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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巫山篇

一、茶寮夜话

转眼之间,我离开东海,已经有好多年了。

听说父王在得知我偷偷溜走后曾大发雷霆,把四海闹了一个底朝天,并遣人四处找寻我的踪迹。为了保证我以后的日子过得清静,我只得写了一封书信,托一尾鲟鱼带到了东海。

因为鲟鱼这种鱼类很有意思,他们平时生活在东海里,一到夏秋季节,它们就要从海口奋力地游入扬子江,一直要游到上游的金沙江才肯产卵。产下卵后,它们再沿江而下,回到它们熟悉之极的东海。而它们的孩子在长到六七寸长时,也会凭着神秘的血脉的暗示,追随着先辈的足迹,平生第一次游到那辽阔无边的东海。

我之所以请它们带信给东海龙宫里的父王,是因为此时我的栖身之处,正是在扬子江畔的巫山脚下。

我化为一个相貌俊雅的少年公子,开始尝试着在人间行走。

神妖人三界之中,人间界位居最末,也是势力最弱的一方。凡人的生命那样短暂,又那样脆弱,往往不过几十年的光阴,最多也只有百年的时间,他们的生机便要自动断绝。哪里象神妖两界,除了修行之中必遇的天劫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夺去我们漫长的生命。

或许也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实在是太过于短暂,所以在那短暂的几十年中,他们反而能尽情地描绘出最为瑰丽多姿的那一幅生命的画卷。

他们有很多方式来表述他们的思想:诗词文赋、丝弦箫管、品茗煮酒、清歌婉曲……甚至是弈棋——这种本是神仙用来消磨漫长时光的玩艺儿,居然也在他们手中变幻出千万种难言的思绪,其中隐喻之意,竟然可以上应天地运行之道。

以前我虽然也来过人间,但都是跟随在父王身边,随从者也颇为众多。我所看到的人间,无非是那些热闹的集市、江河里穿梭不停的白帆、还有那些意气风发、与父王做彻夜长谈的读书人……其杂乱喧嚣,确实很象三界之中对人间的称呼那样,是“万丈红尘”。

不过,自从当年在龙宫里遇见白秋练,我心中的人间,却早定格在她诵读给我听的那个画面,是“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的宁静安然,是“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的风流蕴藉。

可能是因为这两首诗给我的印象确实太深,我总是对那些文人才子,抱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敬慕之情。

我漫无目的地前行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城镇,渐渐的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得柔和美丽起来,而那些人类说话的腔调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比起东海边的人类那种晦涩难懂的发音,他们说话的韵律要更加的清亮铿锵。

终于,我在一个叫做夷陵的小城歇了下来,我决定要认真地思索我将来的道路。

夷陵城地处险要,据说是以前楚国的西塞。城池虽然不大,但周围青山似屏,碧江如带,景色十分优美。天刚刚黑的时候,我学着当地人的习俗,也到江边的茶寮去喝茶。

茶寮之中,只有三五个人,生意极为清淡。我刚在临水的一张小桌边坐下,堂倌便在我的桌上点起一盏小小的桐子油灯。在茫茫水色之中,这一点桔黄色的火苗显得格外明亮。

茶是当地出产的,叫什么“碧峰毛尖”,入口清甜,回味略甘,很对我的口味。我刚喝了两口,突然听到了两句熟悉的吟哦: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我浑身不由得一震,却听那人又接下去吟道: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我霍然转头,向说话那方看去:这不是白秋练念给我听过的,那个名叫上官婉儿的女子写的诗吗?

吟诗的那个人一身青衫,身边放着一个书囊,一看便知道是个书生。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偏过头去跟身边另一人道:“具言兄,上官昭容的这首《彩书怨》,平妥匀净,对仗工整,确是唐诗中不可多得的五言律作啊!”

那被称为“具言兄”的人年岁稍长,着玄色衣衫,相貌敦厚。他刚一开口,我便听出他的口音又与当地有异,且结结巴巴,显然是不擅言辞:“上官……上官昭容这首诗,写得……固然不错,但也……也……算不得上品。我们蜀中……女……女子,一向大有才华……五代有花……花蕊夫人,唐有薛……薛涛,那才……才……才是……品貌双全的佳人呢!”

他一说起故乡,顿时双眼放光,语速也流利了许多:“述苑兄,你是去过……蜀中的人,你看我们蜀中巫峡的景色,是否真的如……如郦道元所说那样,是‘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又或是如杜子美所说,是‘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蜀中富饶,向来被称为天府之国,无论风物山水……山水还是……才子佳人,无不是冠绝天下啊!”

那被称为“述苑兄”的人大笑起来,说道:“具言兄,一说起你的故乡,你便是这般滔滔不绝!我知道巫山与你祖上多有干连,可你也犯不着把普天下的山水都视同无物啊!岂不闻‘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再看看你们蜀国开国君主的名字,什么蚕丛、鱼凫,一听便知那本来是块蛮荒之地嘛!还妄称什么天府之国!”

那“具言兄”闻言急了,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说话却更是结结巴巴:“你……我好心……好心邀你去……我们蜀中做客,你怎能……怎能……如……如……如……如……”

他说到这个“如”字,更是卡了壳,连说几遍,偏是无法再说下去,脑门上都急得冒出了汗珠。

那“述苑兄”笑吟吟地看着他,面上大有得意之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站起身来,缓步走了过去,在二人面前桌边站定,斯斯文文地拱了拱手:“两位兄台请了。”

二人大出意外,不禁互相对视一眼,“具言兄”自然是停住了说个不休的“如”字,那“述苑兄”疑惑地望着我,道:“这位兄台,呃,不知有何见教?”

我望了望四周,店里已没有别的客人,唯有那个堂倌坐在柜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我悄声道:“楚国也好,蜀国也罢,不过是人间界的事情,与二位又有何干?”

二人脸色一变,“述苑兄”厉声喝道:“兄台这是何意?”一面手已按在了那只书囊之上。

我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述苑兄,你的故乡莫非真是在荆楚之地么?还有这位具言兄,你们蜀中便是再怎样富饶,可如果你邀了这位述苑兄前去,恐怕百年之间,天府之国便会变成一片荒漠。”

“具言兄”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述苑兄”,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明我话中意思。那“述苑兄”却狞笑一声,道:“这位兄台的话,我可是听不大明白。”

我假装没注意他已悄悄将那只书囊拿在手中,道:“果然不明白么?那你再回黑水山下,黑水河中,住上个百八十年,想必就完全明白了。”

“具言兄”大叫一声:“什么?黑水?”他连退几步,怒目相视“述苑兄”道:“你是……你是……鲭……”

话音未落,我忽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寒气破空而来,我刚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小心!”“腾”地一声,寒气显出白色烟状,已迅速弥漫散播开来,顿时场中一切,包括我在内,顷刻之间,尽数被一层白色坚冰冻住!

那个可怜的堂倌,还在睡梦之中,便已凝固成一尊睡着的雕像。

只听“具言兄”惨叫一声:“我……我被冻……冻……”咔咔两声,显然是他奋起反抗,想要击破那层坚冰,他法力当真了解,那道坚冰乃是千年玄冰,但他一击之下,居然也裂开一道细缝。但那道冰气何等厉害,源源不断地冒将出来,不断凝聚成冰,冰层逐渐加厚,那道细缝顿时被补得严严实实,他挣得两下,终于动弹不得。

我从冰中看去,只见那“述苑兄”(他是唯一一个没被冻住的物件)手中书囊已经打开,里面显出一只黑色圆筒,似铁非铁,却有着金属的光泽的质地,白色的寒气犹自腾腾从圆筒之内冒出来。

他见我们都不能动弹,这才放心地收起圆筒,用手指敲敲我的冰像,发出沉闷的声音,笑道:“哼,你的眼力倒是不错,竟然看得出我的真身,险些坏了我的大事!如不是遇见你,这只傻王八必然要带我去蜀中之地,嘿嘿,以我鲭述苑的法力,不出十年,蜀中之地,便要尽数由我掌握。”

他又狠狠地用脚踢了“具言兄”的冰像一脚,口中说道:“蜀中好,蜀中好,你这只傻王八,天天就知道念叨你的天府之国!你天生命好,生在那等好地方,我凭什么就要在黑水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苦苦捱日子?哼,我本来指望有你这东道主在,我在蜀中可以更方便一些。眼下便是没有你,我不相信我就混不下去!”

他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道:“半枝香的时间,你们就会被我这千年炼冰炉的玄冰化得干干净净!我呢?可就要收拾行装,独入川蜀啰!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哈哈!哈哈哈!”

言毕又仰天大笑,确是得意忘形。

我偷眼看了看“具言兄”,只见他怒目圆睁,可是面上神色又是害怕,又是羞愧,如果此时不是被玄冰冻得结结实实,恐怕他就要当场哭出声来。

我叹了口气,默念法诀,一道金光从我怀中射了出来,瞬间光徹玄冰,直射斗牛。

鲭述苑正在仰头狂笑,突然看到了金光,先是一怔,但随即又狂笑起来,话语中却满是嘲弄之意:“看这道金光如此纯正,想必一定是玄门奇宝。这位兄台不知是什么妖灵,居然还有这等机缘。只可惜我这千年炼冰炉是天宫至宝,所用冰烟又是取自万年海底玄冰,普通仙妖法宝根本不能破除冰寒之气,我看这位兄台还是不要自讨苦吃……”

他话语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却是困住我的冰柱当中裂了开来。他大吃一惊,尚未反应过来,接下来只听“具言兄”大喊大叫道:“冰柱裂开一道缝了!我要出来了!”(此时他倒是难得没有结巴),声音又惊又喜。

先是一声脆响,冰柱断然裂开,再随着轰隆几声巨响,断裂的冰柱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茶寮地上所铺的木板之上,木板顿时被砸得四分五裂!木屑乱飞,地面也被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声势甚是吓人。

鲭述苑早已敏捷地避到一边,没有被冰柱打中,但脸色惊惧,得意之色已经荡然无存。

夜色深沉,我站在满地狼藉之中,“具言兄”紧紧挨着我,还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们两个的身体周围,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影。但鲭述苑的目光却停留在我手指之间,拈着的那支金钗之上。

那支金钗长约八寸,凤头云身,钗头镶有一颗火红色的珠子。珠身宝光流转,而那道金色光影,正是由钗头珠上所散发出来的。

他惊怖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不是一个秀雅绝纶的白衣公子,而是来自上古洪荒的奇兽猛禽。

“你怎会有这支避水神钗?这是西王母宫中的东西!我在黑水之滨,曾有幸见过她的出巡。她高高地坐在九只凤凰拉着的辇车之上,无数的神仙天官随侍在她的驾前,七彩云霞环绕着她的左右……她带灵飞大绶、佩分景之剑,是那样的文采鲜明、光仪淑穆……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太华髻上,戴着一顶太真晨婴之冠,佩着那件叫”胜“的首饰,还插着这支避水神钗!”

我倒是吃了一惊:“你……居然见过西方金王母?”

鲭述苑哈哈大笑起来,话语之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激之情:“哦,你惊讶了?作为一条微不足道的鲭鱼,作为沉沦下层的妖族,就算我不能象那些神仙天官一样显赫,难道我连见他们一面,也这么让你感到不可思议?”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可是那样的威仪,那样的生活,谁不赞叹?谁不羡慕?”

为了求她传授永生之道,为了我能象她身边的仙官们一样,为了摆脱作妖的卑下低贱,我不顾生死,越过火焰熊熊的烈焰之山,渡过羽毛都漂不起来的弱水之渊,还有路上我所遇见的,那些闻所未闻的猛兽妖魔……我历经了九死一生,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终于爬到了昆仑。

我被青鸟使拦在了昆仑的玉圃之外,王母叫她们把我救活过来,可是却不肯答应我修炼成仙的要求。我就天天苦苦哀求青鸟使,求她们帮我上禀王母,我求了整整三十年,可是有一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在黑水河畔,身边放着这个炼冰炉……这个应该就是她感念我的诚头,所赐给我的礼物吧……我想再去昆仑,却再也进不了昆仑之界……我知道,王母已厌烦了我的苦苦纠缠,她在昆仑设了一个结界,永远地隔开了神妖的世界……

鲭述苑的眼睛变得血红,死死地盯着我,象是择人而啮的猛兽:“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够得到她的垂青?为什么她竟将自己心爱的神钗送给了你?为什么?你不是神仙!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妖精,但你绝对不是神仙!”

我退后一步,不知为什么,我此时对这个鲭述苑,竟是没有丝毫的恨意,反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好象是自己强行拿走了属于他的东西一样。

我看了看手中的避水神钗,它在我的手掌中静静地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支神钗竟有这样大的来头。

按我们龙族的规矩,百岁的龙女便是成年了。在我百岁寿辰时,父王给了我一只盒子,告诉我说里面有一件来自天宫的珍宝,法力无边,号称避水神钗。天下五行之中,但凡属水系之物,无论江河湖海,霜雪冰露,均由这支神钗掌管,叫我务必以后要随着佩戴云云。我打开盒子一看,盒子里面藏着的便是这支金钗。我爱它样式精巧,加上父王又叮嘱过的,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我自幼生长在东海,这是父王所辖的国度,哪里会有什么人敢来冒犯龙王的女儿呢?偶尔出外,我也总是与父王及众侍从一起,便是遇上意外,他们自然也不会让我操心。

是以这支避水神钗的神奇法力,直至今日我才略有所感。

我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怜悯,静静地看着鲭述苑。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想起了东海深处的那只老虾。

“你是谁?是谁?”

他还在大声地咆哮,无助失落的气愤、自怜自弃的身世,使他居然忘记了恐惧。

“具言兄”却挺身站出来,大声道:“她是东海龙王的公主,王母自然是要将神钗赐给她的!”

鲭述苑的嘴巴张得老大,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来:“龙……公主?”

我早就认出了这自称鲭述苑的妖怪,是来自西海的鲭鱼精。

人类所著《山海经》中记载:西海东五百里,曰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臒。黑水山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鲭鱼,其状如鲋而彘毛,其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

这鲭述苑既是水族,应是隶属大表哥管辖吧?

一想到西海大表哥,所有的离乡愁绪、龙宫幽思,还有流落人间所经历的风尘苦难,都化作一种淡淡的惆怅,突然浮起在我的心头。

有清凉的江边晚风之中,我又想起了那个叫上官婉儿的人类女子,想起了她所写的那首《彩书怨》。当初我对诗文一窍不通,却在听白秋练诵过一次之后,便迷恋其中。想必也是这《彩书怨》中的那两句诗,深深地打动了,我那颗隐藏得如东海一般深沉的内心罢?

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十七私离龙宫,流落到了人间的事情,他在遥远的西海之中,可曾听说过吗?

我强自压下心头异样的情绪,微笑着望向“具言兄”:“你连鲭鱼精都认不出来,还要邀他去你的故乡,如何认得出我的真身?”

“具言兄”脸上一红:“小人先父曾从侍龙王左右,公主百岁寿辰之时,龙王陛下于宝光殿设宴庆贺,并亲手将此神钗赐于公主之时,先父恰在殿外轮值。”

我有些惊诧:这里离东海如此遥远,居然还有龙宫中的水族后人?再仔细看看他,又确实不象是我寻常见过的那些水族。

鲭述苑却在旁冷笑一声:“归具言!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一会说你的远祖曾凿开巫山,打开了三峡的口子;一会又说什么先父是龙宫中的侍卫,若真有这样了得的前辈,你现在还来做什么妖怪,早就借先人之光,得道飞仙了!”

