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语言对于尼采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他喜爱它们。
6月初,尼采完成了《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这本书的初稿。虽然他几乎已经痊愈,但是他还有别的痛苦。福斯特-尼采夫人讲述道:一天,他的哥哥对小说及其爱情的单调描写感到厌恶时,有人质疑,还有什么感情有这种可以激发出激情的力量。听到这个疑问,尼采飞快地回答:“友谊。它和爱情一样,能创造出危机,只不过这种危机更为纯净。首先,共同的交谈会产生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使双方生出相互钦佩和赞美的情感;接着,一方先产生不信任,而另一方也开始怀疑朋友思想的杰出。这样下去,决裂就是不可避免的结局,而且这个结局必然会带来痛苦。在友谊中,和爱情一样的痛苦太多了,多得难以描述。”从1871年6月起,友谊给尼采带来了各种痛苦。
尼采深爱瓦格纳,而他内心的爱也从未停止过。但现在的他已经能够纠正自己理智上的错误。他明白,瓦格纳不是一个哲学家,也从未能担负起欧洲教育家的责任。但不管怎样,他在艺术上的造诣十分深厚,他的作品是一切美和欢乐的源泉。尼采像渴念一个女人一样渴念他。瓦格纳能给尼采带来欢乐,因此连尼采自己都无法容忍决裂的念头,而他也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这种想法。
现在的处境是虚假而又尴尬的。一月份,瓦格纳在拜洛特遭遇了最为严重的经济危机,就在最严重的危机到来之际,巴伐利亚那个疯子般的国王突然插手,承诺将会承担必要的经济开支,这个决定挽救了拜洛特的事业。为了这个意外之喜,尼采写信给瓦格纳表示祝贺。尼采随信给瓦格纳寄了一本《历史的运用与滥用》。在这本小册子中,尼采从未提及过这位老师的名字,这个情况让在拜洛特的人感到震惊。于是科西玛·瓦格纳承担了开导尼采这一微妙的任务。
她写道:“你曾拥有分担天才痛苦的光荣权力,正是因为这一点,你有资格对我们的文化发表全面的评价,这种权力增加了你作品中崇高的激情。我坚信,在石油和煤气的点点星火熄灭之后,你的激情依然能够存在。如果你未曾如此深入地进入我们的生活,也许你无法如此有把握地看透这个光怪陆离的表象。但现在,这样的经历却让你有资格写出冷嘲热讽和诙谐幽默,而从前分担痛苦的经历让这些反讽和幽默力量得到极致的发挥,对于我们而言,这种力量产生的影响远远要大于单纯玩弄智力的把戏。”
尼采对妹妹说道:“天啦,瞧瞧在他们心中我成了什么人了。”在5月22日瓦格纳生日的时候,尼采写了一封信向瓦格纳致敬,瓦格纳立即回信,并发出请尼采去“他的房间”里呆上几天的邀请。尼采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几天以后,他写信给瓦格纳,现在这些信件已经被丢失或是毁坏了。他收到了如下的回复:
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
不要将你自己隔绝起来,否则我将不知如何帮你。
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房间。
我刚刚收到你最近的一封信,这封信我们稍后再谈。
你的真诚的理·瓦
1874年6月9日,瓦恩弗里德
也许瓦格纳对尼采的喜爱已经到达了他的极限。环绕在他周围的所有赞赏者大多都过于顺从,瓦格纳在他们当中挑中了尼采,因为尼采热忱、渴望奉献自己、渴望自由,虽然他的脾气急躁,但瓦格纳却总是能够很快原谅尼采。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尼采态度转变的原因,却大致猜到了悲剧性的危机已经动摇了这个不安的灵魂,因此在给尼采的信中显得和蔼可亲。瓦格纳的这些努力加剧了尼采的痛苦,他更强烈地意识到他将要失去的东西的价值。尼采失去了勇气,第二次拒绝了老师的邀请。那封由他的信在拜洛特引起的恼怒传到了他的耳边。
他写信给一位朋友说:“我听说人们又在拜洛特为我担心,在他们的眼里,我离群索居、性情恶劣,像一条病狗一样。事实上,我想要见一些近在眼前的人不是一种过错。”
忠诚的格斯道夫——他对瓦格纳和尼采都很忠诚——写了一封信给尼采,在信中他请求并敦促尼采前往拜洛特,尼采对这种再三的坚持感到反感,拒绝了这位好朋友的提议。
亲爱的朋友,你让我今年夏天去拜洛特住几天的要求听起来完全是威胁,你是从哪里获得这种古怪的念头的?你我都知道,瓦格纳生性多疑,我觉得再引起他的怀疑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做的事。另外,你还得想想,我要忙自己的工作,他们却还不放过我的病弱之躯。事实上,任何人想要束缚我的行为都是不对的。
