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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水中篇(2)

有的神仙确因要事不能前来的,也都派了座下大有身份之人前来祝贺。而我,严素秋,也受东君之遣,带来了青睘宫为公主大婚而准备的贺礼——名为“双清”的一对稀世奇玉。

在那次铜雀台的欢宴上,我见到了许许多多仙界著名的人物。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些闲云野鹤般的散仙,地位超然而崇高,平时根本不在凌霄殿中任职,所以倒有一大半我不认识。

不过,那些男仙们让我大失所望,他们要么是形状古怪的邋遢道士,要么是须眉皆白的糟老头子,难得有个把仙风道骨的,却又显得不可一世。有个叫赤脚大仙的,居然还真打着一双赤脚片子,在铜雀台上“啪哒啪哒”地走来走去。

女仙们可就美得多了,如西王母宫中的女官管双成、许飞琼、郭密香、上元夫人的侍女李方明等,那自然是上上的人物。其余的象什么成公智琼、黄灵微、张氏女郎等等,也无一不是仙姿奇妙,容华照人。

至于金王母、上元夫人等身份尊崇的女仙,则绝美的容色之中,往往又有着一种高贵凛然的仪态,使人一见之下,更是十分的自惭形秽。

当时女仙们所居的席位,是以金王母为尊,紧挨她左手方的便是上元夫人和云华夫人。可奇怪的是,紧挨金王母的右手方有一个位置,竟然还是空着的,也不知为何人所留。

我长在天宫,自然知道在天界女仙之中,以王母为尊,上元夫人次之,再次之则是云华夫人。

金王母,即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世人往往也称之为西王母。她曾于聅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结气成形。与东王公共理二气,而育养天地,陶钧万物,为极阴之元,位配西方,母养群品。

这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是女子中登仙得道者,都归属她的管辖。

上元夫人也是上古便已得道的,她统辖天界十万玉女,地位之尊,仅只次于金王母。可看他们给这人留的位次,竟似只在王母之下,而与上元夫人并列,连云华夫人似乎都还要逊上一筹。可是我仔细想想,在东君的青睘宫中藏录的天籍之中,并没有记载说天宫之中,还有此等地位的女仙啊!

我又向那个位子看了两眼,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欢宴终于开始了,果然是满目锦绣,丽声盈耳。夏宗岸为表示自己的诚意,早在数月之间,便已搜集了许多水族中色艺俱佳的美女;他甚至还备以厚礼,去洞庭水府之中,请到了向以教演歌舞著名的解姥姥,来专事教习这群歌女舞伎。自然歌舞之技,都是非同寻常,那些流波曲、萦尘散香舞等等,无不是新奇悦目,看得一众仙人都是兴致盎然。

上元夫人终于也来了兴致,她放下手中琉璃盏,对恭立在一旁的夏宗岸说道:“驸马宫中歌舞,果然是妙不可言。本座手下有四名玉女,样貌乐技倒也不差,愿为驸马盛宴助兴。不知众仙意下如何?”

众仙一听,先是一愕,随即连声叫好,个个喜形于色。

上元夫人座下,向来以四大玉女为尊。据说都是精通乐理,才色绝艳,为天庭玉女仙子中之翘楚。

上元夫人蛾眉微敛,转头对金王母道:“只是我这四名玉女,仅是擅些乐音之技,却是不长于填词谱曲。象今日这般盛会,若是唱些旧的曲子,却不是扫了众人之兴?不知姐姐你手下,可有擅填词曲之人?”

金王母看了看她身后侍女,不觉也有些为难。她向来端庄尊严,手下侍女也是德行俱备,若是处理事务,自然是井井有条。但若说起这些轻巧技艺,却也真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蓦地站起身来,盈盈拜倒于二位女仙座前,启齿说道:“启禀金王母和上元夫人,婢子严素秋,为东君座下菊花仙子,能填词曲,愿效薄力。”

我没有说谎,东君教过我诗词歌赋,也常与我唱和。

北寒玉女宋联涓,弹起九气之璬;东华玉女烟景珠,击响西盈之钟;神林玉女贾屈廷,吹动凤涙之箫;飞玄玉女鲜于虚,拊扣九合玉节。

我俯在青玉雕就的长案之上,手执天狼彩毫,在织女精心织就的丝纨长卷之上,文思泉涌,下笔如飞,顷刻间便填就了一首新鲜词曲。

乐音之中,我们五人发清丽之歌喉、起回旋之云舞,一时传为佳话。此宴完毕之后,积翠宫严素秋之名,瞬间传遍三界。天庭中竟出现了这样的传言,说上元夫人极是喜欢我,正想向东君将我要去,封做第五玉女,连封号都已拟好,号为琅光。

玉女之尊的荣光,那该是天界中多少女仙的向往呵,然而未曾预料,最终竟是我甘愿弃去那唾手可得的荣光……

在那一日的欢宴上,我见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女子。

酒过一巡之后,忽见天边瑞云群生,一羽洁白如雪的仙鹤从天际展翅飞来,划破层层云雾,最终双翅一敛,降落在群仙会集的铜雀台下。

那是一只华采异常的白鹤,它的体型比寻常的白鹤足足要大上一圈,当它的双翅完全张开时,那纯洁而华美的白色,简直要胜过天边最美的白云和飞雪。它两根纤细而坚韧的长腿一伸一屈,稳稳地立在地上,保持着一种古怪然而却无比美好的姿势。

而它那黑亮的眼珠,真象是天下最晶莹的一对黑色宝石,闪动着逼人且聪颖的光辉,神气而骄傲地环视铜雀台上的群仙。

所有的喧哗嚣闹之声,突然地降低了下来。

不要提那些紫晴兽、火麒麟、飞翼龙之属的仙兽,就是这台上某些仙人,据我看来,都比不上这只白鹤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夺目的神采。

然而它是一只仙禽,在天界之中,这种仙禽往往都是仙人们的坐骑。然而,会是怎样的一位神仙,才配成为这样出众的一只仙禽的主人呢?

我正在猜测之时,只听唱值的仙官高声宣道:“清华夫人驾到!”

所有的神仙都神情一肃,台上先是一片鸦雀无声。但只是片刻之后,除了西王母和上元夫人之外,其余人都突然站起身来,轰然齐声迎道:“恭迎清华夫人驾临!”

那只白鹤将长腿一屈,垂下高傲的头颈,无比驯服地跪落在地。鹤身上跃下一个身穿青碧衣衫的女子,飘然向台上走来。

金王母和上元夫人站起身来,上元夫人更是含笑叫道:“绿华,你怎这晚才来?王母和我都等你等得好生心焦呢!”

那女子脚下一顿,但随即便微笑了:“王母、阿环,真是许久不见。”

我站在一旁,张口结舌,居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阿环!她竟然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叫出了上元夫人的闺名!

天界仙子如云,个个都颇具美色,容颜惊艳。看得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可是这个身着碧色交襟长衣,外披冰青绡纱的女子,却真的是与众不同。

女仙们爱梳高鬟,饰步摇垂珠,并在额上贴上几片精雕细镂的金钿花,以示华贵妖娆之态。而她梳九曲双环髻,额上只贴着豆大一片青玉,泛出幽冷清凌的光芒,此外别无它饰。

她携着王母与上元夫人的手,步履轻捷地走向中间席上。当铜雀台上拂过的微风,轻柔地掀动了她那青碧的衣袂时,我仿佛听到所有台上的仙人,都不由得轻轻地屏住了呼吸。

她恬淡自然,并无丝毫光华耀目。可是自她出现在我的视野之时起,我的眼里便只有她一人存在;就连那件平常之极的青碧色衣衫,只因是穿在她的身上,立时让所有的仙人的华衣丽服,都黯然失去了那张扬的颜色。

三人重归座上,那女子,正坐在王母身边,与上元夫人同列。那个空的座位,居然是为她所留!

我悄悄地问东华玉女烟景珠:“她是谁呀?在籍仙官之中,似乎并没有清华夫人的封号啊!只是听起来,怎会又如此耳熟呢?”

烟景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天籍之中虽未注明,可是天下谁人不知?这清华夫人的名讳,就是赫赫有名的萼氏绿华啊!”

上元夫人身边,那身着青碧衣衫的女子,原来竟然是仙界中那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仙——萼绿华!

难怪我会觉得清华夫人四字是如此耳熟,这下我可全都想起来了。

据说她的原身,本是上古山中一株绿梅,长久聚集天地日月之精华,终于修成人形。她修道已近万年,道行极为高深,尤擅太乙灵尊飞升之术。古仙广成子当年飞仙得道,还是受到了她的指点。天帝早在数千年前,就曾下诏封她为清华夫人,并召至天庭画屏宫任职,掌管东洲南荒之地。

东洲南荒之地,地域十分宽广,人烟稀少。而当地承聚天地灵气又十分充足,往往连草木年岁稍长,便能凝形成妖。所以向来便盛产妖魔,也是三界之中,妖魔聚居最为密集之处。

妖魔滋生既多,年长月久,渐渐各自形成一些派系国度。为了自家利益,它们终年互相纷争攻击,闹得那里一片乌烟瘴气。天帝一直颇为头痛,先前派过几任仙官星君,但群妖诡计百出,总是到得最后,逼得那任职官员都是灰溜溜地逃回了天庭。

天帝也想过要将群妖诛灭,但南荒天生便是妖魔滋生最佳之地,纵然将现在南荒群妖全数诛杀,也会有新的妖怪生出。有如草尽根生一般,根本就是诛不胜诛。

清华夫人到任之后,先是大展法力,将最为桀骜不驯、功力也是最为深厚的熊妖图萌当场杀死,威慑群妖;然后或赠以仙药、或是授以道术,卖了许多的人情;加上她虽地位尊荣、仪态绝美,待下却极是温柔周到,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势,如此的恩威并施,终于使得群妖渐渐对她有了敬仰畏惧之心。

最后她终以其大智大慧,逼得各处妖王齐聚南荒中宫,召开万妖大会。在大会上萼绿华亲自出马,为群妖划定各自势力范围。群妖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誓血为盟,相约永不侵犯。

从南荒妖氛四起,到平定群妖、东洲安靖,清华夫人萼绿华,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

天帝闻之大悦,而天庭中诸多仙官神人,纵是先前不以为然者,此时也不由得心中对这个奇女子暗暗起了钦佩之心。

至于在群妖心中,清华夫人的名号更是无上尊荣,它们一致认为她是天界中最聪慧美貌、仁慈详和的一位女仙。据说它们还悄悄地为她取了另外一个名号,称她为“万妖之后”。

可就是这样一位名动三界的“万妖之后”,这位天庭中不世出的清华夫人,在平定南荒之后,只在天宫中呆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她便向天帝上表,说自己性好清净,不但辞职不就,居然还要求不再登录仙籍,在天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古以来,三界之中芸芸众生,无论是鸟兽鳞虫,还是妖魅精怪,只要略具一些灵性,则平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希望有一天能抛却肉身,跳出轮回,得证天道,位列于玄都仙班之中。

而萼绿华,她竟不愿名列仙班。

天帝及各仙官重臣慌了手脚,为着天庭颜面着想,自然是想要不允。但一是忌惮她法力无边,而且交游广阔。因为她得道极早,德高望重,现下仙界中倒有一大半是她的晚生后辈,在成仙路上也多少得到过她的指点。若真是与她为难起来,难免众仙不会分崩离析,闹出大乱子出来。至于天下妖魔,既然尊她为“万妖之后”,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

二是任文吏阅遍天界典籍,也没有哪一条律令说到,仙人若自请除籍将要受到何种惩罚。

最后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天帝下了一道话意含糊的旨令,收回她的治下之权,她也不得再受三界香火供奉。但钦准她离职还乡后,却还是保留了她清华夫人的尊号。

萼绿华极是坦然,第二天绝早即离开天庭,并未与任何人饯别,也未带走一草一木。候天帝闻讯赶去时,只看见她那方刻有“清华夫人”的黄金印章,端端正正地搁在画屏中宫长案之上,在晨色中熠熠生光。

从此之后,三界之中,再难得睹这位女仙的绝世风华。听说她一向总是住在她的本土,一处名叫夷离的山中。

记得当日东君把清华夫人的事迹讲给我听之后,他也曾一一评论过各位神仙。在谈到女仙之时,他说:当今女仙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西方金王母,最仁慈谦和的是上元夫人,最神秘莫测的是云华夫人瑶姬,而最令人心折的,还是清华夫人萼绿华。

我当时还很好奇地问道:“令人心折之处,究竟是指什么呢?”

东君想了一想,摆了摆头,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说来也真是可笑,本君所见仙子可谓多矣,平生也只见过萼夫人三次,竟然每次都是心旌神摇,不能自已。但事后回想,虽是不由自主地为她所折服,却始终不知,究竟是如何被她折服。”

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特殊气度。

我掩在铜雀台西一丛繁盛的牡丹花后,藉着花叶的遮护,远远地凝望着她。萼绿华端坐在西王母的凤旌之下,低垂螓首,与王母和上元夫人、云华夫人在低声而亲切地谈天。西王母端凝华贵,上元夫人和蔼典雅,云华夫人冷艳动人,她们身边侍女环伺如云;她的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甚至连一个随从都没有。但即使如此,仍不能掩住她那种动人的光辉。

细细回想,当时铜雀台上,在偷偷看她的,也不止我严素秋一人。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云华夫人?是神女瑶姬么?她是不是长得非常美丽?”

我的心里又开始在隐隐的疼痛,因为我突然想起了窈娘,严素秋想了想,道:“不错,云华夫人……就是神女瑶姬,我们仙界都是这么叫她的……她有一种特别冷艳而神秘的美,就象是生长在昆仑之巅的,那种沾染着晨露的蓝草……”

宴会一直开了三天三夜,仙馐珍味源源不断地传上来,铜雀台狼藉一片。我独自长久地倚在铜雀台畔,看到那神色萧索、但仍然强颜欢笑侍立一旁的驸马夏宗岸,看着周围那些醉态百出的神仙,还有那些聚在一起谈个没完没了的仙子们,不禁想起了群仙未曾谋面过的女主人——洞阴公主,不,现在该称为宓妃的那个女子……

洛水滔滔东去,日日夜夜这样不尽的奔流,它们究竟想奔向何方,才会止住脚步呢?

洛水边连绵的群山,在暮光中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轻纱。天地之间,展现出一种肃穆而自然的美感。想必东君也该回宫了吧?他既是春神,也是日照之神,太阳的运行也是由他来执掌的。这时已是日落西山了,他那六条螭龙驾着的金车,是否正隆隆地驰过我们头顶的云层呢?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倦意。难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此时的我,能够倾心地交谈一刻么?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宫中那些看似快活逍遥的日子里,我竟然会常常产生一种怅惘的情怀。

内心的寂寞,与是不是仙人,真的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萼绿华,这次她还是在跟王母她们谈话。但突然我却看到她微侧过头来,眼光若有若无地向我脸上一瞟,嘴角也有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她在向我微笑么?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竟然有些眩晕。

宴会终于散了。群仙乘凤的乘凤,驾鸾的驾鸾,腾云的腾云,一时间铜雀台边人喧兽嘶,忙成一团。不时有一道彩光“嗖”地一声升上天空,可怜的驸马夏宗岸就得又重复一次他说了很多次的话:“多承仙官驾临,有空再到府上登门拜访!”到得最后,象王母等身份尊贵的仙人也纷纷带着侍女随从们登上各式云车。

我一转头,只见那只神气活现的白鹤身边,有一抹青碧色的身影:‘她要走了么?’