归具言恼羞成怒,叫道:“你才是见识浅陋,胡说八道!先祖鳖灵的事迹,《蜀记》中写得清清楚楚:‘时巫山雍江,蜀民多遭洪水,灵乃凿巫山,开三峡口’!至于先父曾任龙宫侍卫统领一职,龙公主自然是记得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不错,龙宫之中,确实有一位龟统领,据说与龟丞相虽属不同龟族,但还算得上是远亲。”

归具言听我这样一说,顿时满脸放光,颇有荣幸之感。

但那生性刻薄的鲭述苑偏偏此时又插了一句:“可惜你归具言却不是真正的鳖灵后人,你那个任龙宫统领的所谓先父,据我所知,不过是你认的义父而已!你归具言除了被人制作佩件,戴在身上防止耳聋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归具言大怒,他一向胆小敦厚,讷于言语,但此时怒喝一声:“你找死!”将大头猛然一摆,一股黑色旋风立时平地卷起,力道之大,当真非同小可,顿时将茶寮的屋顶刮了起来,凌空飞出老远,“砰”地一声,落入了夜色下的江水之中。

眼见得他是动了真怒,要与鲭述苑拼个你死我活了。鲭述苑哪肯示弱,迅速将炼冰炉又抓在手中,蓄势待发。

我见势不妙,将手中避水神钗一摆,金光散出,立时将黑风压住,大喝一声道:“都给我住手!玄龟!你亦属水系,难道就不怕我手中的避水神钗么?”

此言一出,黑风立停。归具言呆呆地站在当地,失魂落魄地低下头去,方才那种威猛的气势已荡然无存:“龙公主,原来……原来你早已认出了我的原形。”

(《山海经》: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鲭述苑笑得更是肆无忌惮:“神龙一族,虽然不是仙人之流,但身份地位、见识眼光,又岂是寻常仙人能比?你以为你的本来面目,会瞒得过东海的龙公主么?”

归具言低着大头,听他的声音,已是快哭出声来:“是……我只是宪翼之水中的……一只玄龟……我不是东海龟统领的亲生儿子……我认了他作义父,只是因为我羡慕他们的血统……我想成为真正的神龟后人……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先祖是大英雄……大豪杰……解除黎民的疾苦,为千秋万世所敬仰……而不是一只……一只……只能做成饰物的玄龟!”

他终于哭出声来,偌大的身子蹲到了地上:“我虽不是东海神龟的亲生儿子……可是我尽了作儿子的孝心……他年老体衰,从东海龙宫退役后,一路来到……扬子江边……他教我法术修炼,我尽一个当儿子的心……我为他感到自豪,他讲给我听远祖鳖灵的开峡壮举,讲他在龙宫时,随龙王四处征战的那些英勇往事……这些,都让我听得热血沸腾……”

“后来……他大限已至,撒手西去……我为他择了上好的墓地,尽孝子之礼,还每年都去拜祭……”

他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哭着叫道:“就算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就算我没有他的血统!就算我认他为父,是因为我爱慕虚荣!可是我在努力!我在上进!难道这也不行吗?”

鲭述苑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

我们三人站在满目疮痍的茶寮之中,他们两个渐渐从异常的情绪中醒悟过来,开始用一种忧虑而惊恐的眼光偷偷打量我。尤其是鲭述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今日闯下了大祸。

半晌,我轻轻叹了口气:“鲭述苑……归具言……你们都没有错。如果一定要说错的话,错在你们……实在是太过于执着。”

我看了看四周,借着淡淡的星光,可以看得清楚,那些桌椅早已摔得乱七八糟,墙壁也被横飞出去的冰柱碎片砸了大大小小不下十个窟窿,整个茶寮已是面目全非。

那堂倌横躺在露天的柜台里,犹自昏睡不醒。他身上冰柱虽被我施法解开,但我为了让他不致于看到不该看的场面,已对他念了神昏咒。但如果他此时看到自己的茶寮,估计就算我不念这个神昏咒,他也会马上昏死过去。

我又叹了口气:鲭述苑,你老老实实地回黑水去。你自己心中清楚,以你这一族特性,到了哪里,哪里必将有严重的旱灾,所以天帝才将你们鲭鱼一族流放于黑水之畔,不允许进入别的水域。

这样虽然对你们一族来说不甚公平,但天帝治理三界,主旨五行和顺、阴阳相调,这样才能滋生万物,繁荣昌盛。自然……不可能让每一族都能够任性妄为。

还有你,归具言,你可以居住在巴蜀一带的江中,但切不可兴风作浪。

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情,就算你将来功盖千古,你的出身,仍然只是一只玄龟,你永远都无法回避这个现实。

我看了看他们神色,都是嗒然若失,心中不忍,又说道:我父王曾经说过,凡间的书生们有一句话,说是正直聪明便可成神。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坚持自己最初的理想,有着高贵而美好的灵魂,无论她(他)是不是神,有没有法力,都一样值得尊敬和供奉……

我先前听到你们二人的交谈,学识渊博,风雅迥俗,让我心中都是好生敬仰。我想二位的将来,必然不是什么庸庸碌碌之辈。正因为此,我想奉劝二位一句:如果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又怎能修成仙道,得证正果?鲭述苑,归具言,你们好好想想我的这一句话罢。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因为屋顶已被掀翻,没有丝毫阻拦的,我清晰地看到了蓝缎子一样的夜空上,缀满了闪亮的繁星。

他们二人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我轻轻道:“你们今日在凡人居处大打出手,将人家好好一家茶寮毁得面目全非,我便罚你们二人将这里恢复原状。只要以后你们不再惹事生非,则今日之事,我们就此揭过不提。”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跪落在地,齐声哽咽道:“多谢龙公主!”

我看着他们二人在茶寮之中,忙进忙出的身影,心中突然跳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既然这个归具言将蜀中说得天下第一富饶美好,我为什么不能前去这天府之国呢?”

三峡之中的巫峡,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称于世。

大船行到了此处,江水已不似下游水流那样湍急。从舱房窗内向外看去,那江面显得格外平静,颤动着缕缕细小的水纹,如同一匹轻轻抖动着的上好碧色绉绸,暗示着这一江碧水仍在缓缓流动。

几乎再也看不到那些险恶的暗礁和漩涡的踪迹,唯有青山如画,河道曲折,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高峰险崖。很多地方要到正午时分,才会有一缕阳光投到船上。大多数时光,我们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阴影里航行。

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插屏,突如其来横亘面前,让我以为长江已上溯到了尽头。但座船只是一个拐弯,便轻轻巧巧地绕过了那座山峰。

而一绕到山的那边,眼前便是豁然开朗,熟悉的滚滚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帘。

若论节令,才只是初秋时分。但峡中寒峭,两岸群山上好些树叶都开始被秋风染红了,还有好些树叶是闪闪的金黄色,远远看去,山色绚丽多彩,有如一幅妙笔涂绘的画卷。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人类中一个名叫杜甫的人写的,据说他已死了几百年了。可是除了他的这首诗,我无法用更恰当的文字或是语言,来表达我初见巫峡风光时,那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给予我心灵上的巨大震慑。

这首诗,是同船的一个仕子念给我听的。他的名字,叫做邱迟。

这艘由夷陵开往渝州的货船上,满载着当地盛产的瓷器和丝绸。船上只有两个搭顺风船的客人,便是我和邱迟。

我本来是以二十两银子,将两间相通的舱房一齐包下了。可是临开船时,船老大在舱房中拉住了我,无比谄媚地向我连声致歉,说有另一个读书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请我务必包涵,让出一间舱房来。

我本来脾气甚好,此时也有些生气。我虽然化作一名少年公子,毕竟还是个女儿家,与一个男子比邻而居,近在咫尺,成个什么体统?何况我还先付下了那么多银子,足足是市价的两倍有余!

船老大见我执意不肯,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小老儿见钱眼开,只是那位邱公子,看起来好生……叫人难过……”他摇摇头,转身出舱去了。

我并未在意,船老大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仕子进来,悄声对那位仕子道:“便是这位公子,将这两间舱房全都租下,邱公子,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我眉头微微一皱,那年轻仕子却早已对我举手一拱:“在下邱迟,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我并不抬头,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欢与人合住。兄台大可乘坐别的船只。”

我不想留给他一点点余地。

他一时没有回答,默默地站在当地,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不会是我说话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子。虽然他的面色,实在是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但却无丝毫无损他清秀俊美的模样。

节令还在初秋,他却已穿着两件蓝衫夹衣,时不时地轻轻咳嗽两声,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难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两道好看的眉毛总是陡地一蹙。好似一只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轻轻地收起了那一对优美乌黑的翅膀。

我顿时明白船老大所说的话了,他的这种痛苦的模样,顿时让我想起“我见犹怜”四个字来,虽然这四个字向来专指女子之态,而他又分明是个男人。

他咳嗽数声,面上升起一抹病态的红晕,似乎缓过劲来,这才轻声道:“小可知道这船上仅有的两间客舱,已被兄台你花钱包了下来。小可此时相求,确是大不应该。可是……可是……”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一双极似女子的凤眼,恳求地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希翼之情。

一时之间,我居然无法拒绝,听见自己不由得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间舱房住下吧。”

他一听我已答允,喜道:“是真的么?那我该怎样称呼兄台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我……我姓白。”因为我本来就是一条小白龙嘛,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白兄。”面庞之上,瞬间漾开了一道春风般的笑容。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这双凤眼含情脉脉的凝视下,只怕这世间的女子,能够不动心的,是少之又少吧?

邱迟搬入另一间舱房之中,我居住的舱房,与他居住的舱房,只有一门之隔。更糟糕的是,这道门上连门扇也没有,这正是当初我执意要一人包下两间舱房的主要原因。

不过,邱迟去找船老大要来了一块黑布,挂在门上,聊充门帘之用。

用过晚饭之后,夜幕刚刚降临,座船就从夷陵港口起航了。

我和衣而睡,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邱迟也睡得很早,但以我敏锐的听觉,却听得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我看他言谈举止,分明是个倍受娇宠的富家子弟,不知为何一人独自入蜀,还满腹心事的模样。

不过,身为凡人,难以戒除声色之欲,自然要受到六尘之苦,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听着船底哗哗的流水,感受船只每一次在浪尖上轻微的颠簸,船尾隐隐传来船老大苍凉而沧桑的吆喝声,和在峡谷中那呼啸凌厉的夜风里:“三峡——有三滩呵——滩滩都是——鬼门关——扳舵走呵——对直行——吆嗬——吆嗬吆嗬……”

这奔腾不息的江流,是那样的剧烈、狂野、不顾一切地,冲破这高峭陡窄的峡谷,冲过那狭长曲折的河道,奋力向前!向前!奔流向那无边无际的浩翰东海,奔流向我那阔别已久的家园!

蜀中的女子,是不是就象这峡谷山色一般奇丽多姿,又如这江流险滩一般桀骜不驯?

正暇思间,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正是从隔壁邱迟的舱中传来。但这绝不是邱迟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怀中避水神钗“叮”地一声轻响,陡然射出金光!

其实就算没有神钗示警,我也敏锐地感觉到这舱房之中,突然间变得异常寒冷。我露在被褥外面的脸庞上,似乎有无数冰冷的细针在轻轻触碰,使我全身的鳞片(不不,在我化成人形时,应该称之为我的毛发),都仿佛根根都竖了起来。

是鬼物!

邱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书生。

我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脚下刚迈了两步,只听邱迟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十分微弱,但我已听得清清楚楚:“窈娘!是你么?”

语气之中,竟然是又惊又喜,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我停住脚步,心中有些生疑。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好象是邱迟在起身穿衣,接着“啪”地一声轻响,火光一亮,却是邱迟打燃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火光移动起来,从帘子上映出的影子来看,邱迟举着油灯,正在舱内四处张望。

只听他轻声叫道:“窈娘!窈娘!”起初声音中充满了期翼,到得后来,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伤心。那种令人生栗的寒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

火光一闪,舱内突然暗了,是邱迟吹灭了油灯。再过了片刻,我听到了他压抑得很低的哭泣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船上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所以船老大将我们二人的饭菜开到了一起。在就餐的中舱,我又看到了邱迟。只是一夜的功夫,他的脸色仿佛比昨天上船之时,还要憔悴了几分,而那种惹人怜爱的风致,也更胜了几分。

这样的男子,无论是在龙宫还是在凡间,我都是首次遇见。

他对我点点头,礼节性地笑了笑,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

桌上的饭菜尚算丰盛,味道虽嫌重了些,但还不错。不过邱迟也只是吃了几口便停箸了。候我也吃完了,船工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后,他突然问了我一句:“白兄此行,可是为了游历交友而去的么?”

我一时语塞,胡乱应道:“久闻蜀中风物俊丽,冠绝天下……在下正是要去游历游历……呃……增长些见识也好。”

他勉强笑了笑,又问道:“看白兄的样子,一定是儒家弟子,可相信这世上的神仙妖魔之说么?”我微微一愕,也学着书生们文绉绉的言辞,反问道:“邱兄何出此言?邱兄料想也是儒家弟子,又是否相信呢?”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的眼睛不自然地转向了舷窗外面,只见窗外那涌动着的凶猛的波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到船舷上来,但每一次都被坚硬的船体击得粉身碎骨,陡然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

我想到了昨晚那个神秘的女鬼。不错,我虽然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但我绝对可以肯定,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至于是不是邱迟口中的那个“窈娘”,我可就不敢确定了。

这一天之中,除了就餐之时,邱迟不得不来到中舱外,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呆呆地坐在舱里。至多也就是打开了两次窗子,看了看两边的风景。我听到他一直在喃喃地念着一首诗,诗句虽然写得极其优美,却有着一股沉郁苍凉之气,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我忍不住去问邱迟,他有些讶异作为读书人的我,竟然是不知道杜甫这个人物。我只得骗他说父母管教严格,只是要我一心读圣贤之书,象诗词曲赋一向不曾涉猎。

他相信了我,还好心地给我解释了一遍。

我还偶然听到他私底下在问船上的舵工:“请问,船什么时候才靠神女峰?”

舵工回答邱迟说,因为是上行船速很慢,估计要在三日之后,才会到达神女峰下。

我突然想起来,船老大是跟我提过,船上有一批货物,要在神女峰下一个叫平沱的地方卸下来的。他当时还颇为殷勤地建议,我可以利用这卸货的半天时间,顺便去神女峰下转转,遥遥拜祭一下当地香火极盛的神女祠。

当时我说我想去祠内看看,他连连摇头,说:“白公子,那神女祠可远着呢,还在那神女峰顶上,道路又十分难走。上香拜神的,都是当地住着的人,还有就是象我们这样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工。公子你去那里做什么呢?远远拜一下,虔心也就到了。”

当天晚上,我正睡得似醒非醒,突然全身一紧:那种熟悉的寒气又悄悄逸进了我和邱迟居住的这两间舱房!

对于鬼物,我以前确实是没有接触过。不过听父王说过,我们神龙属阳炎一系,天生便有克制妖鬼等阴寒之物的能耐。所以神龙所到之处,自然百鬼辟易。

而我因为是私来人间,并不想各处神仙妖精得知,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已是刻意地隐藏了神龙的气息。但不管如何隐藏,我天生的阳炎之体,仍然会让鬼物不自觉地产生忌惮之意。

但这个女鬼真是异乎寻常,她两次来到我下榻之地,跟我简直是近在咫尺,却是若无其事。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发自那个女鬼的口中。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想听听邱迟是什么反应。

隔壁舱房内一片平静。良久,才听见邱迟缓缓开口道:“是你么……窈娘?”

毫无预兆的,寒气消失了。

如此情况,一连出现了三夜。邱迟一天比一天憔悴,话也越来越少。

船行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慢,到第四天的黄昏时分,我忽然听见船上水手欢呼道:“神女峰!神女峰到了!”慌忙奔出舱来,随众人跑到船头观望。

远远只见一座峻峭秀丽的山峰立于大江之边,山色青翠,有如锦幛。隐隐可见山尖旁立有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倚山远眺归人。虽是将近黄昏,但山顶仍有云雾缭绕,仿佛给那少女披上了一层雪白的轻纱。那便是号称巫山十二峰之首的神女峰。

神女峰的盛名,我早在父王的千岁盛宴上,就从我的十四表叔——扬子江龙王敖传的口中听到过。据十四叔说来,那座山峰,本是远古时代的神女瑶姬所化。因为山势最高,总是第一个迎来朝霞,又是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神女瑶姬,那个清风为鬟,薄雾理裳的美丽女子,据说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她曾带着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间,帮助人类中坚毅无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斩杀了江中作恶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峡的河道。

但是,她们再也没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却在这幽深绵长的巫峡里,化作了十二座美丽的山峰。当地百姓感念她们的恩德,便用她们美好的名字,来称呼那些同样美好的山峰:

望霞、登龙、朝云、松峦、圣泉、集仙、净坛、聚鹤、上升、起云、翠屏。

百姓们还在神女峰后,建了一座神女祠来供奉她。在人间的争斗战乱之中,神女祠历经沧桑、几度衰败,但只要战乱稍一平复,当地百姓总是自发地又来重修祠庙。

我忍不住追问十四叔:“十四叔,那个瑶姬娘娘,她的身躯虽化为山峰,可她的元灵仍然在啊,为什么不肯回到天宫去呢?天上的生活不比凡间要好上许多么?”

