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362800000048

第48章 水中篇(1)

秋夜澄静,明月高远。淡银色的月华映入粼粼的水光,整条清溪如缀银的亮缎一般。远远一道石桥,宛若垂虹跨越,俯卧在清溪之上。

“泼剌”!突然一声水响,恍惚中有一物事从溪水中跃了出来,银缎般的水面立时被打得碎溅开去,金光闪处,瞬间化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双髻少女。

许是方从水中变幻出来,少女乌黑的额发尚是湿漉漉的,滴落无数晶莹的水珠。她驻足水面,仰首急切地叫道:“姑娘!姑娘!小怜蒙召前来,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淡淡黄影一闪,桥上显出一个身着黄衫的女子来,月色淡薄透明,仿佛是给她披上了一层极轻的绡纱。顾盼生辉,裙袂飘缈,宛然洛神凌波一般。

小怜偶然瞥间,两道明亮如水的眸光落到了我的脸上。一种惹人怜爱的羞赧浅红,淡淡晕染在少女的双颊。越显得腰身如柳,清丽如花,她低声叫道:“你就是白……白公子?小怜已听姑娘说起过了。”我点头为礼,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这清溪中的小小鲤鱼精,毕竟也是所识有限,竟认不出我是个女子。”

黄衫女子与我对视一眼,有意无意往四下里一扫,微蹙峨眉,疑惑地问道:“小怜,那些扬州百姓所说的水妖,当真便是在此处出没么?”

小怜甩了甩额发上的水珠,大力点了点头,明亮的眼波里,带着一抹掩不住的惧怕之情。

黄衫女子玉指微屈,神情凝重,似是在推算神数。过了片刻,方才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奇了,依我当初自东君座下所学,为何竟还推不出此处妖气来源呢。”

这位黄衫女子严素秋,乃是我在渝州结识的朋友,她原本是世间的名伎,不知为何退隐江湖,却在渝州开设茶馆为生。我们一见之下,意气相投,她竟也关了茶馆,与我相约同游江湖。

她自称是菊花之精,自然不是凡人,然而身上妖气却也不甚浓烈,倒还隐隐透出几分清逸之气来,许是花木之妖质本清奇的缘故么?我回想那松树精南山老人仙风道骨的模样,暗暗想道。

数天之前,我二人弃舟登岸,在这处名叫“扬州”的地方落下脚来。当日渝州茶馆之中,我们曾听一个仕子讲起关于“扬州鹤”的故事。“腰缠三万贯,骑鹤下扬州”,既然是世人所企盼的最高境界,我们又为何不能尝试一番呢?

只是一入城中,却是大出我们的意料之外。早听得这扬州城是如何一处繁华锦绣之所,这里的美人更是荟集如云。可我们进得城来时,却看见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不要说个美人,连稍稍年轻些的女子都不曾看见。

大街上的女子,尽是些脸麻肤黄、阔口深目的婆子,委实让我们看得大皱眉头。更让我们不可理喻的是,我外形化作男子,倒还不甚引人注目,严素秋却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走在大街之上,那些扬州人投来的眼光当中,不仅只有艳羡之意,竟似乎还有些惊惧、讶然、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终于我们觉得有些不对,我甚至还硬着头皮,去了一趟那种歌馆楼台之地,可惜不是大门紧闭,就是只留了几个丑婆子待客,自然也是门可罗雀,竟完全没有世人所宣扬的那种销金窟的模样。

我们找了一家客栈落下脚来,那掌柜的年岁将近七十,白发长须,面相倒也慈和。他一看到严素秋,竟如见了鬼魅一般,面色先自变得苍白。及至终于回过神来,却又呑呑吐吐了半天,方问我道:“这二位娘子,可是公子……公子你的……什么人?”

我毫不在意,张口答道:“是我家娘子。”一边促狭地向严素秋笑了笑,那神情落在掌柜的眼中,却无异于是小夫妻打情骂俏之举。

严素秋神色淡然,也是微微一笑,皆因我近来唯恐父王找到自己,便想与严素秋假扮夫妻,父王再神通广大,知会到各地城隍山神,那些散仙一定是四处留意有无年轻美貌的女子,却再也猜不到我竟成了别人风度翩翩的夫君罢?

那掌柜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原来是尊夫人……公子,敝处近来,倒有些不甚太平。如尊夫人这般模样,可千万不要随便出门,免招……邪秽的窥测。”

我听在耳中,不由得暗暗一惊,转过脸去,正好严素秋的眸光也看了过来。我二人眸光一对,心中会意,我便故做不经意地问道:“素闻扬州水土最是养人,扬州美人容色更是天下扬名,贱内姿色粗陋,哪有什么好模样招来窥测?”

掌柜的苦笑一声,渐已混浊的老眼垂了下去,喃喃道:“扬州美人?嘿嘿,再这样下去,扬州只怕百年都难见一个美人哪……”

他摆了摆白发苍苍的脑袋,坐下身去拨弄他的算盘,不再与我们搭话了。

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明白他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样一来,这扬州城未免显得也太索然无味,及至到了夜间,我们客栈本在街心,却也看不到街上有任何行人。远处的民居聚集之处也是灯火阑珊,几点昏黄的灯光下,一阵夜风吹过,青石道上的枯黄落叶被吹得翻滚不休。这一片萧瑟冷清的景象,哪里象是号称朱栏画桥、人烟阜盛的烟花扬州?

我轻轻地关上窗槅,回头看了严素秋一眼。从彼此的眼中,我们都看到了一种询问和疑虑。

第三日早上,我和素秋便化为游方的道人,以问卦驱邪之名,来打探打探这城中情形,看那老掌柜口中的“邪秽”是否真是有妖精做怪。

屋中一道青光、一道白光闪过,我俩已变幻出另外的模样来。

严素秋化作的道人年纪稍长,约摸五十上下,身着一件褐色半旧道袍,头上发丝已有大半变作了银白之色,颌下垂下三绺长须,也是银色居多。此时只见“他”左手执一柄苍黄颜色的拂尘,右手握着拳头大小的金铃,正是道家驱邪不可缺少的法宝。“他”往那里一站,端的是相貌清癯,大有仙风道骨之态。

我走上前去两步,深深一揖到地,言道:“师父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他”斜了我一眼,将右手金铃也交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来摸了摸自己三绺长须,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道:“罢了、罢了。”

我再也强忍不住笑意,大笑出声。严素秋也绷不住脸皮,边笑边将我拉到床头铜镜之处,说道:“你倒是看看你自家的模样,还要来笑我!”

我含笑向镜中望去,凡间铜镜虽不如我龙宫之中的宝镜那样清晰得毫发可见,但仍能大致照出我此时的相貌。

只见镜中人穿白色交襟衣衫,腰间系着玄色丝绦,两只发髻作“丫”字形耸立在脑袋两边,正是个标标准准的小道童。

变幻之术,向来都发自于施术人的内心。所以从古到今,但凡是妖精鬼怪修成人道,化为人形之时,往往都是照着自己心中最美之人幻化。所以,与这些妖精们相貌肖似的,在世上必有其人。

但神仙及我们龙族,还有人族,却是天生的这般相貌,并不是模仿他人的外形。尤其是我们龙族,我们天生就有龙形和人形两种形体,并可以自由转换。我化为少年公子在世上行走时,其实也是我的真实相貌,只不过改为男装而已。

而我此时幻化的这个道童,也并不是我的本来面目。但不知为何,我总觉镜中人的相貌有些熟悉。

那镜中的少年童子,只有十二三岁的年华,有两道微微上扬的眉,一双黑如点漆般的眼睛,眸光流转之间,面孔上竟似有着淡淡的光华。那一种别样清朗的气度,宛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的心中,似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微微牵动了一下:那是……那是幼时的大表哥么?

是他与我初见时的模样,只是不知,原来自己还记得这样清楚真实。

那一年,听说西海三叔带着长子来东海做客,宫人们唤了我的姐妹兄弟们,去与他们厮见,然而我从小性子孤僻,不喜热闹,觑空便一个人悄悄溜出宫去。

我在碧蓝的海水中游啊游的,不知游了多久,游入了一大丛艳红的珊瑚之中。那些珊瑚经年时久,密密地耸立在海水之中,高过人头,宛若人间的树林一般。听说这样大枝、色泽这样纯正的珊瑚若是拿到人间界,将会是君王们珍藏的宝贝。可是在我们东海之底,却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

我在海水中轻盈地游动着,不时伸出手逗逗那些外形艳丽,但又羞怯惧人的小鱼。我还将外裙的裙角系了起来,做成一个布兜的模样,里面装满了我在珊瑚根处浅沙里拾到的扇贝。这些贝壳都是我精心挑选拾到的,每个的色彩形状都不一样,有的颜色是蓝莹莹的,象是这东海的水波;有的却是鲜亮的橙色,象一只形状怪异的小太阳。

如果能把它们放在我宫中床前那只水晶盒里,该是非常漂亮的吧?

我正在满意地端详着我的宝贝时,突然一股暗流过来,带来了数声低微的啜泣声。

有人在哭么?我惕然地张开我的耳朵,凝神听去,那哭声仿佛是出自我身后左边的一丛珊瑚礁中。

我悄悄地循声游了过去,将身子躲在一块礁石之后,慢慢向前探望。

只见一个白衣的少年,盘腿坐在艳红如火的珊瑚丛中。他低头饮泣,双手紧握放于膝上,哭声细微,几不可闻,然而那些哀怨的气流却在他的喉头盘旋,化作了阵阵低沉的哽咽。

这样拼命地压低哭声,情绪得不到真正的宣泄,哭的时候,应该比不哭还要难受罢。

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起来。

鼓足勇气,我怯生生地从礁石后面出来,慢慢地游到他的身后,迟疑了一下,叫道:“小哥哥……”

他不意背后有人,猛地转过头来。

他有着一双多么漆黑的眼睛!就象是……就象是我们东海龙宫中最珍贵的两颗黑珍珠。在长长的酷似小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下,那来不及掩去的泪花,闪动着晶莹夺目的光采。

此时那双眼睛所射出的光芒里,有惊疑、畏惧、悲伤……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隐隐的渴望和温柔……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本来有话要说的我,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在哪里,我曾见过这样的眸光?