我鼓足勇气,也顾不得仪态优雅,提起那华美而累赘的裙角,一溜烟地跑下铜雀台,快步跑到白鹤身边,一手毫不礼貌地牵住了萼绿华的衣裾:“夫人!请等我一等!”

白鹤“嘎”地一声大叫,翅膀生气地竖了起来,带起一阵劲风,向我“扑啦”一声扇了过来!我吓得连忙举袖掩住面孔,耳边却听到萼绿华出言叱道:“小玉!”

风声立敛,我从衣袖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只见那名叫“小玉”的白鹤极不情愿地收起翅膀,但一双黑亮的小眼睛还是气恨恨地瞪着我。

我讪讪地放下手臂,又挥了挥袖子。这个美好稀有的女子,从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让东君为之心动,却无法言明的、她的那种真正令人心折的地方是在哪里。

因为她那种淡然而又蕴含深意的神情,往往会让人忽略了她外在那种惊人的美丽,而让你发自内心地相信并力图去探索——藏在这个女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广阔而深远的一个世界。仿佛你所有的疑问和困惑,都会在她那里得到最好的诠释,她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枝茫茫雪野之中的寒梅,发出幽幽的奇香。傲绝孤冷,遗世独立。

可是此时,当我真的站在这位传奇人物的面前,盯着她那张绝色的脸庞,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萼绿华柔声道:“你是素秋么?”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萼绿华淡淡道:‘素秋,你不用开口了,我知道你来问我什么。’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眼中那种令人心动的色彩,显得是更深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想着炼丹、长生、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天劫,遨游四海,餐霞饮露。

可是素秋你想到的时,这样麻木地活着,就算真的与天地同寿,又有什么意思?

她抬起手来,掠了掠鬓边被洛水河风吹乱的散发,姿态异常优美。这个优美的姿势令我念念不忘,我后来曾偷偷地对镜学了很多次,却总是形似而神不似。

只听她接下去说道:‘起初,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灵,我们对着未来,有着莫名的惧怕。因为那遥远的仙人梦想在支撑着我们,使得我们想要跳出五道轮回,想要不受色声香欲之苦,想不再有生老病死,想要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所以我们拼命地修炼、修炼啊……到得后来,当修道成为了习惯而不再是愿望时,我们终于在不断修炼之中迷失了自我,我们随着大流,身不由已地前进着……居然遗忘了自己最初的真正的梦想。’

素秋,最初的梦想,往往是最真实的梦想,那才是真正让你幸福、值得你亘古追求,而最终能让你知足感恩的东西。

而修道成仙,只是因为你想摆脱对生命不可知的惧怕,并不是你心底所真正最想要的。所以现在你开始迷茫、困惑,并对仙人的生活有了深深的厌倦……素秋,我说的对么?

我被她一番话说得慒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她拍了拍我的手,飞身骑上鹤背,长长的青碧衣裾有如流水,从鹤身上飘泻下来。萼绿华俯视着迷茫的我,眸中闪现出智慧的光芒:‘素秋,去寻找你最初的梦想罢。三界之中,时空流转,终将会有你想要得到的那一个瞬间。’

等到我的侍女来催我登车回宫时,我还怔怔地站在当地,遥望着萼绿华驾鹤而去的那一方碧空。

千年以来,白云是否都是这样的悠然?不尽洛河之水,正在我的脚下滔滔地奔流。

我真正想要得到的,究竟是哪一个瞬间?

坐在返宫的宝螭芸香车上,当云气从车边呼啸而过时,我下意识地互相交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在我的掌心中,有一团绵软无比的绢帛。这是刚才萼绿华轻拍我的手掌时,塞入我的掌心的。

刚一回宫,我来不及去回禀东君,就摒退了众人,迫不及待地展开绢帛。

只是草草看了几行,我便看出那是一篇极为玄妙深奥的法诀。我找遍整片绢帛,才在右下方发现了四个不起眼的小字: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之名,我也早有听闻,这乃是道家最为玄奥的法术,无须符咒请坛,便可役使天雷神电为已所用,诛妖之威,几可夺造化之工。萼绿华当年威震南荒,便是以此术击杀了千年熊妖图萌!

可是我只与她短短一面,连话都只说上了几句,她为何竟肯传授给我如此高深的法术?这个女子心中的世界,真的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我用了足足十天功夫,终于将这篇法诀从头到尾读完。法诀最后廖廖几行,字为粉色,略有清香,映着雪白的绢丝,若不是认真读了下来,几乎是看不清楚。我嗅了一嗅,立时辨了出来,这竟然是牡丹花汁所书!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当时萼绿华是匆匆一挥而就。

字体是极工整的小楷,疏朗清雅,隐有棱角,一如萼绿华其人:

‘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我用颤抖的左手提起那方绢帛,轻轻抖散开去,掌中立刻升起一团青色火焰,点着了绢帛下摆,瞬间便将其烧成了一片灰烬,殿内充满了丝织品燃烧的那种怪异的味道。

我急步奔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窗格,让那种味道尽快散去。但我一直封闭严密的心中,却也似乎突然被打开了一扇天窗,诱人的光亮破窗而入。

这可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天心正法之中,竟然也采用了妖魔的修炼之术!

在阅完天心正法之后,我心中早已明白了这个极大的秘密。萼绿华不愧是“万妖之后”,若不是她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摒弃了传统道术的一贯宗旨,大胆地采炼妖术中的精华部分,并最终以无上的心得与修为,融万法于一统,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玄奥的天心正法!

又有谁能够想得到?诛妖最具威慑的法术,居然是脱胎于妖术本身!

若是寻常的仙家道术,走的是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道路,总是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纵然是修到此道中的最高巅峰,也只是任天摆布的棋子,又怎能谈得上夺造化玄妙之工?

灵光一闪,我猛地关上窗格,心中惊骇莫名。

我终于明白了萼绿华授我天心正法的深意:只有历尽险涛叠浪,方能觉出静波之美。真正的那一瞬间,是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安然。

当年萼绿华视仙藉尊荣有如浮云,毅然挂印归山,想必也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我辛辛苦苦,历经修炼,才有了如今仙子的身份。身为紫阙天宫的仙子,自然有着许多凡人和妖精不能比拟的好处:漫长而悠久的生命、锦衣玉食的生活、华美而舒适的宫殿、东君温柔的怜爱和恩宠、还有未来的‘琅光玉女’那美好的光环、众仙艳羡无比的眼神……而且,没有了肉体的束缚,我可以不再惧怕死亡的来临、永远都不会受到病痛和苦难的折磨……

我在宫中焦躁地走来走去,只觉得心脑里一片混乱。

优偓而无味的永生,和心灵获得的最终宁静,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萼绿华写下来的那十六个字,又跳上了我的心头: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经过十天的苦苦思索之后,已是憔悴不堪的我,终于来到青睘宫,站在了东君的面前。

东君大惊失色,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来,一扫平时那种自在安然之态。他拿在手中不停把玩的那枚最心爱的绿玉如意,也随之落到坚硬的金砖之上,“砰”的一声,摔成了三四段。

东君看了一眼绿玉如意,也顾不上心疼。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一迭声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居然要请除仙子之籍,自愿被贬入凡间?”

我垂下头来,低声道:“请东君殿下成全。”

他三步两步跨下丹墀,走到我的面前,喝道:“素秋!这是何等大事,岂可视作儿戏?你由一株花木得聚成今日灵性,修成仙道,其中历经了多少岁月艰辛?现在你说声不要,便将仙人的身份轻易地丢弃;将来落入凡间,你便是后悔,那也是来不及了!”

我不敢看他,道:“素秋前思后想,决心已是定了。”

他一时气结,竟然说不出话来。我虽是低垂着头,但从眼角的余光,仍可以瞥见他雪青的衣袖都气得在微微地颤动。

良久,东君终于长叹一声,说道:“素秋,你自成仙得道之后,时常郁闷不乐。本君……自然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唉,仙道茫茫,确不知前方何方啊……”

他负手背后,在殿中踱了几步,却又在我的身前停了下来,说道:“素秋,你听本君一言罢……千万年来,仙人们莫不如此,此是命数使然,冒然要去改变,只怕会惹来不测的大祸……再说……再说……”

我仍是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得到:他的两道目光,正凝注在我的脸庞之上,久久没有移开。

我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只听他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这漫长的仙界岁月,我该要怎样才能过得下去……”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只到说出这最后这两句话时,已是几乎低不可闻。

我的心里大大地一跳,东君他……他……

他对我的那种怜爱和柔情,突然之间,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当我还是作为一株菊花,被他移到青睘宫中之时,无论是浇水或是松土,他从来不要其他侍从动手,总是自己亲自施为。他那本是一尘不染的雪青衫子上,便常是沾染了泥土的印迹,又或是被水弄湿了好大一片。

为了帮助我快些聚气成形,他经常将一些珍贵的仙丹化在水里,再浇到花泥之中,让我尽数吸收。我成形之后,又是他亲手教会了我许多深奥的法术,并委以了菊花仙子的重要职务。

他还时常带我出去游玩,到四海五洲之地,去拜访居住在那里的许多神仙。有时不能带我去的时候,他也总是收集一些好玩有趣的东西带回来送给我。

那些过去我从来不曾留意过的点点滴滴,都在对我诉说着一个我不敢相信的事实……

这一瞬之间,我有些慌乱、有些无助,还隐约有着一些莫名的惊喜和甜蜜……但我蓦然惊觉过来:这绝不是我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后退几步,突然双膝落地,向着那个温雅俊逸的男子,重重地磕下头去:“请东君殿下成全!”

继萼绿华之后,我自请下凡之事,在天庭掀起了第二轮轩然大波。不同的是,萼绿华当年位极尊荣,众神仙虽是惊愕莫名,却也对这位女仙出人意表的处事作风,自然会有些隐约的钦佩和敬仰。而我一个小小的菊花仙子,竟也力图步清华夫人的后尘,不免惹来一些讥讽之词,认为我只是年轻气盛、好出风头而已。

这也更坚定了我离开仙界的决心:枉他们身为仙人,却不懂得我小小的真心。这样的仙界,我又有什么呆着的必要呢?

至于我在天帝眼中,也算不上什么重臣亲信,他只是有些恼怒我的不识时务。经东君极力斡旋,我终于如愿以偿,被暂销仙籍,贬入凡间。

东君告诉我:我仍然保留了所有的法力和道术,却不能够再长生不老。而且每隔五百年的时间,我将会遇到一次小劫;每隔一千年,我会遭遇一次大劫;而在五千年后,等待我的将是——几乎无法逃脱灰飞烟灭命运的天劫……

换而言之,我其实已不再是仙,也不会是人,我沦落成了三界之中,最卑微低贱、最受争议、然而又最具有冒险精神和不羁情怀的那一族特殊生灵——妖。

东君凝望着我,眼中是深深的怜惜和不舍:“素秋,天帝下了严令,如果你借用凡人的身份,混迹于人间界中,则终生不得擅自使用法术,更不能伤害一个凡人。否则……否则天帝他……必以天雷将你诛之!你……可要好好记得啊……”

我点了点头,心中一片坦然。这种不公正的结局,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我严素秋,毕竟不是那个法力高深、四海闻名,令天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萼绿华。

脱下流霞飞翠裙,除去瑶环结金带,缷掉了所有珍贵的钏珠簪环。一身布衣的我,飞也似地奔出了南天门,义无反顾地跃下了高高的云端,落入了那纷乱喧嚣、然而又锦绣耀目的万丈红尘。

我来到了一个名叫天台的重镇。

那些或面容枯槁、或肥头大耳、或是样貌猥琐,但一概显得神情麻木的凡人、那尘土飞扬的大道小路、那肮脏杂乱的市井街巷,甚至是那些粗陋不堪、冒出难闻热气的食物,都让我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难受和不自在。

这样浊恶熏天的人世,会有我想要找到的那一个美好的瞬间么?

我隐居在城外的松林中,取些洁净的松子为食,渴时便饮用清澈的河水,这样勉强过了有十来天的时间。

有一天我从松林里出来,远远地便看见横跨河面的垂虹桥上,呆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小姑娘,看她的年龄,大概只在凡人十三四岁的模样。双鬟垂肩,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裙衫。

她年岁虽然幼小,但容颜清丽,如花树堆雪一般。此时眼睫带泪,更是娇嫩得如同一颗清晨的露珠。全然不象我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凡人一般粗浊,倒有几分我惯看的天上仙子的风韵。

只可惜我看得出来,她的眉宇之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胸口那盏生命之灯的火焰,也闪动得极其微弱了。这个美貌的小姑娘,看来是大限将到了罢?

凡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脆弱的么?我不由得从心里觉得惋惜,一转念想到自己,却也有微微的寒意。

她凝视着水中自己美丽的影子,喃喃道:“我们严家的女儿,岂能操此贱役,入这所谓的教坊司?我宁可一死,也不愿意辱没了严氏家族的门楣。”

“扑通”一声,她白色的身影越过桥栏,跳入了碧波之中,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大吃一惊!虽然明知她生机将息,但见她死在我的眼前,心里终是不忍,当下双手虚虚一引,法力所激,小姑娘的身体从水中缓缓浮出,飘在水面之上。

我连忙跑到桥下水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衫,将她的身子拖上岸来。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衣衫尽湿,鬓发零乱,双眸紧紧闭着。我用手试着探了探她的鼻息,毫无气流进出,已然是气绝了。

我叹了口气,运起法眼,仰头看了看空中。只见空中有一缕淡淡的白色影子留恋不去,看其轮廓形态,隐隐正是那小姑娘的模样。

她的魂魄既已离体,实属天命所归,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我对她的魂魄轻轻说道:“你大限已到,莫要再留恋此间了。快去冥府报到罢,相识一场,我便助你一程。再世为人之时,你再善自珍重罢。”

小姑娘的魂魄微点了点头,样子还是泫然欲涕。

我默念法诀,掀起一股清风,将她的魂魄送往西方而去。

回过头来,我看见她那具美丽的躯壳还是静静地躺在岸上。早在天庭之时,我便听说,世间凡人的种种爱嗔痴贪,烦恼苦恨,俱由这具躯壳而来。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得道的佛菩萨也好、仙人修真们也好,都是将人间界中看作是火中屋宅,又或是无边无际的一片苦海。所以,他们怀着大慈大悲之心,一直试图超度沉迷于苦海之中的众生。

其中最是经常劝诫他们的,便是叫他们不要迷恋这无用的躯壳。只因这躯壳的表皮虽然美好,也看得到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实则皮下掩盖的,尽是些脓血枯骨,臭不可闻。

然而世人道理虽然明白,却总还是为此所迷。这小姑娘的躯壳若不是这样美丽,恐怕也不会给她带来无穷的烦恼,甚至逼得她到了最后,不得不自绝生命。

听她先前说话的口气中,我猜测出她是来自一个叫做教坊司的地方。教坊司?我不知道凡间的女子,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态。但也从别的仙人口中偶尔听过,不管看上去多么安富尊荣的凡间女子,她的行动都是极不自由的。日常起居坐卧,往往都藏在深院楼阁之中,等闲不能与人交往。

纵是亲戚之间,也只限于几个年貌相当的女伴;纵然是跟自家兄弟见面,都要躲在厚厚的帘子之后,遮住自己容貌。若是让其他男子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得了,道是有违闺训,会被人在背后指点不休。若是与男子略有接触,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还听麻姑仙子讲过一个骇人的故事,说是人间有一个女子,有一日因事在市集上行走,街道拥挤,行人众多,她虽然是竭力地躲闪,却还是不免被一个男子擦身而过,碰着了她的左边衣袖。谁知这女子性情贞烈,当即便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痛哭失声,一路跑回家去。回家找着了一柄利刃,竟生生地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

看来这人间约束女子的条缚甚多,竟然是举步维艰。那我来到人间,究竟该借用一个怎样的身份,才可能去自由自在地追寻我的梦想呢?