当时十四叔因为跟父王交情最深,喝得耳酣脑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是啊,三界之中,谁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天帝数次相召,她都不理不睬。因为她父王炎帝的关系,天帝也不好勉强。不过她自来巫山之后,一直深居洞府,数千年间,好象只出现过一次踪影。据说是跟人间的一个君王,在阳台那个地方幽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还想听下去,他却拍拍我的头:“小十七,你还小呢,有些故事等你大了,十四叔再讲给你听吧!”

我撇撇嘴。

他和父王对视一眼,四只被酒精染得通红的龙眼里满是笑意。

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长叹一声:“有一次我在峰下的江水之中畅游,虽然没有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天庭第一神女,却看到了她手下的山鬼。”

“山鬼?什么是山鬼啊?”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十四叔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山鬼就是巫山的一种女妖,也是当地的山林之神。论理说她们未列仙班,是不能司掌神职的。可是十二峰乃是瑶姬与其侍女的肉身所化,瑶姬性格古怪,偏要她们来代管十二峰的山林,天帝也无可奈何。”

我又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那个山鬼长的是什么模样?听这个名字好生可怕,莫非长得象咱们龙宫巡海的夜叉?”

十四叔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我感觉整座大殿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摇摇晃晃,连我的耳朵都觉得嗡嗡作响。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还在黄金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小十七啊小十七,幸好这里只有你父王和十四叔,要让外人听见……”他说不下去了,接下来又是一阵大笑。更可恨的是,父王也跟着他一齐笑得开心得不得了。

等到我觉得眼睛都瞪得有些酸痛的时候,十四叔终于收起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巫山一带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草木花鸟俱有神灵附在其上。所以当地人所称的这个山鬼的鬼,并不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鬼物,而是神灵的意思。山鬼呢,就是山林之中的神灵……山鬼一族,是秉巫山云雨之气而洐生的妖精,若论相貌,小十七,山鬼们可真是绝色的佳人呢!”

他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不相信的神色,又道:那天我刚喝过一点小酒(我绝不相信他只喝了一点小酒),我的第七十六夫人合欢与我新纳的龙妃幽草,为了一点小事争风吃醋,又是哭闹又是比着乱砸杯盏,其他的嫔妃也赶来凑热闹、助阵势,闹得整个龙宫里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看看父王,我们两人的脸上都浮起明了于心的笑容)。

我实在是镇压不下去,拿出龙王的威势吼了两声也没用,她们谁都不理睬我,只顾着吵架去了……大哥你自然知道,那些女人吃起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撇撇嘴,父王一脸尴尬)

所以我干脆一掩龙耳,一溜烟地奔出龙宫去了。想了一想,我就浮到了江面上。刚巧那天阳光还不错,我躺在水上,一边晒着鳞片,一边打着呵欠,刚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突然感觉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我四下里一望,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从巫山之中飘出一团团白色的云雾,竟然把阳光都给遮住了。我一看那云雾就知道,这准是哪位爱好播云散雾的神仙,又在打这里经过了。

我被那帮女人搞得糟糕透顶的心情,通过晒了半天鳞片,正在逐渐转好,这一下子又被打断了,心中自然是火冒三丈,当即呼啦一声从江面上飞了起来,睁大龙眼在空中转来转去,我倒想看看是哪个该死的过路神灵,敢来打扰我晒鳞的雅兴!

恰在此时,我看见了那个山鬼,她骑着一头赤色的豹子,从云雾之中飘然飞过,身后紧跟着一只长得花里胡哨的大狸猫,就是那个什么神兽文狸……唉,虽然我们龙族与她们山神所辖不同,也少有交情,但至少我还是堂堂的扬子江龙王,与她们巫山神灵算是比邻而居;更何况我又是那样的英伟俊逸、仪表不凡……(我和父王同时撇了撇嘴)

可是当她凌空从我身边飞过的时候,居然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连她的那两头牲口,那个红得吓人的豹子和那只花里胡哨的大狸猫,也是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气愤!我失落!我很想去质问她!可是我什么都没敢做,居然傻乎乎地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消失在云雾之中……唉,大哥,小十七,她那种飘然自若的风度,千年来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天庭那些所谓的仙子跟她比起来……简直是连给她提鞋跟儿都不配……

他拈了拈颔下几缕龙须,眼中流露出倾慕的神情,摇头晃脑地朗声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这个姓屈的凡人,除了性情耿直之外,这几句诗更是深得我心!唔,深得我心!”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地一声,却是父王将手中玛瑙杯往他头上重重一敲:“心你个头啊!十四弟,当着孩子的面,你收敛点行不行?”

望着那座秀丽挺拔的神女峰,我想起昔日龙宫中的这段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末了,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乘坐的船只,正是在十四叔所辖的扬子江上行走,我却不敢去拜见这位有趣的十四叔。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深处,却是自然而然的,对他、对父王、对龙宫都油然而生了一种思念之情。

远远地早有十几个山民候在岸上,船刚一靠近,他们便跳上船来,张罗着开始卸货。

我跟船老大说了声,横竖也有大半天时间,我准备去峰下转转。他自是一口应允,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白公子,你要去拜祭娘娘,这自然是件惜福积德的大好事。只是你孤身一人在这神女峰下,有个禁忌我不得不说,”

我看他一副诡秘的神色,好奇心起:“什么禁忌?”

他附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若在这巫山一带,见到陌生的女子在山中行走,切切不可去看她的面容,否则就会有杀身大祸啊!”

我反问道:“为何?这里女子的相貌极是尊贵么?”

船老大摇摇头,道:“总之你记住就行啦,其他的我也不敢多说了。”

我虽有些莫名其妙,便想起邱迟一直郁郁寡欢,也顾不得多问,便回舱去找他,准备让他也去散散心,四处都找过了,却没有看到他的踪影。我去问船上的人,一个船工告诉我说,船刚一靠岸,邱迟就迫不及待地下船去了,也是向着神女峰主峰的方向。

在渐渐黑沉的夜色里,我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艰难地向峰顶行去。

有时候,我真的很钦佩凡人对词语的锤炼功夫,“羊肠”二字,对我眼下行走的这条道路而言,真是再贴切不过。道路又窄又陡,有些地方简直只能放下一只脚,旁边都是万丈深崖。

在一丛荆棘当中,我发现了一道蓝色的布条,明显是被从一件衣上挂破下来的。我认出那道布条和邱迟的外衣,正是属于同一种衣料。

看来邱迟走的也是这条小道,本来我想利用法力飞上峰顶,这时也只有放弃了。如果飞到半山腰,突然被邱迟看到的话,恐怕剩下一段蜀中的水路,我只能现出原形,从江中游上去了。

再说,邱迟一个凡人都能徒步登上山顶,我堂堂的龙女倒会输了给他么?

我按照船老大指点的路线,在崎岖的山道上,满头大汗地足足爬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幸亏天上升起了一轮满月,清辉如银,照得山路隐约可见。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了正前方三步开外,在无名的野草丛中,立有一块頺败的青石碑,碑身已断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还能看得清楚刻有几个大字:女祠。

神女祠?

我抬头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树丛中隐隐有一团大的黑影,依稀似是房舍的模样。

再走了数十步,转过一片茂盛的树林,眼前阔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石台出现在我的面前。台下也立着一块厚重的石碑,足足有桌面大小,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神女授书台!

哦,我想起十四叔说过的另外一件事,据说当时那个凡人大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是因为瑶姬娘娘赐了他天宫奇书《上清宝经》,使他终于有了大智慧大法力,最后凿开三峡,疏导洪水入海,从此天下百姓才不再被洪水所迫、流离失所。

难道这里就是瑶姬娘娘当初授大禹天书的地方?

沿着石台边的石阶走上去,我终于看到了整个石台的全貌。这座石台长约二十来丈,宽也有十丈来长,全部是由狭长的青石条铺设而成。

在石台靠西的角落里,我看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小庙宇,还带着一个同样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几根老树的枝桠……恕我直言,从这庙宇的规模大小来看,我觉得远远不能与我们东海之滨的龙王庙相比,甚至不如龙王庙中的一间正殿那么壮观辉煌。亏得船工们还在一路上一个劲地对我说,他们是如何感激瑶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不过看得出来,这里的香火确实十分旺盛。庙前庭院中央,一个半人高的石香炉当中,插着不少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儿臂的香烛,一段一段的线香;地上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纸灰;就连院中两棵古树的树干上,都披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绸红绫,有的红绸已被风雨洗去了鲜艳的红色,有些地方还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挂在这里的时日已不算短了。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此处庙宇虽然陈旧狭小,但依山临水,灵秀天成,藉着周围山河的形态走向,隐隐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势。

从一踏上授书台的石阶开始,我便已经在暗暗吃惊。因为我分明感受到四周山林之中的灵气,正以此地为核,源源不断地填充进来。其充沛盈足,比起我们东海龙宫的灵气之源——“海中眼”来,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能够在此长驻修真,对于修道中定然会大有禆益,更难得的是,这里丝毫没有深山大泽之中,所常见的那种阴邪抑郁之气。

庙宇前的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脱落,上书三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隶体大字:

凝真观。

凝真观?

正在犹疑当中,我一眼看到了邱迟。他正站在院中一张石桌之前,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借着月光,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一双乌底白边的丝履上,也沾满了山间的泥土草叶,样子十分狼狈。

想必他一介书生,奋力爬上这样陡峭的山峰,也是相当不易的罢?

我叫道:“邱兄!”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呆住了!

他看我的那一眼极其空洞、茫然无依,却又满含着无法言述的悲痛、愤激、无奈,甚至是凄凉和痛恨!各种情绪交相杂错,让我顿时噤住,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视线转处,已看到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张洁净的白色纸笺,纸笺上隐隐有几行淡淡的墨迹。

邱迟突然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张纸笺,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才将纸笺在手中缓缓展开,颤抖着轻声念了出来:

“上已好莺花,寒食多风雨。三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扑通”一声,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声:“窈娘!”神色悲苦,不忍卒观。

我不由得前进一步,想要扶他,但又不敢伸手。

他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痉挛般地将纸笺揉成一团。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哭出声来:“窈娘,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来过这里了!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我早已聊无生趣……我根本不怕死啊……窈娘……”

他的哭声凄厉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鸣的老猿。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唯有山风在凄厉地呼啸着,吹拂过黑深茂密的山林。

邱迟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白兄!白兄!是她约我来的,是她约我来的!可是为什么她不肯出现呢?为什么?”

我被他抓住双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尴尬得脸都红了:“邱兄……呃……你起来冷静冷静……伤心也不是个办法,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苦楚?不如说出来大家……呃……商议商议。”

他迟疑地松开我的手,頺然地坐到石凳上。我慌忙绕到石桌另一端,找了只石凳小心坐下。

不知从何时起,风势渐渐停住了。天上的明月毫不吝惜地将所有的清辉,都尽情地倾泻在这寂静的山中。山中的一草一木,在如银的清辉里,都显得是那样的宁静、清晰。

邱迟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略显疲惫沙哑:“白兄,你还记得那日在船上我问你的话么?我问你,你信不信……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魔的存在?”

我点点头,道:“我记得的。”心中却不由得应道:“我自然相信,我本来就不是人嘛。”

他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心中爱恋的那个女子,便不是寻常人类,而是一只……一只……山狸。”

最后两个字,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安慰道:“身形肉体,不过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只要真心相爱,是人是兽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我的真心话。天秉阴阳二气,从而化生万物,谁说只有人类才有七情六欲?我们水族之中,还不是一样有重情重义的白秋练、才貌双全的夜光夫人?

邱迟说这话出来,实在是他也憋得慌了,想找个人倾吐一番。看他样子,本来是料到我会大惊失色的,没想到我竟然毫无鄙薄惊恐之意,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衷心地说道:“白兄,举目世上,只有白兄你在这一点上,堪称是我的知已。”

我微微一笑,道:“你喜欢的那个……呃……女子,可是名叫窈娘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道痛苦的神情,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啊,她的名字,正是……叫做窈娘。”

我本是九江人氏,父亲因经商致富,家道尚算小康。前年春天,因逢家在夷陵的舅舅五十大寿,父母遣我赴舅家祝寿。我与窈娘……便是在那时相识。

我去舅舅家后,舅舅因为喜爱我,不愿放我回九江家中。便托人给我父母捎信,说要留我在他家中长住读书,父母也就答允了。

我在舅舅家中,独自住着后园的一座小楼。有一天深夜,突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边闪动着无数条金色的闪电,雷声也是轰轰不绝,每一声炸雷都好象就在我住的屋顶上打滚。我那时一门心思,想要参加当年的秋闱,一举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所以虽然夜已深沉,我还在灯下温习书本。

突然,我听到楼下院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高声叫道:“邱公子!邱公子!外面的雨下得好大,邱公子快开开门吧!”

我听有人叫我,连忙放下书卷站起身来,推开临院的窗格,探头向下看去:我看见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女郎,撑着一柄青油纸伞,正伫立在楼前的风雨之中。因为雨实在下得太大,她的伞角不停地向下流着雨水,溅得她的衫裙边上也有些湿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舅舅虽然家大业大,膝下却只有一个幼女,人丁并不旺盛。而这座小楼因为地处僻静,家人多觉不便,所以一向没有住人,院中杂草丛生,荒废已久。

我来之后,因为想要个清静的环境读书,特地叫人收拾了住进来。住进之后的这半月之中,除了洒扫送饭的家人外,还不曾见过有外人出入,更别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郎了。

我犹疑了一下,那绿衣女郎一看见窗格打开,便仰起头来,对我娇声叫道:“邱迟!我在叫你,你怎么不理人家?也不应上一声?”

她这一仰起头来,在闪电之中,我已看清了她的面容,只见她眉眸娇媚,含嗔带笑,宛然是一个十分娇俏的二八佳人。

突然“嗞”地一声,一道金色闪电陡然划过黑沉沉的夜空,随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竟有一个炸雷滚到了院中!

那绿衣女郎“啊”地一声惊叫,身子不由得轻轻一震,脸上又带上了几分惊怖之色,越显得楚楚可怜。

她向楼前走近几步,哀声向我叫道:“邱公子,奴家是邻村秦家的女儿绿娥,因为偶然见过公子一面,仰慕你的人才文章,日日夜夜,只是盼望着与你相见。今日这样雷雨交加的天气,我趁着父母亲不甚防备之时,偷偷地跑出来与你相会。你怎如此忍心,居然将我一个人留在屋外!”

我听她这样说来,心中微觉歉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是有欠礼貌,张口便要答应。突觉唇上一暖,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紧紧捂住了我的嘴巴,有人在我耳边低声道:“不要回答她!”

我不防背后有人,顿时吃了一惊。听这人的声音虽然刻意压得很低,却是温婉动听,清如莺啭,定然是个女子无疑,莫非她是舅舅家中的婢女?

她此举虽然有些唐突无礼,但不知为何,我却真的没有再动一动。她见我很是顺从,又低声在我耳边笑道:“对啦,这样听话,才能保得住你的性命。”说话之间,捂住我嘴巴的那只纤手,便悄悄地松开了。我的鼻端,突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正是从她身上飘过来的,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却不象是市上售卖的那些檀香、芸香之类的香气。

她紧贴在我的身后,又隐身于阴影之中。院中那绿衣女郎并没有看见她,见我始终不应,恼怒地将纤足在地上轻轻一跺,又向我撒娇地叫道:“邱迟,你这个狠心的郎君,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奴家又求了你这么久,你还不肯下楼开门,让人家进来避避雨么?”