那一瞬间,仿佛时空停止了运转,海水停止了漾动。在万籁俱寂之时,我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轻轻地说:“小哥哥,你别伤心了。以后……以后只要有十七在你的身边……十七发誓,终其一生,尽我所能,决不会让你再伤一次心,再流下一滴悲伤的眼泪。”

是的,尽我所能……此时如果有哪位神仙可以让他开心起来,我宁可送给他我裙中最心爱的扇贝,甚至是送光所有的扇贝,我也绝不吝惜。

倒是那个少年霍地站起身,从珊瑚中跳了出来,愕然道:“你……”

他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的距离,所以只能低下头来凝视着我。他的面部轮廓如刀刻一般,正面看时尤显俊美。这小小的白衣少年,面庞虽略显稚嫩,但眉宇之间已隐有英气显露。他眼中还带着泪花,但那种复杂的神情,不知何时已然悄然隐去,他的嘴角,甚至已然是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了。

他头戴银冠,上面镶有一颗夺目的明珠,碧色光芒耀目,与我鬓发上的碧色明珠交相辉映,照得海水中一片明亮。这不是龙族中人用以彰明身份的碧海明珠么?莫非他,也是我们神龙一族?

他的笑意却更深了:“十七表妹,真是许久不见了,若不是你发髻上的碧海明珠,我还真是认不出你来了呢。”

我后退一步,疑惑地看着他。只听他柔声说道:“十七表妹,你定然是不认得我了,可是你出生的时候,我曾随父王来东海看过清远姑姑和你呢,”

清远姑姑?那不是我的母亲清远夫人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声音更加温柔了:“十七表妹,我是敖宁啊,西海龙王的太子,你的大表哥。”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会有多好。

那年大表哥在东海共停留了七天。跟我的哥哥们相比,他显得温柔又有耐心,对我更是呵护倍至,在宴会上我们无数次地偷偷溜走,他带着我四处游玩,我们骑鱼钓龟无所不为,甚至还合谋偷走了父王最为钟爱、而我和大表哥都特别讨厌的饰品黄金瓜,把它丢在了人迹罕至的荒海。

那短短的七天,该是我在龙宫中最为美好的时光罢?

到我渐渐长大之后,我还是会常常回想起初见时他的泪眼,并且开始明白自己那一瞬间莫名心痛的涵义。我在宁静的海波深处,突然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不敢深想下去,心里却有着隐隐的企盼与惶恐的甜蜜。

一别数年,再相遇时,作为众望所归的西海龙神,他已被册封为威仪赫赫的龙宫太子,一呼百应,从者如云。我躲在殿上厚厚的帷幔珠帘之后,远远地看着他端坐在父王的对面,寒暄自然,应对自如。昔日那种温暖动人的神采,似乎已在他的身上荡然无存。唯有眉宇间那种冷峻挺拔的英气,更是日益明显起来。

我们再也没有重演当年的淘气故事,或许是因为我们长大了,或许是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我。我一直都想问他那天哭泣的事情,但根本没有机会。我想让他带我走,可是他亦不肯给我机会。

当然,我更加没有机会对他说起,在年幼的十七心中,暗暗许下的那个誓言。

“叮铃”“叮铃”,素秋手中的金铃被她轻轻摇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扬州的街道宽阔而洁净,初冬的凉风吹过我手中执着的长幡,幡布哗啦一下舒展开去,清清楚楚地显出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驱邪降魔”!

街上的行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有小孩子胆子大的还跟随在我们的身后,欢声叫道:“驱邪降魔!驱邪降魔!”

素秋目不斜视地缓步前行,她那超凡脱俗的相貌,一路收集了无数人仰慕的目光,我只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哎呀,这位道长真是……啧啧,长得好象神仙啊!”“长得象神仙有个屁用,我们这前前后后来了那么多和尚道士,都说是有大神通,可李员外家那妖怪怎么也驱不走!”

妖怪?我与素秋几乎是同时霍然转身,两只手不约而同、奇准无比地揪住了一个汉子的衣襟。那汉子正是方才说到李员外家妖怪之人,约莫四十上下,脸色黄胖,打扮得象是个寻常商贾,此时被我二人揪在手中,吓得一张黄脸变得煞白,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想……想干什么?”

“哄”地一下,他身边的人全部都退后三步,恐惧地望着那个汉子,方才与他说得正热闹的另一胖子更是满脸难以置信之色,望着他道:“你是妖怪?”

那黄胖汉子慒了,大叫道:“我不是妖怪!我怎么会是妖怪?赵老二,我是黄家武啊,你难道得了失心疯了,怎么会说我是妖怪?”

那赵老二又退后一步,面上大是惊惧,瞪眼道:“你说你不是妖怪,那这两位道长为何同时都将你捉住?你看看那上面,”他短胖的手指指向幡上,一字一顿说道:“驱、妖、降、魔,难道你看不清楚吗?”

原来如此!我和素秋相视一眼,两个人几乎笑出声来,我将手掌一松,素秋也连忙放开那黄家武,向四周避之不迭的人群扬声道:“各位误会了,我们只是听这位施主说到妖怪之事,一时心急,便将他揪住,实在只是想打听打听那妖怪的始末,这位黄施主倒是个真真正正的人,并不是什么妖怪!”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便有人不满地说道:“你这位道长忒也性急,这样冒冒失失将他揪住,咱们扬州人都是被妖怪吓怕了胆子的,哪里经得起你这样咋乎?”他周围的人都纷纷称是,皆来埋怨我二人行事鲁莽。

我和素秋哭笑不得,但经此一事,也看得出此地妖氛确是极为猖獗,否则当地人也不会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但这样一来,距离倒是拉近了许多,众人七嘴八舌地讲起扬州城中妖怪之事,倒省了我二人去着意打听。

我仔细听了听,终于把事情理出了个脉络。

原来在数月之前,那妖怪第一次露出痕迹,却是在城中鼎鼎有名的大户李员外的府第之中。

那日恰逢李员外爱女青婵小姐十六岁的芳诞,李员外以贩盐起家,家资殷实,虽然娶得了十来房姬妾,却只养下了这个爱女,当真是看得如同掌上明珠一般。所以虽是仅是个少女的生辰,李员外也请了城内外许多名门大户的女眷前来祝贺。李府偌大的花厅之中,一时莺声燕语,花团锦簇,煞是热闹得紧。

众女眷饮酒作乐,赏花听曲,足足玩了大半天的时间。当时女子聚会极是难得,那些女眷平时也难得这样放纵轻松,所以一直到了深夜还不肯散。李家财大气粗,那李员外只想着爱女热闹快活,巴不得这些女眷们再多陪些时候,当下命家人再续酒菜,同时在园中到处高高挂起无数八角宫灯,那晚灯火耀目,笑语鼎沸,直传出花墙之外,这附近居住的许多人家都听得十分清楚。

及至到了半夜,那李小姐因妆容微残,贴身丫环绣儿便送她回房去整理,她唯恐照顾不周,便先打发绣儿出来照应宴席。其他女眷不以为意,继续饮酒作乐。过了一两个时辰,中有一个女眷发现李小姐还未出来,便叫绣儿去请。谁知绣房中竟然是空无一人,哪里还有李小姐的踪迹?

起初家人们都以为她是到别处去随意走走,只到绣儿找遍府第还未见李小姐踪迹之时,李府才发现大事不妙。

李员外命人掌起灯笼找寻,但四处角门上守夜的家丁都说未见过任何人出府门一步。绣房中整齐如初,小姐用来抿发的梳妆用具也极为随意地搁在梳妆台上,仿佛是主人刚刚用过,并无任何凌乱迹象。活生生的一个人儿,竟是平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家慌成一团,第二天就报了官府,官府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家还在城中遍贴告示,重金追寻小姐下落,也有人贪着银钱来报些线索,便查到最后,总是些子虚乌有之事。

这样乱了有个两三天,李员外几乎要悲痛欲绝之时,那李小姐却又突然出现在后花园的花丛之中。

李员外喜出望外,但无论怎样询问情形,她总是沉默不言,绝口不提这几天的去向。李员外虽是满怀疑窦,便既然女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那李青婵此次回来之后,却似是变了个人儿一般。先前只是娇怯怯的一个少女,每顿饭量跟只猫的食量差不了多少,而且因为笃信佛教,一直是茹素戒荤。现在她每顿饭却足足要吃四大碗,且极为嗜好食用小鱼小虾。

以前李青婵心灵手巧,尤擅针指女红,也爱好些诗词书画之类;李员外怕爱女劳神,总是劝她多多歇息,现在她却将这些一概置于脑后,天天只是在床上卧着睡觉。

但饶是如此,也不见她长得健壮起来,依旧如以前那般弱不禁风。但无论谁对她说话,她总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先前那种与生俱来的灵秀之气,竟是没剩下半分。

李员外见爱女如此情状,唯恐她是得了病症,但请来大夫诊治,却又总说她并没有什么毛病。渐渐的家里人开始起了疑心,怀疑她在平空失踪后,是否犯见了妖崇邪侵一类,方才变得如此古怪。