然而这些反感并没有持续很久。尼采缺乏与瓦格纳决裂的决心。虽然他拒绝去拜洛特,但是他却在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和瓦格纳之间的友谊,对此他表示了歉意。他找了时间和工作这个借口,答复老师说将来再去。快到7月底的时候,又一个邀请寄了过来,这让尼采无法克制自己的不耐烦了,于是他终于出发了。
正在这时,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在他的脑中冒了出来。
难道他这样做仅仅只是想获得独立?难道他不是想纠正瓦格纳?他抱着这种狂热的幻想试图去影响自己的老师,他想净化他,使他纯净到足以配得上自己对他的热爱高度。他在自己的行李箱里塞进了一本勃拉姆斯的乐谱,他欣赏勃拉姆斯,但瓦格纳却对勃拉姆斯怀着妒忌,在尼采看来,这种妒忌简直滑稽可笑。在到达拜洛特的当晚,尼采就把乐谱拿了出来,摆在瓦格纳钢琴上显眼的地方。这本乐谱由大红色的封面装订,因此十分显眼,瓦格纳一眼就看到了它,毫无疑问瓦格纳立即就明白了尼采的意思,然而他却很明智,一直保持着沉默,隐忍不发。然而,第二天,尼采又重复了这个花招,这个举动激怒了这个伟人,他怒火中烧、高声诅咒、大发雷霆,接着,他冲出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此时他意外地遇上了与尼采同来的妹妹,他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好笑,于是他便向这位女士快活地转述了这则趣事。
“你哥哥硬把那本红乐谱放到了我的钢琴上,这是第二次了,走进房间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于是我就像一头公牛看见了红布一样勃然大怒。我很清楚,尼采想要的音乐是那个人创作的,他希望我像那个人一样。我爆发了——地地道道地爆发了!”
说完这些话,瓦格纳放声大笑。弗罗琳·尼采困惑地走开了,找到了自己的哥哥。
“弗里德里希,你到底做什么了?这里怎么了?”
尼采的回答是:“唉,伊丽莎白,瓦格纳并不是个伟大的人……”瓦格纳对自己的愤怒一笑而过,当晚,他便又和这个喜欢恶作剧的人重新言归于好了。但是尼采的想法却有所不同,当他跟自己的老师握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对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有什么幻想了。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这离最后的决裂已经不晚了。
尼采离开了拜洛特,8月份的时候他的身体还能勉强支撑,到了9月份情况就开始变糟了,但是不管身体的情况如何,他仍在修改《叔本华》的校样。这本书将在10月份出版。
他给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写信说道:“从我的书里,我充分认识到了生活的艰难。事实上,这种磨难要远远比你看到的艰巨,它更加残酷更加严峻。尽管如此,情况却都还不错。阳光不再存在于我的生活当中,可我却依然往前,这对我来说,就是巨大的幸福……此时,我真正想要讲清楚的是我们的‘现代世界’赖以存在的基础——对抗力制度。幸运的是,我对政治或社会没有野心,所以我不会面对任何危险的威胁,也不会遭遇阻碍,我也无须屈从或是被迫妥协。总之,我迟早会获得自由,而我终将会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对自由思想的容忍度到底有多少,虽然他们似乎很满意现在思想的这种自由程度。当这些纠缠于心的否定和执拗的倾向被摆脱时,我的热情肯定会达到另一种程度啊!然而,我敢预言,这个宏伟的目标在五年左右的时间里就会实现。”
这虽是一个希望,但却充满了阴影。尼采的心里渴望拥有和渴望行动,但他却必须要面对一个非常乏味的工作和充满各种非难的五年。他在一本笔记本上记下了这样的话:“当一个人到达三十岁的阶段时,生活就开始变得越发艰难。我看不到可以快乐的动机,但是总应该有一些快乐的动机吧。”
尼采重新回到巴塞尔,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这个工作对于尼采来说原本就是负担,而现在他的工作则开始变得更加沉重。他接受了给年轻学生们讲授希腊文的任务。他已经很清楚时间的价值了,对他来说,五年的时间太长,而在大学里的每一小时都会延迟这段时间。他对自己所度过的每一小时都感到痛苦,就像是一个文人没有尽到职责,而感受到的悔恨的痛苦那样。
秋天,尼采给母亲写信说:“我面前的工作要花掉我五十年的时间,因此我必须要牢牢控制住时间。但现在我还要对各方面都进行一番浏览,这便加剧了我的工作量。唉,冬天已经快要来到了,我可以预见,这个冬天将会非常艰难。圣诞节那天也许会很冷。如果我去看你,会打扰你吗?一想到可以在你身边,且可以获得十天的自由,我就感到高兴。所以我请求母亲在圣诞节给我准备一个乡间角落,原本我应该在这个平静的角落中度过余生,并且在那里写下优美的作品。唉!(一声叹息)”