正思量间,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有一大群人向这边奔了过来,还有几个粗鲁的汉子声音,在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在那边!我看见那小贱人往那边跑了!”“看她还往哪跑?抓回来关她的黑屋!打断她那嫩生生的一双小腿!”

我灵机一动,青光一闪,钻入了那小姑娘的躯体之中。

一大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过来,远远地一看到“我”的影子,便开始兴奋地摩拳擦掌,预备着大动一番干戈。

候得他们正要冲上桥时,我倚在桥栏之上,蓦地转过头来,悠然掠去沾在鬓边的湿发,对着他们嫣然一笑:“这么着急干嘛?人家只是想出来走走,这不就要回去了吗?”

反倒是那群人愣住了,面面相觑,倒忘了过来抓我。

远远看去,那教坊司竟是一处园林。占地颇大,一带俱是朱墙碧瓦,掩映在葱笼的花木之间。房舍相连,亭榭无数,倒象是一所显赫人家的府第,着实也有几分气派。

处处庭院之中,都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笙簧之声。有的楼上还有女子低婉轻啭的歌喉,在按着乐律节拍曼声低唱。透过开着的门扇,瞥见一处楼馆里面有十几个妙龄女子,轻移着细碎有序的莲步,水袖舒展,随着琴瑟之声,正在翩翩起舞。

旁边有几个老丑的媪妇,在大声指点着她们,如穿花蛱蝶一般交相穿梭,变幻出各种不同的美妙队形。

来追捕我的人见我满面惊奇之色,也有些出乎意料。有一个便笑道:“你又不是刚入这教坊司,怎的倒象处处透着稀罕的模样?你不用羡慕她们,等到你再年长几岁,只怕天天都要过这种风流快活的日子呢!”言毕,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暖昧。

我脸色一沉,含怒带嗔。然而心里,却渐渐有些明白了。人间的歌舞楼馆,以前也曾隐约听说,没想到……

李福娘斜靠在一张贵妃榻上,低眉垂目,一手平举,十指尖尖翘起作兰花状;另一手拿着只小金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那长长的指甲。那每片指甲上都用凤仙花汁染得通红,望上去仿佛是指甲在往下淋淋漓漓地滴着鲜血。她时时抬眼盯我一眼,那眼光却似刀子似的剜人。

她着暗黄底绣金蝶的交襟上衣,下系樱红罗裙。一头的乌丝梳得丝缕分明,油光水滑,簪着各式珠翠,一看便知是个极爱打扮之人。只是毕竟上了年纪,脸上厚厚地敷了一层脂粉,笑纹深时,眼角便有明显的两道深沟。不过看她举止,便还是袅娜风流,大有妖媚之态。

她不理我,我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边一张椅上,欣赏起对面墙上的金绿山水来。

李福娘修了半天指甲,见我还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当啷”一声,把小金锉子往旁边一只描金匣子里一丢,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怎么着?听说这回你倒听话,以后倒底还跑是不跑哪?”

我早料着她有这一问,微微一笑,学着别人唤她道:“嬷嬷,以前我人小不懂事理,你大人大量,又何必记在心上?现在我既是大了,自然明白事理。我人已入了教坊司,那是万万都出不去的了。不如听嬷嬷的教诲,好生修习,将来在行首里若有个名位,那也是嬷嬷你的容光啊!”

李福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坐起身来,堆起一脸浓浓的笑容,说道:“我的儿,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倒也不算负了我的一番苦心……想嬷嬷当年,也是江浙一带极有名的花魁娘子,你又是这样天生的一副俏模样儿,我就不信,咱们天台地方还有别的女孩子能比得下你去!”

这教坊司三个字,说起来倒是雅致好听,却是这天底下最苦难、最下流、最卑贱的地方。此时我才明白,若论这世间女子,我所听说的那种锁于深闺之中的,倒还是大有福命之人。最命苦可怜的,一是大户人家的婢妾仆女,再就是这教坊司中的官伎了。

作人家的婢仆家伎,虽然也免不了受些打骂虐待,但只是侍奉自家的主子。如果亲人有了钱来赎身,说不准还有熬出头做寻常妇人的一天。

可一入这教坊司,便是官府的倡伎,名字身份都是登在专门的乐户籍上。主要便是替官府招应往来应酬,又或是在各路官员的宴席上作陪取乐,便是家人真个有了银子来赎,官府也看不上那点小钱,往往为着招待同僚或上司的方便,怎样也不肯放人。

若是有些才色的,官府更是视若珍宝,只怕到年老色衰,依然属乐户籍中,还要在教坊里讨个生活。若是入了乐籍,纵然将来嫁人,如果没有官府下专门的文书脱籍,便只能与同在乐户籍中之人通姻,有了后代也是生下来便是乐户中人。所以说乐户人家,在当时社会之中,地位最是卑贱,非但受到种种限制,如不得为官为儒,而且生生世世,都为世人所鄙夷轻视。

听说这李福娘当年也是出色的官伎,深得州府官员的喜爱。有少年仰慕她的风仪,到教坊来试图为她赎身,官府唯恐她一去之后,无人能讨得往来官员的欢心,哪里肯放出去?拖了数年,那少年的心也凉了,再也提不到“赎身”二字。以后陆陆续续又遇上过几次类似的情况,却总是被耽搁下来,一直羁绊至今。

现下里她已是红颜凋零,还被留于教坊司中。只是到了她这种年纪,已是不需亲自出去陪客,而是专门调教新入门的妙龄女子了。

所以民间寻常人家,若是家境贫苦,或是遇上天灾人祸,家里人确实是养不活了,作父母的宁肯卖儿女入豪门入婢为仆,也不愿卖入教坊司。眼下这教坊司中女子,一部分是乐户之女,那是身不由已,选择不得;另一部分便如那小姑娘一般,是罪臣之后了。

我也从侍奉我的桃儿口中探知,那个跳河自尽的小姑娘竟然与我同姓,单名一个蕊字。因为她父亲当年也是个文人雅士,还给她取了一个表字,唤作幼芳。她本来也是出身于人间的官宦世家。但她的父亲因公事失误被革职察办,她作为罪孥眷属,被没入了官妓之列。

严蕊出身书香门第,虽然容色才情都是个好胚子,却性情高洁自傲,不肯屈从于风尘。她屡次觑空逃跑,也屡次被抓了回来。这一次她虽又侥幸逃了出去,可能也是知道天下没有容身之处,所以才抱了必死之心。

至于我,既然是自请贬入凡尘,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是,由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顷刻之间成为卑微如泥的官伎,我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神秘莫测的安排。

李福娘等人倒是十分欢喜,只因她们发现严蕊这小姑娘性情大变,一反过往的刚烈倔强,倒是非常的温顺听话。而且比起教坊司中其他的小姑娘来,显得格外聪颖。一支曲子往往善才(教曲的师傅)只教得一遍,我便已弹得极为娴熟了;各类乐器技物,也是拿来便能上手;至于诗词歌赋,更是最为擅长,往往只是信口吟来一句两句,总是词藻优美、风华高致,叫坊中人无意间抄了出去,竟然一夜之间传遍全城。

加上我年岁渐长,美色也是与日倍增。候我(应是那个叫严蕊的小姑娘)十五岁那年,容颜渐渐出落齐整,才色在教坊中公推为第一,当之不愧地被列为上厅行首,总算没有负了李福娘的厚望。平常多是教那些坊中歌伎练习词曲歌舞,等闲不见外客,知州以下的小官根本就见不着我一面,俨然是金尊玉贵的闺秀一般,无形中身份便矜贵了许多。

无数王孙公子慕名从四方而来,自是不提。城中若是来了显贵要人,官府也定是推我出去相陪。我擅于词令,又会看人的颜色谈吐,来揣摩他的喜怒爱好。所以言谈上很是机变灵活,往往是一句话便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喜笑颜开。

周密的《齐东野语》,是这样描述当时名盛一时的我: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时光荏苒,我来人间,已有了三年之久。这三年来,我渐渐学会了吃那些烟火食物,也勉强能承受得起那些在世人眼中轻薄无比,但在我穿来已是过于沉重的丝罗衣裳。

面对那虽经匠人精心磨制,但仍是昏暗不清的人间铜镜,我已能熟极而流地在我如玉的脸庞上,描画出长长的远山眉;或是在我光洁的额上,涂满那些香气四溢的花黄。

我会唱很多或清雅、或媚俗、或轻佻的小曲,会跳当时各种流派的舞蹈,我还学会了翻绞绳、掷双陆、荡秋千等时下女子常玩的游戏。

偶然在午后微醺的梦中,也会隐约出现东君那俊逸潇洒的身影。他远远地凝望着我,眼神中有着一缕极深的忧郁。我还能听到他在轻声叫我道:“素秋,素秋,你真的被人间的繁华,迷惑住了你的心志么?回来罢……我会向天帝求情,让你回归天庭……这污浊的人世,哪里会有你想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猛然醒了过来,从榻上坐起身子,四下里惊讶地观望。房门紧闭,唯有院里盛开的梨花,在微雨中纷纷扬扬,落了雪白的一地花瓣。

不!

我一手猛地拨开张在床前的锦罗纱帐。帐顶串连的碧玉扣环互相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小怜闻声从外屋跑了进来,微带惊异地问道:“姐姐,你醒了么?”

我点点头,低声道:“没事啊,小怜,你去歇着罢。”

小怜轻踮着葱白绣履的足尖儿,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她敏捷而轻盈的脚步,行走时款摆如柳的腰身,已经很有几分人间少女娇媚的模样了。

小怜也不是人,她本是一尾修炼近三百年的锦鲤,前些日子在湖中玩耍,不慎误吞了渔夫的香饵,被卖来了教坊厨下。

她虽有粗浅的道行,但造物主在生育万物的时候,就已为其配备了对等的天敌,终其一生,都要为对方所克制。比如精通变幻的狐精居然惧怕普通的猎狗,草木之妖见了樵夫就吓得动弹不得,而小怜一见渔夫更是连逃走的门儿都没有。

除非是有了极深道行的妖精,竟能以自身的修为,静气安神,摒弃心魔,强行克制住与生俱来的惧意,才能发挥出自己苦心修炼的法术,在天敌手下保全性命。

这一点,只有近三百年修行的小鲤鱼自然是做不到的。

当我从厨房外偶然经过时,盛在桶中的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求生的欲望,使她不顾一切地从水里跳起来,拼命地溅起桶中的水花,尽可能地发出最大的水声,来引起我的注意。

我救她,自然是举手之劳。面对教坊司中最红的人儿、花魁之首的严蕊,教坊司厨下的杂役自然不会连条小鲤鱼都不舍得孝敬。

第二天门上人便托我的丫头桃儿来禀告我,门口有个小姑娘要见我,怎么赶她都不肯走。

我发了话,她被带了进来。

着云白官纱上衣,宝蓝绢丝长裙的小姑娘,规规矩矩地梳着两只圆髻,髻上还各插着一排茉莉花梳。她低首站在瑶心苑的正厅里,羞羞答答的扭着两只小手,穿着葱白绣履的纤足只是轻轻地跐着地砖。

我摒退众人,眼光直视向她那娇艳如花的小脸:“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因为来往的人非富即贵,所以往往俗恶冲天。你也看得出来,这里灵力昏沉,浊气轻浮,可不利于你的修行……除非你是想用采补的法子来增进功力,我又是最容不得的,到时休要怪我不客气……”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竟如清水般透亮:姐姐,我只是想跟在你的身边。我的家就在近旁的明若溪中,我们那里水族,修成人形的原也不少,有几个据说道行还颇为精深。可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姐姐你那种出众的气度……我一条小小的鲤鱼,生来天资也不算出众。足足修炼了二百九十多年,才刚刚能聚成人形,还想什么得证大道、飞升为天仙呢?

只要能让我一直陪在姐姐你的身旁,让我天天能见着你,也修习出你那种气度的万之一二,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她说得认真,也没有什么浮华之词。我心中微微一软,当下也就不再说些什么,算做是默许了罢。

第二天,我便让李福娘换下了桃儿,让这名为小怜的鲤鱼精,留在了我的身边。

一束束如烟如雾的雪色纱罗,流水般地从帐顶泻了下来,若有若无地拦在我的床前。据说这是专为从西域之地买回来的,名为“烟罗霞”。质地异常的细密轻软,远远看去,当真有如一片淡淡的烟霞。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以一尺纱罗,竟可以在市面上换来十丈的锦缎。

其实人间富贵的极至,确可与天宫媲美的啊。难怪东君他,会对我有所不解吧。

拥紧锦被,隔着层层轻薄的纱罗,我从半开的窗格里看出去,默默地望向那阴沉的天空。仍然是飘着细雨,天空乌云堆积。

不,我再一次,从唇间吐出了这个坚定的字眼。我的眼神,也是同样坚定地凝视着那乌云堆积之处,仿佛东君正隐身在那云堆之后。

君上,我没有迷恋这所谓的繁华,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这种生活!讨厌那些虚假僵硬的笑容、络绎不绝的应酬、言不由衷的婉转奉承……我多么想远远地逃开,逃到深深的没有人迹的山里去。我的原身,本就是一株孤独而幽冷的菊花啊,我最爱生长的地方,既然不是那华美巍峨的仙阙天府,自然也不会是这喧嚣的红尘深处。

然而,我仍然迎着这污浊的命运之河,艰难地逆流而上。因为,我一定要寻找到——那一个美好的瞬间啊……

可是举世皆浊,保持自己的洁净清白,又是多么的艰难。官府中既是抬举我严蕊的名声,教坊司自然是将我看得宝贝。只是再怎么尊贵,也毕竟不是金枝玉叶,遇上名士才子、或是贵官富贾,我虽不用象教坊中其他姐妹们那样陪宿,也是推托不得,常要席上相陪,唱上几支曲子,或是做上两首新词,来凑个客人的兴致。

那一日的黄昏,我正在楼上闲眺。小怜跑进来告诉我,坊中来了客人,指明了要我陪坐。那人自称姓乌,论其名姓闻所未闻,好象不是什么名士贵人,但出手极为阔绰,一进门就丢下六锭金子,让见多识广的李福娘都吓了一大跳。

教坊司虽是官府隶属,并不是只指望着赚钱。但面对着真金白银,又怎能不叫人动心呢?李福娘喜不自胜,一面叫人在后园中最为雅致的沁香阁布下席面,一面催我快些梳妆打扮,出去相陪。

我以为那人定是隐姓埋名的巨商富贾之流,也不敢十分怠慢,整理了妆容,便去沁香阁中见面。

甫到沁香阁前,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微微一怔。一股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我抬头看去,沁香阁上空竟然也有淡淡的黑雾!