她这两句话微带轻嗔,声音甜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惑之意。听在人的耳中,不由得不叫人骨酥筯软、心动神旌。若不是我身后之人早有言语交待在先,我怕是早就忍受不住,出言相应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那女子却又悄声对我说道:“你呆在楼上,千万不要下楼,她如果叫你,也千万不要答应她。记住了!”

轻风飒然,暗香浮动,那女子突然抢身而出,从我面前开着的窗格里一跃下楼,飘然落在那绿衣女郎身前,有若一抹轻烟。

她望着那个绿衣女郎嫣然一笑,说道:“邱公子既不肯开门,只有我来陪陪你了!”

闪电和雷声突然都消失了,连雨都小了很多。四下里一片静谧,无数晶莹的雨丝四下飘落。

那个神秘的女子,俏然立于纷飞细雨之中,紫色衣衫无风自动。雨丝濡湿了她乌黑的长发,又无比留恋地飘拂过她那含笑的面庞。

我站在楼上窗前,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在昏暗阴沉的夜色里,她那种绝世惊艳的风姿,仿佛照亮了整个天地。

绿衣女郎一见这个女子,却是大惊失色,连连退后几步。

此时“轰轰”数声,又是几个炸雷在院中响起,火光四溅,煞是吓人。院中有几处荒草顿时被雷火点燃,但很快就让雨水浇熄了,只是不断冒出缕缕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气息。

那绿衣女郎被雷声吓得脸色煞白,她瞪了那个女子片刻,突然冷笑一声,方才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刹时无影无踪,神色变得极其狞恶可怕。

她猛地将手中青油纸伞往地上一抛,恨声道:“好啊!连雷公电母都出动了!我索性也不用逃了,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一团惨绿的光芒之中。绿光猛然一亮,又徐徐敛去。我站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绿衣女子站着的地方,居然盘踞着一条长可丈许、粗如水桶的绿色巨蟒!

那巨蟒尾巴微微一摆,只听“砰砰”两声,院中地上铺着的青石板顿时被它击得粉碎!

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叫道:“啊!”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那巨蟒闻声抬起它那颗足有笆斗大的、丑恶无比的蟒头,那双散发着碧绿光芒的眼睛邪恶地紧紧盯着我,居然开口作人言道:“邱公子,你且好生在一边候着,待奴家打发了这女人,再来陪你共度良宵!”

声音娇媚一如少女,正是那个绿衣女郎的声音!

我这次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只觉眼前一黑,人靠在窗边墙上,已是慢慢瘫软下去。

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我看见那个傲然立于雨中的紫衣女子,从背后霍然拔出了一柄青光闪耀的长剑!

当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纱,投到了我的床铺之上。我揉了揉眼睛,脑海中立刻浮起了昨晚的情景。我悚然一惊,掀开被子跳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向院中一看:只见院中阳光明媚,一片鸟语花香的景象。

舅舅家的小厮四儿抱着一只大笤帚,正在清扫院中的杂物。他听到我开窗的声音,抬起头来,笑着打招呼道:“公子你昨晚读书很晚了吧?今天居然难得地睡了个懒觉。饭菜我都摆在桌上了,公子洗漱之后就请用饭罢。”

我向院中看了看,只见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激斗过的痕迹。突然我的身子一僵,因为我分明看到墙角之处的那一丛荒草上,尚残留着昨晚被雷火烧焦的痕迹!

迟疑了一下,我试探地问四儿道:“你……你来的时候,我是在睡觉么?”

四儿毫不在意,应道:“是啊,我来送饭时,公子你躺在床上,睡得不知有多沉哩。”

我摇摇头,努力地去回忆昨晚的情景。我分明记得,昨晚我是昏倒在窗子旁边,四儿又分明不晓得内情。那么,昨天是谁把我扶上床去的呢?会是……会是那条丑陋邪恶的巨蟒么?

我想起那巨蟒昨天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今晚它可别是真的来找我吧?但随即心中又隐隐浮起一丝担忧:“她……她不知怎样了,那妖精……可曾伤害到她了么?”

夜已深沉,我坐在油灯之下,重新又摊开书本。可是不管我试图集中精神,总是心神不宁。

突然之间,犹如身处幻梦一般,我的鼻端,又闻到了那种我已熟悉的、淡雅宜人的幽幽香气。

是她!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因为用力过猛,我的衣襟居然带翻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哐啷”一声倒在桌上,灯油顿时流了出来。我又要扶灯,又要防着灯火烧着了书本,又怕灯油弄污了衣裳,一时间手忙脚乱。

只听有人“扑噗”一笑,斜剌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扶起倾倒在桌上的油灯,将它重又轻轻放好。灯火忽地一跳,屋内仿佛亮了许多。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灯下如玉的丽人,她娇嗔地瞥了我一眼:“邱郎,窈娘来了,你不欢喜么?”

当晚窈娘便留宿在小楼之上,我几疑自己是处于梦幻之中。

她告诉我,那晚的绿衣少女,是一种名叫虺蛇的怪物。这种怪物常化身为美女,呼唤男子的名字。一旦答应,它便会摄走那男子的魂魄,再将其肉身吃掉。

我想起那条巨蟒的模样,还是有点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问她:“那……那它……昨天晚上,你们……”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桀然一笑:“我将它给杀了。”

我失声道:“什么?”她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这妖物在我的故乡害人不少,又异常狡猾,花样百出,雷部数次想要将它击杀,却总是让它觑空逃脱。这次被追得紧了,它居然化为人形,妄想托你来庇护。幸好我已抢先一步,才没有让它得手。”

我讶然地望着怀中那美貌温柔的女子:“你……你竟然能杀死这样厉害的妖精!那你……你莫非是……天上的神仙?”

窈娘笑了:“我可没有那样大的福份,我也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懂得法术的修道者而已。”她的面容之上,现出一种凝重的神情来:虺蛇出自于巴蜀巫山,那是我的家乡。我可不能让它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我们巫山的声誉。

话虽如此,我却还有着很多疑团未曾解开。但看着她那艳若春花的面容,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意,不敢再追问下去。

窈娘心思敏锐,已觉出了我的异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傻瓜,不要多想了,虺蛇是穷凶极恶的妖怪,我杀了它只是替天行道,并不是我一味地只知滥杀伤生。反而是你……”

她柔腻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面颊:“倒象是我前生的孽缘,虽是初次谋面,却叫我怎样也抛不去、丢不下……唉,只怕我多年修行……要毁于一旦了……莫非真如娘娘所说……这是我命中该遇的劫数?”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不过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一直偷偷来往,不觉已是将近一年。我托辞要在舅家安心读书,不肯再回九江府去,窈娘自然也不会提到,要回她的故乡巫山。白天她杳无踪迹,但一至夜深无人之时,她便会来到小楼之中,与我偷偷幽会。

上已节那一天,我向舅舅撒谎说要出去会友,偷偷带着窈娘到郊外去游玩。窈娘一路上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显得特别开心。尤其是当我们在一个无名的山谷里,发现了一大片青芷草和兰蕙时,她竟然欢呼雀跃起来,简直就象一个孩子。

我看得出她对那些香花异草,确实是发自心底地喜欢,便想要帮她采一束带回去,她却坚决地制止了我:“邱郎,花草也有生命,也有灵性,我们采它回去,只能观赏一时,却害了它们的性命,又于心何忍呢?还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在这野地里,我看着倒欢喜得多。”

她那娇艳的面庞,映着青翠的山色,真象是一朵最美丽的鲜花。

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但在我的心中,早把她看作了是我的妻子。而她侍奉我也极为周到,温婉贤淑。我们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冽,到得后来,我几乎渐渐淡忘了初识她时,那风雨之中跃下高楼的轻捷如烟的身影,忘记了那挥舞宝剑剌向妖蟒的飒然英姿,忘记了她不凡的武功和神秘的来历;而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她当作了一个娇弱可人,需要我来照顾安抚的小女子。

她似乎对我热衷的功名并不感兴趣,但她也并没有劝阻。只是每次当我热切地向她描述,将来我会让她享受怎样的荣华,又会带给她怎样荣耀的诰命时,她总是淡淡一笑,说一句我完全不懂的话:“可是邱郎,这些东西,我都是用不着的啊。”

但到得后来,我的身体却开始渐渐有些不适。初时只是咳嗽不止,后来时时发烧,不思进食;到得最后,竟然虚弱到卧床不起。便是勉强说上两句话,也要气喘半天方才平息。

舅舅大为惊讶,请了大夫来为我诊治。大夫只说我是五内虚寒,开过几剂药方。舅舅天天叫人煎药让我服用,我的病却总是时好时坏。

窈娘对我的病也是心急如焚,不忍心再有片刻离开我的身边。渐渐不避形迹,有时白天也留在我床榻之旁侍候。舅舅家里很多人都见过她,最后连舅舅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有一天舅舅过来探视我的病情,他坐在我的床边,先是说了几句闲话。过了半晌,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迟儿,我听说你在这楼中,收留了一个女子,是也不是?”

我脸上一红,低声道:“甥儿不孝,未经父母媒妁之言,便与这个女子结下了私情……可是她颇执妇礼,实在是一个极其贤淑的好女子……只等我病好之后,定然会禀明父母大人,到时还要麻烦舅舅成全……”

舅舅叹了一口气,说道:“迟儿,这个女子来历不明,焉知不是大户人家逃亡的姬妾、或是不守闺训的小姐?这倒还罢了,若是什么山精树怪之辈,只怕你将来连骨头都剩不下呢!”

我急道:“舅舅何出此言?她只是一个修道的术士,我……我还亲眼见过她杀过妖怪呢!”此言一出,我立觉失言,因为我和窈娘约定过,那晚之事绝不告之第二人得知。

幸得舅舅并不在意,说道:“迟儿,你先别怪舅舅胡说,你看自从你遇见那个女子之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管吃过多少草药,都是没有什么起色。我看那些见过她的人说,她容颜美色,异于常人。天底下的普通女子,哪有生得那样美貌的道理?更何况,”

他顿了一顿,又道:“咱们府中的章道长也说,据他夜观星象,看出府中近日来妖气冲天,黑云蔽空,竟然是有大妖怪隐身其中。你说,章道长指的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舅舅近年来笃信道教,一向都请有道士讲经炼丹。那个章道长是数月前被请入府中的,据说他妙解义理,法力通玄,最得舅舅敬重。既是他说的话,舅舅自然十分上心了。

舅舅见我意似不信,当下提高声音,叫道:“四儿!”

脚步声响,四儿从外面慌忙走进屋来,叫道:“老爷有何事吩咐?”

舅舅道:“你将你所看到的事情,讲给公子听听。”

四儿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有些胆怯地说道:“公子,四儿说的都是实话,你……你可不要见怪。”

我摇了摇头,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下去道:

前日晌午,我奉老爷之命,前来探视公子病情,看新请的那个大夫开的药效果如何。可是公子睡得正熟,我没敢打扰,便准备悄悄地回去。

正要下楼,我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无意之中探头一看,只见一只生着黑黄相间的毛皮的小狸猫,迈着细碎的脚步,正沿着楼梯一路小跑上来。俗话不是说得好吗,叫猫来财、狗来富。我看它生得十分灵巧可爱,便起心想将它抓来养着玩儿。

当下我不敢惊动它,轻手轻脚地闪到楼梯一边的角落里,偷偷地盯着它的动静。

它一路小跑上来,直到公子卧房之外,方才停下脚步,用小爪推了推房门。但因为大夫吩咐过,说公子的房门一定要关紧,以免伤了风寒。所以每次我出来之时,总会将那门上暗拴扣上。公子你是知道的,那暗拴扣上之后,屋内屋外都可打开。但如果推门的话,却是推不开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没来由地轻轻一颤,竟然有些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四儿已经继续说下去道:我见那小狸猫用小爪推了几下门,可门扇都纹丝不动。它坐在原地,歪了歪头,又用小爪搔了搔下巴。那煞有其事的模样,真是象极了人在凝思时候的样子。

我差点笑出声来,正想现身出去将它抓住。却见它突然化作一道红光,竟穿墙进入了房中!

我的大脑里嗡地一声,突然间一片空白:“你是说……四儿,你是说……”

四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当时的情景把他吓得不轻,至今还心有余悸:

小人……小人已经知道那狸猫……那狸猫定然是只妖怪……当时吓得本来想拔腿就跑,可是突然想起公子你还睡在里屋,当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跑了过去。

我一边在心里大念“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急急取下暗拴,猛地推开房门!

我一进房门,一眼便看到公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看样子象是睡着了。我舒了一口气,不敢叫醒公子,强行壮起胆来,在房内四处扫寻那只猫妖的踪迹。

突然之间,我看到公子床后帐幔一动,当即被吓了一跳!我本以为是那只猫妖出来了,谁知……谁知……谁知出来的,居然是那位……那位姑娘……那位被公子叫做‘窈娘’的姑娘。自从公子病后,我在公子房中看到过她几次,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是公子最心爱的人儿。

她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柔声问道:‘你在找什么?’我连忙说道:‘我……在找一只猫儿。’她笑着说道:‘我一直在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猫儿进来了?’我下意识地看看整间卧房,哪里有那只狸猫的踪影?

我不敢再打扰公子,加上窈娘姑娘又在房中,便连忙退了出来。下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我上楼探视公子之时,公子房中根本就没有人呀!那么这位窈娘姑娘,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公子的房中的呢?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之中,除了那只狸猫,我根本没有看到有什么活物上楼来啊。除非……除非……

四儿说到此处,看了看我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我全身一阵发软,脸上发冷,想必脸色难看之极:“你是说……窈娘她,她就是……”

只听一人朗声说道:“善哉!妖性本恶,色色空空,施主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舅舅惊喜地叫道:“章道长!”

门扇开处,一个道士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褐色道袍,头上戴着登云冠,手上执着的一支灰白色拂尘随风飘动,真有出尘之概,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四儿连忙搬过一只凳子,放在我的床前,请那章道长坐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两根细白的手指在我腕脉上轻轻一捺,沉吟半晌,却不言不语。

舅舅心中关切,连忙问道:“章道长,依你从脉象看来,我甥儿的病情可有好转?”

章道长皱眉道:“依公子脉象来看,尺滞脉滑,微弱难辨,确是妖寒入骨之象……只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我突然想起窈娘那关切焦急的神情,心中那一丝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绝对不是窈娘,窈娘她对我那么好,她绝对是不会害我的!”

那道士松开我的手腕,叹道:所谓胭脂陷井、红粉骷髅,公子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沉迷于女色不愿自拔,也是在贫道的意料之中啊!

不过公子须要知道,那女子原是千年狸猫修炼成精,为巫山群妖之首,道行极为高深。当日它因与一条虺蛇争夺地盘,二妖一路从巫山斗到夷陵,但这狸猫精道行胜过蛇精,虺蛇终于被她杀死。恰在此时遇见公子,狸猫精见公子人品清秀,真元淳厚,才化为美女来到公子身边,所谓恩爱缠绵,说到明白之处,其实不过只是为了盗取你的真元。

我大惊失色,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那虺蛇之事?”

章道长微微一笑,舅舅却忙说道:“道长法力高深,些须小事,怎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四儿插话道:自那日我看见那狸猫精后,便禀告了老爷,老爷问过章道长,章道长叫我小心注意那个……那个狸猫精的行迹。昨日晚上,我将熬好的药汁送来时,公子也在睡梦之中。她……她已经来了坐在公子身边,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唤醒公子服药。我虽然有些害怕,但料想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一个下人下手。所以壮起胆子问她,要不要唤醒公子服药。

她不答言,只是挥了挥手,叫我先行回去。我故意大步下楼,弄出很响的脚步声,但又偷偷地潜了回来,躲在公子卧房的窗下。过了半晌,我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便直起腰来,大着胆子,从窗纸的缝隙里向里面偷偷看去……

四儿哆嗦了一下,我紧紧靠在床背上,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我看见四儿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那声音却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看见……看见她将一粒绿色的药丸,放入了公子的药碗之中……”

屋里突然寂静下来。

我想起那个难忘的风雷雨夜,想起她神秘莫测的来历、相处时欲言又止的神情、种种古怪不解的举止,我想起那条能作人言的绿色巨蟒,她和她都是属于一个族类!不由得我不心胆欲裂,一股莫名的寒气迅速弥漫在胸腔之中。

我终于控制不住心头的恐惧,一把紧紧拉住那章道长的衣袖,颤声道:“道长!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二天便是寒食,我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吃她拿来的任何食物,甚至不敢喝她送来的水,自然也不肯服药。我的病体本来虚弱,这样不肯进食,到了下午时分,整个人已经是疲累不堪。

窈娘信以为真,她紧挨着我坐在床边,忧心如焚地一遍遍问我:“你想吃什么?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弄来。”

我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好胡乱说道:“我想吃橘子。”但这个季节哪里会有什么橘子?