恰巧李员外一次上街之时,遇上个游方道人,一眼便看出李员外气色不对,口口声声说李员外家中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李员外一听正中下怀,连忙请了那道人来到家中。那道人一口咬定妖氛便在李青婵所居的绣楼之中,当下在花园中设下神坛,作起法来。谁知到得最后,那道人连焚三道神符,天际乌云翻滚,眼见得确是招来了昊天神雷,谁知“轰隆”一声,那天雷不曾击中绣楼,却正打在那道人身上,那道人滚下坛来,全身上下有如木炭一般漆黑,狼狈之极,更险些儿丢了性命。

那道人神色惊惶,从地上爬起身来,连银子也不要了,慌慌张张地就跑出府去。

经此一事,李员外更深信青婵是着了邪崇,也曾暗中查访些法师,延以重金请来家中。但无论是道法也好、佛法也罢,结果都是以失败告终。

渐渐的这扬州城中的女子也如那李青婵一般,往往是上街购物,或是走个亲戚,凭空便失了踪迹,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到家中。

李员外更是着了慌,家中这个女儿,虽然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却是越来越不对劲。周边街坊也是议论纷纷,甚至怀疑是妖魔附在了李青婵的身上,诱走了其他的女子。但所有法师都奈何她不得,也只好退避三舍。

我和严素秋站在李府花园之中,隔着黑越越的假山石和那些交杂缠绕的树藤的黑影,冷静地望着百步开外的绣楼。

那李家小姐青婵所居的绣楼,是一座极为玲珑的两层楼阁,周围花树环绕,十分幽静。园中别出心裁地引来一道活水,当中潺潺而过,更是为这寂寞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生气。小楼的檐下高高地挑起两盏八角宫灯,在夜风中闪动着暗黄的光芒。远远望去,那些窗槅上都粘着一层淡碧颜色的轻纱,映在灯光之中,越显得朦胧柔和。

李员外抖抖索索地紧靠在我们身边,身后还跟着四个如临大敌、手执棍棒的家丁。虽然我们一见他面,便将自家的法术大大吹嘘了一通,但显然他还是半信半疑。不过他因为驱妖心切,也便大起胆子带了我们进来。

他抬手指了指偏西的一扇窗子,那窗上也粘着碧纱,隐见窗内烛火跳动,却似乎没有看到人影。

李员外结结巴巴道:“那……那便是小女的绣楼,现时她……只怕是已睡了,她她,她现在一天到晚都不出楼门,总是在睡觉……”

严素秋点点头,肃然说道:“明白了,稍后贫道会带徒儿前去探看,如果真有妖邪来侵害令媛,贫道定然会斩妖除魔,为员外去了这心头之患!”

李员外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话。身后的家丁们却有些着急,催着他赶快出去。他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眼望着我们,期期艾艾道:“两位仙长……小女被妖邪所侵,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她生平性情温和,连蚂蚁都舍不得杀死一只,请两位仙长……对小女……”

我望着他那种殷切而又担忧的神情,心下莫名有些难过,轻声说道:“员外请放心,我们师徒二人都是修道者,此举只是为你保家安宅,断不会妄起杀心……总之,定然会员外救出小姐,员外你还是先请回罢。”

送走了李员外,我们静悄悄地走上楼来。夜色沉静,我们的脚步声还是惊飞了灯笼边的飞蛾。时已深秋,飞蛾寿命将近,楼板上早死了厚厚一层,但剩下为数不多的十多只飞蛾,还是奋不顾身地冲向那闪动的灯火,扑到琉璃灯罩之上,翅膀撞击出轻微的“啪啪”声。

“吱呀”一声,严素秋轻轻推开了李小姐卧室的门扇。我紧随其后,迈步走入屋中,刻意地放低嗓音,扮作是府中小鬟,柔声叫道:“小姐,老爷怕你睡久了肚饿,叫奴婢送了新熬的燕窝银耳羹来……你先起来喝上两口可好?”

屋子不大,但陈设得颇为讲究。四面墙上挂着山水长屏,靠墙的书柜中满满地磊着书册,南窗下退漆长几之上,置有一张模样古雅的瑶琴。在室内银灯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身侧的椅子上,还胡乱地丢着一方月白的丝帕。

我又试探地叫了两声:“小姐,小姐!”一边俯下身子,悄悄地捡在手中。只见那方帕子上绣着半朵娇艳欲滴的牡丹,一枚细小的银针斜斜地插在牡丹的花瓣上,针鼻里穿着一根细细的红线,显然还未完工。

我正在翻来覆去地看这幅丝帕时,严素秋已挨身进来,扯扯我的衣袖,又指了指我的手指。我举起手掌,藉着灯光一看,只见指尖上已擦着一层薄薄的黑灰。再看手中的帕子,本来月白的底色也有些泛灰。我吃了一惊,仔细看时,才发现连那些瑶琴、书册之上,都蒙了厚厚的灰尘,显然是许久都没有碰过了。

看来李员外所言不虚,从这房中陈设来看,这位青婵小姐是才貌俱佳的女子,那些琴书绣品自然也是她平日所喜。只是看现在满是灰尘的情状,她确实是许久都不曾碰过了。

突然只听屋中有人懒洋洋地“唔”了一声,娇声道:“什么银耳羹,拿来放在桌上,一会候我起来后再尝尝罢!”声音娇媚悦耳,犹带有三分慵懒困倦之意。

我和严素秋神色一紧,循声看去:只见屋子的西角处设有楠木雕花大床,上面悬着一幅精致的藕色床帐。床前的踏板上,端端正正放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此时帐幔低垂,隐隐看得到帐内被褥堆积,似乎确实有人正在安睡。

我们交换了个眼色,但我声音仍是镇定如恒:“小姐,奴婢服侍你起来罢。”言毕便向床榻走去,严素秋也跟了上来。只听那女子“啊”地一声,叫道:“不要过来!我不用你来服侍!”

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已有了几分惊惶之意。

蓦然之间,我只看见帐幔之中,隐然有一道微弱的黄光闪动!妖气!说是迟,那时快,我和严素秋一跃而上,疾如闪电一般,齐齐向床上扑去!严素秋脸上一道青气闪过,已是运起了她的先天真元!我三指成诀,当空一划,已先在我俩身外设下了一道护卫气界。

帐中人惊呼一声:“你是谁?”显然已是识破我们并非是李府的家人。“砰”地一声,帐幔纷飞而起,我只觉一阵激荡的劲风扑面而来。严素秋娇叱一声:“疾!”金铃脱手而出,疾飞而入帐中,只听“叮”地一声,随即便是帐中人“哎哟”叫了出来,显然已被金铃打中!

我挥袖一拂,已将帐中人击出的一掌气劲化解,但经此一来,那层层帐幔经受不起数重压力,只听“喀啦”一声,整幅床帐顿时全都垮了下来!

我一拉严素秋的手腕,身形双双向后弹出,避开了乌云压顶一般的帐幔。但那帐中人却在惊叫声中,被一堆帐幔裹了个严严实实。

哧拉!我手腕一翻,掌中避水神钗迎风而化,顷刻间幻作一柄精光闪烁的短剑!严素秋看了一眼那柄短剑,眼中神色一动。我手起剑出,白光闪处,层层帐幔应声而被划开,露出倒在地上的一具被床褥紧紧包裹的身体来!

严素秋厉声喝道:“你就是李青婵?”

那“李青婵”在地上打了个滚,被褥散开,我们定晴看时,地上哪里还有什么俏生生的二八佳人?只有一条硕大无比的“鱼”横躺在地上,那“鱼”头小身长,浑身乌溜溜地极为光滑,此时躺在地上,身子还在极为溜滑地游来游去,这条“鱼”看上去不象是鲇鱼、也不象是黑鱼,这是……这竟然是一条极大的泥鳅!

泥鳅?

我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泥鳅却在地上又是一个翻滚,黄光闪处,却已变作了一个容貌美丽的妙龄女子,仅着贴身单衣,跌坐在地板之上,娇怯怯地偷偷看着我们。

我眉头一蹙,喝道:“李青婵呢?”

“她”也不回答,只是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严素秋早已失去耐性,大喝一声:“归!”只听铃铃数声,那只金铃如有灵性一般,又飞回到她的掌中。严素秋冷冷道:“妖孽,你若再不说实言,我就要再让你尝尝我的金铃的滋味了!”

“她”“啊”地一声惊叫起来:“千万不要!仙长,你那金铃方才一击,已是损了小妖不少真元,念在小妖修行不易……且从来都是凭借吐纳修行……从不肯杀过一缕生灵,请你定要高抬贵手啊!”

“全凭吐纳修行?”严素秋冷笑一声,说道:“你害了这扬州城中许多少女,居然还说自己未曾杀生?”

“她”却一连声叫起冤来,急急辩道:“仙长你误会小妖了,这城中少女接连不见,小妖也曾听说起过。但小妖这等修为,若干下这样伤天害理之事,早已被天雷诛杀,哪里还能在这里与二位仙长说话哩?”

我心中疑云顿起,问道:“既然你说自己从未害人,那为何会出现在这李小姐的房中,假扮作了她的模样?真正的李青婵小姐呢?她去了哪里?她是不是……是不是已被你害死了?”

说到最后,我的语音已在微微发抖。

严素秋脸上冷色愈重,眼看着只要“她”说个是字,只怕当场就要被其诛杀。

谁知泥鳅“哇”地一声,居然大哭起来,一边嚷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么喜欢她,我只要天天在烂泥巴里看看她就行了……我三天两头地修修行,也不是为了成什么仙,只是要多活几年,能多看上她几年……其实我就喜欢在烂泥巴里睡睡觉……她要去看那个美貌公子,天天想得茶饭不思的……

我,我的法力虽然不高,但她那样求我,我还不是千方百计的,将她摄出墙去,让她去二十四桥边见他……谁知道她……她竟然一去就不回来了……还害得我天天扮作她的模样……生怕让她的父母发现……

“什么?她出走了?”我与严素秋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泥鳅抽噎了一下,又大声嚎啕起来:“是不见了!她定然是被那个公子拐走了,她那么美貌、那么温柔可爱,她以为这世上都是好人呢……呜呜……青婵……我对不起你……我以为你跟那公子见面,不喜欢我在旁边……所以我悄悄地钻到泥里去玩……我以为你只是见见他便算了……谁料到……谁料到……”

泥鳅越哭越是伤心,一时间涕泗横流,严素秋却听得老大不耐烦,喝道:“你老在这里哭个什么?还不变回你的本来面目!一个男妖,却变成人家娇滴滴的女儿家模样,真是恶心死人了!”