有妖怪?

跟在身后的李福娘浑然不知,迫不及待地将我一把推进门去:“好姑娘,这位乌老爷已经等得心焦了,你还在这里害什么羞呢?”

室内高高地挑起数盏八角宫灯,照得四下里灯火通明。一带八面的雕花美人四季屏跟前,布着一张菜肴精致的桌席。一旁的长条春几上,镂空小金狮子炉中,袅袅地焚着上好的沉香。

席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位客人,身后侍立着四名仆从。此时见我们进来,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严姑娘来了!严姑娘,老爷我只花了六锭金子,便能让姑娘你专来陪我一席,哈哈,真可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我眉头微微一蹙,没有做声,只是淡淡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李福娘没看出我的脸色不豫,仍是满面春风地笑道:“哪是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才对嘛!”

那客人的笑声更响亮起来:“不错不错!但说到底了,还是因为老爷我有钱的缘故嘛。若不是我出手大方,又怎能请到这位严仙子严姑娘来作陪呢?”

他一语双关,我心里却是悚然一惊。

李福娘又笑道:“咱们严姑娘这般人物,说是天仙化人也不为过……”

我霍然起身,冷着脸道:“嬷嬷,你尽在这里说些什么?长夜苦短,不多留些时间给这位老爷么?”

李福娘一怔,满面的笑便僵在脸上。自我“长大成人”之后,虽然话语并不是很多,但一向待人都是和颜悦色,还没有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发急。这屋中之人哪里是什么豪客,分明是一只修炼已久的妖怪,它既然找上门来,又明白我的底细,想来绝不是有什么善意。李福娘只是个凡人,若一直滞留在这屋里,保不准会受到什么无妄之灾。

她虽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好女子,一生际遇却也是令人扼腕。再说数年来已有了感情,我自然是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我侧过脸去,藉着灯影的掩护,对她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李福娘还是有些疑惑,但知道我必有深意,想必还认为我想与那豪客独处,更能放得开一些。当下又含笑带嗔地说了两句客套话,指了个借口便出去了。

门扇甫一关上,室内方才那种浓如春阳的气氛顿时无影无踪。我脸上固然是毫无表情,那妖怪对我的逼视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

以凡人眼光看来,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黑胖面庞,五短身材,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宛然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市贾。此时他斜着眼睛望着我,肥厚的手掌闲闲地搁在椅上,短粗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嗒嗒”的轻响声。

我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地将门扇挡住。天帝只是严令我不得对凡人动用法术,却没有提到遇上妖怪又该如何。这妖怪若是想在教坊司中有何不良居心,我断不能让它生出此门。

那妖怪站起身子,它身后的几只小妖怪(就是那些仆从)忙不迭地帮它拉开挡住去路的椅子。它脸上带着那种令人厌恶的假笑,迈步向我走来。

我在心中默念法诀,那种我所熟悉的仙家正气,逐渐从丹田之处升起,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顷刻之间,那道气流如有生命一般,自动在我周身穴脉游走,所到之处,无不是暖洋洋的舒服无比。我立时仿佛卸去了那层沉重的凡人躯壳,重又变得身轻若羽,仿佛能迎风而举。

我的仙术还没有失去!可我的身份,已不再是天上的仙子,而是混迹人间的妖怪。也就是说,我跟面前这些让我厌恶的生灵属于同一种族了!

一种莫名的悲愤和心酸,使我的心猛地一阵抽搐。淡淡的五色霞光,开始在我头顶盘旋出现。我暗将银牙一咬,从未有过的狠毒念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妖怪明着是冲我而来,想必已经知道我被贬落凡尘的事情。它若不是贪恋我熟记于心的仙道密笈,就一定是想夺取我的纯阴元丹。我定要将此妖诛杀在此,也让三界众生看看,就算贬落凡尘为妖,我严素秋,仍然还是严素秋!

那妖怪已走到我身前五步之处,我冷眼看他,天心正法之中的“天雷斩”的咒语,开始飞快地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它探手入怀,似乎是想掏出什么东西出来,我眼中寒光陡射,正待动手,却见它从怀中掏出的,却不是什么利刃妖器,而是一串明光灿烂的珍珠!

我吃了一惊,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仔细看那珍珠时,只见颗颗都有雀卵大小,宝光晶莹,且珠面微带淡淡的黄色,显见是年代悠久的珠中极品。

那妖怪见我怔在那里,黑胖的脸上不禁更多了几分得意之色:“严姑娘,这里都没有外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本是这近旁明若溪中修炼的妖怪,在此地水族之中,倒也有几分不小的名气。那年宓妃下嫁河伯,场景热闹得紧。应居于洛水之中的道友邀请,我也去洛水之畔看了看热闹。”

它盯着我的脸,小眼之中亮光闪动,接下来说道:“也是前世的缘份,我一见姑娘你的风姿,从此便是梦牵魂绕,不敢有时或忘。只是仙妖有别,不能得亲姑娘芳泽……”

它涎着脸,又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要与我贴在一起。我冷冷地向后退了两步,他也不以为意,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近日里听闻姑娘触犯天条,已被贬下凡间,落入了这教坊司中……老爷我愿奉上这上好南珠一串,为姑娘添妆。若姑娘果然愿意陪我一宿,一偿我之夙愿,我倒还有几枝上好的珠钏钗环,也不敢对姑娘你有所吝惜……”

它不求我从天宫习得的仙书宝籍,也并非是敢于觑测我的内丹,它……它居然……

我站在当地,头脑空白,手脚一阵冰冷。突然之间,我深深地明白了为人的痛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界那么多的仙人,宁可住在那空洞寂寞的仙都玉阙,玩些下棋赏花的无聊游戏,一天天地挨过永不消逝的生命,也不愿落入那繁华靡糜、热闹非凡的红尘之中。

在那热闹浮华大喜悦的背后,必然会藏有莫大的悲哀罢?

那妖怪仍然盯着我的脸,试探地又问了一声:“严姑娘?”

我浑身一颤,陡然清醒过来。心中一腔幽忿急怒如怒涛一般,再也难以抑制,当下长袖一挥,戟指遥点,一道沛然真气自指间射出,“嗖”的一声直射对面一张紫檀座椅,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那张座椅顷刻间被击得粉碎!无数木片木屑,蓬然散开,如漫天急雨一般四下乱飞。那几个小妖躲得一时慢些,被木片木屑打在身上,顿时鲜血淋漓,疼得嗷嗷怪叫!

那妖怪大吃一惊,袍袖连挥,将射向他的数片木屑击开。它后退一步,本来黑胖的脸上颜色居然变得煞白,亢声道:“严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一声,并不答言,轻罗长袖如彩云一般,越空飞卷翻涌,暗中已以结界将沁香阁四周封住。

料想这阁中再是怎样天翻地覆,外边人等总是听不到的,况且人人都知这阁中来了豪客,春宵夜深,坊中谁人又肯不识相地来打扰一时片刻?

想到此处,我心中一定,转过身来注视着那妖怪,眼中寒意渐渐聚集深沉,有如万年玄冰:“不错,我严素秋确已落入凡尘,而且还在这样下贱的地方存身立命,你们这些……”我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与妖又有何异呢?不禁心中一酸,深吸一口长气,强行将“卑贱”二字吞入肚中:“这些妖精水怪,实在是不知死活。就算我严素秋现在已不是仙子,料想也还不会怕了你们!”

那妖怪吓了一跳,又连连后退几步,快速将身子避到桌后,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严姑娘……严姑娘!我并不敢与姑娘为难,只是姑娘你既入教坊司,象教坊司这种地方,自然是迎来送往……呃……那个……我以为你……你……”它见我眼中寒意更甚,当下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地摇头。

突然“哧啦”一声嘶响,从结界边际之处划入一道白光!光甫入室,顷刻化作人形,当地一滚,旋即站起身来。只见她满面怒色,手执一柄亮光闪闪的短剑,当空一划,顿时洒出一片青辉,对那妖怪叱道:“乌十八!你也忒是大胆,明知我家姐姐是何等身份,居然还敢起这样的歪憋念头!”

她掉过头来,急急对我说道:“仙子姐姐,你不要睬它,它本是我们明若溪中一只修炼数百年的大王八,仗着有几分道行,便来胡作非为,姐姐……”

仿佛是抽茧出丝,我满腔的怨怒杀气,突然间消散一空。既是落入了凡尘,又讲得什么尊荣显贵?平日与我礼酬往来的那些凡间贵人,个个一见我的容色,都是魂魄儿不全。虽然作出一副彬彬的君子模样,只是碍于我严蕊的名声和自己的身份。如果看得到他们的内心,只怕比这鳖精还要龌龊肮脏。

欲洁何曾洁,我来凡间,莫非真的是个错误么?

我頺然坐倒在一旁的椅上,周围结界恍然散去。那妖怪缩得远远地看着我,且偷偷一步步向门口挪动脚步。它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严姑娘……严仙子……我知道我位分低,又没有什么神职,你觉得跟我丢了你的颜面……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我一定……一定会努力修行,将来给你一个尊贵的名分,让你重新过上那种神仙的生活……”

说到最后一句时,它的脚已碰着门槛。它偷偷地瞄了我一眼,努力将最后一个字说完,旋即一步跨了出去,脚下生风,一溜烟地顿时逃得无影无踪。

它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更没有力气再去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我只是强力忍住将要滴落的泪水,暗暗在心里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君上,君上……请你告诉我啊,告诉我……素秋究竟该怎么办?

小怜狠狠剜了那逃得飞快的妖怪一眼,来不及再去刻薄它两句,“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宝剑,扑到我身边,急切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有做声,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转眼夏去秋来,天气是渐渐地冷了,我的精神也是一日冷淡似一日。来了客人总是能推则推,实在没奈何去了,也是淡淡地应酬两句,全然没了当初的灵动妩媚。

李福娘为人精明,将我的变化也看在眼中,她本以为我是有了暗中的相好,私下里来试探过我,我却总是不置一词。

谁知这世上的男子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动物,我越是这样恬淡自得,声名居然越是显赫,有一帮无聊的文人,还说我“骨清神秀,大有寒梅凌霜之态”,又大肆吹捧了我一番。要出钱梳拢我的豪客更是与日倍增,但因为我的歌喉异常清甜,李福娘恐怕梳拢后会坏了我的喉咙,又一直将我看作是教坊司的头道招牌,哪里轻易肯让人得手?是以一直婉拒不允,倒也让我落得个清静。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绮窗上粘着的那层薄薄的淡绿绢纱,透在明媚的春光里,犹如一抹柔和的绿烟。窗外,一枝夭桃盛开正艳,映着春日明净的天空,如同蓝绢上浮凸出的精致丝绣。嫣红莹绿的花叶之间,贪心的蜂蝶们嘤嘤嗡嗡飞个不停。

我懒洋洋地和衣倚在一旁的榻上,一手支颌,一手斜执着一柄冰纨团扇,淡黄底子绣有牡丹蝴蝶的扇面,虚虚地合在面庞之上。扇柄上系着的鹦哥绿长流苏,丝丝缕缕地一直垂下榻沿去。

我合目假寐,手上的扇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击打着额头,连向窗外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

门外长廊上传来一阵疾雨似的脚步声,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福娘那娇滴滴的嗓子响了起来:“哟哟哟,轻着点打哪,小祖宗!这扇子要打伤了脸那可不是玩儿的!”

我眼皮微微一动,可也并没有睁开眼睛,懒懒地叫道:“嬷嬷,你让人睡会成不成哪?昨日黄大人请了去赏花会诗,我足足喝了有两大觞,只到这会儿头还疼得紧呢!”

李福娘一把抢过我的扇子:“小祖宗,快些起来梳妆打扮,今儿下午咱们新的太守大人到任了,你是咱天台的第一美人加才女,可不能不去侍奉咱们的父母青天啊!”

一乘四人抬金丝软轿,将我送到了天台最负盛名的桃花馆。这本是一处房舍精致的临水酒肆,因园中植有数亩桃花而得名。从轿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只见满园桃花开得灿若云锦,一派春光无限的景象,大异城中那些富丽堂皇却呆板无趣的酒楼。州府文武官员选了此地来迎接新的上司,倒是风雅别致得紧。

软轿在馆门口稳稳停住了,侍候在一旁的小怜帮我掀起绣金软帘,扶我步下轿来。和暖的春风中,传来阵阵我所熟悉的丝弦之声,间杂着小金铃铛一般清脆动听的女子笑声,想必是教坊别的姐妹已经先到了。

甫一上楼,放眼四看,果然是花枝招展地已侍立了许多的莺莺燕燕,罗带翩跹,芳香袭人欲醉,令人几疑是来到了传说的温柔乡中。

坊中与我向来交好的姐妹瑾姝,本来正倚在一位穿绯衣的官员身边言笑晏晏,一眼便看见了我,便娇声叫起来道:“啊哟,列位大人,咱们教坊头牌严姑娘来了!”

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随即便是“啊呀”“哟”“哦”一类的惊叹之声。

今日既然是迎接新太守大人,那些州府官员又怎会不竭尽全力、大献殷勤?想必席上妓者一定不少,我身为天台花魁,自然是不会放过抢风头的机会。身上这看似不经意的打扮,足足耗费了我半天的功夫。

我穿着的是新近裁成的玉色绢纱对襟衫裙,肘弯处垂下宽大飘逸的广袖,背后拖着绣有折枝繁花图案的长裾。因为我的肩较为瘦削纤薄,所以也没有象时下仕女那样搭着长长的披帛,只披了一层雪白轻纱,莲步曵然之间,整个人似有烟霞轻笼,大有凌波芙蕖之态。

我乌黑的发髻,被小怜巧妙地结成环状,插有一排银白小珍珠梳,并用一枝内造攒花银凤钗斜斜绾住。雕镂精细的凤头上,镶着一块黄豆大小的猫绿石,却是最上等的玉料,莹绿耀眼,在云烟般的衣影里,闪动着一点明艳的晶光。

冷艳高洁、如冰似雪的女子,如姑射山上独居的仙人,偏又带着人世的一抹烟火气息。远观令人仰慕徘徊,近看却又似乎唾手可得,这才是最诱惑这凡间男子之处。

所以,那些投过来的眼光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熟悉和明了于心了:艳羡、贪婪、霸横、甚至是毫不掩饰的垂涎和色欲……

唯有两道眼光,如清风一般,只在我身上略略一飘,便已掠到一边去了。

我敏锐地转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了正席之上,那端凝矜持的男子。

因为是非正式的筵席,他未着公服,头上随随便便戴着一顶褶青东坡巾,身上是一袭大襟右衽交领纻丝直缀,衣色柔润光亮,澄蓝如洗,虽没绣上半根金丝银线,裁剪却得体考究,穿在他的身上,处处都是说不出的熨贴合适。

席中其余十数人俱是州府官员,个个锦衣华服,花团锦簇一般;唯有他,只是那样闲闲地往椅上一靠,淡淡的两道眉下,便似金银堆中落下一块温润的美玉,繁花丛里生出一枝不染的青莲。

那一刹那,我竟然有些恍惚,恍似是青睘宫中那人的影子,在尘世间附了魂。

无须多说,我自然知道,他便是新任的台州太守大人——唐仲友。

听说他是鹜州金华人氏,二十一岁便中了进士,被委任为陕州西安簿;后以其出众的才识,又中了朝廷特设的宏辞科,几番的官职做下来,终于委了他一个知府之职,开府建牙,也是名动朝野。端的是当得“少年高才、风流文彩”这八字赞语。

自然,我这花中魁首,在一迭声的“佳人当配才郎”“艳福无边,唯有大人可享”的阿谀之声中,被安排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淡淡地一笑,对我点了点头。细长的手指之间,拈着一枝嫣红的桃花,想必是从案上的赤铜花瓶中取出的——他的手指极是灵便,那花枝便在他的指间滴溜溜地转动……既没有我惯常所见的魂销神与,也没有过份肃然的道学气派。

我略欠腰身,对他福了一福,方才在他旁边的锦褥上面坐了下来。却又秋波慢回,从低敛的两弯黛眉之下,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眼角嘴边,微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媚气。

这种眉目之间的小把戏,我是最擅长不过的。

身为官伎,自然不能象良家女子那样举止呆板,言谈无趣。但若太过轻佻妖艳,我又觉得失了自己身份。这种带着三分欲言又止的羞涩、三分我见犹怜的柔弱、三分自艾幽怨的神情之中,如果再加上一分要命的妩媚,天下男子料想是无人能挡。

果然,唐仲友微微一愣,眼中闪动着一种我所熟悉的光亮。

哼,任你道貌岸然,难逃我三尺柔肠。我在心里鄙夷地冷笑了一声,眼中醉人的柔情却是丝毫不减:“太守大人,可否饮尽严蕊敬上的这一杯呢?”