她犹豫了一下,道:“好,我马上出门去街上找找。或许有人把冬天的橘子保管得好,也未尝可知。”

她前脚刚走出院门,四儿便随后进来,按照章道长的吩咐,将一只贴满了符录的青花瓷瓮,偷偷地放在了门扇的背后。四儿也躲在门后,手中拿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章道长在上面用朱砂画了许多古怪的图形符号。

那只青花瓷瓮是章道长的法宝,据说有收妖的奇效。章道长再三交待,只要将妖一收进瓮中,就要立即贴上那张符纸。只须一枝香的时分,瓮中妖怪就会形神俱灭。

我远远地看着那只小瓮,心里乱七八糟,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四儿蹲在墙角,将符纸挂在门后的拴子上面,又挪了挪酸疼的双脚,望着我道:“公子,咱们还要再等么?”

我刚刚开口说了句:“算……”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紫色的身影闪了进来,那是她!是窈娘!

她双手捧着一捧小金橘子,满面笑容地向我奔了过来,欢喜地叫道:‘邱郎,你看这是什么?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话音未落,我看见那只瓷瓮轻轻一晃,陡然金光四射,正笼罩在窈娘身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身子晃了晃,手儿一松,捧着的金橘尽数掉落到了地上。整个人瞬间化作一道青光,“嗖”地一声,便被吸入了那只瓷瓮之中!四儿眼疾手快,一把从门背后扯下那张符纸,“啪”地一下就牢牢地封在了瓮口之上!

他转过头来,欣喜地叫我道:‘公子!妖精被封住啦!’

我已是呆住了!她竟然能被那只瓷瓮吸入,说明她确实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妖怪。

地上到处都滚落着她带来的金桔,象是一颗金色的心,突然摔到了坚实的地上,瞬间便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她刚才那欢喜的话语:‘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那滚落一地的金桔,每一枚都金灿灿的,那种明亮的金色狠狠地剌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我和她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她给我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棉衣棉裤,想起我深夜读书时她递到我手里的那一盏香茶,想起冬日里她每次睡觉前,都用自己身体将被窝焐热,才会让我躺进去……除了她害得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之外,我问遍自己的心底每一处角落,也真的说不上来,她有什么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翻身滚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那只瓷瓮跟前,不假思索地一伸手,猛地掀开了那张符纸!四儿惊恐地叫起来:‘公子!你疯了!她是妖怪啊,你放她出来,不怕她把你给吃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妖怪也好、狸猫也好,如果她想吃掉我,那就让她吃掉吧。人活一世,总会有死的那一天。与其百年之后,我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泥土里,还不如让我今日就葬身于她温暖的腹中。

我双手热切地扶着那只瓷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瓮口。我殷切地盼着她化作一道青光,马上就从那只瓷瓮里飞了出来,又那么俏生生、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可是,符纸撕开好久了,瓮里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青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颤抖着抱起那只瓷瓮,从瓮口向里面望去,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半瓮清水在轻轻摇荡,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从那一天开始,我不肯再吃任何食物。

舅舅害怕了,远远地请了我的父母过来。白发的双亲在我跟前苦苦地哀求哭号,我终于不能安心了。夫妻之义,反哺之德,都是在人伦之列,任是哪一桩,都不能轻易舍弃。

我的病,倒真的是慢慢地好了。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因为章道长的丹药起了效果。

我已彻底地将功名丢到了脑后,平日里除了吃饭,我便是贪恋着睡觉,我总希望在梦里能见着她的倩影,可是她的芳魂连我的梦里都不来。

莫非她真的已经神魂俱灭了么?每一思及此处,我的心便痛不可当。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在静静的月光下,我望着眼前这个年轻而忧郁的男子。日夜不息的相思和愧疚,使得他那轮廓美好的额上,已过早地洐生出了许多皱纹。我没法去安慰他,因为对他来说,那些安慰的言词都显得过于苍白和无力。

邱迟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凄凉而欣慰的微笑:“白兄,我知道人人都在笑我,我知道她是一只山狸,并非我的族类。可是这三年以来,只要我一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处,一想到是我亲手杀死了她,我便心如刀绞,不愿再活在这个世上。只要与窈娘见面,哪怕是死了,我也心甘。”

我终于开口问他:“你来巫山,是想追寻窈娘……她往日的踪迹么?”

邱迟点点头,憔悴不堪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兴奋之情:“十几日前,她突然给我托梦,说她的魂魄已归巫山,要我即刻前来与她相见。我毫不犹豫就决定动身。其实就算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迟早会去的,只因为她曾经说过,她的故里,便在那片深幽而秀美的地方。”

他热切地望着我,又道:“实不相瞒,我还在船上之时,她的魂魄,曾数次来舱中相探。那首小诗,也正是出自她的手笔。由此可见,她必在此处无疑。可是巫山这么大,我怎知她的魂魄,是栖在那一处灵山大泽之中?听说这里有个神女祠,颇具灵验,我便决意上来祷求神女娘娘,但愿她怜悯我的一片痴心,能让我与窈娘见上一面。”

我犹豫地看了一下那块黑匾,道:“可是这凝真观……”

邱迟的目光落在那块黑匾之上,微笑道:“神女瑶姬娘娘,曾被封为妙用真人,所以这凝真观,正是百姓口中所称的神女祠。”

“吱呀”一声,凝真观正殿紧闭的两扇木门,被我伸手缓缓推了开去。陈旧的门轴相互摩擦,在这暗深寂静的夜里,发出极其嘶哑干涩的声音。

观中并不甚大,只有一间正屋,聊以充作正殿,左右厢房早已破败,门窗零落,依稀可以看得清,房中堆满了破桌烂椅之类的废弃杂物。

观中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守香火的道人都没有一个。这与我们东海之滨那灯火通明的龙王庙相比,又有着天壤之别,这让我着实有些纳闷。

邱迟告诉我,凝真观与别处道观庙宇不同,因为巫山一带巫风极盛,而所祀神女又并非正神,所以许多规矩与寻常庙宇不同。

这凝真观中,向来便没有守庙之人长驻,也不接纳四方云游的僧尼道士。只是在每年立春时节,巫山百姓会自发前来观中,举办盛大的一场庙会,那时自然会专门安排人员,以司观中香火之职。但庙会结束之后,除了进香的善男信女之外,观中又是空无一人。

我有些奇怪地问他:“你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莫非你从前来过巫山?”

他淡淡一笑,低下头去:“巫山既是她的故里,我……自然是要多了解一些……”

我心头一跳,不敢再问下去。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再没有开口说话。

寂静的深夜里,只听见秋虫在阶下草丛中唧唧的鸣叫,和我们在青石地上行走时,那轻微的脚步声。

廊下、阶边、甚至是石板之间的缝隙中,都零零落落地生着一些青草。草色颇深,叶片纤长,散发出一种非常好闻的淡淡幽香。

邱迟疾走几步,在一丛草前蹲下身子,端详片刻,讶然地低叫一声:“是青芷!真的是青芷啊!”

我也在那丛被他叫做“青芷”的草前蹲了下来,只见他双手颤抖着,轻抚过那纤细修长的叶面,面上神情又悲又喜,却微带一层怅惘之色。

他的心中,该是又想起了那个叫做窈娘的女子吧?他不是说过么,她最爱的,便是青芷蕙兰这类香花奇草啊。

只听他喃喃道:“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我茫然地望着他,我虽然知道他吟诵的,是凡人书生称之为“诗”的东西。但这一首比起那首《彩书怨》来,好象分外难懂一些,听得我不知所云。

只听他长叹一声,又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这几句,我还是一样地听不太懂。不过听他的语气,又是“九死”、“未悔”又是“未变”“可惩”什么的,似乎是在表示自己坚定不移的重大决心。

他突然站起身来,袍袖一挥,穿过那些在夜风中飘拂不定的青芷,当先向殿中走去。

我们终于来到了供奉神女瑶姬的殿堂。

殿堂幽深而宁静,虽是久未住人,却仍然洁净清爽,毫无呛人喉鼻的尘土气息。空气中似乎还有着青芷那种微甜的淡淡清香,这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黑暗之中,我抬头向前看去,隐隐可见那黑沉沉的帷幔掩盖下的神龛之中,确是供奉着一尊巨大的人形雕像。

“啪”地一声,我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团微弱的光晕,却是邱迟打燃了手中的火折。

他前行几步,点燃了供桌上的一根残烛。烛光跳动,殿里顿时亮了许多。

我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只见他接下来又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些香烛火纸之类,在供桌前的一只小石炉里放好焚上。这才拈着三柱线香,在烛火上点着了,双手擎香,在神像前的一只破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候了片刻,只听他那柔和而又饱含着无限思绪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低低响起:

“妙用真人、瑶姬娘娘,今有信徒邱迟,聊备香烛若干,敢以无上虔诚恭敬之心,供奉于娘娘驾前。”

“信民之妻窈娘,原是出自于巫山,本为娘娘治下臣民。因我一时为外人所惑,做下了断情绝爱、背信弃义之事,使得我的爱妻……”他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默然良久,方接下去说道:“我的窈娘……她直到如今……仍是生死不知……”

他抬起头来,直视那高高在上的瑶姬神像,眼中闪动着热烈的光芒:“我想念爱妻,也挂念她的安危,三年来请过无数的游方异人,却始终找不到她的丝毫踪迹……信民相思愧疚之情,日渐一日从未中断,个中滋味,实是难以对神灵明言……”

我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目光不由得也望向那供奉在神龛之上的瑶姬神像。

对于这位炎帝的公主,我所了解的并不是很多。在大姐嫁给南海二太子的那一年,我还在绮华殿代收礼品之时,曾有来自巫山的妖怪,送来一件较为新鲜别致的礼品,是一株放于玉盒当中的青青小草。

记得当时水族中最年老德劭的解姥姥,恰从洞庭来到东海,那日正在绮华殿陪我说话,看到了这株小草。

我虽不识此草的珍贵,解姥姥却惊呼一声,将玉盒郑而重之地接了过来,捧在手中,极其仔细小心地观赏了一番:这是瑶草啊,十七公主!故老相传,‘东二百里,曰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十七公主,那姑瑶之山,便是现在的巫山。上古炎帝的小公主瑶姬,本来也是执掌巫祀之职的神灵,后来她在巫峡之中化为青山,她的灵识便变成了一种小草,色泽嫩黄,叶片双生,上面结了很多小果子,就象凡间的菟丝子一样。因为此草为瑶姬所化,所以三界之中,都将这种小草称之为瑶草。据说女子服用这种瑶草,不但可以增长修为灵力,还可以变得更加风情动人,使男子一见倾心。

今日大公主嫁给南海二太子,正是如花美眷、天作之合。大公主天生丽质,便是没有这株瑶草,二太子也一定是倾心相爱。可是若是大公主将这株瑶草服了下去,令二太子更是情意绵绵,乃是锦上添花之事,又何乐而不为呢?十七公主,这委实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贵贺礼啊!

解姥姥的言语,仿佛还在我的耳边萦绕。我离东海已久,不知大姐和姐夫之间,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况。如果两个人的心,压根就没有相爱过,纵然是有这株神奇的瑶草,又能如何呢?更何况,我想他们二人,也根本没有想过,要真心地去相亲相爱吧。

淡淡的烛光中,我仔细地打量着那尊神像。像身似是用上好的檀木雕成,木质极是细腻,打磨光洁,微微泛出暗紫的光泽。或许因为雕像的工匠是当地人的缘故,较之那些有名的巧匠,这尊神像的雕刻手法略略显得有些粗糙,却别具一种奇浑的气象和随意的拙趣。

尤其是眉目之间,细刻入微,只是廖廖几笔,却极为传神地勾勒出了神女那种飘逸不凡的气度。我虽是东海的龙女,但一见这神像,也不由得油然而生敬畏之意。

再仔细看这位神女的面容时,只见她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顾盼之间,巧笑嫣然。较之我所见过的其他女神仙子,在美丽的外表之外,似乎又多了一种袅娜动人的风情。

正感叹之间,我忽然听得邱迟继续祷告道:

数日前,爱妻忽然托梦给我,说她在巫山等我前来。信民千里而来,却不知倒底在巫山何处才能觅得她的踪迹。

但据信民想来,这巫山全境,莫不是娘娘的辖地,娘娘又是最慈悲灵应的一位神灵。所以特地赶来此处,恳请娘娘念及信民一片诚心,能让信民与爱妻见上一面,则此生此愿足矣……还望娘娘成全!

他伏下身去,碰地有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一声几乎低得难以听闻的叹息,在大殿之中幽幽响起:“邱郎,你果然是来了么?”

整间大殿之中,突然不知从何处射来一道无比耀眼的红色光芒!周围的空间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纠结……我甚至可以看到殿堂的墙壁,象是粼粼的水纹一样,向四周扩散开去……地面也随之颠簸抖动起来,邱迟本来正跪伏在地,此时身子已是稳定不住,“扑通”一声,从蒲团上滚落到了一边的地上。

我抢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茫然而惊讶地向四周张望着:“白兄……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我们……”

那幽深的殿堂、美丽的神像、闪动着的烛光、青芷淡淡的幽香……好象在一瞬间,全部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那道赤红而耀眼的光芒!

我强行按捺住狂乱跳动的心,一边努力安慰惊慌不安的他:“不要紧……邱兄,看这情况,我们好象是被人强行拉入了一个结界之中……”

他疑惑地问道:“什么结界?白兄……你说的话好生古怪……象是当年窈娘说的一些话一样,我怎么都听不懂……”

玄火界!这种高等神力的结界,我曾在父王与太阳道士闲谈讲经时,听太阳道士偶然地提起过。据他说来,这是一种相当高明的法术。

结界本来是谓幻境,然而玄火界却是似幻非幻。因为施术者运用其强大的法力,吸收天地间五行之气,夺造化之工,竟已重新缔造了一个小的空间,又以火中真阳之气,封闭结界通向真实空间的道路。则原来的世界与这虚幻的结界,已分不出孰本孰源。换句话说,通常结界终有消散的那一刻,但这玄火界,若是施术者不愿消解,则界中之人永远别想出去!

我的汗水忍不住冒了出来,片刻之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居然湿了一片。

当日太阳道士讲到此处,父王不以为然,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我身为东海神龙,能驭使天下水系,尚且不能结下如此神奇的结界!而驭火之妙,任是谁人,也不能超过火德星君。他一向执掌天地五行之火系,我与他相交足有数百年了,也不曾听说他竟通此术。那三界之中,又有谁人能结出这通徹天地的玄火界呢?道长此言可谓谬矣。”

太阳道士一时之间,居然也无言以对,沉思良久,方缓缓道:“此是道家丹经之中的记载,数千年来本座也没有听说有谁演练过。但丹经之中,既然做此记载,想必上古神仙之中,总还是有人通晓的罢?”

但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在巫山之巅、神女祠中,遭遇到这种旷越古今的神奇结界!