每逢遭遇这种沮丧的时刻,那些同瓦格纳的回忆总是会涌上尼采的心头,他总会想起,与瓦格纳密切交往的那些年几乎是他目前的生命经历中最静谧的时期。此时,这位老师曾一度暗淡的荣光开始再度焕发,面对他那巨大的成功,公众卑躬屈膝。而学生尼采正处在艰难的时刻,尼采没有韬到老师的荣光,他在胜利的时刻靠边站着。他一直都以为瓦格纳的艺术也有他的份,这种念头总是以“十五个魔幻世界”的奇迹效果出现;他认为瓦格纳就在那个魔幻世界当中,而他自己也在那里发现了亲切、充裕、快活、温柔、崇高和抚慰,这种发现就像一个神创造了众生;他曾经以为自己有大把的美丽在手,而且如果他能谦卑,就还可以获得再次拥有的机会,而他自己却永世不想再次拥有它。这一切想法对尼采而言都是永久的悲哀。
最后,为了宣泄内心的感情,他给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唯一的安慰者瓦格纳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和其他所有写给瓦格纳的信一样被遗失了或被毁掉了。不过瓦格纳回信的语气可以帮助我们想像出这封信的内容。
瓦格纳回信说道:
亲爱的朋友——你的信使我们再次为你的处境而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不久,我的妻子将给你寄来一封更为详尽的信。不过,我现在正好有休息时间,虽然我的做法可能会使你感到厌烦,但是我还是用这点空闲时间写信给你,让你知道我们在如何谈论你。在一生之中,我似乎未曾有过你在巴塞尔大学那样的社交圈,圈子里全是知识分子,可以在晚上的交谈中给你带来乐趣。然而,如果圈子里的人全都患有疑心病,我敢肯定这种社交不会带来太大的好处。我想,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正需要的是女人。但是我清楚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我的朋友萨尔泽所说:‘女人难道不是偷来的吗?’而且,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会偷。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说,你应当组建一个家庭,或者创作一出歌剧,这两者的区别不大,结果可能是同样的好或者同样的糟糕。无论如何,我还是坚持认为,在二者之中,结婚比较好。
同时,我想推荐一种可以让自己平静的方法,但是你却总是提前将自己的生活日程排得很满,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对你说点什么也没有机会。譬如说:我在拜洛特的家专门布置了一个房间,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我都不曾用过它,因为这个房间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应当将你的整个暑假都花在这里。但是冬季才刚刚开始,你就非常慎重地向我们宣布,你的暑假将在瑞士一座偏僻的高山上度过!这看起来难道不像是为了预防我们提出邀请的借口吗?在很多方面,我们都可以帮助你,你为什么这样忽视如此善意的帮助呢?在拜洛特,格斯道夫和巴塞尔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快乐,这里有很多值得看的东西:我在挑选演唱《尼伯龙根》的歌手,制景员在布置舞台,机械师在装置器械,所有有血有肉的人都在这里。
但是有人了解尼采这个朋友的怪癖!
因此,我决定保持沉默,因为我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上天啊,你赶紧娶个富裕的女人吧。唉,为什么格斯道夫是如此能干呢!结婚、旅行,用美妙的印象丰富自己!再然后……你就可以创作出一幕歌剧。你的歌剧必须要负有极大的难度。你干吗非要做一个教书匠呢?
好吧,就写这么多,明年夏天,我的作品将在拜洛特做最后一次可能带管弦乐的排演。正式的公演估计最早都得到1876年了。
我每天都坚持游泳,以此来拯救那让我无法忍受的胃,你也学学我的方式,最好也像我一样多吃肉。
真诚地祝福你
你的忠诚的
理·瓦
瓦格纳预料到这封信的作用不大,但没有预料到它会带来伤害,尼采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满,认为是自己惹出了这些温和体贴的建议,但是他还是不能接受瓦格纳在信中说出的话。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在信里表现出软弱。他纠结在一个问题之中,瓦格纳的排演时间即将到来,而他是否应当前往?如果他拒绝了这个邀请,他又应该用什么来作借口呢?他是否还能在瓦格纳面前抑制自己的不满?他是否会坦诚自己内心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