今日为了款待这父母官,桃花馆调动了库中珍藏美酒“流溪醇”,甚至连所布酒具都是极为名贵的古董。我混迹人间欢场之地,眼力自是不差,早已认出我手中的酒具是北宋黄金樽,这位太守大人面前的青铜酒具居然还是出自春秋时期郑国的浮云爵。

小怜手提细腰铜酒壶,乖巧地在他面前的浮云爵中斟满了美酒,酒香醇厚,经温热的人气一蒸,顿时在席间四溢开来。

我佯作娇羞地一手举起金樽,另一手本握着一块银底洒花绢丝帕子,也有意无意地轻轻一甩,一缕幽香悄然逸出,那是我精心选用的百合甜香,更是令人魂销神与。

底下官员顿时起哄,非要他承受美人深恩不可。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含笑着迎上他的眸光,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之意。

隔近了看他,我突然发现,这个官高位显的男子,显得是那样的年轻。他仍然有着润洁而白净的肌肤,并没有被过多的酒色之气,染成其他官员的那种难看的猪肝色;浓淡适宜的两道长眉,象是国画长卷上那墨迹缈然的远山;而那双明亮而坦然的眼睛,更如同冬日里养植水仙的玉盘之中,那浸在水里用来装饰用的黑水晶石子,闪动着灿然而柔和的光辉。

此时那一双水晶石般的眼眸,虽是在凝视着我,其中的光亮却渐渐灭了。他身子在椅中轻轻一动,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面上仍是带着那种闲雅的笑意,说道:“美人心意,本官自然是领了,只是本官向来谨守养生之道,喝酒伤身,除是君父所赐不敢辞,其余应酬我一概是不沾杯的。见谅,见谅。”

言毕又低下头去,专注地去拈弄花枝,有几片嫣红的花瓣从他的白晳修长的指间,悠悠飘落到了地下,还有一片花瓣恋恋不舍一般,轻沾在他的衣角之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幅景象,对席上已开始的歌舞和身边容光照人的我都视若不见,仿佛我们这些活色生香的解语花,竟还比不上他手中那枝毫无生命的桃花。

我心头有些微怒,从入教坊至今,王孙公子看过无数,比唐仲友身份更贵重者也大有人在,还从未有一个男子敢如此轻视于我严蕊。

正暗暗思量之间,突然听到近旁席上一阵喧闹,还有女子咯咯的笑声,却是坊中姐妹香奴。唐仲友眉头微微一蹙,将手中花枝丢在案上,却没有开言。那边席上却有个穿锦袍的官员推开身边的妓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醉意熏然地对着唐仲友行了一礼,说道:“大人,下官们方才商量、商量,想出个新点子来乐乐,不知……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唐仲友微笑道:“李大人和各位同僚又有什么新点子?本府洗耳恭听。”

那李大人看来已有了好几分醉意,说道:“咱们不搞那些猜拳行令的把戏,也……也……也不听婊子们唱的那些……那些个……酸溜溜的小曲儿……呃!”

他打了个令人作呕的酒嗝,继续说道:“咱们来些……有情趣够高雅的玩艺儿,就以诗相和,凡座中同僚,人人都推不得要做上一首,由知府大人评出胜者……这胜者可任意挑选……呃……座中美人之一做陪,哈哈,也让这些婊子们……呃……看看咱们的风流高量!如……如何?”

他此言一出,男人们自然是受到香艳想象的剌激,高声叫好,众妓却立刻娇嗔大作,一时莺声燕语不绝于耳。香奴本是坐在他左旁的,此时更是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到了他的身上,娇声道:“李大人,读书做学问本就是你们男人的事情,象奴家这样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大人哪能拿这个来赢奴家姐妹呢?奴家姐妹又不是小猫小狗、珠宝玉石!”

那李大人大手一挥,将香奴搂在怀中,“吧咂”一声亲了个嘴儿,哈哈大笑道:“你们女人……本来便如小猫……小狗、珠宝玉石一般,还不是……呃……有才有德者据之?”

他一头里说,一头里眼光却放肆地瞄到了我的脸上,眼中尽是淫邪之意。

我又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李振绪只是个小小的士曹参军,掌地方婚姻、田土、诉讼之事,平日里虽与我有几面之缘,但我向来都是陪着各府高官,自然是没有他的份子。此时他按捺不住,终于想借机来亲我芳泽了,却也明白自己与知府唐仲友不能明争,口上说得好听,是请知府大人来评判优劣,实则已巧妙地将唐仲友排除在外。

但听他一口一个“婊子”,委实是难听之至,说出此等鄙夷女人的话语,也不想想我严蕊会否如平常女子一样依从。

只是这唐仲友,更是可恨。若李振绪不是看出唐仲友对我毫无兴趣,料想他再是色胆包天,也不敢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

我不动声色地举起金樽,樱唇微启,小小地啜了一口“流溪醇”。酒甫入喉,便如一团烈火蓬然在腹中燃起。我用手中丝帕轻轻抹了抹唇边,面上浮起一抹红晕,想必与那春日桃花也不遑多让,李大人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唐仲友也举起了浮云爵,淡淡扫了我一眼,笑道:“李大人既然有此雅兴,本府又怎会扫了同僚之兴?今日本府初到台州之地,是在这桃花馆中与各位初识,又恰逢桃花盛开,未尝不是一件雅事。就请诸位以桃花为题,诗词韵律不限,只以诗意新奇为佳,各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哪能不逢迎上司,当下齐声称好。

李振绪这厮倒也算得上才思敏捷,他只是略一沉思,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推开香奴,一双小眼色迷迷地盯在我的脸上,口中说道:“下官业已做出一首,还请大人评判。”

唐仲友有些惊讶,但随即含笑道:“李大人真是才思敏捷,本府愿闻其详。”

李振绪得意洋洋地站直身子,居然此时酒意也醒了几分,高声吟道:“数枝横斜照水前,遗踪共说有神仙。春风香送嫣红雨,日晴色熏碧云烟。莫道花中夭桃艳,繁中能薄此中闲。一朵佳人云鬟上,只疑花面是人面。”

吟至最后一句,他的眼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这还不算,他竟然跟下去笑了一声,说道:“严姑娘这鬟上若是簪有一朵桃花,还真是分不清花面人面哪!”

众官员看出他的苗头,哪有不凑趣的?顿时笑声大作,纷纷叫好。座中其中一人,我以前也曾在宴会上认识的张姓司录参军,更是奉承道:“素闻李大人少时即能七步成诗,大有子建之才,今日一见,哪里是七步成诗?竟然是一步未动,便能做出如此高雅蕴藉的诗句出来,这可比曹子建又要胜上一筹了!”

一时谀词如潮,更有人故作伤感道:“珠玉在前,叫我等这些瓦砾乱石的诗句又如何拿得出手?看来今日李大人是立志要抱得美人归了!只是朝廷明令,咱们跟姑娘们喝酒听曲尚可,要想同床共枕,共享于飞之乐,李大人只怕要等脱了身上这官服方才行得啊!”

李振绪喜不自胜,狂笑道:“若得与严姑娘成一对并颈鸳鸯,尝尽那神仙般的乐趣,便是这官不做了又有何妨?”

众官员又是一阵会意的大笑,倒是教坊中姐妹一个也未出声,只是偷偷地观察我的脸色。我与她们朝夕相处,她们自然知道我性情高傲,等闲男子都不看在眼中,又一直颇受达官贵人追捧。今日这李振绪出言无状,又带着痴心妄想,料想以我性子,恐怕不能善罢干休。

我听在耳中,当即怒火上升,当即就要发作。但眼风一扫,只见那唐仲友正举杯含笑,虽是未发一言,但面上神情仍然是悠然自得,倒似是完全与已无关的模样。

我暗中一咬牙根,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盈盈站起身来,笑道:“李大人果然是好文才,好教严蕊大开眼界。”

李振绪面色一喜,急忙道:“严姑娘你……”

我却打断他的话语,仰头笑道:“料想我坊中姐妹虽然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但似这般咏桃李的俗词俚曲,便是一百首也随便做得出来。以严蕊愚见,若论诗词一道,还是精致宛转为妙,方才算得是上品啊。”

在座官员不意我对这李振绪先褒后贬,且话语着实刻薄,李振绪当即脸色涨得通红,眼中似要冒出火来,正待开言与我相争,旁边已有一姓周的都监怫然道:“本官是个粗人,只知道李大人的诗做得实在是好。既然严姑娘不意为然,那就请姑娘你也来做上一首,让下官们也领教领教,什么叫做上品的精致宛转!”

李振绪在旁冷笑一声,恨恨地盯着我,说道:“极是!极是!”唐仲友没有开口,还是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淡淡地看在我的脸上。

我傲然一笑,从席中走了出来,衣袂飘动,轻移莲步,一直来到绮窗之前,抬头向外悠然望去:窗外桃花有红有白,近看枝叶交杂,错落有致,象是最为精致的上好工笔;远看却又连成一片,如云蒸霞蔚一般,着实是华美悦目。

只听李振绪沉声道:“你想了这般久了,难道还不曾得出一首好诗?”

我回过头去,对他嫣然一笑:“李大人,咱们都没有一个当皇帝的狠心哥哥,七步做不出诗就要掉脑袋。这大好的春光艳色,是要用心去感悟体会的,如果急慌慌的胡乱吟几句诗来应个景儿,又有什么乐趣?”

突然有一人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悦耳,迥异凡俗。我心中一震,回头望去,却见那个可恨的知府大人,眉毛微扬,眸光灿然,居然笑得十分开怀,口中说道:“有趣!有趣!”

李振绪的脸色却显得更红,看上去更象猪肝了。

我嗔怒地盯了唐仲友一眼,又扫了席中众官员一眼,说道:“妾身已有一小令,还望各位大人指正。”

所有人屏息静气,齐齐看向了我。

我柔和的声音,在楼中响了起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席间雅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出来。所有的官员,包括李振绪在内,一时之间,都是张口结舌。坊中的官妓们的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我转脸望去,只见唐仲友从椅上站起身来,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各位同僚,本府向与各色才子交游,却从未闻得如此韵落有致的诗词,真正的珠玉在前,各位不必再吟下去了。”

他的眼中,又开始有了起初那种动人的光亮,这次,是深深地凝视着我:“严姑娘,你赢了。”

席间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发出一阵赞叹之声,李振绪頺然坐落在席边,倒了一杯美酒,仰头喝了下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怨气,我脱口而出:“唐大人,方才李大人已经说过,胜者有权令座中任一美人相陪。现在是我赢了,能否令座中任一大人相陪饮酒作乐呢?”

众官先是愕然,继而更觉香艳剌激,随即大笑起来,纷纷说道:“严姑娘此话大有道理,还要请大人成全才是呢!”

唐仲友不料我说出这样话来,一时倒有些失措,道:“严姑娘……你言下之意……”

我走回他的身边,俯身从案上拿起我先前呷了一口的黄金樽。樽中残酒尚有大半,在我手里微微摇晃,闪动着炫目的波光。

我盯着他茫然的眼睛,灿然一笑,但那抹笑容却是极为慧黠狡诈,仿佛是林中狡狐终于逮住了一只肥大的野兔:“严蕊别无所求,只求大人满饮此杯!”

席间哗然。

唐仲友默然无言,但眼中光亮又是一闪。他突然向前迈出一步,与我几乎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我甚至能感受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温热的男子气息,还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麝香气味。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端着酒杯的左手。肌肤相触,我渐已迷蒙的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冷色,心里却是微微地一沉:莫非他,也是这样的轻薄浮滑?

唐仲友手指在我指上轻轻一拨,有如柔和的一道丝弦拂过,我不觉就松了金樽,被他轻轻巧巧地取了过去。他欲要将金樽放在桌上,但在空中一顿,居然举回到唇边,仰首喝了下去!

他居然真的喝下去了!我的脸上顿时飞红,这是我方才喝过的金樽,唇齿交接,樽边沿上已隐然印下一道胭脂红痕。此时我隔得近,看得清那胭脂……那胭脂已有一抹印在了他的唇上,衬着他如玉的皓齿、微泛朱色的脸庞,好一段风流俊逸的动人态度。

手指上方才被他轻拨之处,当时不曾觉得,此时回味,却觉肌肤微微颤栗,更是渐渐烫热了起来。这烫热渐渐扩散到了我的全身,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炙烤一般,一时之间,我竟觉席间我没落脚之处。

他放下金樽,不宜察觉地抬袖轻拭去唇边胭脂,对席上众人点点头,温言道:“严姑娘心意可嘉,只是女子饮酒总归不好。本官自饮一杯,不再回敬姑娘,姑娘可不要介意。”

宴席毕后,已有人将锦帛两匹,端砚一方,纹银二十两送到我教坊之中的居所,说是知府大人所赐。我捧起端砚细细端详,砚上右角处有一点褐黄色的石纹,灵动鲜活,有如鸟眼一般,正是东晋王羲之遗物“鸰眼砚”。那锦帛也是上好杭州织造的“十里锦”,花色繁密鲜亮,在藕色底子上蔓延蜿伸开去,密密麻麻的不似是花纹,倒似是我此时如乱麻一般无头无绪的内心。

我抱起一匹锦帛,将脸轻轻贴到锦面之上,那柔软光滑的锦缎,散发出好闻的丝织物的气息。那日他穿着的深蓝直缀,也是有着如此干净而清新的味道,莫非与这“十里锦”也是同一家锦坊所制么?如果是贴在他的胸口,是否也会有着同样的柔软和光滑?或许还会多一点温暖,或许还听得到清晰的“砰砰”心跳的声音……

我的脸莫名地烫了起来,忙不迭地将锦帛丢在案上,人也远远地躲了开去,心却急速地跳个不停,竟似要跃出腔子外来!