所以,对于邱迟的疑问,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是紧张地站在当地,连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另一手,自然是紧紧地拉住了邱迟。

周围的一切依然是模糊不清,但那赤红色的光晕却在渐渐褪去,只剩下一圈白色的光圈。光圈之中,清晰地显出一个女子的形象来。

她头戴花冠,长发披拂,侧坐在一只巨大的赤色豹子身上,一手托着螓首,一只手轻轻抚弄着豹子的胡须;一双白嫩如玉的赤足,自然而然地垂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轻踩在一只长满了花纹的狸猫身上。那种好整以暇的自然美态,就连我这见惯三界美人的龙女,在那一瞬间,也几乎停止了呼吸。

邱迟眼光一转,已经看到了那个女子,他脱口叫道:“窈娘!”声音中充满了抑止不住的惊喜之情。

他声音未落,那只赤豹突然“啊——嗷”两声,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响亮的长啸!它光亮的皮毛抖了一抖,四肢往地上猛地一撑,铁鞭似的尾巴挥了一挥,雄健有力的肌肉顿时凸了起来,显出一种非凡的神采。那只狸猫状的小兽虽然没动,却将两只秀气的尖耳抖了抖,一双聪明的眼睛也紧紧地盯在邱迟身上。

邱迟毕竟是个凡人,不由得被赤豹的啸声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也不敢正视那小兽的眼睛,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我突然想起十四叔的话来,顿时恍然大悟:这绝色的女子,想必就是那被称为山鬼的林中女妖吧?而那豹子和狸猫,定然就是一直随侍在她左右的两只神兽:

传说中的赤豹与文狸。

那个女子抬起手来,撩了撩她那一把黑亮而滑顺的长发,瀑布般的秀发随之起了一道流畅起伏的波浪,从她骨肉停匀的肩头上一路奔泻而下。

她拍拍赤豹的头,从它身上跳了下来,身姿异常轻盈。那两只神兽温驯地伏在她的身边,无限敬畏地看着它们这美丽的女主人。

我悄悄看了看邱迟,只见他一双眼睛,正无限倾慕地看着那个女子,眼中柔情流转,竟似已浑然忘记了身畔一切。

他看着那个女子,终于轻轻松开了我的手,向前走近两步,柔声叫道:“窈娘!窈娘……我终于是找到你了,原来你没有死?那可……那可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了!”说到最后这一句话时,或许是欢喜之极,他的声音竟略有些哽咽起来。

原来她就是那个窈娘!这可真是让我百思不解,邱迟不是说过,他心爱的那个女子窈娘是一只山狸精,可是眼前这个窈娘,她……她分明是个山鬼啊!

避水神钗被我紧藏于怀中,看不到有金光逸出,但居然也没有发出丝毫的热度。

我悚然一惊:莫非我的猜测是错的么?那连续数晚来到我和邱迟舱中的那个女鬼,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一个,看上去如女王一般高贵优雅的山中女神!而是另有其人?

她有着一张异常美丽的面庞。

一双明眸黑如深潭,却又是那样的晶莹璀璨,仿佛是满天的星光都落入了她的眼中。而那丰满而红润的嘴唇,更象是两片娇艳欲滴的花瓣。

她的体态修长挺拔,腰肢尤为窈窕,仅只盈盈一握,确不负窈娘之名。而她的服饰打扮,也完全不象我以前所见的一些仙子或是女妖,甚至可以说是让我大吃了一惊。

那如乌云一般美好的云发上,戴有一顶由许多鲜花翠叶编就的花冠,看不见任何的珠翠宝钏,仅在鬓边斜斜插了一支模样古怪的银钗;她的身体上出没有披覆一丝绫罗纱绡,而是缠绕着无数青翠可爱的藤萝香草。那些植物似乎还有着鲜活的生命,有些正在盛开妖娆芬芳的小花,散发出阵阵清新怡人的香气。

这些香草和鲜花,象是天然织就的衣裳,巧妙地将她曲线分明的身体掩盖得严严实实,却又更是惹人暇思。她向我们傲然而婀娜多姿地款款行来,那些花草藤便随之轻轻摇曵,赤豹和文狸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象是她最恭敬的臣民。

到得此时,我不得不承认十四叔的倾慕大有道理:因为三界之中,根本没有一个男子,能抵挡得住她那种奇异而高贵的美丽。

邱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那副模样,似乎是怕自己一眨眼睛,她便会从眼前永远消失一样。他看着她向自己慢慢走了过来,脸上神色,不由得越来越是激动:“窈娘,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找得你好苦,我想得你好苦……你可有想过我么?”

他情沸如火,情痴若狂,几乎忘了我这个外人的存在。我在一旁尴尬不已,本来想要避到一边,让他们单独相处;但心底深处,却又隐隐地觉得此时我万万不能离开。

窈娘终于走到了邱迟的面前,她美艳的面孔上,浮起一缕诱人而含义久远的笑容:“邱郎,我一托梦,你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原来,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郎君啊。”

邱迟伸出手来,想要捉住她那红润而娇嫩的一双柔荑,但是!

我惊讶地发现,邱迟明明是捉住了她的手,却明显地又穿过了她的手掌……事实上,邱迟根本就握不住她的手,因为……因为她那美丽的形体,居然只是虚无缥缈的一团幻影!

邱迟大惊失色,触电一般地松开窈娘的那只红酥“手”(其实那只是一团影子),连连后退几步。

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让他几乎忘记了她已死去的事实。现在他才醒悟过来,却更是难以置信。惊怖的神色之中,又带着几分难言的悲苦和凄伤:“窈娘……你竟然真的……已不在人世了么?”

窈娘朱唇轻启,皓齿微露,对着邱迟嫣然一笑。虽然她只是一团幻影,我却仍然不得不承认,她的一颦一笑、声音神态,无不是美到了极处,委实令人心魂俱醉。

她秋波慢回,若有若无的瞥了邱迟一眼,轻声笑道:“当日蒙你亲自将我送入那‘奇绝灭魂九幽阵’中,我哪里还有得活路?”

分明是眼波流转如水,嘴角噙着暖若春阳的笑意,她的语气中却有着一种冷徹如冰的怨愤。邱迟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頺然低下头去。

窈娘“啊”了一声,螓首微微一点,娇声嗔道:“是了,邱郎,你当然会说,你虽是动手对付了我,谁教我真的是个妖怪呢,又对你不义在先……这倒也算不上是你绝情寡意……是也不是?”

邱迟抬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着求饶似地叫道:“窈娘!”

窈娘明媚的两道眼波落到我的脸上,我虽是女子,但给她两道动人之极的眼波轻轻一扫,也觉脸上一热,连忙偏过脸去,不敢正视。

只听她说道:“你方才对这位什么白兄所说的话,我可是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今日你们俩人既然已来到此处,也不必想着要活着下山,我便让你做个心中明白的鬼魂,免得你象我当日丧命之时那样,是胡里胡涂,冤枉之极!”

说到最后这两句时,我甚至听到了她的银牙咬得咯吱作声!

在听到“今日反正你也无法活着下山”时,我和邱迟失声一起叫了出来:“你说什么?”我心中一紧,听她语气,似乎确然有不妙之意,当下不由得开始盘算今日局势,苦思脱身之计。

邱迟在一旁急道:“窈娘,我的命本来便是你的,你爱怎样便是怎样,是油烹火烤也好、是抽筋取髓也罢,我总是毫无怨言!但这位白兄……这位白兄跟我只是在途中偶遇,我做下的事体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只求你今日放过他罢,我邱迟九泉之下,对你也是感激不尽!”

窈娘并不理我们,轻声叱喝一声:“文狸!”

那只狸猫状的小兽一跃而起,跳入她的怀中。窈娘伸手将它接住,搂在怀里,笑道:“这便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它害人无数的千年狸猫精——神兽文狸。”

我和邱迟睁大了眼睛,不由得都将眼光投到文狸身上。它安静地伏在窈娘的怀中,此刻听窈娘说到它的名字,方微微偏过头来,聪明的眼睛凝视着我们二人。它的一身皮毛黑黄相间,光亮滑润,确如四儿口中所描述的狸猫精的形象。

窈娘只是一团幻影,所以方才邱迟才握不住她的手掌。而文狸却能实实在在地与她接触,难道这神兽居然也是幻影,而非实体?

我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她又唤道:“赤豹!”

那只赤豹腾腾走上前来,那种神态真可谓是顾盼生威。它每迈出一步,我都感到地面被它庞大的身躯踏得微微震动。

它低吼一声,突然大口一吐,一只鹿一样的动物从他口中滚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到石台之上。随即从它口中又陆陆续续地吐出一些衣物之类的东西,到最后甚至还有一柄拂尘。

邱迟低叫一声,几乎不敢正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

窈娘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个山獐嘛,自然就是你们奉如神明的章道长了。”

邱迟壮起胆子看看那只生死不知的山獐,再看看那些褐衣道冠拂尘,神色茫然无措。

依我看来,以他凡人的心怀,遇到这一连迭的怪事奇谭,神情自然不免有些胡涂昏乱了。

我只听他在问道:“窈娘,你告诉我,你到底……到底是……是……”

窈娘移开眼神,垂下头来,一手慢慢抚过怀中文狸柔滑的皮毛,眼底却浮起了一抹浅浅的落寞和冰冷:“邱郎,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再对你有丝毫隐瞒。我并不是你们所说的无恶不赦的妖怪,但也不是什么神仙。我……我本来真身,乃是属于山鬼一族。你们可曾听说过山鬼么?”

我默然不语,邱迟喃喃道:“山鬼?那是山林之神啊……少司命、大司命、湘君、东皇太一、山鬼……我一直以为,这都是屈子在书中杜撰的神仙人物呢……”

窈娘摇了摇头,淡淡道:天下之事,向来便是有因成果,并不都是空穴来风。我们山鬼一族,生来便是半神半妖之体,世代都侍奉在神女瑶姬的座下,担负着守护山林的重任。而我窈娘,正是守护这神女峰的山鬼。

三年之前,在神女峰修炼已久的一条虺蛇,因为不愿忍受山中的寂寞,也不愿再受娘娘的管束,决意要去人世之中历练修行。它趁着瑶姬娘娘前去蓬莱,与麻姑仙子论道赛秤之机,想要偷偷不辞而别。我既为执掌山林之神,自然不会允许它擅自离去。再加上我知道它生性狠毒嗜杀,又已有了四百年的修行,若让它进入人间之界,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两下一言不合,我们便交起手来。但虺蛇也非同小可,它屡施诡计,居然抛下蛇蜕来迷惑我的视线!趁我将蛇蜕当作是它的真身之时,它便俟机从我手下逃脱。我深知它这一逃走非同小可,立即上奏雷部,恳求以霹雳风雷相助,迅速将它击杀。而我自己也手执瑶姬娘娘所赐的‘凤吟’神剑,一路追杀虺蛇。我们逃逃追追,最后一直来到了夷陵城中。

在那个风雨之夜,虺蛇迫于无奈,只得化身为一个绿衣女郎,逃入了邱郎所居的小院之中,枉想以美色迷惑邱郎,暂图安身之计。谁知被我抢先一步到达,我与它在院中一番大战,终于将其斩杀于凤吟剑下。

这一段因由,邱郎你,应该是知之甚详啊。

我本以为,斩杀虺蛇之后,我便可返回巫山,重归山鬼族中。可是我……却在那里,遇见了比虺蛇更大的劫难……我竟然忘却了山鬼一族世代遵守的誓言,忘却了人妖不能相恋的天律,我竟然……我竟然……

窈娘说到此处,却突然止住了话头。她望了一眼邱迟,眼中神色复杂莫名,但终于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邱迟眼中泪水闪动,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悄悄上前扶住了他,他本能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握着他的手掌,不由得微微一惊:从他的手上,我感受不到丝毫热度,简直冰凉得吓人。握在我的手中,竟象是寒冰一般。

只听窈娘继续说道:

虺蛇在巫山之时,本有一个相好的妖怪,那是一只修炼了七百年的山獐。虺蛇被我杀死之后,这只山獐也悄悄自巫山来到夷陵,化身为道士,自称姓章,博得了你舅舅的信任。

我虽然认出了他的真身,可那时我并不知他与虺蛇的纠葛,见他又没有什么恶行,加上我恋上邱郎之后,唯恐此事被娘娘知晓,也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迹,所以一直没有向他动手。

邱迟身子晃了几晃,我连忙扶住了他,他几乎是倒在了我的肩上,眼望着窈娘,哀声道:“这……这都是真的么?”

窈娘又摸了摸怀中那安然乖巧的小兽文狸,文狸伸出小舌,极为亲热地舔舔她的手腕,却不知为何,突然“呜”了一声,闭上小嘴,将头又伏在了她的怀中。看它的神态之中,似乎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窈娘望着文狸,眼中不由得显出怜爱的神情,说道:

“我的爱兽文狸,它与赤豹不同。赤豹最先是从侍在瑶姬娘娘的座下,而文狸却是从生下来便是跟随在我的身边。此次我隐迹于夷陵,这小东西恋主心切,它也着实灵敏,居然凭着我遗留下来的一丝灵识,千里迢迢地从巫山奔来夷陵。它化为一道红光入房中之时,却正好又被四儿看在眼中。我唯恐被人从这只文狸身上看出我的身份,当时情急之下,便对四儿矢口否认,却更是让你们起了疑心。再经那山獐精一番巧言令色,竟然让你们相信了我是一只千年狸猫。”

此时她说的话语,我不觉已是信了七八,当下大着胆子问道:“那邱……邱兄的病症,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窈娘冷笑一声,道:我们山鬼虽是半神半妖之体,但日常所习,都是仙家道术。托为人形欢好,从而盗人真元的那些下作事情,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妖,我们山鬼一族倒还不屑如此,更何况此人还是我心爱之人!

不过,就算是修合欢之道的妖怪,只怕也不愿选中邱郎吧。这位白公子,你也并非寻常之辈,难道就看不出来,邱郎他体质蠃弱,元气虚寒,根本不适合做为修真培元的炉鼎么?

我心中一惊,难道她已认出了我的真身?

她的眼光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我眼中仍有惊疑之色,冷笑之意却是更浓了一些:邱郎与我交好数月之后,居然一病不起,从此便一直缠绵病榻。起先我也以为是他与我欢好之故。我固然不曾盗取他的元阳,但我真身乃是山鬼,而他……毕竟只是凡身肉胎。

我小心爱惜他的身体,有时甚至与他分床而卧。我更是时时去深山大泽之中,寻找一些可以培植元气的灵芝仙草,并将其混入邱郎的药草之中服用。但邱郎的病却始终不能痊愈,后来我终于发现,在邱郎的饮食之中,竟然有人偷偷下了一种难以察觉的奇毒。我数次查探,可那人机警异常,终是不露一点马脚。

无奈之下,我只得每日在邱郎的药碗之中,投下一粒解毒健体的灵药,以期化解毒性。可是居然也被你们误认为我是心怀叵测。

我脑中灵光一闪,手一指那只山獐,道:“投毒者可是这只獐妖么?”

窈娘凄然一笑,道:“是啊,人人都道我艳若桃李、心如蛇蝎,是害了邱郎的元凶首恶,有谁能够想得到,真正的元凶首恶,却正是这位道貌岸然的章道长呢?”

“但那獐妖自然明白,我能一直容忍他在此处久居,不过是因为它尚无大恶,而我又要在邱家人面前隐藏我的身份。可是那虺蛇之死,已使它对我恨之入骨,仅是害死我心爱之人,还不足以解它心头之恨。所以为了置我于死地,它借助我这胡涂的邱郎,居然在门口布下了那人神共愤的‘奇绝灭魂九幽阵’!”

我哆嗦了一下,那个什么“奇绝灭魂九幽阵”,仅是听这阵名,便能想得到是属于魔道奇诡之流。我一直长于深宫,所见仙妖道法虽多,却从来不曾接触过此等术数。但那獐妖既是用此阵来对付已是山神的窈娘,想必此阵威力绝不容小觑。

果然,只听窈娘又恨声说道:“这阵法是攫取九幽之下横死冤结的厉鬼烈魂,再加上一百二十一名阴日所生的童子鲜血,经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炼制,方可成阵。这等邪魔之术,因为是夺人魂魄怨气所炼,且炼成之后,被炼魂魄便从此被拘于阵中,既不能投胎转世,亦不能再离此阵,只能日日夜夜,沉沦于黑暗之中,受阴风寒侵之苦,任你如何哭号求救,也永世不得超脱,实属阴毒之极!所以向来都为仙妖所不齿。”

我想起那些沉沦于永恒的黑暗深渊之中,绝望哭号不已的无数阴魂,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只听窈娘又道:“那獐妖为了向我报仇,倒也真下得了苦心。它远从贵黔偏远之地,不知向哪个妖鬼学得了此等邪术,此时既有时机,焉能不用?”

