那样奇怪的神情。可是这个真珠也当真痴心,竟会以发丝织入绫绡,是以敖轩身上绫衣,会有那样别的绫绡所不能比的眩目光华,恐怕不仅是因为真珠那巧夺天工的织技,还因为她将满腔的情意都织入了其中罢?

泪水化作的珍珠,如断线一般,从她的眼中指间不断滑落:“你说你从不嫌弃我是个鲛人,我们说好了要一生一世,我们说好了要两心如一……我们都说好了的……你……你现在怎能去娶别的女子?”她哭泣不休,敖轩却有些焦躁起来:“真珠,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凡间普通的男人都能三妻四妾,更何况我还是南海龙子!以我们南海龙族今日的地位,若再能与显赫的东海龙族联姻,则三界之中,谁都不敢轻视我们!”

他的目光落在真珠娇美的面容之上,语音也柔和下来,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来,柔声道:“真珠,就算我娶了东海大公主,可我的心……还是在你这里啊。我还是一样地爱着你……真珠,我对你和以前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一样会好好照顾你……我发誓!我可以用我们高贵的龙族的血来向你发誓!”

真珠猛然将他推开,身子后退几步,双眸无神,脸上的表情哀伤而绝望,如受伤远循的小兽:“我不要你发誓……你在骗我……你肯娶别的女子,你的心已经不同了……”

敖轩急道:“真珠!”

真珠摇摇头,道:“二太子……请你离开我这里罢,我虽然是地位卑贱的鲛奴,可是我的心,和你们龙族的心一样高贵和骄傲……”

敖轩想去拉她,她坚决地避了开去。敖轩跌足叫道:“真珠!我是真的喜欢你……”

真珠的脸上浮起一缕梦幻般的笑容,幽幽说道:“二太子,还记得三年前么?那次你带我去了陆地,你说那是凡间的春天,花开如锦,不,比咱们织出的最美的锦绡还要美,我的眼睛看不到,可是我第一次闻到了鲜花的香味,第一次触摸到那样娇嫩的花瓣,第一次知道那有生命的花朵,跟咱们宫中的玉石花朵有些什么不同……我想带一株到海中来种植,你跟我说不成,你说,咱们海中没有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那些花是根本不能成活的。”

敖轩面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叫道:“真珠……”

真珠仿佛未曾听闻,轻声道:“你……你那天还说,我就象那朵鲜花一样的美丽娇艳……我很美么?或许是吧,可是二太子,美又有什么用?我好象那些凡间的花朵,你……你要我做你的侧室侍妾,你不肯给我一心一意的爱情……就好象是不给鲜花那些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花儿自然会枯萎的,而我……也终将枯萎了……”

她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为大姐准备嫁妆的时候,曾去清理过龙宫宝库。

在宝库深处,我发现了一尊白玉雕像,据说是夜叉们从一艘沉船里打捞上来的。那雕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有着一张这么宁静得近乎虔诚的面容。

父王告诉我她是一个姓林的凡人少女,她从小住在海边,水性很好,后来为了救护落海的渔民,溺死在东海之中。渔民们为她建了很多庙宇,尊称她为海神娘娘。

记得当时我问父王:“既然她是海神,又深爱着海边的那些渔民,为什么供奉她的船工出海,船只还是会沉没呢?她知道之后,会不会很伤心?”

父王笑着说:“傻丫头,她只是被叫做海神,其实还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哪里真的有什么法力,来保护这来往的船只?不过……”他沉吟片刻,接下去道:“凡间的书生们有一句话,说是正直聪明便可成神。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坚持自己最初的理想,有着高贵而美好的灵魂,无论她是不是神,有没有法力,都一样值得尊敬和供奉……”

我看着那个长着鱼尾的柔弱女子,看着她眉宇间那种不同寻常的宁静,对她的厌恶鄙夷之情,居然慢慢地在心中淡去了。或许,她就象那个姓林的凡人少女一样,在内心的深处,应该也有着自己坚持和保护的东西吧。

敖轩恼羞成怒,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没有给你一心一意的爱情,难道你真珠对我,就一定是一心一意的么?我才离开你几天,这次回来,你便完全换了一种口气,对我这般无情无意!哼,四海之中,谁不知鲛人天性柔弱胆小,不堪强压,便如凡间柳絮一般,逐风而舞,你这样对我,焉知不是你另结他欢!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温文俊雅的男子,竟能说出这样刻毒的话来。

真珠浑身一颤,居然没有流泪,嘴角边还流露出一缕奇异的笑容:“我还以为你不会象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们鲛人,谁知原来在你的心中,原来是这样看待我的啊……”

敖轩残忍而嘲讽地笑了起来:“从前我对你说,你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了,可是却比所有人的眼睛都要美,就象是清晨鲜花上的露珠。我最爱你的,便是你这双露珠一般的眼睛。只是不知现在这双眼睛之中,可还有我敖轩的一丝影子?”