仿佛有个不易听闻的声音在我耳边暗暗说:“严素秋,你难道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了严蕊?如何一个凡人,便让你方寸大乱?你忘了你来凡尘的原因么?”

我摇了摇头,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与仲友还是来往了,时时被叫去署中应酬,赏花对月,做词喝酒。偶尔兴致来了,我会抱着烧槽琵琶,会他们——实则是为他,唱上几支清雅些的小曲。

那一日,他遣人来接我,说要带我去楚地汉阳游玩。李福娘虽是满心的不愿,又如何敢拦阻,只好给我打点行装,一边对我耳提面命,说得最多的,就是切记不可坏了大人名声。

我倚窗而坐,手中也拈着一枝桃花,不自觉地学着那人的样子,在指间来回拨动。满是说不出的欢喜,脸儿绯红,晕上双颊,心早不知飞到了哪个地方,根本没将她的话听在耳中。到得后来,听得实在不耐烦了,便将手中桃花向桌上一丢,站起身来嗔道:“嬷嬷,你怎么尽自唠叨个不停呢?蕊儿这些年来遇人无数,难道还真的就失了分寸不成?”

李福娘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我,终于叹了一口气,眼中竟有一缕温暖慈和之意:“蕊儿呀,嬷嬷这一生流落风尘,早就断了儿女之想,看这坊中姑娘,也就你的性子有几分象我年轻的时候。听嬷嬷说句实话吧,蕊儿你纵然是千般喜欢唐大人,也只怕也是好梦难偕。且不说朝中律法,单只是讲……”

她见我脸色一沉,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仲友带着我和随身两个仆婢,我们一行四人风尘仆仆,终于来到了闻名已久的汉阳城。

汉阳城依山傍水,地势便利,自古便是号称“九省通衢”。商贾自四方蜂涌而来,云集于此,货物品种自是繁多齐全,人口也十分稠密,街道也就分外的繁华宽阔。

仲友告诉我说,著名诗人李白曾有诗咏此城云:“黄鹤楼中闻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故此汉阳城又有个美名,叫做江城。

不幸的是当时恰逢半年一度的大集市,街上几乎到处都是操着不同口音的各地商贾。我们几乎走遍整个江城的大小客栈,都被告知客满。在仲友的眉头渐渐皱起的时候,终于在进晚餐时,那家酒楼一个好心的店小二指点我们,在江边租下一只游舫过夜。仲友遣人看过,说是舫上舱房整洁,被褥倒也齐全,我们赶了过去,这才算暂时安下身来。

候到我们安顿好行李包裹,艄公们将船在黄鹤矶下下锚系缆,已是深夜时分。

我却毫无睡意,兴冲冲地打开舱房的小窗向外眺望,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隐约看见矶上黑深的密林之中,有一个挺拔而立的黑竣竣的影子。观那轮廓,依稀辨得出是一所楼阁的模样。

仲友也走进舱来,随意地站在我的身边。他见我专注于那楼阁,便告诉我说,那便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名楼的黄鹤楼。

黄鹤楼?原来这就是黄鹤楼!我几乎要叫出声来,我早听过这黄鹤楼的名字,在天庭时便听说,八仙中的吕洞宾座下的一只仙鹤,曾在凡间滞留三年。据说是吕祖他太过贪杯,当年在人间停留时,曾化作一个邋遢道人,天天去矶下一个辛氏老妇开的小酒肆喝酒,一直欠了人家一年酒钱未付。那辛氏老妇倒也慷慨,见他形容落魄可怜,从未向他索要过半分酒钱。

吕祖心中过意不去,最后要付给那辛氏老妇金子,那老妇哪里肯信他手中有钱?坚持不肯接受。吕祖无奈,只得拾起地上一块桔皮,在墙上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告诉辛氏老妇说:“你只要拍拍手掌,这只鹤便能从墙上飞下来,在屋中翩翩起舞。有了这只鹤,想必你的生意会好上许多,我就借鹤三年为你所用,聊以抵付我欠你的酒资。”言毕飘然而去。

那老妇依言一试,果然那鹤从墙上飞下,随着节拍跳起舞来。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远近无人不知,这辛氏老妇果然赚得不少银钱。三年之后,吕祖又来店中,那老妇尽情招待,让吕祖喝了个心满意足。酒毕之后,吕祖拍拍手,那鹤从墙上飞了下来,吕祖飞身骑上鹤背,直上云霄而去。

那辛氏老妇也是个有根骨的人,她知道吕祖是个神仙,当下毫不吝惜,将家财尽数变卖,倾资建造了这所楼阁来供奉吕祖。那鹤本是通体雪白,但因用桔皮涂画,周身都被染成了黄色,故被称为黄鹤,而这楼也得名为黄鹤楼。楼下那山矶自然也就得名黄鹤矶了。

当日吕祖乘鹤归来天宫,众仙都笑他贪杯误事,竟被逼得用自己的座下神鹤来抵酒帐。后来天上神仙中只要有人要下凡办事,往往就有别的神仙笑他:“可切切要小心行事,莫要成了吕洞宾典黄鹤——无可奈何!”

原来那著名的黄鹤楼就在这里!

我远远地凝视着那巍峨而高峻的楼阁,即使是在深夜之中,也仍然依稀可见它那种优美的神韵。当年的吕祖,就是在这里天天饮酒为乐,醉后高歌而去的么?

突然之间,我觉得那些遗落在凡间的仙人们的痕迹是那样的亲切,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仿佛让我重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几乎以为,我与天庭之间仍然有着血肉般不能断绝的联系,我依然还是那个积翠宫中娴静害羞的菊花仙子。

还有你……君上……如今绮罗满身、脂光粉艳的素秋,你可还会认得出么?

一双修长而熟悉的手,从我的背后抄了过来,搂住我纤若弱柳的细腰,将我轻轻地搂在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里。

我们都没有动,他的背,静静地抵靠在舱壁上。天地间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江水流过船底时,被微微一阻,但随即又从旁边流了开去时,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哗哗声。

是多么单调而宁微的流水声啊。总是不紧不慢、缓缓流淌……即使偶然被阻住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仍然心平气和,找到了旁边可以绕过去的道路。

相交许久,只是限于喝茶谈话,至多是唱曲对弈,不要说这样亲密的动作,便是一句俚语风话,也不曾说过。但我都疑心这不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曾被拥在这样温暖的怀中。

我转过身子,我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衣襟之中,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结实而柔韧的腰身。他将我同样紧紧地搂住了,一手扶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手抬了起来,那细长温暖的手指,缓缓抚过我的面颊、鬓发、双唇……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小心……仿佛我是最娇贵的水晶,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碎了;又仿佛我是一团迷蒙云雾,只要轻呵上一口热气,便会化得无影无踪。

闻着他衣上那别样清新的气味,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居然渐渐安定下来。有如一只倦鸟,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小巢。

我并不象其他生灵,是阴阳交合而得,只是秉天地灵气所生,生下来便是在天宫的花苑之中,从未有半个亲人。从初具灵性,一直到修成仙道,最为亲近的人便是东君。东君于我,亦父亦兄,亦师亦友。

只是,虽然东君他性子温和可亲,可毕竟是我的君上,是高高在上的大罗金仙。我对他不敢随意放肆,天生便带着敬畏之意。可是仲友他,他的气息温暖,与东君是何其相似,只是多了人间烟火之气,让人不觉其畏惧尊敬,却是不由得更想要亲近一些。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蕊儿,一路上我都不敢问你,可我看得出你心事重重。蕊儿,你到底在伤心什么?你在想些什么?刚才你的眼中突然那样哀伤欲绝,让我的心好象被谁紧紧地抓在了一起呢……蕊儿,我会保护你,我想一生一世,都不再让你有那样哀痛的神情。”

我哽咽着叫道:“仲友……”

我多么想说,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象是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只想缩入他的怀中去、缩进去、缩进去,管他什么冬夏秋春、管他什么天道轮回。

一花一菩提,一草一宇宙。仲友那温暖安心的怀抱,是我严素秋的整个世界。

仲友,你爱不爱我?

久落风尘烟花之地,这情爱二字听得最多。正因为是挂在千人万人的嘴上,说得熟极而流,反而最是俗恶不过。况且凡人的生命那样短暂,即使是到死都是两情坚贞不移,即使是如花的美眷,又如何经得起短短数十载的流年。

所以严蕊,即使是在烛红影摇的绮夜春深,最为旖旎风光之中,也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名门公子、白马少年,说过区区一个“爱”字。

其实我心中明白:仲友他出身高门,家中也早娶有妻室,据说也是名门闺秀。他青春在望,前程似锦,而我此时只是一个略具姿首的营妓,跟他又能有什么长久可言?况且当今朝廷注重道学礼法,对官员考察最严,休道是做他的妾室,便是春风一度的露水夫妻,只怕都会为他惹来个“薄帏不修”的评语。

更何况……更何况,早在下凡之时,东君便警告过我,我仙籍已除,仙丹上缴天宫紫心宫收藏,只余下本命元丹。此身已是妖的体质,暗含妖邪阴寒之气,若与人间男子相配,只怕立即便会要了他的性命。而我,也将受到天庭严厉的惩处。

这也正是我力图技艺出众的原因,烟花之地想要保持清白,唯一的法子便是提高自家身价,留个待价而沽的余地。也只有这样,我才会有充足的时间,去接触行行色色的世人,去追寻我的那一个瞬间。

如今我附身的那个小姑娘严蕊,论人间年龄来算,正是二八芳华,在教坊之中年龄已然偏大。这也在警示我,留给我寻找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我的愿望不得实现,到了不得不接客的那一天,我必将化为原形循回山林。沦落成妖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可怕的是我白白沦落一场,还落得个被三界耻笑的把柄。

无论怎样,我与仲友,注定是没有永远。

可是这美好的时光,多么希望能够永恒啊……仲友、仲友……

突然“啪”地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夏夜里,听得分外细微清晰。有什么物事轻轻触上了我们乘坐的这只小船。

我们对视一眼,唐仲友松开紧搂住我的手臂,侧身靠近舷窗,探头向窗外看去。

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妖的气息,心弦立即紧绷起来,有意无意的,也向窗边靠了靠。

幸好仲友只是个凡人,否则此时他必可发现我笼在袖中的左手掌心,已是微微张开,聚集起了一团青色的光焰,那便是我作为花木精魂的青木之气。

既然有妖精的踪迹,我动用法力,应该没有违背当年下凡时天帝的旨意罢?更何况……我暗暗咬了咬牙,更何况……如果是仲友有了危险,纵然对方是人,我亦绝不会为了害怕天帝的惩罚,而不顾仲友的死活!

但那丝妖气极是微弱,瞬间便无影无踪。远处水面有轻微的一声水响,似乎是什么物事钻入了水波之中。不知是否我的幻觉,我还听到了“嘻”地一声轻笑。

我不易察觉地笑了,手掌收紧,那团青色的火焰顿时消失了。

我自然知道,这是谁搞的把戏。她以为她将一身人的衣服换作一身的金鳞,我便认不出这条在江中顽皮翻腾的小鱼,便是天天叫我姐姐,叫得好生亲热的小怜么?

耳边传来仲友“啊”地一声惊叫,带着说不出的欢喜:“严姑娘!这船边不知是谁人抛下了一束桂花!你看!你看!”

他的手从舷外收了回来,月色下我看得清楚:他的手中,居然真的拿着一束水淋淋的桂花,花如碎金,叶簇碧绿,煞是新鲜喜人。

这束桂花,我看来却好生面熟。这名为“折金枝”的名贵桂花,只有天台教坊庭院中方才种植,小怜这个丫头也真是有心,居然辛辛苦苦地跑这么远,丢到我们身边的江里。

仲友仔细挑了一枝小巧的花枝,轻轻簪在我的发髻之上,又退后一步看看,这才满意地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蕊儿,你知道么?今天是七夕呢!”

船头高挑的雨蓬下,掌起一盏朱红纱灯,在闪动的微光中,看得清船头摆着一张雕漆小桌。桌上置有七八碟精致的果品小菜,另有一只细腰定窑青瓷酒壶,配着两只小小的青瓷杯儿。

艄公们都睡了,服侍我的婢女和他的僮儿,我们也打发他们先歇着了。

微凉的江风轻轻拂过脸庞,天上一轮明月初出云端,映在幽清的江水中,江中也似乎落入了一轮明月。无数的星光撒在江面上,远远看去,江水便如缀有碎银的锦缎一般。桂花那幽幽的甜香扑鼻而来,似乎环绕着整个天地。

仲友和我都有了七分醉意,尤其是我,甚少饮过这么多的美酒,更是觉得周身绵软,娇慵不胜。酒过三巡,仲友踉跄着从自己座上起来,斜身坐到我身边的茵褥之上,醉意朦胧地握住我的手:“蕊儿,你才学过人,今日是七夕佳节,你不可不做一首词曲来应个景儿……只是要词意新鲜,可不许拿些陈词滥调……来……来搪塞我……”

七夕佳节?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在天庭时也早有耳闻。众仙对织女的作法一向是不甚赞同的,认为她作为天帝的外孙女,又执掌天锦坊这样重要的职责,天上的云霞都要靠她和她手下的织工们完成,岂能为了贪恋跟一个凡人的恩爱,就废弃了织绩这些的本分?

所以王母娘娘狠心用金簪划出一条银河,又将众多的星辰投入河中,集星之灵气,在河中设下结界,将她与牛郎分隔开来,一年方许他们见上一面。

这件事情在天上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不知被何人传到人间,却成为了如此绮丽的一段佳话。无数的文人墨客居然都为之吟诵不已,竟连我严素秋,今日也不得不应仲友之请,来作上一首关于七夕的新词。

只是历来文人诗词之中,多是感慨王母生生拆散姻缘,我立意要做得与众不同,方显得出我严素秋的境界。

我抬起头来,望着天上那道灿烂的银河,略一思索,吟道:“碧梧初出,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空做古今佳话……”我吟到此处,望着他嫣然一笑,却不再吟诵下去。仲友,你为了陪我,连官事都不想做了,我为了你,更是久已闭门谢客,可不也是“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了么?

仲友将我无限疼爱地拥在怀中,说道:“你真是个傻丫头,牛郎和织女一个是人间堂堂男儿,一个是天上的神仙……哪里会为了恩爱欢娱而误却了正事?让我来告诉你,我们人间只道他二人一年才见一次,却不知……”

他微微一笑,轻声吟下去道:“人间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人间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如若果真如此,该有多好,无论是织女牛郎,还是我与仲友……

一阵凉风吹过,天陡然地有些阴了,星月也被突如其来的层层乌云,遮住了那美丽而柔和的光芒。我忽觉脸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摸,手上微觉润湿。夏天的气候真是变得厉害,一转眼的功夫,天上竟下起雨来。起初只是细如蛛丝的几根雨丝,瞬间便下得淅淅沥沥,打得头上的雨蓬瑟瑟有声。

仲友随手扯过旁边一件衣衫,披在我的肩上,突然弯下身来,奋力将我抱了起来,大步走入舱房之中,最后竟然俯身将我放在床榻之上。

我虽也是有些醉了,心中却依然清楚得很,想要阻止他,却又开不得口。一颗心只是砰砰乱跳,仿佛是被麻箭射中的鸟雀,虽然惊惶无助,却是全身软绵绵的动弹不得。他的醉意却是更深了,颊带晕红,连那一向湛然如泉的双眼,也似乎带着些迷蒙的意味。他也上得床来,将我搂在怀中,附在我的耳边,低低地唤道:“蕊儿……你这样的美貌才情……这样的聪明柔顺,你教我怎不爱你?怎能不爱……”

我双臂将他颈子揽住,只觉周身上下,如泡在温泉之中一般懒洋洋的。虽是心里想要一直如这般依偎在他的怀中,心却没来由地有着一丝莫名的恐慌,象是一枚被抛了出去的石子,沉甸甸的、从那无底无际的悬崖上,疾速坠落而下。

我挣扎一下,在昏乱的心中紧紧抓住最后一缕清醒的思绪,喃喃低语道:“仲友……这样的话……我会害了你……”

仲友,我已是花妖之身,为何你……却是一个凡人!