她看了一眼邱迟,幽幽说道:这‘奇绝灭魂九幽阵’虽然厉害,但在最初被收入坛中的那一瞬间,如果我摧动元丹,以真元之气强行摧毁阵中最弱的巽门,也不见得就一定困得住我!

当时我一被金光罩住,立时发觉不妙,正待汇聚元气强行冲出……可是……可是当时邱郎他便在附近约十步之处,如果我强行摧毁此阵,且不论我催动真元之气而形成的强大冲势,便是阵破之时逸出的阴邪之气一旦入侵,以他的凡人之躯,只怕生机也会马上断绝!所以连那只山獐也不敢自己亲自来收我,而只敢假手于我这狠心的郎君!

我犹豫了一瞬,只是那一瞬的犹豫……嘿嘿,我当即被收入了坛中!一念之仁,换来的便是万劫不复!

我突然看到那只文狸的尾巴动了动,黄色的尾尖居然穿过了窈娘的手臂!这不正与邱迟方才的情况相同么?文狸乃是实体,而窈娘是一团幻影,方才邱迟无法握住她的手,为何她却能将它抱在怀中?

一转念间,我马上又想到另外一处蹊跷:就算她生为山鬼,魂魄与常人不同,或许瞬间能够凝聚成形,但毕竟也属阴寒之性。而文狸和赤豹这两只神兽却属阳炎之体,她如若靠得这样贴近,根本即刻就会魂飞魄散!

而这玄火界……这汇集了天下纯阳真气而化的玄火界,她身为灵体,怎么就胆敢入内呢?

我的身上突然一阵发冷:不对!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窈娘!我们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窈娘的魂魄!她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显出了她的形态,文狸看上去虽是被她抱在怀里,其实根本就是自己飘浮在空中!所以它在习惯性地与主人亲昵时,才会突然显现出一种失落的神情!因为它心中明白,这个主人根本就不在此处,它所亲近的,不过是一团幻影罢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已经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了。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的避水神钗,数次我都依仗于它。它是水系至宝,可在玄火界这充满正阳之气的火系世界之中,水系法宝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看来,若是我想要解开这个结界,得以与邱迟全身而退,是指望不上它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跳入了我的脑海:“在峡江的船舱之中,窈娘曾三次夜探邱迟,难道不是念于旧情来与他相见,而是另有所图?是否那时她已知我身怀神钗,所以才特意将我们引上山来,利用天时地利之便,结下了这玄火之界?”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因虚弱无力,而不得不靠在我肩上的邱迟,这一看,倒让我吃了一惊!

自船上初遇之日起,我便早已发觉邱迟有病在身,而且病得不轻。初上神女峰时,他因为即将见到窈娘,心情兴奋,所以精神状态倒也健旺。

但见着窈娘之后,那种极度的自责、相思、欣喜、歉疚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又身处在玄火结界之中,使得他那本已虚弱的凡人身躯早已承受不住。

窈娘的一番话语,显然他也尽数都听在了耳中。

此时他眼望着窈娘,面白如纸,气喘微弱,已是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不停地流泪。那些泪水很快汇聚成无数细小的溪河,沿着他那俊美而憔悴的面庞流了下来。

我无言地扶住他的身子,他已没有了站立的力气。隔着数层衣衫,我分明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仿佛是谁用一根无形而尖锐的银针,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一种莫名难言的剌痛直钻入了我的心底最深之处!

只听得他低声说道:“是我负了你……我便以命报你罢……”声音极轻极低,几不可闻。

确是他负了她的一片真情,确是他害得她万劫不复,确是他让曾贵为山神的她,瞬间失去了无边的法力和尊荣,只剩下这几缕脆弱的魂魄……当爱的结果只是绝望和背叛,恐怕萌生出的恨意之浓烈凶猛,要远远胜过当日发自内心的真爱吧?

然而,我还是无法克制地想起初见之时,他那双脉脉无语的凤眼、那瞬间绽放的如春风般的笑容……如果我有着超越昊天大帝的法力,我多么愿意倾尽一生的力量,甚至使天地日月停止运行,只为了不再让他有一次伤心,不再让他流下一滴哀伤的眼泪。

窈娘猛地转过头去,喝道:“邱郎,你负我在先,可莫要怪窈娘无情!”

“铮”一声,她头上的那支银钗突然从发中飞了出来,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她的头顶上不断盘旋飞舞,在呜呜的尖啸声中,只见那支银钗在不断变大变长,到最后居然长及人臂!

突然一道青光划过,那支银钗变成了一柄晶光闪耀的长剑,笔直地悬浮在半空里,剑身犹自不停旋转着。晶光闪动之中,隐隐现出了三只娇小而美丽的银白色凤凰,展开那银色的双翅,绕着剑身不断上下飞翔,发出清越入云的鸣叫之声!

我和邱迟都瞪大了眼睛。

随着凤凰翩跹飞舞的身姿,剑身周围不断涌起大团大团的云雾,顷刻之间,光晕、窈娘、文狸、赤豹、地上的獐妖残骸……全都被云雾遮掩得严严实实,整个结界之中一片混沌。我们早已看不清凤凰的踪影,只有那清越的鸣声仍然响徹云霄!

我喝道:“这里不对,我们快走!”邱迟微一犹疑,我来不及对他解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更顾不得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当下抓紧他的手掌,双足一顿,已带着他飞上半空之中!

只听邱迟在空中“啊”地惊叫一声,手指一紧,反手将我的衣衫死死抓住,一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你……你怎么会飞?”

我当然会飞!如果我不会飞,如果我是个凡人,你早就已经是个死人啦,你这个傻瓜!

我也不知道一贯斯文温柔的我,为何会对着这个我并不讨厌的男子,在心里咒骂出如此没有教养的话来!

周围寒气越来越重,雾气也是越来越浓。即使我与邱迟近在咫尺,我也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紧紧拉着邱迟的手,在天空漫无目的地向前疾飞!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带着他,飞出这个神奇而诡异的结界;但只要有我在他身边,我决不会让自己比他多活一口气!

凭着一点模糊的灵识,我拼命地向前飞去!飞去!

在云雾之中,我听见邱迟在我身边大声叫道:“窈娘!窈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我咬了咬牙,心中恨道:“你这个傻瓜!这是她设下的结界,她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危险!”可一听他那凄切得让人直想流泪的声音,我只得将这几句话又吞回肚里。

一路上他只是不停地呼唤着窈娘的名字,到得后来,已是带有哭音。

忽然,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有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我自然不会离开你……”

邱迟惊喜交加,叫道:“窈娘!”我心中惧意陡生,急忙对邱迟低喝道:“不要管她!”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挣脱了我的手!只听见他一声低叫,我的手中顿时空空如也!

我又惊又怒,立即也跟着从空中落了下来。我奋力地拨开眼前的团团白雾,跌跌撞撞地四处摸索着,一边高声叫道:“邱公子!你在哪里?邱公子!邱迟!邱迟!”

茫茫的云雾当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只是本能地感到无数的精灵在其中穿梭、飞舞,不时有异物撞到了我的身上,都是又绵又滑,我伸手想抓住一个,它们却马上又飞快地溜了过去。我甚至能听见它们窃窃的交相低语之声,象是雨前的燕子尖促的惊叫,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杀了他!窈娘……杀了他!”“归来吧……重归山鬼……”“吸干他的魂魄……杀死这个负心的男人……”“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莫要忘了山鬼的誓约……”

邱迟被他们捉住了?它们为什么要杀了他?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声息?他是已经死了么?我疯了一样地四处摸索着,大声地哭喊着他的名字。

那个立在船头风中的男子、那个沉默忧伤的男子、那个憔悴不堪的男子,纵然我早看得出,他的生命之灯已是极其微弱,但我也不想他就这样地死去!至少不要死在我的面前!

我猛一咬牙,深吸一口长气,从口中徐徐吐出一颗拳头大的五彩明珠——我身为神龙之女的元灵所寄——龙珠!

龙珠在空中缓缓转动,发出夺目的五色光焰。道道光焰向四面延伸出去,照得我周围一片光明!团团云雾似是畏惧龙珠的光焰,渐渐消散褪去。映着龙珠的五彩霞光,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首先现出的,是一张美丽而高贵的面庞——那是窈娘!赤豹和文狸庄严地蹲立在她的身边。

在她身后的云雾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无数白色的影子在上下飞舞。

它们边在空中纠结、缠绕,一边发出细碎的惊叹议论声,阵阵冲击着我的耳膜:

“龙珠!她是龙女!”“这个姓邱的怎么认识龙女?”“神龙与山神何干?”

窈娘的脸上,绽开一朵魅惑娇艳的笑容:“娘娘说得不错,你果然正是东海龙王的公主。”

我什么也不顾了,对着窈娘大声叫道:是啊,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了,你也知道我身上有避火神钗对不对?所以你在骗他!可是你骗不了我!说什么要他来巫山与你相会,说什么要他虔心上峰来祈求神女瑶姬!

你根本不在此处,那日船舱之中,恐怕也不是你的魂灵,而是你不知用什么法子拘来帮你作恶的野魂狐鬼!

你的魂灵只怕还在夷陵那阵法之中吧?你骗他来此地,因为你突然发现了我,你怕我会救他的性命!你必须要利用神女峰的灵气之泉,才能布下这个玄火结界,克制住我的避水神钗!既然你要取他的性命,就在夷陵将他杀了,岂不是一了百了!为何要这样折磨于他?难道你费尽心思,让他千里迢迢、满怀希望前来,只是为了要破灭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再残忍地将他杀掉?

你把邱迟怎样了?你杀了他么?邱迟呢?邱迟在哪里?

龙珠在空中缓缓地转动,五彩光华愈来愈盛。

窈娘凝视着我,淡淡道:“龙公主,你胆敢在玄火界中祭出你的龙珠,可是想要为了这个人类的男子,与我们玉石俱焚么?”

一提到邱迟,我心中一酸,再也忍受不住那种无言的恐惧和担忧,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窈娘,如果你是人类,而邱迟是妖族,在他有了异常的行为,使得你无法为他解释、无法为他开脱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疑虑,是不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人妖相恋固然美好,可毕竟他们只是凡人。而凡人对于妖族,有着一种畏惧恐怖之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你身为山鬼,难道从来不曾想过么?

难道你们不曾有过那些甜蜜美好的时光?难道他从来不曾真心真意地对待过你?何况……窈娘,你明明知道的,他胸前的命灯已经是那么微弱,他本来就命不久长了啊!

你已经等了三年了,难道不能再等下去么?

窈娘仍然凝视着我,久久不发一言。

邱迟他,应该已被她们杀死了吧。

一种莫名而巨大的悲伤,象呼啸而来的无边海浪,彻底地淹没了我整个思绪。我暗暗地聚集体内所有的灵力和真气,紧握双拳,冷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到来。

窈娘终于开口了,她姣若鲜花的脸庞,映着那不断变幻五彩的光芒,越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龙公主,你方才说得不错,我的灵魂尚被拘在那阵法之中,你在这里看到的,不过是瑶姬娘娘运用神力,摄取到的千里之外我的影像,再经过强行凝集而成的幻影。

我们山鬼一族,是由巫山云雨洐化而生的妖怪。我们世世代代守驻在此,职责便是为神女瑶姬看护山中的灵芝瑶草。若是上一代山鬼终于修成正果,名列仙班,去了昆仑仙界。则云雨之中,又会洐生出新一代的山鬼出来,接替她的职位。

因为我们是从云雨之中化出的,天生便有绝色之姿。上古昊天大帝怕我们自恃姿色,扰乱三界,便对山鬼一族,定下了一个极为严厉的誓咒:终其一生,我们绝不能让任何凡人,看到我们真实的面目,除非将那人杀死,否则我们就会遭到莫大的劫难。

数千年来,我们一直严守着与大帝之间的誓约,长居在深山之中,绝不涉足人间之界。偶然有进山的人类不幸看清了我们的相貌,也被我们毫不留情地杀死。

所以巫山一带,故老相传,若是遇见山鬼,必然不能活命。而当地山民进山之时遇到陌生的女子,也断然是不敢去端详那女子的面容,唯恐枉然送掉了性命。

三百年前,我从云雨之中化生出来,成为这神女峰中的山鬼。这三百年来,我受到瑶姬娘娘格外的宠爱,得以修习到最上乘的仙道之术,已是真正成了半神之体。娘娘先是把赤豹赐给了我,做为随行的神兽;后来更是把被称为巫山镇山之宝的“凤吟”神剑,赐给了我作为防身的法器。

我常常骑在赤豹身上,怀中抱着心爱的文狸,有时我也乘坐着辛夷木打制而成的香车,在车上挂着桂花桂叶结成的桂旗。我身上披着薛荔女萝织就的衣裳,披散了我长长的头发,和林中的百兽妖精一起,在山间自由自在地嬉戏。口渴时我喝一口甘甜的山泉,有时候倦了,便随意地在松柏之间、芳草丛中安眠。

我以为,我会象上一代的山鬼那样,一直无忧无虑地在山中过下去,直到我终于修道成仙。

可是娘娘对我说,我成仙之前,还将有一次大的劫难。若是得渡此劫,方能上达仙道。若是不能渡过,我数百年修行尽毁不说,还将有性命之忧。

我总是不信,我长居在这巫山之中,又受到地位尊崇的神女瑶姬的庇护,连修道中人必经的雷劫我都没遇到过,天底下又有什么劫难,能够降临到我的头上呢?

谁知那日追杀虺蛇,我来到了夷陵城中,方才遇上了此生最大的劫难。

在那个风雨之夜,邱郎他见着了我的真实面目。我本该一剑将他杀死,却是一见倾心……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顾不得所受到誓咒的制约,亦忘却了成仙的梦想……龙公主,枉我窈娘修行了三百多年,到了那个时候,简直是昏了头啦,一心只痴想着要潜身凡间,与他长相厮守,结果终是在劫难逃……

虽说是獐妖的诡计所至,但若不是我动了凡心,违反昊天大帝为山鬼一族立下的誓约,也不至于遭此劫难。上天只是假獐妖之手,前来惩罚我罢啦。

她说到这里,唇角微微一动,似乎是略带笑意,眸光却黯淡了下来,神色中殊无丝毫欢悦之意。

我紧紧握住的双手,不由得慢慢松开了。窈娘,这美丽而狠心的女子,虽然她是如此狠心地对付曾经的爱郎……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应该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酸楚与感动吧?

她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却似乎有着无尽的苍凉:

当日我被收入阵中,虽然邱迟他……他心中不忍,当即掀开了符纸,又打碎了那只结阵的瓷瓮。但那歹毒的阵法仍未破解,我当即被强行夺去了二魂六魄。剩下仅有的一魂一魄,也被锁入虚空黑暗的阵中,法力全失,仅有的一点灵力只能苟延残喘,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更不要说能回归巫山,向娘娘求救了。

阵中还有着无数被拘的厉魂野鬼,它们沉沦其中,不胜阴风彻骨的苦楚,日日夜夜都在悲哭呼号。唯有我虽受着同样的苦楚,却是缩在阵中一角,始终不发一言。

那些丝丝缕缕的阴风,无情地穿过我残余的魂魄,象是一把把无比锋利的尖刀,在来回不停地锯着身体血肉一般。那种彻骨的冰凉疼痛,固然令人不能忍受,却还远远比不上我心中的寒冷和痛苦。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灵识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连阴风穿魂的疼痛,我都有些感受不到了。我以为……以为自己终要魂飞魄散于这阵法之中了,幸得那时阵法威力也略有减弱。

我佩在头上的凤吟剑,也遗落在阵法之中。它本是上古神器,阵法威力一弱,便拘它不住,它当即便破空飞去,自返巫山。娘娘也正是由这凤吟剑上的气息,才感知到了我的所在。

她立刻用千年芝草的灵气,将我被囚在阵中的魂魄保住,使我的魂魄一时半刻不会消散。她本来还想将我救走,可是我遭此劫难,主要是因为违背了我的誓约。而当年我降生之时,是以自身一缕元神做为誓引,与昊天大帝结下的誓约。这种誓约一旦结下,便是以神女瑶姬的神通,也无力解救。

唯一破誓之法,便是引邱迟进入巫山之界,将他杀死,才能彻底化解我的背誓之罚!