泥鳅精看来对她实是畏惧,当下黄光一闪,化作了一个人类男子的模样。也只在二三十岁的样子,个子矮小,相貌普通之极。此时他哭得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斑斑,看上去着实有几分狼狈。

我与严素秋对视一眼,我的眉头不由得又蹙了起来,严素秋脸色也变得十分严肃。

看来此事并不简单,本来我们以为少女失踪一事是这只泥鳅精所为,所以方才出手之时,一举便动用了我们最擅长的法术。但通过方才交手来看,这只泥鳅精修为并不算高,而且看他拙讷胆小的模样,也不象是那些老奸巨滑的妖怪。

况且我们本来以为,那掳走少女的妖怪必然是想采处子元阴正气来增加修为,这只泥鳅连正当的修行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对睡觉的兴趣远远要超过了对成仙得道的兴趣,又怎会去谋害那些无辜的少女们呢?

我看看那只泥鳅,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你刚才说,李青婵家中管教严格,轻易不得出门,所以求你将她送去见她的心上人?那她早就知道你是个妖怪么?”

泥鳅抹了一把鼻涕,低声道:“我本是后山河中的一条小泥鳅,因为机缘凑巧,偶然吞食了龙涎,所以得以延长寿纪。有一天我闲来无事,到处游玩,结果顺着水流一直游进了李家的后花园。我那时虽已活了三百年,足足有四尺来长。可灵智未开,还没能修成人形,又哪里懂得什么变化挪腾之道?结果被李家的家丁发现了,他们将我抓住养在盆里,当作是件稀奇物件送给青去看。”

他瑟缩一下,仿佛又身处那种惊恐畏惧的环境之中,但在说到“青婵”二字之时,脸上却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种温柔的神色,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那时的青婵,还是个小姑娘呢,她紧紧牵着李员外的手,站在一丛牡丹花后面,好奇地看着水盆里的我。

她当时穿着葱绿小袄儿,梳着两个抓髻,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简直就象是……就象是我老家山里的泉水一样……不不,比我老家的山泉水还要清亮……

“青婵看着我在水盆里扑腾,她觉得我可怜,非逼着李员外答应把我给放了。李员外心疼她,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来给她,当下便下令将我放回了水里。”

我好奇地问道:“后来你就经常游来找她?就这样认识了吗?”

泥鳅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经常游来找她,是我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李家花园。”

我和严素秋都睁大了眼睛。

泥鳅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们一眼,接下去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些什么,过去三百年我一直住在山里。因为我只是条泥鳅,别的鱼儿瞧不起我;候我长得大了,它们又惧怕我,没有一条鱼愿意跟我交好。我天天在水里吃了睡,睡了吃,三百年的时间对我来说,跟三天没有多大分别……可是,可是一见到青婵,我突然之间,觉得再回到山里去是多么的寂寞,我不想回去了,我……我一定要留在她的身边……哪怕是天天只能在水里偷看她几眼,我也觉得那是最快活的事情……”

严素秋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照你的说法,你是没有师承的妖怪了?那你的法术从何而来?如何懂得了变幻人形之术?”

泥鳅的黑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支支吾吾道:“青婵她……她自幼身体就不好,李员外为她请了多少大夫,开了无数名贵的补品。可是青婵的体质太差,往往略有时气变换,她便会患上病恙……”

他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说道:“她每一次病的时候,都要很久很久才能痊愈……而且每一次,为了尽快地好起来,她都要受尽针炙药石的折磨,有时候还要服用一些稀奇古怪、甚至是令人心悸的药材……好多次,她受不了那药汁的怪味,一边服药,一边呕吐……可是刚刚吐出来,又不得不再喝进去那些药汁……李员外担心她的身体,一边延医请药,一边还请了许多的炼气修道之士来到家中,让青婵每日清晨都在园中水边,修习吐纳之术,将养精神,以便固本培元。”

“也是机缘巧合,李员外费了许多金钱来请高人,虽也有冒名的江湖骗子,却也真被他寻到了几位有道之士。两位仙长,小妖现在修习的道术,便是在水边偷听学来的……当然,我常在水中出没,也曾被一位高人察觉,他发觉我身上已有妖气,便出手将我擒住,打算将我除掉……”

“谁知青婵却为我求情,还说她认得我便是当年她放生的那条泥鳅,她说她一个人独处,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平时里过得着实寂寞,我便如她的一个小伙伴一般。她还说,现在我的样子可爱,料想必然是一条好泥鳅……”

我听到“好泥鳅”三字时,忍俊不禁,“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严素秋有些愕然,但随即也笑了,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这般学来……

那你倒还是个有心之妖了……

泥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羞怯的笑意,但随即又黯淡下来,低声道:那高人仔细审视了我一番,大约是见我着实没什么恶意,便将我放了。只是这样一来,我再也不好偷看青婵了,倒是她自从知道我住在她家园中水里,天天主动来找我说话,大多数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象是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糕点糖果啊,她爹爹又是从哪里给她买了好看的头绳啊……有时候,她也偷偷地给我讲讲她新学到的道术。我灵智未开,也不会说话。常常是她说上大半天,我只能听听,至多在水里摇摇尾巴。

以前我在山中之时,听别的水族讲过,天地之间,除了人类鳞虫鸟兽之外,还有神仙妖魔之类……听说他们有着一种叫做‘道行’的东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具有极大的神通。可那时我只知道睡觉、睡觉,即使在吞下龙涎之后,明白自己和普通的泥鳅有些不同,可是也没想过未来会怎样,还是过着普通泥鳅的生活。但在认识青婵之后,看着她每次病了都是那么痛苦,我便常常想,如果我也能有道行,那么她的痛苦,我应该是可以帮她减轻的罢?

所以,每次有人教她道术,我都努力地在旁倾听;她闲来讲给我听的,我也牢牢记在心里。我顾不得白天黑夜,连觉也不大睡了,天天便是努力地修行。

一晃十年的勤加修习,因为我先天底子不错,总算也有了些道行,也学会了一些符咒法篆之术。可是青婵她……她一天天地长大,身体比以前是好了许多,人也越来越漂亮了,我常听李家人说,她的才貌是如何的远近闻名。我听在耳中,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她来看我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不快活……

我从水里探出头来的时候,常常见到她一个人坐在楼上,靠着绣花的绷架,呆呆地看着远方。有一两次,她被自己手中的绣花针扎了都不知道。我看在眼里,心里着实担心,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终于有一天,她信步来到水边,蹲了下来,轻轻唤道:‘小黑!小黑!’

小黑?我和严素秋睁大了眼睛,一齐向泥鳅望了过去。

泥鳅脸上一红,忸怩道:“这是她给我取的名字。”

我们看了看他,觉得这名字倒也名符其实。

泥鳅接着说道:“我兴奋地从水里跃了出来,在她身边游来游去,虽然我已经身长七尺,看上去煞是吓人了。但她蹲在那里,用手轻轻拍拍我的头,就象是以前和我嬉戏一样。”

过了许久许久,她都没有说话。我终于发觉有些不对劲时,却觉得头上一凉,一滴水落到了我的头顶上,一滴、又是一滴。我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有两行水从她的眼睛中流了出来。那……应该就是人类所说的泪水吧?

十年的时光流淌过去,当初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已长成了大姑娘,可是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却丝毫未变,此时那些泪水从她眼中流出来时,她的眼睛真的好象是我们山上的两眼清泉。

我的心里突然疼了起来,那种绞心的疼痛,便如同我有次一口气吃了许多螺蛳,撑得肚肠似乎快要断裂开去的那种疼痛。更糟糕的是,除了疼痛之外,我还觉得自己连气都好象喘不过来了。

“我紧张地望着青婵,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水面,轻声念了几句话,好象是什么无论镜布里面有没有只乌龟,又好象是那只乌龟方才歇下……她念起来倒是好听,可是我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两位仙长,小妖实在是不明白,镜布里的乌龟跟她有什么关系?竟让青婵是那样伤心?”

无论镜布里的乌龟?方才歇下?

我们一头雾水,互相看看,却见对方的眼里都是疑问。只听泥鳅小黑又说道:“她还念了几句,好象是什么绿草、肉丝啊什么的……”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刹那间明白了过来:“谢玄晖!”

严素秋缓缓道:“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绿草柔滑如丝,树上花朵竞相开发,春光是如此的明媚,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或许你回来的时候,我美好的芳华便如这春光一般,是已经消失了罢?

来人间已久,我也读过不少诗书,严素秋也曾为人间名伎,我们都读过这首南朝著名诗人谢眺(字玄晖)的《王孙游》,自然也明白诗中所言“相思使人老”之蕴意。

莫非这李家小姐青婵的心中,也有这样一位远游的“王孙”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耳边只听严素秋说道:“这是首人类的诗歌,难怪你听不大懂。小……小黑,先前你说是你把李小姐摄出府去的?是她主动要求你做的么?”

泥鳅小黑低声道:当时我见她那样伤心,自己心里也莫名其妙地痛得紧,也不知怎么回事,便脱口而出道‘青婵,你别哭啦,无论你要做什么,我总是会帮你的!’