真珠静静地站立片刻,方才弯下腰去,从沙上拾起那支金织梭,轻声说道:“我的眼中,从来就没有过别人的影子。”

突然,她扬起织梭,疾速向自己的左眼插去!

敖轩失声惊叫一声,冲了上去,想要拦住她疯狂的举动。真珠却更快地闪到一旁,手腕一扬,织梭又剌入了另一只眼睛!敖轩阻拦不及,惊怖地停住了脚步。

真珠站直身子,决然地掷下织梭,她的声音不复娇嫩柔和,倒带着一种难言的冷栗和颤抖:“现在,我没有那双露珠一般的眼睛了,你总是肯放过我了吧?”

敖轩呆若木塑,双拳紧握,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站在原地看着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鲜血不断地从她血肉模糊的眼中流出来,流过那白玉般的脸庞,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化作无数颗鲜红色的珍珠,滚落在海底的细沙之上。

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悄悄地划开水波,穿过金门,游了开去。

一夜平静。

第二日,在南海龙宫之中,我的大姐与敖轩如期举行了盛大而壮观的婚礼。

他们华服锦衣,在阔大的翡翠羽盖下,携手缓步并行。

大姐梳三叠鬟,两边垂下珠翠挂珥,戴着一顶长达尺许、以各色美玉为饰、精美无比的玉冠。这顶名为“琳琅”的玉冠,据说是西方金王母集昆仑美玉制成。她特遣青鸟使送来东海,专为恭贺龙宫嫁女之喜,实在是大大给了东海和西海两位龙王的面子。

在拜谢父王及大姐的生母明厢夫人的养育之恩时,明厢夫人拉着大姐的手,忍不住流下眼泪,哽咽着叫大姐道:“珮儿啊,你以后嫁在南海,为妇为媳,都要小心在意,可不能象在东海那样任意妄为了……”

敖轩牵着大姐的手,笑道:“岳母大人多虑了,我敖轩得娶大公主这样的绝世美人为妻,实在是此生之大幸,自然要小心呵护,视若拱璧一般,宁可我敖轩受苦,也断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言毕,含笑看了大姐一眼。

大姐娇嗔道:“你又胡说……真是羞煞人矣!”

两人相视一笑,双手相握。在别人眼中看来,自然是说不出的鹣鹣情深。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这是怎样的一对夫妻啊?明明是心各有属,明明是心背德离,还能在人前做出这样一副恩爱甜密的情状!

我暗暗地从大姐的嫁妆之中,扣下了那颗心泪神珠。那个三世不悔的女子,让我如此心折,我可不能让大姐和姐夫的虚情假意,玷污了她至真至纯的一片爱恋,和南山老人那一份默然的挚爱真情。

当然我对父王所说,又是一番言语。我说这心泪神珠虽然神奇,但来历太过悲凉诡异,与咱们龙宫雍容之喜有所不合。大姐夫妇固然不介意,但南海龙王他们上了年纪,未必就不会有其他想法云云。

父王自然是听信了我的花言巧语,他看了看那个盒子,连打开的兴致都没有,随口说道:“既然这颗珠子是南山那个老松树送来的,咱们可也不好就这么丢到宝库里去。小十七,你如果喜欢就拿去吧!”他看了看我,眼里浮起促狭的笑意:“没事时也流几滴眼泪,让咱们看看咱们十七公主的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

我的脸刷地红了:“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父王,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父王笑了:“哟,小十七害羞了呢,没关系的,你慢慢也长大了,迟早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一个人真正的幸福,大概只有在遇上喜欢的人的时候,才能感受得到吧……”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神色黯淡下来,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冗长拖沓的婚礼好容易才结束了,五湖四海的宾客也渐渐散去,大姐和姐夫自然是要送入洞房了。我作为大姐的娘家人,按例是要陪她进入寝宫,并安置好她的随身妆奁,才能离开的。

他们两个走在前面,仍是双手紧握,郎情妾意。

我带着十名宫女,捧着各色盒匣跟在后面,心里也说不上有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慨。

忽然大姐退后一步,轻轻地“噫”了一声,道:“你颈子上带的是什么物件?把我的指甲都给挂断了……”