娘娘当即拘了一只野鬼过来,将它化为我的模样,远赴夷陵,进入邱郎的梦中,让他速速赶来巫山。

那日在船舱之中,娘娘本来是叫那鬼灵立即将邱迟杀死,只是鬼灵已感觉到舱中舱中另有异人,且身有宝气,它法力低浅,不敢冒然出手。只得将我被幽禁阵中之时,偶然作的一首小诗留在舱中,引诱邱郎继续前行。

鬼灵将此事禀报了瑶姬娘娘,娘娘见多识广,立刻便判定那正是避水神钗,并猜出了你定然是东海龙宫的公主。她说凡天下水系,莫不受避水神钗的制约,若是公主你在邱郎的身边,我们很难夺走他的性命……公主,我可真是个傻瓜啊,我听说那鬼灵没得下手杀了邱郎,居然……居然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傻……

娘娘让鬼灵将他引上神女峰,纵然公主你也跟随前来,但凭借神女峰顶充沛的灵气,能够结下玄火之界,将你们一起困住。在玄火界中,就算你身怀宝物,却也不能施展。这样才能让我杀了邱迟。我的影像只是一个幻影,因为我是鬼体,在玄火界中片刻便会烟消云散。而之所以会让赤豹和文狸也来,是因为结界之中,必须要有法力摧动,而我本身又不能进来,只能假手于赤豹和文狸。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竟会让你从文狸身上,看出了我的魂魄根本不在此处!

我更是没有想到,原来公主你,竟然也会对邱郎他……是这般的爱惜。

不知不觉之中,周围那浓浓的云雾已是慢慢散去了,我重又看到了那宁静的秋夜的天空。明月不知是否被轻云掩住了,只看得见那暗蓝的天幕上,闪动着无数的星星,满天的星光倾泻下来,落在我所熟悉的青石板地面上。

我环顾四周,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象,使我终于惊讶地确定了,此时我所站的地方,正是那个神女授书台。龙珠还在空中缓缓地旋转,借着五彩的珠光,我看清前方约十步左右,有一人正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赫然正是邱迟!

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飞快地跑到了他的身边,将他的上半身抱在了怀中!不及多想,便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鼻端。

在秋夜的风中,窈娘的声音幽幽响起:“他没有死,我只是让他昏睡过去了……龙公主,难道在你的心中,我窈娘就是这么的无情么?”

我脸上一热,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只听一个极为陌生的,然而却是异常柔媚动听的女子声音,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你这孩子……为何还是这样的痴心……”

这一声轻轻的叹息,柔和如吹拂过春日枝头的暖风,却又清婉得象是黄鹂的初啭。

窈娘的身子微微一震,眸中陡然射出比星辰还要夺目的光芒。

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天底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声音,只怕连‘祥云环佩’(仙界名琴)的乐声也远远不能相比罢?”

在萧瑟的秋风里,窈娘抬起头来,仰望着那遥远而神秘的苍穹。

她低声的、然而坚定地说道:“瑶姬娘娘,请您饶过他罢,窈娘……死则死矣。”

是神女瑶姬!我猛地一惊,双臂不由得将邱迟搂得更紧了。

只听瑶姬那动听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略带些讶异地问道:“窈娘,你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难道,是龙女她……”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空中大声道:“瑶姬娘娘,我虽然觉得邱迟可怜,可窈娘也是个重情义的好女子,十七年纪虽小,可不是不辨是非之人!”

瑶姬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窈娘凄然道:“娘娘,婢子真是罪该万死,虽然经此劫难,竟然还是不能杜绝尘心痴爱……”

她看着邱迟,眼中再也没有那种肃杀寒冷之意,只有掩饰不住的万缕柔情:婢子不敢欺瞒娘娘,在被困于阵法之中,历受阴风黑暗之苦的时候,一想起他的负心薄幸,婢子的心头就有着千般的仇、万样的恨!恨不能将他抽筋吸髓、挫骨扬灰,方能解得心头大恨……

可是一见到了这前世的冤家,一听到他的声音,想起过去的恩爱情份……娘娘啊,这叫婢子……婢子怎么才下得了手……

她身子一晃,已是跪落尘埃:“婢子这等无用之人,娘娘也不必再苦心相救……况且……况且婢子身为山鬼,受昊天大帝的誓咒约束,纵然生还,永生都不得再与他成为夫妇……相恋相爱,却不能相见相亲,与其受此等痛苦的折磨,婢子宁可灰飞烟灭,万劫不再超生……”

说到最后,她伏倒在地,双手捂住面孔,痛哭失声。

我偷偷地打量一下四周,除了我们三人(严格地说只有二人)之外,却看不到一丝人影。

一时瑶姬也没有说话,似乎正在沉吟着什么。过了片刻,只听她柔声问道:据本座看来,这姓邱的男子体质虚弱、阴寒入侵已深,只怕他……只有一年的阳寿。你今日若不肯杀他,就解不开昊天之咒,你的魂魄消散,真是只在旦夕之间。

今日你若舍去生命精魂、百年修为,就更不用提什么山神之位、得道飞仙……却只换得他延长一年人世光阴,你可认为值得么?

窈娘直起身子,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仰望空中,似乎瑶姬的身影便在那里一般。她的脸上神色,却是一片淡然安恬:“他是一年后死去也好,还是明天就死去也好,那总是他的天命……只要他不是因为婢子而死,那……婢子死也心安。”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如果放了邱迟,你就马上会……会魂飞魄散?”

窈娘低声道:“他阳寿将尽,那也是天命所归。死死生生,当如尘土,婢子不敢求娘娘延他寿数。若是娘娘还念着婢子数百年来服侍有功,请娘娘能赐他一株灵芝,使他有生之年能身体健旺,再也不受疾病之苦,将来……无疾而终……”

瑶姬轻声叹息一声,话语中有着说不出的惋惜的爱怜:“你这个痴心的孩子……我总说山鬼一族之中,以你窈娘天姿最好,修为最高,本以为总有一天,你也能得证金丹大道,飞升于天仙之中。谁知你执着凡尘的爱孽纠缠,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仍然不能醒悟……罢了,罢了,我放了这姓邱的人间男子,你既从云雨之中衍化而生,便仍回归于云雨中去罢……”

那道赤色的光晕重新闪现,窈娘全身都被笼在了赤光之中。

窈娘绝美的面容,在红色的光晕中渐渐变得越来越淡,看得出她的魂魄已是将散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蹲在旁边,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赤豹和文狸。它们似乎都听懂了我们的谈话,赤豹呜呜低啸着,文狸一霎不霎地望着主人,栗色的眼珠上蒙着一层茫茫的雾气。

窈娘望着它们,眼中有着浓浓的留恋和不舍:“娘娘,婢子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在他醒来之前,给他饮下忘情之露……就让他……永远地忘了我罢……”

回答她的,是瑶姬轻轻的一声哽咽。

我怀抱着毫无知觉的邱迟,眼泪夺眶而出。为这平生首次谋面的女子,我感到了一种格外钻心的疼痛:

“窈娘,你真傻啊,凡人只有那样短短数十年的光阴,而你有着那样漫长的生命……就算他对你一心一意,你们难道就会有永远的幸福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傻……”

其实我是想说:邱迟他,本来是个凡人……他本来就快死了……他本来就愿为你而死……何况就算是他死了,他的灵魂不会消散,他会有全新的一生……

我想残忍地对她说:窈娘,相见不能相亲,虽然会让你心痛,但你们终是不能再在一起……那么,就让他死了罢……他会转世为人,而你……仍然是高贵庄严的山林之神……

光晕之中,窈娘的脸上,又露出了那足以颠倒众生的笑容:

“是啊,明知那些卑微的人类,根本不能与我们妖族相比;明知他是那样懦弱无能的一个凡人,根本不能给我真正想要的炽热的情感;明知以他的人品德操,亦不是我真正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我明明是下定决心,要取了他的性命,永远地断绝情爱,重归山鬼一族……可我还是为他那样痴狂,哪怕是送掉性命……甚至是神魂俱灭……我居然也毫不吝惜……”

人对我们妖精的迷恋,不过是因为我们变幻出来的色相。可是人的色相,居然也能让我们妖精迷恋不已、不能自拔。好些和尚道士们,都说妖生来便是迷惑人,岂知妖也一样容易被人迷惑……

龙女妹妹,若不是你也为邱郎的色相所迷,我想以你龙女高贵的身份,恐怕也不会对一个凡人如此关心罢?

她满含柔情的眸光,不舍地看了一眼我怀中昏迷不醒的邱迟:“邱郎他睡着的样子,我是多么的熟悉……我多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庞啊……可惜我只是一个幻影……龙女妹妹,你能替我摸一摸邱郎的脸么?”

我颤抖着抬起手来,我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邱迟消瘦的脸庞。他仍在疲惫而安静地昏睡,双眼紧紧闭着,眉头还是那样微微地蹙起,似乎从来就未曾舒展开过。他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有着十分光滑而润洁的肌肤,只是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

那微凉的触觉透过我的指尖,一直好象钻入了我的心里去。

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鬼灵那晚来到舱中之时,所留下的那首小诗,想必是真切地道出了窈娘的心声吧?任你有数百年的修行,任你看破世道轮回,可是一触情字,谁不断肠呢?

她依依不舍的两道眸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庞,轻声唤道:“邱郎……邱郎……”虽是极轻极轻的两声呼唤,却似乎蕴藏着说不尽的情思眷恋。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紧紧抱住邱迟,几乎是跪倒在地,对着那渐渐淡化的窈窕人影,只是一遍遍徒劳地低唤道:“窈娘!窈娘……”

最后的一点光晕即将消亡之前,我听到了窈娘低低的一声叹息:“这大千世界之中,人和妖的区别,也真是难以分辨啊……”

微凉的江风从船边轻轻吹拂而过,船上的白帆在风中不断颤动。

在清晨袅袅的云雾之中,我们乘坐的大船缓缓向上游驶去。神女峰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回头望去,还勉强看得清峰顶那酷似人形的石柱。映在清晨微青的天色里,真如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眺望远归的情人。

邱迟神清气爽地立在船头,他的精神已大为见好,苍白的脸上也略略有了些血色。

他遥望着那如轻纱薄绡一般的云雾,双手负后,满面陶醉之色,大声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白兄,我虽不知那沧海之水,是何等的澎湃汹涌,但不得不承认这巫山云雾之美,当真是天下独步啊。”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峡中那朦胧而飘缈的云雾。其中有一带云雾,竟隐有一抹淡淡的紫色,在船顶萦绕不去。

我故意问他:“怪不得邱兄千里迢迢远来巫山,原来是冲着这闻名天下的巫山云雨而来啊!三峡之中,尚有一个瞿塘峡,那是以雄奇壮美而著称的。邱兄看过之后返回九江,想必是毫无遗憾了罢?”

邱迟朗声笑道:“三峡之美,天下知名。此番我出来游历,此番我出来游历,一路所见风物,当真是美好如画。若是长居在家中,哪里得以观此胜景。所以圣贤们才会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看来,神女瑶姬的忘情之露,真是名不虚传啊,邱迟他,应该是将什么都忘却了罢?

游完瞿塘之后,邱迟将会返回九江。而我,还将继续沿江而上,直入川蜀腹地。我与他,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终我此生,我都再也不愿见到这个人。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凝望着船头上方的空中,那片萦迴不去的紫色云雾。耳边忽然响起了邱迟微带疑惑的声音:“白兄,你看这巫山真的与别处不同,峡中云雾居然还有紫色的。说来也是奇怪,我每一看见这片紫云,心里竟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呢……”

游完瞿塘之后,邱迟就近在白帝城换乘了一只下水的大船,沿江而下,再次经过那幽深美丽的三峡,返回他的故里九江。而我则一路逆江而上,直抵渝州。

临别的时候,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的脸色精神,似乎还很不错。巫山神女亲手所植的芝草,确是名不虚传,他服下的只是一株百年芝草,但一向蠃弱的身体已有了很大的起色。

我本想向神女求得年数更长一些的芝草,可是瑶姬说,千年芝草富含天地精华,非要是得道的人用元气化解,才能逐渐在体内吸收。邱迟他并不是修道中人,先天的体能又有限,服用之后反而不能承受。好比是一只小小的瓷瓶,决不能涵括滔滔江河之水。

事实如此,我也只得罢了。

不过,芝草虽不能延长他的天寿,却改善了他的体能。邱迟有生之年,将不再受到疾病的困扰。窈娘冥冥之中有知,应该也是足够欣慰了吧。

还有一个遗憾,就是自始至终,我只听到了瑶姬那动听的声音,至于这位蜚声仙界的炎帝公主,究竟有着怎样绝世的容貌,我却始终不曾得见。

早听闻她的脾气古怪,碍于身份,神仙们对她更是敬而远之。但对于那些天官神人,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敬仰之情。他们独居在远离尘世的仙阙洞府之中,成日里下棋赏花、炼丹制药,手下的药童灵兽有时偷下凡间捣乱,他们也置之不理;若是闯出祸来,他们也懒得求情,往往顺手取了那可怜的药童或灵兽的内丹,并将其逐下凡尘转世,倒把自身疏于管教的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而瑶姬,对窈娘这个在仙界中微不足道的山鬼,她居然会花费那样多的心思。不仅是千方百计挽救她的性命,在她不幸逝后,还肯如此厚待她的心上之人。

这位神女瑶姬,至少应该是一个心地柔善的好女子吧。

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邱迟仍然只将我当作是一个在旅途中偶然相遇的、清秀而略带腼腆的白衣少年。他身体恢复良好,精神自然也颇为健旺,后来几天,他都一直拖着我坐在船头,迎着拂面的江风,与我指点江山风物,畅谈文史诗词,兴致极是高昂。

他的双眼熠然生光,眉宇间神采飞扬。尤其是他在言谈举止之中,自然流露出的那种风流倜傥之态,宛然便是一个俊逸无双、绝步当世的少年才郎,几乎令我无法正视。

可是他越是光彩照人,越是风姿翩翩,我的心中就越是苦涩难当。

我总是无法抑制地想起窈娘,想起光晕之中,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态、含情凝睇的眸光,想起她灵魂消散之前,最后那两声饱含柔情的呼唤:“邱郎……邱郎……”

我的心便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甚至会让我暂时停止了呼吸。

那个女子倾尽心肠的一生爱恋、全部的尊荣与法力、三魂七魄的飞散消亡……却只需一滴小小的忘情之露,便可让这个男子,将一切都彻底遗忘。

人间的爱情,难道真的这样让人失望么?

我倒宁可看到邱迟还是那个邱迟,是那个痛失爱人、伤心欲绝的忧郁男子,虽然我的心会为他而难过,但至少、至少……

窈娘说得没错,我或许真的曾被邱迟的色相迷惑过,我甚至在心底的最深处,有过那个隐隐的念头:多么希望我就是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啊,被人揪心地牵挂、温柔地怜惜,直至离开多年之后,我仍然是他心底最深的疼痛……

可是眼前的邱迟,跟人间其他的男子又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我是喜欢邱迟这个人呢,还是仅仅只是喜欢他的那一片痴情。

当邱迟浅蓝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峡江远处时,我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悄悄松开了。四指撒开,一张小小的纸笺飘然落地,在风中翻了几下,最终飞下了高高的船舷,落入了那滔滔的江水之中。

那张纸笺上,是邱迟留给我的他九江的地址。下船之前,他盛情地邀我前去做客,还说将陪我游玩天下知名的九江庐山。

我俯身为礼,收下纸笺,淡淡地笑了笑。邱迟他不知,终我一生,我都不愿再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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