话一出口,她顿时吓了一跳,一跃而起,手指着我的头,难以置信地叫道:‘你你你说什么?小黑,你会说话啦?’

我也吓了一跳,因为以前我虽然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自己却从未开口说过话。或许是这么多年勤加修炼法术,七窍五官早已打通的缘故吧,这会心里一急,竟然真地说出口来。

我也来不及去想那么多,鼓足勇气,默念口诀,当即化作人形,从水中跃上岸来,活生生地站在青婵面前!青婵吓得后退一步,但随即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来:‘小黑!真的是你?你已经修炼成人形了么?是我教你的法术起了作用么?’

我点了点头,打量打量自己,因为是初次变化为人,我心里也十分的兴奋。

严素秋看了看他那副尊容,忍不住问道:“小黑,你既然变成人类的男子,又要讨青婵的喜欢,为何……为何不变得更为漂亮一些?”

小黑睁大了一双小眼:“难道我这样不漂亮么?可是青婵说,我变得已经很象个人了啊!”

我啼笑皆非。大凡妖怪首次化为人形,所变幻的模样都是自己心中所想的相貌。这泥鳅小黑想必是长居山中,没见过几个美男子,来李家花园中的水池住下之后,心心念念又只有一个青婵小姐,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里。

坦率地讲,他的这副尊容还算差强人意,但若说到漂亮二字,可也差得太远啦。

小黑狐疑地看看我们,又嘟囔道:“变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处?这副相貌,本来便是虚幻的啊!”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转过头去,妆台上搁着的铜镜恰好照出了我侧面的影子……那个俊美清朗的少年模样,就算我变得再像,也不过就是虚幻的罢?

严素秋问道:“她见你法术有成,便求你帮她是不是?”

泥鳅小黑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啊,她说上已节时,她去郊外踏青,在二十四桥之上遇见了那个公子……虽只是短短一晤,她只对他说了三句话,共是七个字,那公子却对她说了八句话,共是三十一个字。”

我们不禁有些骇然,心中又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动,这青婵小姐看来真是爱那公子至深,竟然连说话的字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泥鳅小黑仿佛是看出了我们心中所想,叹了一口气,道:“她天天在心中默念当日那公子与她的对话,有时候竟然不自觉地念出声来。我变成人形之后,她跟我一共说了五十七句话,有三十八句都说到了那个公子。”

原来这泥鳅小黑,居然将她的每一句话也记得那么清楚。

小黑顿了顿,他脸上神色虽然有些忸怩,甚至还带着些木讷,但说到此处,亦不觉带上了几分苦涩之意,说道:她……她那时已有十多天没跟我一块嬉戏玩耍,我好不容易盼到她来找我玩儿,可是……可是就连她跟我说的十九句话中,也大多是在求我,要我将她偷偷弄出府去,因为那公子那日已经与她约好十天之后,在二十四桥上再会一面。眼看日期将至,而李家闺训极严,身边奶妈丫环又多,她根本没有机会再出府门。

她说……她想了许久,总是没有个妥善的法子。只到见我法术已成,这才喜出望外。我……我与她相处十年,情谊深厚,她又对我有救命之恩,只要她心中欢喜,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于是我将她摄出墙外,送到了二十四桥附近。然后我便回到李家,化作她的模样,希望能够瞒住她的父母家人……谁知道……谁知道我样貌虽然与她相同,习性却大相径庭,她那些女红针线、琴棋书画,我是一样也不懂得。

我本来爱睡觉,现在睡得就更多了……到得后来,李员外开始有了怀疑,这才四处请得道士和尚前来驱邪,再后来,便是你们二位仙长……

严素秋听到此处,脸色才大为柔和,她凝视着泥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听你说来,你的道行并不高深,难道以前请来的那些法师都是些江湖骗子,请不到五雷神将下降来捉拿你么?”

泥鳅小黑听到“五雷神将”四字,不禁身子一颤,道:不是的,他们也曾请来过神将!那些神将们都穿着金甲,手拿金杵,我一见到他们,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害怕……他们第一次捉住我时,一见我的道法也是玄门正宗,不象是寻常妖邪之辈,便没有当场将我击杀。

后来他们询问我时,我便老老实实地讲给了他们听,我说是因为要帮青婵去二十四桥与心上人约会,才在这里冒充她的。但他们一听到‘二十四桥’四字,不知为何就将我丢了下来。然后,然后……那个请坛的法师见他们总不动手,便又是烧符又是作法的,可能是把神将惹得恼了……只听‘噼啪’一声,雷声震天,我吓得捂住了脑袋,想着自己的小命定是没了。谁知……谁知我睁开眼一看,却见他们一个神雷,反而将那个请坛的法师给打晕了……再后来,不管什么法师设坛请神,他们都不来了……那些法师又不象两位仙长本身就有功夫,他们请不来神将就拿我无法……其实,小妖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神将居然一听到“二十四桥”四字,便连妖精都不捉拿了?这可真是费夷所思之事。

我又问道:“那李小姐就一直都没回来么?”

一说起李小姐,泥鳅的眼圈顿时又红了:“青婵她……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白天我变成她的模样,寸步不敢离开李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偷偷地出去找过她,可是到处都没有她的音讯……我……我都快急死了,我连做梦都梦见过她呢!”

“做梦?”我眼睛一亮。三界之中,凡有智慧的生灵,在入睡之后均有不同的梦境。所有梦中情形,无不是各路散魄精魂汇聚所至。如果泥鳅真的曾梦到过李青婵,则说明李青婵的散魄或是神魂,确有一缕来到了泥鳅的梦中。如果我们以此为线,或许真能发现李青婵的去向。

严素秋也急忙问道:“你梦到她什么了?”

泥鳅忸怩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梦到她……她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坐在一间红色的房子里,简直……就象个新娘子……”

我问道:“她没有说什么话吗?”

泥鳅认真想了想,道:“有的有的,她对我说了几句话,好象是什么什么……”他抓抓脑门,念道:“乔女倚古木,力士枝上走。取丝便成工,树下相约久。”

我在心中将此诗默默念了一遍,一时之间,却也察觉不到端倪。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神色间也有几分怅然,说道:“她虽然穿得漂亮,可是看上去……还是一点都不快活……青婵她……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得最后,几乎不可听闻。他的腰慢慢弓了下去,腿也随之一弯,终于蹲到了地上。他的头低垂在胸前,再不肯抬起来。在暗淡的灯下,他单薄的背脊一抽一抽的,哑着喉咙,又道:“我的话讲完了,你们要降妖伏魔,就杀了我吧……我本来就是个没用的妖怪,这么久了,我连青婵的人影都找不着……我真没用……呜呜……”

这一次,我们谁也没有喝斥他,只是那样静默的,立在摇移不定的灯影里。就让他尽情地哭泣吧,有的时候,是否连这样悲伤的哭泣,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奢侈呢?

天亮之后,我们去拜见了李员外。李家人见我们安全无恙地走下楼来,个个的神色倒似乎是见着了活鬼。早有人飞快地跑去禀报了李员外,他急得连鞋都只穿了一只,慌慌张张地从内室跑了出来,一边将我们迎入正堂,一边激动得哆哆嗦嗦:“神仙……神仙啊……我昨儿一晚没好睡,连着起来在观音菩萨面前上了三柱香,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咋样了……我家青婵呢?她……她应该是没事罢?那屋里……到底有没有妖魔?”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我无意间一瞥,只见厅堂当中桌上,倒真的供有一尊观音。观音瓷像前面,有几柱香已是烧得残了——看来这李员外方才那话倒也不虚。

他连我们两个萍水相逢的“道士”都如此上心,对自己的女儿想必更是疼爱至极吧?突然之间,我想起了遥远的东海,想起了我那看似威严凌人、实则温柔慈和的父王,十七离开龙宫这么久了,以他的神通广大,不会不知道我的去向行踪。可是他却并没有派人来押我回去,难道父王他,他是真的明白了十七的心么?

却见严素秋将手中拂尘一拂,蔼然答道:“员外切莫担心,小姐居处并无邪崇侵扰,只是这园中花木过于繁盛,遮弊了阳和之气,所以玉体有些违和……呃,神智有些昏乱……自然是大异寻常之态。”

我一听这话,便知她是有意地要为泥鳅遮掩了,不觉有些讶异,但随即也就释然了。相识不久,我已看得出严素秋此人,虽是看上去冷若冰霜,不假辞色,实则心肠最是柔软。她肯帮泥鳅此事,自然也是见他秉性纯朴,对青婵的感情确实发自真心,这才动了测隐之心。

李员外一时还有些迟疑,问道:“但前几位法师都说……”

我打断他的话,故作不耐烦地说道:“前几位法师算得了什么?哪象我家师父,是出自上洞神仙座下亲传弟子、号称玉阳灵飞策华真君的那位神仙第二百四十八弟子的第七代玄孙之徒!”李员外被这一长串的名号弄得晕头转向,诚惶诚恐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

严素秋微微一笑,神采潇洒,当真是态拟神仙,开口道:“员外是想说,为何前几位法师都说有府上有妖,而独独贫道不能苟同,是否?”

李员外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严素秋故作高深,叹了口气,说道:“仙道符录之术,是何等的博大精深,象员外都是些红尘中人,如何识得其中妙处?员外不妨想想,若是府上真的有妖,妖性本来邪恶,为何府上倒是一个人丁也不曾被伤害过?何况先前那位法师曾请得天雷下降,为何那天雷却不去劈妖怪,反倒将法师劈倒在地呢?”

她瞄了一眼张大了嘴巴的李员外,又道:“那自然便是天雷神将恼他无故地请神下降,所以略示惩戒罢了。实则贵府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只是花木太多、花木太多了。”

李员外恍然大悟,忙道:“然则后来那些法师……”

严素秋手抚颌下长须,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缓缓道:“唉,我道门何其广大,弟子众多,也算得上是良莠不齐啊!员外家财万贯,富贵至极,自然也有些人想趁机危言耸听,以便……无量寿佛,真是罪过、罪过!”