一根断裂开来的细细的金链、一颗鲜红的珍珠,从姐夫的衣襟中滑落到地上。姐夫慌忙将珍珠拾了起来,脸色刹时有些微微发白。

大姐却早看得清楚,“喛哟”一声,娇声道:“这颗珍珠真是鲜红可爱,都说咱们东海龙宫富甲天下,可我们那里的珍珠多是白色、紫色、黑色,顶多是粉红了,哪里有这么鲜红的颜色?”眼下之意,自是对那颗珍珠十分钟爱。

姐夫下意识地将那颗珍珠纳入袖中,强笑道:“公主你真会说笑,这颗珍珠是我自小佩在身边的,又有哪里珍贵了。回头公主随我去看看我们西海宝库,那里的珍宝才略略值得一看。”

大姐见他如此说话,也不好再行索要,但心中实在不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扭身子,也不理我,竟先自步入后殿去了。

她一向娇纵无礼,我是她的妹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命宫女放好大姐的妆奁诸物,这才走到敖轩身边。他站在那里,犹自呆呆地出神。

我知道他的心底,一定还记挂着那个温柔而又刚烈的鲛人真珠。不然,他也不会将她鲜血化作的珍珠,这样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了。

突然之间,我觉得他也不那么让人可恨了。我想起当初西海大表哥曾对我说过的话:“十七表妹,男儿志在四方。我敖宁是天地间堂堂男儿,又是高贵的龙族,怎能让儿女私情,磨灭英雄气概呢?”

同是龙族传人,想必敖轩的心中,也应该有着很多难言的苦衷吧。

可是我还是觉得真珠很可怜。

我没有去打听那个真珠的情况,或者说我根本不敢去打听。以她的刚烈痴情,我怕我会听到一个让我心碎的可怕结果。

我轻声叫道:“姐夫,我走了。”

他无意识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反应过来,俊美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常的笑容:“十七妹,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只有等到往后十七妹大喜之日,我与你大姐才能回报你这次的相助之恩。”

我知道他有弦外之音,据说他的三弟,西海三太子敖俊,正打算托媒向父王提亲,想要娶我为妻。

我没有作声,只是笑了一笑。

难道龙女的一生,就只能嫁给其它龙族君侯的儿子们,然后调脂弄粉,清歌曼舞,在奢靡繁华之中,将数万年的生命消磨干净么?

我不要仅仅只是十七公主,做为千百名龙族公主中的一员。

我们回到了东海,这一场婚礼和长途的跋涉,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真珠的故事,隔着东海无尽的碧波,仿佛只是遥远而淡然的一个影子,然而我总是无法忘怀。

很多个寂寞的午后,我独自行走在清凉的海水之中,仰望着海面上反射的灿烂霞光,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只装有心泪神珠的木盒。

爱情的本身,是否如云霞一般灿烂绚丽?那样美的云霞,隔了层层的海波来看,却只是海面上扭曲的一片光影,很多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着爱情。可是那万能的造物主,是否根本就没有造出那样如云霞般灿烂绚丽的爱情,而只存在一片被扭曲了的光影?爱所带给人的,到底是幸福多一些呢,还是痛苦多一些?

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父王为之荒诞放纵,小荷为之甘心赴死,南山松树为之终生守候,更不用提那个无名的女子为之历经三世磨难,真珠为之献出双眼甚至生命!而敖轩虽然终于忍痛放弃了爱情,他这一生,也不见得有多么好过。

而我呢?我呢?仿佛有许多的思绪,如烟云般自心田中袅袅升起,但凝神回想之时,它们却又如烟云一般,乍聚还散,顷刻间化为乌有,我努力地在心海中划波前行,回想追寻,它却总是藏于心海深处,呼之不出,海上天色已暗,海中也渐渐阴冷下来,强大的海波压在我的头顶,让我几乎想不起任何东西,这辽阔的东海,这茫茫的东海,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让我感到窒息,海域广阔无垠,然而更广阔的,却是我的心。

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可能将会改变我终生的命运。

我取下发髻上标志着公主身份的碧海明珠,把它轻轻放在玉荷花的花瓣之上。

几乎是毫不留恋的,我飘出了龙宫的大门,飞快地浮上了宁静的海面。

划开海面的碧波,我奋力游向灯火通明的彼岸。我要进入人类的世界,我要落入那痛苦的万丈红尘,我要去经历人间的磨难,我要懂得生命更深刻的意义。我要逆翻天地间既定的规则,我要走入另外的一片天地!

总有一天,我要让东海龙女的名字,成为龙族中万世不灭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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