他本来迷蒙的眼睛,陡然亮起一束警戒的光芒,随即黯然熄灭了。他叹了一口气,将床边的织锦桃红缎被一把扯上身来,将我们二人连头带脚蒙得严严实实。

我仓促之间被他抱上床来,休道是卸去妆面,便连头上的桂枝来不及取下。花香揉和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那种特殊的味道,仿佛是天台市面上卖过的桂花姜糖,刚刚熬好出锅,带着丝丝醉人的甜香。

我紧贴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蕊儿……谁让我现在,还是朝廷的官员呢?你也知道朝中的律法,官员人等不得狎妓……”

我的身子在他怀里微微一颤,他立时感觉到了,将我拥得更紧了些:“蕊儿……你耐心地等一等罢……等到那一天……等到我功成名就、归隐林下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跟你……永不分离……”

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纷落如雨,湿透了他那宽阔而坚毅的胸膛。落入凡尘以来所受的委屈、来自三界众生无数的冷落与耻笑、由神仙沦为花妖的种种无奈和自伤,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诠释和注脚。

仿佛是数千年的寂寞,只为了终于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这一瞬间。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脉脉堪销魂。耳畔厮磨,枕边细语,相拥锦衾温。恐天明,露清霜白,春梦了无痕。寸寸柔肠,犹忆当时,几曾疑幻真。

多年之后,当我隐居在渝州的群山峻岭之间,回忆起当时的缠绵缱绻,终于是百感交集,写下了这一首《少年游》。

几曾疑幻真?其实这一切的情爱当如镜花水月,本来就空荡荡无所依托。只是当时我以为那一瞬间可以永恒,又何曾怀疑过孰幻孰真呢?

谁曾料想,回天台不过十余天的功夫,朝中有人向仲友透露,时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声动朝野的理学大儒朱熹,微服来到了台州地界,视察当年的灾情状况。

仲友起初不甚在意,我与他在一起时,也曾婉转地问起过此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哦,这个我是知道的,宰相大人早已知会我了。什么理学大儒?为人死板,长着冬烘脑袋的道学先生罢了。若不是宰相大人的着力推荐,只怕是至死都不会为朝廷所用。”言语之中,看得出他对这位朱大人着实没什么好感。

我不便再言,低下头去,浅浅地啜了一口香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早知道仲友的正室夫人王氏,是名门望族王家之女,与当朝宰相王淮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仲友身为一个小小的知府,敢对这位圣眷正隆的朱熹朱大人如此轻视,想必正是自恃与王宰相的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罢?

只是这位朱大人,似乎是来意不善。虽然仲友一如惯例,召集了州府文武官员,要专门为他设宴接风,他竟推辞不来。他刚至台州两天,据说便向朝廷连上六道奏折,弹劾台州地方官员豪强贪赃枉法之事,先后涉及十余人,无一不是州府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其中知府唐仲友正当首位,除了“催税紧急,户口流移”等罪状外,最后一条,居然是“薄德不修,与官妓严蕊有私”!一时间城中各类议论纷嚣而起,喧嚷不定。而我严蕊之名,更是被世人与妹喜、妲已并提,成为了红颜祸水的代名词。整个教坊司,也陷入了一片惶惶不安的情绪之中,身为教首的李福娘更是焦急万分,唯恐落下个不明不白的罪名。

一日黄昏,台州地方名士开社集会,借了教坊司的听香楼来饮酒作乐,自然也请了我作陪。酒方过一巡,突然听到门外人声喧哗,仿佛还杂夹着李福娘的尖利急促的说话声,接着“砰”地一声,两扇门槅被人撞击开来,一队甲胄鲜明的兵士鱼贯而入,为首的面孔倒有几分熟悉,依稀认得出是州中一名姓陈的武官,似乎是在一张桌上喝过酒。李福娘和小怜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进来,却又不敢开言,只是惶急地望着我。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他此来何意,我心里却已是明白了几分。那陈武官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场中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冷冷道:“本官奉命来拿疑犯严蕊,与其余人等无关。”

在台州府大堂之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理学大儒——朱熹。

对于这个庄严而肃静的堂衙,那蓝海水白浪牙的墙面图案、高高挂起的“明镜高悬”暗檀色长匾、结实而厚重的圆形牛皮大鼓、还有那些鹄立一旁、手执水火节棍的衙役,我都并不陌生。

我曾数次易装乔扮从门口经过,或是远远地混在人群之中,偷看仲友是怎样威风凛凛地升堂审案。现在我独自一人身着素服,以犯人的身份站在堂中,在孤立无援之时,尤其能体会出,那种静静地在一旁偷看时的心情,其实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朱熹大人沉着脸,官服齐整地端坐在长案之后,冷冷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偷着打量了他几眼,看得清他年约四十上下,矮胖身材,面皮白净,不多的几缕髭须,样子倒不是怎样凶恶,是个饱学之士的模样。只是那两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人时,却如刀子一般阴冷锋利,让我不由得竟打了一个寒颤。

忽闻“啪”地一声巨响,吓得我陡然一颤,耳边犹自嗡嗡作响。举目看时,却见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惊堂木,“啪”地一声,又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大胆严蕊!你是如何勾引朝廷官员,苟行私通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还是为了此事!我在心中冷然一笑,先前心中一丝敬畏惧怕之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仲友是那样清楚自持的人,我严蕊也不是俗恶缠人的女子。前途未来,摆在眼前都是明明白白,仲友不敢拿他的官声前程来作赌注,我又何尝愿意害他?情意自然不会没有,若说到闺房之私,那是苍天后土,共表此鉴。

朱熹他敢于弹劾豪强,我心中本来对他有着几分敬仰之情。况且我也知道,仲友长居官位,在吏滑如油的当世,也不见得就一定官清如水。只是朱熹既有这个胆量来弹劾仲友,就应当义正辞严,师出有名。哪料想他畏惧朝中豪强之势,不敢直指仲友贪赃妄法之事,以牵连更多大的人物,反而绕来绕去,却来拿我这个弱女子开刀!

堂堂理学大儒,与市井无赖何异!

有的时候,沉默是一种高贵的态度。当我蔑视邪恶时,我选择了沉默不语。

朱熹不意我一个从未入过公门的弱女子,竟会有这样的胆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当下脸色一变,又连连逼问几句。他越是急切想要得到有关唐仲友的只字片语,我越是死不开口。问得急了,方才淡淡的摞出一句话:“知府大人闲来只是叫我唱曲作词,饮酒相陪,别无其他苟且之事。”

朱熹缓缓地眯起两只眼睛,将脸向案前倾了倾,嘴角上挑,阴冷地一笑,脸上神情竟有了几分与煌煌理学不符的狰狞之色:“听说你二人曾同游汉水之地,长达七日之久,你敢说也没有苟且之事?”

汉阳么?我心中一酸,但面上仍然是平静如水:“禀告大人,着实没有。”

朱熹双眼猛地睁开,陡然射出两道灼人的光芒:“严蕊!你莫要以为认识了几个朝中的官员,本官便不敢将你怎样!国法无情,岂容尔等轻视!来人哪!给我将严蕊押到绍兴府,用起大刑!三木之下何言不可得?本官就不信你严蕊不招!”

风霜夜露之中,我只着单衣薄衫,颈戴木枷,被两个差役驱赶着一路前行,被解到绍兴府另加勘问。因为与下凡前天庭有言在先,我不能在与凡人打交道时使用法力。休道是运起法力逃走,甚至连保住这个寄宿我元神的肉身,免受些痛楚都不能够。

那绍兴知府赵述才,又是朱熹的得意门生,自然是要奉承老师。当下一见我被押上大堂,二话不说,先是杖责三十,然后便在堂上动起大刑,逼问我的口供。

只因我抵死不肯承认与仲友有私,他们更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杖击指拶无所不行,短短一月之内,我几乎受遍了所有专为女子设置的酷刑。

其间下在狱中,也有一拨拨的各色人等来看我。威逼利诱者有之,循循善诲者有之,千言万语,无非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我承认与唐仲友有染。见我冥顽不化,渐渐也就来得稀了。旧时相识的王孙公子,空自说过那样多的甜言蜜语,此时一个都不敢出头帮我。坊中姐妹,更是避之不迭。

唯有小怜心疼我的遭遇,天天来给我送饭。我数次暗中劝她离开我的身边,回明若溪中去,她只是不肯:“姐姐,当初我们说好了的,要让小怜一生一世陪在你的身边。如今那些不长眼的人敢来欺负姐姐,若不是姐姐你有言在先,小怜恨不能将他们一个个都宰了!”

她本是个害羞而单弱的小姑娘,此时失去了我的庇护,很受了些人世风霜冷暖,渐渐也变得泼辣起来。起初几次来送饭,牢中的狱卒见她年稚貌美,忍不住便调戏她两句,她隐忍不发。后来终有一天,她忍无可忍,拦在牢门之前,双脚一跳离地三尺来高,捶胸顿足地将人痛骂一顿,引来围观者足有上百人。

其用词之大胆辛辣,口舌之伶俐快捷,不但让牢中的我瞠目结舌,连那些见惯世面的狱卒们居然都听得面红耳赤,汗流满面。

从此每日黄昏,只要小怜喊“开门”的尖嗓音在门外响起,轮值狱卒总是飞快地跑去开门,候小怜趾高气昂地进来,他已抱头鼠窜而逃,连例行的敲竹杠这道手续也自免了。

其间李福娘也偷偷地贿赂了狱卒,跑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带来不少饭食衣物。她见到我在牢中的惨状,不禁扶着我血迹斑斑的肩头放声大哭:“我这个牛脾气的儿啊,你本来就生在教坊人家,又不指望着三贞九烈,立下牌坊流芳百世!便是承认了与唐大人有些什么,也无损你的名声。何必苦苦撑着,白教自己受苦!你看唐大人可曾管过你半分儿?”

我见她伤心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有几分感激之情,但受刑后身体虚弱,也无力来安慰她几句,只是摇摇头:嬷嬷,我心里明白,我只是个营妓而已。纵然与人如何亲狎,那也是我命中的本份,其罪亦不致此。

然而天下之事,是即是,非即非,公道只在本心,唯苍天厚土可表!我虽是一个区区的妓女,也知道礼义二字,是为人的根本。岂能为解除一已的痛苦,便去胡言乱语,枉自玷污朝中士大夫的节操声名?

李福娘一时无言以对,只是抬起袖子拭了拭眼泪,那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仍然一颗颗从眼中落了下来。

这桩案子一拖便是将近两年。其间小怜不断地为我带来外界的消息:先是唐仲友在朝中有王淮提携,在此次案件中有惊无险,并没有因此获罪。不久他被调离天台,居然还升了江西提刑。然后是朱熹在为我与仲友之事,在台州滞留过久,朝中纷议四起,今上孝宗皇帝也令人来催促他赴京。他迫于无奈,只得将此事搁下,灰溜溜地离台州而去。

只是我严蕊,可怜只因得到仲友的另眼相看,白白招了这番祸事,受了些磨折,到头来还是不明不白地被羁押狱中,并无一个旧时相识的官员来为我开脱。

仲友他此时既已升官,我又是因他出事,料想应该要将我营救出去。然而他自半年前升任江西提刑以来,竟然是杳如黄鹤一般。小怜倒是时常向人打听,还是没有他丝毫音讯。

小怜说到此处,还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唯恐我心中难受。

我只是淡淡一笑。

严蕊一案,因为涉及朝中官员的风化之事,一直以来都颇为人所关注。而我在狱中受尽酷刑,仍然坚持不损唐仲友名声之事,终被好事之人传了出去,人人都说我有虽沦落风尘,却有着侠义之心,渐渐的居然声名远播,远胜当初在教坊之时。

就连狱卒囚妇之流,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钦佩之情。自然,我在狱中受到的照顾也就多了起来。而我,也渐渐能够忍受周围恶劣的环境,并且对于时不时的提堂受刑,也不觉得有特别的苦楚了。闲下来的功夫,我还在狱中教同室的囚妇们念书习字,苦中慢慢也可以寻出乐趣来,这些暂时让我忘记了身体上的苦痛。

有时候我平静地想,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如果有一天我的这具肉身再也撑不下去,我的元神就可以直奔深山密林,再也不用在这尘世之间受声色之苦。在我现在看来,其实成为妖精,也没有当年在仙境想的那样糟糕。

狱卒有一日兴奋地跑到我的牢室之外,隔着栅栏对我说道:“严姑娘,你有救了,听府中一位大人说当朝皇上都听说了你的事情,还专门在朝中问起你了呢。”

我只是一笑,皇上问起又能如何?天下人都知道我严蕊是冤枉的,市井小民空有侠肝义胆,却没有能力来解救我;而朝中官员虽有能力,却哪里会有人敢不畏人言,来为我开脱洗罪呢?

已是六七日未曾审过了,也没有对我用任何刑具。莫非这位赵大人也良心发现,居然放过我了么?我正纳闷间,突然来了两个公差,大呼小叫道:“玄字号女囚严蕊,大人要升堂审案!”

果然还要继续审案,我已是熟悉了这种事情,当下站起身来,便要走出牢室来。

其中一个公差走前几步,和言悦色道:“严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我疑虑顿生,蹙了蹙眉头。那公差悄悄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严姑娘,赵大人已经调任别处了,今儿是新知府到任,正逢着浙东提点行狱公事岳霖岳大人来了咱们绍兴。岳大人早就听闻了姑娘你的名声,所以特命小的们来提你到堂。也不是审案,只是侍候大人们吃酒赏花而已,你可先收拾收拾头面,莫要堕了大人的兴致。”

我挑开软轿的轿帘,贪婪地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轿夫显然是经过了专门的训练,轿身抬得又快又稳,我坐在轿中并没有丝毫的不适。只是身上华丽而陌生的新衣,和头上那些珠翠钗钏,让我已经觉得有些不习惯了。我乘坐的软轿,穿过熟悉的街巷市集、曲栏小桥,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最后进入了一片繁盛的桃花林中。桃花馆!

我蓦地在轿座上坐直身子,手指一松,轿帘重又落了下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仍然是那熟悉的亭台楼阁,仍然是那些花团锦簇的官员们,他们的身边,仍然侍立着众多纱罗轻笼的美人。那些坊中姐妹,有好些是新进来的吧,我都不认得了。但大多数都是旧识,香奴、瑾姝她们仍列位其中,她们虽不敢跟我冒然招呼,但那惊喜而满含泪花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过我的身上。

先前那人所坐的位置上,有一个着锦袍的男子,他便是那个岳大人么?