在告别李员外之前,我们以再察看一下小姐的状况为由,又去探视了泥鳅小黑。泥鳅仍是化作了李青婵的模样,红肿着眼睛,象模象样地斜倚在绣楼的栏干之上。我们暗示他,一定会帮他找到李青婵时,他才点了点头,虽没说话,但看那神情,似乎已快要流下泪来。

严素秋运起法力,真气源源不断地布满李府,将整座府第都净化了一遍。她花木精气极为精纯,此番施法结束,效果非同一般。我也知晓天下每一株花木之中,都有花灵栖息存在,但在诸多精灵之中,以花灵最是弱小,没有什么法力智慧,只是略具灵识而已,连七窍都生长不全,所以想要修炼道法特别艰难。因之三界之中,花木之妖的数目远远比不上禽兽鸟虫之妖,至于花木之妖能得道飞升的希望就更是微乎其微。

李府的花木当然也不例外,它们平日里的生长,只能依靠吸收日月光芒中微弱的精华,此次得到元气滋润,那些花灵们喜不自禁,大概是为了感谢严素秋之恩,虽是正当初冬,但它们仍“蔌蔌”摇动着枝干,争先恐后地抽枝发芽,有些甚至还开出花来。整座园中顿时叶绿花艳,光采更胜平常,甚至连空气中都浮动着芬芳怡人的花香,令人几乎怀疑是到了春光明媚的阳春三月。

李员外一家张大了嘴巴,惊喜万状地观看着这一奇景,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当成了神仙。

素秋,这菊花之精,其修为之深,大大超出了我的预计。

我们告别了千恩万谢的李员外,但拒绝了他付给我们的驱邪费用:黄澄澄的二十两金子。并非是我与素秋不爱钱财,既然是在这红尘之中行走,黄白之物倒是越多越好,可是这样收下李员外的金子,我们实在是良心有愧。

甫迈出李府大门的门槛,我们倒是吓了一大跳。只见门外早黑压压地等了一大群人,一见我们出来,他们一边口中叫着“仙长”“神仙”“法师”“道人”等五花八门的称呼,一边“呼啦”一声全围了上来!

我吓得连连倒退几步,再看素秋时,只见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我连忙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先别忙围上来!再围上来……再围上来我们就……我们会飞上天去的!”

那些人倒真的听进了我的话,当即停住了脚,不再向前拥挤,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虽然是杂乱无章,但我也听出个大概,原来这些人都是家中有少女失踪的事件发生,一听说李家请来了两个活神仙,居然将府内的妖崇一并根除,顿时觉得有了希望,纷纷跑来企求我们帮忙寻女。

末了,有一个衣着粗陋,相貌朴实的小伙子排开众人,挤挤挨挨走上前来。看得出他是不善言辞,还未开口,脸色先已涨得通红。支吾了半天,他方才鼓足勇气,恳切地望着我们,讷讷道:“二位仙长,我是城外赵家村的人,我们村里的小梅……也不见了,她奶奶把眼睛都哭瞎了……她们家只剩下奶奶和她了,仙长们能不能去看看她奶奶?”

我看了看严素秋,她的脸色也极是沉重。事实上我们早已暗地里商讨过了,此次扬州少女失踪一事,除了李青婵外,前后共有二十七名少女失踪,都是青天白日的莫名就失了踪迹。事先并无任何征兆,显见得不是私自离家;而过后官府曾张榜公告,甚至连邻近州府的衙役们都出动帮忙寻人,却仍然没有一丝线索。其诡怪奇异之处,绝不似是寻常人间牙行拐卖良家女子的行径,定然是妖孽所为。

然而,我与严素秋都熟知天庭律法,知道这人间界中每一处山水州府,都有大大小小的仙官驻守,这些仙官便是人间所称的城隍、山神、水神、土地之流。除去是前世因果报应(如恩仇相报之类)招来的妖崇之事,他们不会去管以外,其他但凡兴妖作乱,都是他们的管治范围。若是那妖孽的法力高强,仙官力不能敌,也应上奏天庭伏魔大帝玄武,由玄武帝派天将来剿。

而这扬州城中失踪少女数目如此巨大,绝非是有妖孽来了结前世的因果那么简单。可是这扬州城隍,为何一不灭妖,二不上报呢?

当我终于摆脱众人,站在扬州城外的城隍庙中,对着那含笑而坐的金碧辉煌的城隍神像,运足中气,将这句话问出来时,我看见那尊神像不由得微颤了一下。但只是那一下,它又恢复到了先前稳稳当当的模样。

一旁的严素秋勃然大怒,喝道:“你这个土捏泥塑的哑巴官儿!你以为你不说话,姑娘们就会怕了你么?”

此时我们还是道士打扮,她却已换作了女声,又自称姑娘,幸好庙中并无外人,否则还真不知人家会怎样看待我们呢。

但那城隍老爷还是动也不动一下。

我虽然好性情,但也忍耐不住,踏前一步,冷冷道:“城隍大人,你身为天廷所封仙官降临下界,又受一州香火的供奉,理应免灾祐民,造福当地百姓才是。可是大人辖境之内出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却不见大人有丝毫作为,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如果大人确实不肯出面处理此事,我们自然可以代劳。只是事毕之后,大人这失守渎职、辨察不明的罪责,可是倾天河之水,都不能冲洗干净了!”

说完这话,我一拉严素秋的手,转身便走。

忽然,似乎背后有人极低地叹了一声气,缓缓说道:“龙女息怒,下官如此做法,实有不可言明的苦衷……”

我全身一震,和严素秋几乎同时旋风似地转过身来,却见一缕青烟从城隍神像后袅袅冒了出来,渐渐汇聚成形,却是个袍服齐全,手执神笏的中年男子。面目虽然模糊了些,但从其服色来看,正是当地城隍的打扮。

我见他终于被我们激了出来,心头一喜,旋即也有些吃惊,不知他怎么会得知我的身份。但面上神色却依然不变,说道:“是么?但不知大人又有何苦衷难言?难道比庇佑百姓安宁还要更重要么?”

城隍苦笑一声,向我行了一礼,又迟疑了片刻,方道:“下官受天廷委任,当然知道为官一方的责任,然而……然而那妖孽……”他摇了摇头,躬身道:“龙女与这位姑娘若有一天得明此事,自然会谅解下官苦衷。下官先行告退了……”

他话一落音,身形便渐渐淡了下去,到得最后,又化作了一缕青烟,瞬间便向四方散去了。

我心下不甘,当下还要严辞逼他出来诘问,却被始终未曾开言的严素秋一把拉住,我一怔,不知她是何意时,她却已在我耳边轻声道:“他不愿说,咱们再问也是枉然。十七,你方才说得极对,他若是不管,咱们就去管,待此事平息之后,再请你父王代为上奏天庭,处治这胆小怕事的官儿便是。”

我们化身为先前的少年男女,一同回到客栈,一路之上,却听路人都在传说李员外家请来的“神仙”,及至到了店中,老掌柜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老远便向我们招呼道:“公子夫人回来哪,公子你的夫人这样美貌,以后可不用再担心啦,听说咱们扬州城中来了活神仙呢,两位没去李员外府上瞧瞧去?”

我们含笑摇摇头,心中却第一次感到了些愉快的情绪。

楼上房中被枕如旧,看样子小怜还没回来。我们在房中坐了片刻,想起先前那个小伙子所说的事情,决定还是出去看看小梅的奶奶。

赵家村就在城外不远,大约有百来户人家,此时正值晌午,大多数人家都吃过午饭,下田劳作去了。村里看不到几个人影,在淡淡的阳光下,唯见道旁小桥如虹,流水潺潺,掩映在翠竹林中,显得甚是幽静雅致。间或村里还传来一两声高亢的鸡鸣犬吠,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气象。

我们问过一个路过的农夫,终于在一个山坡之上,找着了小梅的家。

只见那处向阳的坡上,用麻秸稻草搭了两间小小的房屋。屋外扎着一圈摇摇欲坠的竹篱,颜色已有些干黄,篱上爬满了各类菜藤。但饶是如此贫苦,仍能处处看出主人的贤惠和善能持家。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三四只不大不小的鸡在地上啄食。檐下吊着几挂过冬的腌腊和黄灿灿的干玉米,篱边还开了几块田畦,种的时令蔬菜都是水灵灵的煞是喜人。墙角里有几株耐寒的菊花,也开得极为繁盛。

我和严素秋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我抬手敲敲门,只听见屋里有个苍老的女人声音疑惑地问道:“谁呀?门没闩,贵客自家进吧。”

茅屋的屋檐低矮,就连我们这样的女子进门还要微微弯着腰身。

屋里没有开窗,光线也十分昏暗,我们乍从亮处进来,站了好大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屋内的黑暗,隐隐约约看得清楚灶下坐着一个老婆婆,枯瘦的双手正吃力地拢起地上一把柴草,摸索着想要塞到灶洞里去。

严素秋上前一步,柔声道:“婆婆,我是您孙女小梅儿时认识的朋友,后来嫁到外地去了,前几日才回来,想要看看她呢。”

老婆婆抬起昏花的老眼,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你……你是不是玉蓉啊?你不是嫁到苏州去了么?现在回来哪,可是小梅……我的小梅不在了……她前两天还对我说,她有了一个心上人,是个性格极温柔,长得又极其美貌的年轻公子,她还说要好好孝顺我……后来,她去河边洗衣服,就再也没回来……隔壁的赵家老二帮我去找,只看见她装衣服的竹篮子还放在岸上……”

“赵老二还说要帮我去城里报官,可是我一个孤老婆子,哪里有钱请那些官爷……”

老婆婆一头说,一头又失声哭了起来,那声声强压抑住的呜咽只听得我的心一阵阵发酸。赵家老二,想必就是求我们前来的那个木讷朴实的小伙子吧?

