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高建明是农历甲子年9月12日去世的。四爷属牛,一生坎坷,命途多舛,儿女幼殇。四爷把所有的苦楚默默咽进肚里,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在50岁的时候将我的父亲——四爷的侄儿领养在膝下以防年老。四爷其实就是我爷爷。
四爷是个木匠,刨、凿、镂、镌无所不精,在家乡小有名气。我们村上的水车、耧犁都是他做的。谁家的铁锨把坏了、耧犁折了,往院里一放,四爷就忙活着修补,安装,添料搭物,修补好了,让孙子给扛去,没有一分的报酬,不要一丁点儿酬谢。那时,还没有铁桶,四爷率先为我们家做了一副挑水的木桶,虽说木桶是我们家的,却比公用的还方便,家家户户都用来挑水,东家出,西家进,一片拉的村庄转着这么一副水桶。水桶成了我们村的睦邻使者,一家传一家,一户接一户,清水幽幽,笑语荡荡……
四爷小的时候,常和他的堂弟给财主家做活。由于四爷的手艺,财主稍为礼遇一些,在屋里吃饭。四爷的堂弟是苦力,在院里吃饭。四爷见了,说不出的苦楚。从那以后,四爷给谁家做活,都要和雇工一块吃。“人有大小,嘴没大小。”以至到了晚年,四爷不给人家做木活了,在家里做些零活,家里来了讨吃的,总是要在家中熬上一罐罐茶,歇上一会。记得我小的时候,常常有外地讨吃的来到家中,有的把讨来的面放在我家,等积攒多了再运往家里,有的住上三天五天,喝着四爷的罐罐茶,扯着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我们见了不大乐意。四爷则常说,出门不容易,穷人也是人,都是爹妈养的。在四爷的熏陶下,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平等待人、尊重别人。
四爷的人缘极好,方圆几十里没有四爷说和不了的事情,谁家有个口舌是非,往往都是请四爷给调解。四爷也乐此不疲。记得有一年,八爷的两个儿子闹着要分家,八爷让人来请四爷,四爷调解了半夜,将家给分了。八爷却不高兴了,抱怨四爷不应该去分家。四爷听了,愤愤地骂了一句“潮流就是这样。分了,谁的光阴谁攀去,人家都有个盼头。家在一起时年一头猪都不喂,分开了,一家一头猪,你等着看吧。”“不幸”的是真被四爷言中了,第二年过年,八爷的两个儿子都来请四爷吃槽头肉,四爷乐颠颠地一背手去了。
四爷爱树,庄前屋后见缝插针都栽上了白杨树、柳树、榆树,到了夏天,郁郁葱葱,一片生机。我们在大树下乘凉,读书,“打鬼子”,做游戏,好不自在。我家屋后的一棵香水梨树,四爷浇水、施肥、喷药、剪枝,操弄得枝茂杆壮。果树也像通人性似的,年年硕果累累,四爷怕果子压着,或者用木棒顶着,或者用绳子吊着,生怕有一枝折了,伤着梨树。由于四爷的操务,我家的香水梨又大又甜,成了村里的上品,逢年过节,端上一盘,客人吃了赞不绝口,我们一帮孙子则更是满心欢喜。
四爷爱我,我爱四爷。记得儿时,家里生活困难,晌午常常是苞谷炒面。妈妈见爷爷老了,常给爷爷烙些馍馍,四爷总是要留一角给我。放学回来,四爷就悄悄给我递眼色,从门箱中掏出一角馍给我,先让我和弟弟们吃饱,自己则端了碗炒面甜甜地舔着。有时,四爷就在炕眼里烧上十来个洋芋,等我们放学回来,一个个掏出来,把烤得烫手的洋芋蛋塞过来,叫我们吃饱好好念书。我们几个孙子在院子里抢着、吃着,四爷望着,满心欢喜。“吃饱了要好好念书,不要当白眼狼。”四爷又唠叨着他的名言做活计去了。四爷常常教育我们:走端行正,端正做人。不要叫人家戳脊梁骨,骂谁谁谁的儿子,亏了先人了。四爷常常教导我们做人要有礼貌。他常常举的例子就是财主任的老三端饭双手敬人,来了客人知道问候。在家里喂猪、扫院,能主动帮大人干活……这些话,听着听着,我们也就腻了。有时,四爷一开口,我们就抢着话茬“财主任的老三……”四爷就蔫蔫地不言喘了。但也有一次例外,那是有一年的夏天,村里的三表叔给四爷抱来了两个西瓜,四爷放在柜盖上,等爸爸妈妈收工回来后一起吃。我们实在耐不过甜甜的西瓜的诱惑,爬上爬下,在柜盖上闹腾着。“上去!上去!财主任的老三一天在柜盖上耍猴呢。”我们信以为真,正准备往上爬呢,一看四爷的脸色,一个个不做声了。四爷好热闹,有了啥好吃的,总是要我们大家都吃上一口。当然,四爷最疼爱的还是我。记得12岁那年,我病了,发高烧,四爷急得团团转,为我煎药汤,又在地头水边唤我的魂儿。晚上四爷一眼不合,守在我的身边,一会儿用毛巾敷敷,一会儿给我喂水,一会儿又给我讲“狼来了,狗来了,野狐担着水来了。”一直拍着、哄着我入睡。
小时候,我们家的瓷碗上印着一句“要立新功,不要吃老本。”四爷没念过书,但他却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每顿吃饭,总要指着这句话叫我们念一遍。直到现在,每当我偷懒、溜滑、有所松劲、沾沾自喜时,“要立新功,不要吃老本”就像警钟似的在我耳边响起,令我自省,策我奋进。四爷像一盏灯,照亮了我的前程。
四爷是不幸的,生不逢时,饱经沧桑;四爷也是幸福的,幸逢解放,国运昌隆。尤其是四爷的晚年,子孙孝顺,儿女敬爱,家和邻睦,家声响振,其乐融融。
四爷是以83岁的高龄离我们而去的。缅怀四爷,思念多多。四爷疼爱我们,我们感谢四爷,四爷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原载2000年第2期《白银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