我再凝神看他一眼,突然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那个新来的浙东提点行狱公事,大人岳霖,居然是青阛宫中的东君!

虽是化作他人的幻形,但那种蔼然清朗的风度,我便是化为飞灰也绝不会认错!一时之间,我胸怀激荡,各种情绪心事交错混杂,头脑一阵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语。

他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怜惜和悲痛,他虽未开口对我说一个字,但那眼光之中,却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只听他缓缓道:“严姑娘,素来听闻你的声名,今日方才得见。你……”

他的话语顿了一顿:“你似乎是……憔悴得很哪……”

他唯恐在场众人起了疑心,不敢再说下去,正容说道:“本官钦佩你节操高洁,颇有风骨,也知道这场官司你吃得冤枉。料想你已经是受了不少苦难,今日难得众位大人齐聚一堂,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他又看了我一眼,说道:

“素闻你才思敏捷,博通古今,有巾帼才人之称。今日你便当席即兴吟咏一首,不拘主题,不限文体,只要真情动人为上。若是你的诗词果然能打动我们在场之人,本官不但免去你牢狱之苦,还会为你脱籍,使你恢复良家女子的身份。天恩浩荡,你从哪里而来,可归哪里而去。”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严姑娘,机会难得,你可不要再枉自抛弃了啊!”

以我严蕊如今的身份名声,一般情况下,轻易是不能脱藉的。

东君的意思,莫非是他终于说动了天帝,允我以重登仙籍,返回天庭了么?

一阵轻风从落地雕花长窗里穿堂而入,把我草草挽起的发髻吹得纷乱。

我头脑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右手本能地一把扶住旁边的翡翠屏风。东君神色一动,失声道:“素……严姑娘!你可还好么?”

我勉强抬起左手来,艰难地拢去额上的乱发。

从在座人那突然一亮的眼中,我蓦然觉出了,当我掠发过鬓之时,那种弱不禁风的姿势之中,所掩藏不住的婉约和美好。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优美的姿势!当年铜雀台上,清华夫人萼绿华那绝世的风仪,仿佛再现在我的面前。

当时我私下里对她的风华是那样的仰慕,也曾偷偷地对镜学了那么多次,却始终不能习得她神采的万分之一。今日偶尔为之,竟让众人绝倒。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当年她这个普通的姿势,竟会有那样令人心旌神摇的力量。

那淡然而苍凉的一个姿势,却是阅尽沧桑之后,仍然静如水波不兴的真心。

抬手的一刹那,我看到了自己过份纤细的手腕、和那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肌肤。

这近两年的牢狱生活,虽然牢中狱卒及同监姐妹待我不错,小怜也时时来探望,我的衣食住行,虽不能与以前相比,但还不算太糟。

然而,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还是给我这具凡人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损害。

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轻声叹息一声:“严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他水晶般的眸子灿然生光,似有泪花闪动。

我知道东君想说什么,我甚至能看得懂他怜爱的目光:“素秋啊,如果你仍在我的身边,我何至于让你受如此苦痛?”

我扶着屏风站稳,暗自里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缓缓迈足,向着南窗之下走了两步。心头微微一动,便吟出两句诗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哪里是我严素秋贪恋红尘的繁华?仿佛是前生未解的缘份,才让我终于不顾一切,终于从天庭跃入了凡间啊。

有人叫起来:“好啊!开头开得好!”

我接下去吟道:“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那鲜花的盛开和凋谢,都要依赖四季的转换,而四季却是由东君执掌。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朵花没有选择地开放和凋谢;而一个人,也应该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罢?

“岳大人”对着我微笑了,眼中闪动着希翼的光芒:“严姑娘,你的去处,倒是想好了没有呢?”

堂中人齐将眼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有热切、有期翼、有猜疑、有的甚至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对于我这样的名妓,从良之后除了嫁人为妾,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他们自以为,他们就真正了解我严蕊的命运么?

我转过头,望向花厅之外。与仲友初逢之时,春日里那繁盛似锦的桃花,从此只能开在我偶然的记忆之中了。绮窗边摇曵生姿的那一段桃枝,只空余了一簇簇暗绿修长的桃叶。远处秋日的天空是那样明净辽远,就连满怀的思绪,突然间也仿佛消散殆尽在这美丽的天色里,心中油然而生向往之情: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鼓起掌来,东君眼中的光辉黯淡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一首《卜算子》!好一个……莫问奴归处……”他挥挥手,赞赏的神情之中却有着几分无奈:“来人!给严姑娘脱籍,让她去那山花烂漫处罢!”

我婉言谢绝了东君安排送我回家的软轿。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到这个喧闹的人间,我迫切地想把全身,都染满这俗之又俗的烟火气息!

桃花馆是建在城郊之外,周围都是些连绵起伏的小山。我步出馆门,信步行来,刚转过一道山谷,眼前突然一亮,只见满山遍野,都是那种金黄耀眼的野菊!时值秋日,野菊花开得正盛,汇成了一片金色的花海。远远看去,真如一片翻腾不息的金色火焰,从山脚一路热烈地烧上山去,我“啊”地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叫,什么也顾不得了,便径直向那片花海跑去。

我笑着、跳着,在花丛中纵情地起舞、纵情地歌唱!我曾受过那么专业的歌舞的训练,我婉转的歌喉和翩然的舞姿,曾让那样多的男子为之心醉神迷。可是此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曲调,也根本顾不上这种舞姿倒底合不合章法,无论是“大抄手”还是“天罗步”,无论是“清风曲”抑或“罗敷调”,我只想尽情地展现自己真实的内心。

无数的野菊花瓣被我转动的身体碰落,其中一部分簌簌落入了花叶之中,另一部分受我起舞时衣袖之风所激,纷纷扬扬地飞向天空,整个天空仿佛下了一场美丽而灿烂的金雨。

我在那个山谷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我抱着满怀金灿灿的野菊回到了教坊司。刚进我熟悉的院子,脚步却不由得停住了。小怜气鼓鼓地站在檐下,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仍然是一袭蓝衫,雪白的领子一尘不染。虽然在地位上已是今非昔比,但那种清朗温文的风度,却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他闻声转过头来,远远地看见我,似是微微吃了一惊,眼中神情复杂莫名,但终于低低地开口了:“蕊……严姑娘,在下恭候你已是很久了。”

此人居然正是久已不见的唐仲友。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心中隐隐地只是感到酸楚。

小怜却已经怒气冲冲地叫起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是堂堂的士大夫,可不要入了我们这不干不净的门!我家姐姐为了你所谓的清白名声,真是吃尽了世上的苦头!两年来你不闻不问,这次承蒙岳大人放了姐姐出来,你又跑来做甚?”

唐仲友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我虽是在见东君之前,被人精心地打扮过,但毕竟受过牢狱之苦,肌肤已不复当年的润泽光洁,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他的眼圈一红,似乎是心有感触,但欲言又止,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严姑娘,我知道对你不住,我欠你的人情,只怕这一生一世都是还不清了。只是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我已说服家人,我家娘子她……她最是贤惠知理,也并无反对之意。故我……要纳你为妾,但愿此生能与姑娘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小怜听到最后,立时圆睁双眼,脸色也渐渐涨红起来,看样子就要大发河东之威。她回头看了看我,见我怀抱菊花站在当地,神色平静如常,既没有特别热情,也并无逐客之意。终于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只是“哈”地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仰眼看天,意极不屑。

仲友望了她一眼,神色大是尴尬。

“严姑娘!”他轻声叫我,眼中蠢动着一丝期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两年以来,他为避嫌疑,保持自家官声无损,对我下入牢狱之事不闻不问,着实是物议沸腾,世人对他都以薄情郎呼之。现在我出狱了,又是这样的憔悴病弱,他的心里,想必是极度过意不去吧?况且,以我严蕊绝世的姿色才情、温柔体贴,仲友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的木头人儿,相处日久,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男人总觉得对一个女人最好的报答,莫过于是娶了她回去。他出身诗礼世家,按理说是不会娶一个倡伎入门的。可是他终于还是想出了这个办法,自以为能将欠我的人情一并还清。

若说我从未有过嫁人之念,那也是自欺欺人。来到人间这么多年,有时候我也觉得有些疲倦。我见过凡人女子嫁人后的生活,绣花作画、吟诗读书、锦楼玉堂、呼奴使婢,还有情趣相投、风度翩翩的如意郎君……这些,想必唐仲友都能给我。

可是一个人,总应该坚持最初的梦想吧。

我摇摇头,终于开口说道:“唐大人,你多虑了。严蕊于你,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将手中花束轻轻放在一旁几上:“自岳大人声明让我脱籍之后,昨日便有一个世家子弟前来求亲。他家中大娘子新近过世了,愿意娶我过门,虽然是妾,但他房中并没有别的女人,声明了此后也不再娶妻。”

唐仲友微微一愕,眼中浮起一抹隐隐的失望:“哦……那……你答应了么?”

我淡然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为人忠厚,待我温柔可亲,还说以后不再娶别的女子,与我一夫一妻,落个终老。象我严蕊这样的身份,得入此等门第,夫复何求?”

他哀求地看着我,软语叫道:“蕊儿……”

这一声,几乎叫下我的泪来。

满腔情思纠结,化作嫣然一笑,我拾起花束抱在怀中,与他擦身而过,翩然进屋。

隔着镂空雕花的窗槅,看着清他踽踽行去的身影,竟是有说不出的孤独和悲凉。

哪里真有这样的一个世家子弟?自我脱离妓籍之后,听说近日里前来说媒攀亲之人,真是多如过江之鲫,踏破了教坊司的门槛。

可惜我不是他们眼中的那个严蕊。

我从那世人向往的神仙洞府、九华宫阙之中,降临到这充满了灾难、痛苦、无助而无法回避的人间,我不是为了贪恋人间的权势富贵,也不是为了男欢女爱。只因我无亲无故,始终是孤独一人存于这天地之间,我受不了那种寂冷和漠然,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知已,寻找真正可以肝胆相照、对酒当歌的那一瞬间。

在那晚的明月清风之中,在那烟雨迷茫的江上,我和他那倾心尽情的沉醉、那脱口而出的对诗、那两心的相契相投……或许,不仅仅只是爱意,却足以回味永生。

那,正是我要寻找的一个瞬间。

其实凡尘俗世,我并没有白来一遭。时光流转之中,唯有那一晚,他是我心中欲寻的知已。契机一过,他还原成那个居官显赫的士大夫,而我,仍是地位卑下的平凡女子。时空再行换移,他只是微如蝼蚁的凡人俗士,而我,却是超越了生死的紫阙天仙。

我们象是来自不同星座的两颗流星,仓皇地奔向不同的宿命。只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们偶然回头相视,倾尽所有的光热,在幽暗的天穹上溅起无数的星雨。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瞬间。

只可惜,不能够朝朝暮暮。在这短促而仓忙的人世之间,人的生命有如朝露易逝,又有什么是真正可以朝朝暮暮的呢?

临走之前,我叫小怜给他送去了一封信笺。薄薄的绯色花笺,熏着淡淡的桂香,上面随意几行簪花小楷,是我最喜爱的李商隐的诗句。懂与不懂,全由他去: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遣走小怜,放归她的自由。自己离开了天台,在江湖上随意行走。在路过渝州之时,被这里的秀丽风光所迷醉,便在城外开了这么一所茶肆。

有客人时我便卖茶,闲来我读诗、写字,跟着坎上住的那户邻家的妇人学着织布、剌绣,我还在檐下破土开田,种了一畦菊花。我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唯独就是想不起修炼的事情。

当然,我也认识了很多当地的妖怪,并且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法术,却极少与人打斗,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我不需要有高深的法术傲视群仙,因为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回天庭。

日子过得悠闲有趣,东君也时时遣人来催我回去,有一次还亲自跑来:“素秋,你是真的不回去了么?你这样辛苦求生,该是多么劳累啊!”

他还把远在扬州的小怜找了回来,她时不时在我耳边嘀咕:“姑娘你不想嫁给东君,至少也看看别的男子吧?不说人类,就是妖中也有不少的美男子啊!你这样下去,到老都是个老姑婆,多么凄凉啊!”

我忙着给客人续水,头都懒得抬一下:“哎呀,我生意太忙了,哪有时间回去?”

他和小怜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张着嘴巴、皱着眉头,无限痛惜地看着这个昔日天庭中最是清丽脱俗的仙子,提着个紫铜茶壶,在桌椅间穿来穿去为客人续水,已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个商妇。

可是我觉得幸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莫问奴归处。

望尽天涯,何处才是真正的归路?

莫名的辛酸涌上鼻端,我含着泪看着她——眼前伫立于秋月冷华中的黄衫女子,无数似曾相识的影子穿越时光岁月的镜鉴,在眼前叠加变幻:

那个青睘宫中娴静的菊花精灵,那个铜雀台上惊艳四座的天府仙子,那个本来有着无限荣耀的琅光玉女……还有绍兴府外那片金色菊海之中,那个重获自由之后、尽情欢歌跃舞的女子。

窈娘、小荷、黄英、那个生死未卜的鲛人真珠……还有面前的严素秋……是倾尽一生去追寻梦想,却被造化残忍打破的女子;是不管不顾所有的艰难、顽强而勇敢的女子;是终于明白一切,却始终隐忍在心底、什么都不说的女子……

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素秋,如果……如果当初,唐仲友也是爱你如命,真的留在了你的身边,你会希望他怎样待你呢?”

她仰头看天,认真地想了想,淡淡地说道:“如果仲友在……我只希望,我们活着能在一起,如果死去,那就埋在一起吧。”

就是这样简单吗?

我有些疑心,但她并不转过头来看我,还是一动不动地仰看着夜空。侧着看过去,那暗蓝的天宇越是映出了她如玉的脸庞。月色哗地泄了下来,勾勒出她睁得大大的眼睑,和一丝一丝的长睫毛,像是绣在锦缎上的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图。

在莹澈的月色里,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天下间所有女子的心。

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爱,说起来真是可笑而让人蔑视。可是也许不仅是男女的情欲,还有着亲近、依恋、信赖、仰慕的爱。所要的那一个瞬间,也不过是那一刹那毫无猜疑和利益掺杂的情感。可是为什么寻遍三界,也只能得到那一个瞬间,而不是永远?

当她终于明白一切的时候,当她终于看透一切的时候,她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她跃步如飞,不停地向前跑啊跑,想一口气跑回那个透明而单纯的过去。

可是过去和现在,到底哪一种人生的状态,才是完美无缺的呢?

又是一个月明之夜。

我与严素秋隐在二十四桥桥头,河水潺潺地从我们脚下流过。

我暗暗念动法诀,避水神钗发出淡淡的金光,将我和严素秋紧紧笼在光环之中。这天宫至宝的无上法力,足以将我和素秋的气息掩盖得严严实实,而不被这二十四桥附近所有生灵所发觉。

素秋充分地发挥了花仙的先天优势,我们打听到东君和敖宁也是化为道士,先去的李府,然后也一一去找过了有少女失踪的人家。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自然会到二十四桥来看个究竟,我们只要在桥边隐藏下来,自然可以看到他们的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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