美貌公子?河边?

我心里灵光一闪,仿佛抓住了点什么线索,但仿佛一时又想不起来。

却听得严素秋在一旁问道:“婆婆,你家小梅一向都在哪里洗衣服?”

老婆婆抬起头来,哽咽道:“她一向都在我们村边的小河洗衣服,可是近半个月来,她总说小河水不干净,远远地跑到二十四桥下去洗衣。说是那里水面又宽,晚上月亮又格外地明,洗的衣服干净耐穿……”

二十四桥?

又是二十四桥!

晨曦微露,雨后初霁,弯弯的石桥之上,犹笼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水烟,远处的山村小河,都蒙在清晨薄薄的雾气里。身着浅绿夹棉衫子的少女,臂弯里挽着盛满衣服的竹篮,着青莲色弓鞋的两只纤足,小鹿一般轻捷灵动地迈下小桥的石阶。

桥边清亮的水波,如一面最上好的明镜,恰好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少女的影子。少女抬起手来,习惯性地掠了掠额上的乱发。一阵轻风贴着水面吹过来,她鬓边的蜡梅花瓣也随之一阵轻颤,映着那姣若春花的面庞,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忽听桥上有人高声吟道:“临水照花明,花面交相映。世人当无此,疑是洛神临。”语气中虽是充满赞叹之情,但对着一个孤身年轻女子如此直言不讳,却也带有三分轻薄之意。

我听他赞美我这变幻出来的虚假皮相,不禁暗自好笑,当下从水边转过身来,凝神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桥之上,有一个年轻男子倚靠在桥栏之上,正在向桥下这厢张望。

他身着湖青色儒服,背上还背着偌大一个木架书笼,搭着白布袱子,想必是个书生。只是那书笼也未免也太大了些,使得他看上去头重脚轻,煞是滑稽可笑。

那书生见我回头看他,面上居然也毫无尴尬之色,反而对着我露齿一笑,脸上竟带有几分孩子的稚气。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提起篮子,站起身来便走。那日我与素秋商议,既然李青婵与小梅都是来二十四桥时失踪的,而当初李青婵与那“美貌公子”的相遇也是在二十四桥,那何不由我干脆化身为人间女子,时时来二十四桥下浣衣,若有幸也遇上那个“美貌公子”,岂不是就真相大白了么?

至于这个凡间的傻书生,既然与此事无关,我自然也不愿多生枝节。

谁知他却将身往桥栏上一扑,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姑娘莫怪!小生可不是什么登徒浪子,只是姑娘丽质天生,着实是惊为天人,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生一时情不自禁,绝非有意唐突佳人……”

看他这模样,若是我就此离开的话,恐怕他会继续大喊大叫下去。我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他一见我站住了身子,也立即住嘴,一溜烟地从桥上跑了下来,在我的面前站定了,胸脯一起一伏的,嘴里还在微微地喘着气。

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凡人男子,从他紧致光洁的脸庞上,几乎看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那一双黑如星子的眼睛,清亮得没有一丝渣滓。他两道燕子翅膀一样俊美的眉向上一扬,笑得羞涩而酣畅:“我姓姜名夔,姑娘你便叫我姜生罢。”

我的心里,却是没来由的,猛地一疼。那熟悉的燕翅般的双眉啊……邱迟,你是仍然拖着病重的身体,苟延残喘在这多灾多难的世间;还是已经魂归地府,投入那未可知的六道轮回之中去了呢?

可是任凭百世轮回,你都应该是再也遇不到你的窈娘了……

我突然扭转身子,疾步向桥上冲去。

姜夔本来是好奇地看着我,大概是被我突然泫然欲涕的神情给吓住了,他张大了嘴巴,先是后退一步,但随即又追了上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叫道:“姑娘,姑娘,是否小生唐突,惹得姑娘你生气了?”

我醒悟过来,一见他那又急又窘的神态,心里微觉歉意,但也不想多说,只是摇了摇头,迈步欲走,姜夔却又跨前一步,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眉头微蹙,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姜夔好象被烫着一般跳了起来,赶忙退后一步,急切地说道:“姑娘,姑娘你千万不要误会,小生斗胆拦住你的去路,只是有一个不当的请求,还望姑娘成全。”

我没有说话,征询地望了他一眼。

他立时会意过来,脸上突然升起一抹红云,赦然道:“小生一介寒儒,向来以授馆为生。每日清晨都要步过这座红药桥,去那边村落里课授弟子学业。这两天……这两天来姑娘来桥下浣衣,小生都看在眼里,姑娘的身影映着小桥流水,晨曦薄雾,当真是有着说不出的灵秀好看……小生别无所长,唯有诗书绘画两道而已……小生本来只是个贫穷书生而已,恪守夫子教诲,也明白什么叫做‘非礼勿行、非礼勿言’,然而自从在桥上见到姑娘的那一刻起,不知为何总是梦牵魂绕,时时割舍不下……所以……所以小生斗胆想请姑娘允小生作画一幅,将姑娘的芳姿倩影留在纸上笔端,将来……也好作……远道之思……”

他的脸色越来越红,但言辞之间,却极是恳切真挚。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夜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而终老。

我的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这熟悉的诗句。一种椎心的痛楚,突然剧烈地在心中搅动起来……所思在远道……谁又是我的远道之思?邱迟、窈娘……还是……你?

我痛辙心腑,再也站立不稳,身子晃得一晃,一手不觉扶住了桥身的石栏。

石栏?这是什么石料雕砌而成的?实在是粗糙得很,我细嫩的手掌按在栏上,居然还感觉得到隐隐的剌痛。一阵和风拂来,我的头脑一阵晕眩,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起来,鼻端闻得到若有若无一丝甜腻的花香……

“姑娘!”随着一声焦急的呼唤,便是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身体,我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眼时,眼前又恢复了清晰的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姜夔那满是焦急之情的年轻的面庞:“姑娘,你怎么了?”

我完全清醒过来,连忙挣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径直向桥下走去。姜夔以为我是生气了,连忙解释道:“姑娘你方才好象是要晕倒了,所以小生才……”

我摇摇头,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姜生,你先前说,你每日都要步过这座红药桥……这不是二十四桥么?怎么你叫它红药桥?”

姜夔见我终于肯开口跟他说话,喜得满面生光,忙道:“这座桥本来就叫做红药桥,只是十八年前的一个月明之夜,有人曾见到有二十四名美人立于桥上吹箫,乐音宛若仙乐,清幽动听。这事传开之后,扬州人都说是仙女下降,后来也就把红药桥叫做二十四桥了。”

我想了想,又问道:“这附近可有花圃么?这初冬的天气,怎么还会有花的香味呢?”

姜夔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了,若是在夏天时节,这桥边开满了红药,那花香倒是浓郁得很,红药桥的名字就是因此得来的。”

我默然地点点头,心里仿佛想起了什么,但仔细想想,却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末了,我立在桥边,应了这叫姜夔的书生的要求,将一只手闲闲地搁在桥头的石墩之上,由他画了一幅小像。我知道这若是在凡间女子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姜夔,毕竟这只是我虚幻的皮相啊。

回到客栈的时候,我的心神还有着些许的恍惚。但当我一眼看到严素秋静默地站在窗前,望着天空若有所思。那种恍惚惆怅的神情,却是我前所未见。

她淡淡地望着我,说道:“十七,他,也来到了扬州……我感受得到。”顿了一顿,她将眸光又投向了窗外,说道:“我问过了其他的花仙,听说他们也是为了调查少女失踪一事而来。据说,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西海太子殿下,你的大表哥。”

“啪”,我手中的竹篮掉到了地上。

素秋的眼中掠过一抹黯然的神情,末了,她垂下头去,轻轻道:“他来了,可是我……我……”

我听见自己舌头僵硬,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是谁?”

素秋叹了一口气,答道:“十七,有许多事情,我不曾告诉过你。我原本来自天庭春神所在的青睘宫,是被谪降的菊花仙子。而他……正是天庭中赫赫有名,主掌三界春日节令、草木生长,被世人称为青神、春神的东君。这一次,他一定是来找我了。”

菊花仙子!谪降凡间?

严素秋的前尘往事,如画卷繁复多彩,在眼前徐徐展开。

我的前身,本是生长在天庭凌霄殿前一株仙菊。在历经了七七四十九次天劫之后,我渐渐开了灵窍,开始有了微弱的灵识。

因为我的花朵清丽淡雅,所以凌霄殿前如过江之鲫的往来仙人,也常在我的身边略为逗留,并评论观赏一番。

我多少沾染到了他们的一些仙气,并悄悄地吸收进了我的身体。在漫长的千年过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灵性。

那些飞云腾雾的仙人们,个个仪表不凡,风流飘逸。我听说他们餐风饮露、不食烟火,还可以逍遥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间。

我便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幻想,而且有了非常迫切的期盼。我是多么盼着成仙啊,成仙之后,我便不会被自己的形体所拘,能够象他们一样的自由自在。

没想到机会真的来临了。有一日,春神东君从殿前经过,见我的气韵灵秀天然,心中十分喜爱,所以向花神女夷要得了我,将我带回了他居住的青睘宫中。

东君他是个性情温文的男子,心肠又好。他传授给我《丹精道心经》,据说这是女仙上元夫人的秘笈,最是适合女子修炼,而我们花木之妖也多为雌性,很是适宜。

真是皇天不负,在刻苦修炼数百年之后,我终于能够凝神集气,化为人形。东君越是宠我,竟让我做了宫中执掌菊花的仙子。

那九重天外的仙宫神阙,终年都笼在纱罗一般的缕缕云气之中。宫中铺着大块的白玉雕磨而成的地砖,殿顶架起高大的黄金梁,镶满各色精美的玳瑁。因为沐浴着天界的仙气,庭院里的花木也生长得异常葱茏,青玉的树干甚至高达千寻(一寻为八尺)。微风吹拂过来的时候,那些形状玲珑的树叶相互碰击,发出美妙悦耳的乐音;而树干的响声却象是神箫之韵,合起来听时,竟然暗合九奏八会之声。

除了执掌花令节时,我也没有什么繁忙的事务。闲暇时我采撷那些落英为餐,又收取叶上的甘露为饮。有时我也去找别的仙子玩耍,下下棋弹弹琴什么的。我还跟随东君,去过海外飘缈的仙山洞府,如方丈、瀛洲等地,去造访闲居在那里的仙人。

我先前是没有名字的,东君也只是“小菊花”“小菊花”地随意叫我。只到我被封为菊仙的那一天,当我头戴花冠,粉黄云绡轻裹,亭亭玉立于他面前之时,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原来我已长大成人,他应该要给我取个正式的名字了。

那一天,他端坐在青睘宫中的宝座之上,仔细端详我片刻,神色间颇为复杂。末了,他对我说:‘严霜虽染,素节秋心……这是菊花的特质。你既为菊花之仙,我便许你姓严,名字……就是素秋罢。’

清闲的日子,倒也是无忧无虑,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只是有的时候,当我倚着翠玉的阑干,伸出手掌去逗弄那些飘来飘去的云雾时,心里总会没来由地有一丝惘然。

未来漫长的岁月,难道都要这样地过下去了么?

直到我来到了洛水之滨,见到了那个传说中非同寻常的女子。

那一年,天帝降下玉旨,昭告三界,将他最钟爱的小女儿——洞阴公主阿宓,封为洛水之神,下嫁给洛水河伯夏宗岸为妻,世称宓妃。

天帝嫁女,自然是排场无比,何况洞阴公主本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河伯自然是不敢怠慢,为了表达他对洞阴公主的尊敬迎慕之情,他倾尽水府财力,在洛水之滨筑起了一座华丽无比的楼台,以备嫁娶之用。因为在楼台一侧铸有二十四只青铜鸾雀,以示鸾凤来集的吉祥之意,故河伯将这座楼台命名为铜雀台。

在铜雀台中洞阴公主的婚礼上,天帝突然因事务紧急,不得亲自前来。他对爱女颇为歉疚,便下令所有在籍仙官真人,都必须来参加公主的婚礼。

神仙们哪敢不从?况且也要凑兴,结果婚礼当天众仙云集。不但是玄都宫中的仙官、海外仙山上修道的真人、西方琉璃世界中得道的神佛,甚至是女仙中最尊贵的金王母、上元夫人等都亲自到场,连一向隐居巫山的云华夫人瑶姬都破例前来,在铜雀台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宴。

同类推荐
  • 哈佛给学生的25条成功箴言

    哈佛给学生的25条成功箴言

    本书是一部通过综述百年哈佛经典哲学来滋润学生心灵的励志读物。书中讲述的25条箴言涵盖做人、做事、学习、沟通、交往、习惯等多个方面,其内容充分诠释了哈佛大学教育理念中的精髓和哈佛精神的要旨,激发学生和家长以及广大读者对社会、人生进行全方位思考,从中获得智慧的营养,从平庸走向非凡。
  • 传奇

    传奇

    《传奇》写了小男小女之间的“传奇”,写了城市小男女的心思。
  • 给我你的全世界

    给我你的全世界

    唐心是婚庆公司的金牌伴娘,也是一场完美婚礼所不可或缺的绿叶,而她却那么希望有朝一日能穿上属于自己的婚纱,步入婚姻殿堂——如果能和夏云起一起那就更好了。他们在暧昧中慢慢进展,但一切在遇到刘舒雅后变了——他们决定一个月后在意大利闪电结婚。刘舒雅是唐心的初中同学,曾经是唐心的手下败将,如今却抢走了唐心的男人,怎么能让她不生气。可刘舒雅偏偏说服夏云起让唐心担任她的伴娘,亲眼看着心爱的男人和她最讨厌的女人结婚。为了夺回夏云起,唐心决定用尽手段。意大利美丽的风光在她眼中就是毒药,她在刘舒雅的“无意”下出了几次大丑,也和伴郎顾邵松结下仇恨。
  • 茵梦湖

    茵梦湖

    本书荟萃了作者十三篇抒情小说,如名篇《茵梦湖》《白马骑者》《燕语》等,还精选了他十九篇抒情诗。其中《茵梦湖》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青梅竹马,情爱甚笃,可是伊丽莎白的母亲却把女儿嫁给了家境富裕的埃利希。多年后,莱因哈德应邀去埃利希在茵梦湖的庄园,旧日的恋人相见却是一片惆怅。小说谴责了包办婚姻,不仅主题鲜明,而且在艺术上也有很高的造诣。其优美的笔调,清丽的风格,生动的故事,对人物细腻深刻的心理描写,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施拖姆的时代已经久远了,但是相信,他的作品对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仍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 将上当进行到底(微小增刊幽默篇)

    将上当进行到底(微小增刊幽默篇)

    本书为《微型小说超人气读本》之“幽默篇”,由微型小说选刊杂志社选编,本丛书编选了《微型小说选刊》杂志创刊二十五年来的优秀作品。本册包括了中大奖的都哪儿去了、倾国倾城红糖水、手机作弊之经典剧情、鲜为人知的事情、像领导的秘书、回家免费、吉祥号码、最佳“设计”、无奈的骗子“孙中山”“康熙”相逢央视台、改年龄、一字之差、有奖住院、竞选、失眠灵、我非要得奖不可等61篇精彩“幽默”的微型小说。
热门推荐
  • 琴瑟天涯

    琴瑟天涯

    她一朝穿越,沦为乞丐,为了自食其力,女扮男装,投身军营,她千里单骑,万里救夫,失了初恋,没了丈夫,她亲手打造了他,却为她人做了嫁衣,她此生最爱那个手生妙音的男子,然而伤她最深之人亦是她所伤最深之人;他是天下最美的男子,是美的代名词,然而正因为过于完美,所以没有任何情感,感观钝化,一把凤鸣琴独步天下,赵国公主为了嫁他许诺相送城池十座,晋国第一剑士长公主在阵前丢盔弃甲,只愿做一婢女,只要能相伴他的左右;他三代白衣,一路跟随,从马夫到将军,无限风光,但是若命运能够重来,他宁愿只做个逍遥的乞丐;他就像只养在金笼里的金丝雀,她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阳光和明媚,他愿为了她散尽后宫三千,然而她并不属于他
  • 穿越之毒医无二

    穿越之毒医无二

    穿越了,父母双亡,全家就剩双胞胎姐姐?还身带胎毒?
  • 魔帝情劫

    魔帝情劫

    爱情?世界上最能伤人的一种情感。想要知道你爱的有多深,在你检查你因为这段感情所受到的伤口有多深,就会很清楚的知道你爱的有多深。爱的伤口是最难愈合的。。
  • 岁时文化

    岁时文化

    《岁时文化》主要内容分为悠久的岁时文化、岁时文化的四季等章节。岁时文化是与我们的文明相伴而生的,其历史之悠久,内涵之丰富,生命力之强大,已成为与我们日常生活、意识、情感紧密联系又蓬勃律动的鲜活基因。岁时文化可以增进现代人对自然和历史的尊重,岁时文化的来源就是自然物候的变化。春节、元宵节、清明踏青、元宵赏月、重阳辞青等,都是踏着自然的节拍进行的。重视岁时文化有利于我们审视自己,继往开来。
  • 歌尽桃花画尽风

    歌尽桃花画尽风

    一生有万念,而定平生善恶者,数念而已;一生历万事,而定平生功过者,数事而已;一生破万卷,而使平生名道者,数卷而已;一生遇万人,而平生知己者,寥寥数人而已。在寥寥数人之中,可有那么一人,与你“焚禽煮酒论英雄,歌尽桃花画尽风”?魏晋之后,周、齐、陈三足鼎立。周朝武阳王宇文风出使南朝陈,因缘际会,在武陵源内结识画痴女子洛清秋,同时却被齐国刺客刺杀,后因兰陵王介入,牵引出一段恩怨情仇。宇文风与洛清秋因缘际会,三遇三分,在征伐权谋中,两人究竟是敌是友,在风云乱世,又将何去何从?小说以宇文风和洛清秋三遇三分的际遇为线索,刻画南北朝乱世里一个纯美浪漫、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
  • 鹿晗——我家男神是傻狍

    鹿晗——我家男神是傻狍

    原创小说“宝宝你看那儿,小狗好可爱”“是呀,像你一样”……“我想你”“嗯,直白点”“我想和你play”
  • 月亮下的你

    月亮下的你

    我们的遇见,是缘分,还是天注定........我们的身份是什么,你是少爷,我是千金,天造地设,还是我只是平民,即使是平民,我也要活得漂亮,我是千金,那我的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现在想想我有养父母,就心满意足,可是事实是如此吗?
  •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穿越去异界

    穿越去异界

    存稿连丢两次,一次17W,一次1.2W。已经不想写第三遍了。TJ……换本新同人。书名:龙蛇进化。书号:1290360。因为还未入库,请用书号直接更改地址,查找。自己觉得,似乎写的比这本好很多……
  • 我的命运我做主

    我的命运我做主

    公元2010年11月,中国辽阔的西北大地已经进入了初冬,绵延在丝绸之路上的美丽草原、千里翰海戈壁也已被银白的薄雪覆盖。这就是我出生和生活成长的地方,我的故事就发生在这片我热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