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两天，又有四位长袍马褂的客人到王柏龄府上拜访，投的名刺是德云昌珠宝行。这是位于江西路一家规模很大的商行，经营范围除了古玩字画，还有金银珠宝、名贵家具等，老板齐泽明也是上海滩名流，在古玩界乃至收藏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王柏龄不敢怠慢，亲自到大门前迎接，主宾坐下聊了几句后代表齐泽明前来的蒋掌柜说明来意。原来齐泽明听说晴荷楼在王府鉴定了几件古玩精品并给出价格，认为很不公道，而且对鉴定结果存在疑问，特意派出蒋掌柜--德云昌首席鉴定师前来，一是开开眼界，二是希望参与鉴赏并评估价格，与晴雨楼公平竞争。
说得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
王柏龄毕竟长期在十里洋场厮混，又吃过鄂老六的暗亏，对这些人半真半假的话不敢轻信，派仆人叫车接季凯过来。为拖延时间，从密室捧了套九件装的古墨请蒋掌柜鉴赏。蒋掌柜以为他在考察自己的眼力，怠慢不得，戴上眼镜细细查看。
这套墨装在黑漆描金匣子里，有正方形和长方形等形状大小各异，正面画着梅兰竹菊等，反面题着不同的诗句，如"只有秦淮一片月，溶溶无意照千秋"、"设如座喻对君子，香树依稀与伦诗"、"帆樯远近挂红灯，照入江天星点赤"等，随意取了两块墨在手心抚摸，细腻如脂，光滑温润，当下赞道：
"好墨，此乃乾隆御制礼墨，宫廷造办处监制的朱砂墨，难得啊难得。"
"在下是外行，请蒋掌柜解说。"
王柏龄希望时间拖得久些，蒋掌柜却认为试探学识，抖擞精神道：
"宫廷造办处监制的墨有两种，一是供皇帝专用的，叫御用墨，基本没有流传；二是皇帝赐给臣子的，叫御制礼墨，受赏赐者通常舍不得用藏在家中，因而得以传世，不过古墨受寒来暑往、冷热交替、霉潮侵袭影响极大，流传下来极为不易，像此类精品更是凤毛麟角，"蒋掌柜指头轻划墨身，道，"此墨为桐油烟提炼而成，加胶、冰片、麝香、中药材和朱砂充分搅拌，再用杵反复捶敲十万下，俗称'十万杵'，烟料和胶合料才能达到细腻均匀的程度，最后制作成坯料。造办处监制的墨都要做描金处理，不仅为了美观，还有密封作用，使墨保持一定湿度，这九件古墨反面都是乾隆的诗作，增添了它的价值。"
随即王柏龄又请教了一些关于文房四宝方面的知识，尽管心里牵挂着季凯，还是为蒋掌柜详尽的讲解所倾倒。隔了近一个小时，头戴瓜皮帽、腮上加了一绺胡须的季凯从侧门绕到后院，王柏龄借把古墨送回去与他会合，简单商谈几句，而后在季凯的陪同下将北魏铜鎏金佛像等三件古玩捧到正屋。
蒋掌柜等人见了顿时两眼放光，目光炯炯瞪着古玩仿佛要一口吞下去。
"请蒋掌柜鉴定。"王柏龄道，季凯则恭退至墙角，其他几名仆人都站在正屋门口。
蒋掌柜点点头，站到八仙桌前捧起北魏铜鎏金佛像，两名徒弟分列左右两侧，还有一名徒弟站在对面拿着唐三彩细细端详。
"釉面光洁，略有开片现象，顾老师说是辽三彩似乎有些不对，"徒弟拿着它来到正屋门槛前，对着光一寸寸比较，王柏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辽三彩制瓷水准比唐三彩差不止一个档次。。。。。。"
说着右手一滞，唐三彩向旁边倾斜差点掉落，幸亏他左袖赶紧兜住，王柏龄也一个箭步上前扶托，惊出一身冷汗，擦擦额头正待说话，突听季凯大喝道：
"住手！"
只见八仙桌那边蒋掌柜左手笼在右袖神色愕然，铜鎏金佛像却捧在右侧徒弟手中，左侧徒弟身体别转到内侧似在遮掩什么，桌上摆放的恽寿平画轴不翼而飞。
"你们在搞什么鬼？"王柏龄狐疑道。
蒋掌柜脸色尴尬，僵笑道："有点小误会，其实。。。。。。"
"把他们拿下！"季凯命令道。
站在门口的徒弟撒腿就往外面跑，被两名仆人堵住，蒋掌柜和两名徒弟试图反抗，均被早有准备的仆人反扭手臂按在八仙桌上。
季凯上前从蒋掌柜右袖里掏出一尊佛像，两尊并排放在桌上，大小、形状、式样甚至佛像表面的红锈绿斑都差不多；再从左侧徒弟两个袖里搜出两幅画轴，展开来居然都是恽寿平的山水图。
"这，这。。。。。。"王柏龄被眼前发生的事弄糊涂了。
"噢，我忘了还有一位。"季凯到门口徒弟身上一摸，掏出只一模一样的唐三彩。
"正好。。。。。。店里也有差不多的。。。。。。拿过来比较一下。。。。。。"蒋掌柜结结巴巴解释道，额头汗涔涔直往下滴。
季凯抹掉胡子，深沉地笑笑："没那么简单吧？你们分明事先准备好三件赝品，然后制造意外和混乱吸引大家注意，趁机调换真品！"
"哦--"王柏龄一手拿一只唐三彩，左看看右看看皱眉道，"还别说，我确实分不出哪件是真的。"
蒋掌柜声嘶力竭嚷道："纯粹开玩笑，绝对没有偷换的意思！"
"开玩笑，也许仇探长并不这么想！"
季凯笑嘻嘻说，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仇探长率领七八名警探冲进来，二话不说将蒋掌柜等人五花大绑。
"五年前你们也用这种手法偷换了浅月楼不少古玩吧？"仇探长冷峻地说。
蒋掌柜吓得全身瘫软："没。。。。。。没有，没，我没去过浅。。。。。。浅月楼。。。。。。"
"去没去过不是你说了算，警方会继续调查，"仇探长声音更冷，"你们这叫专业古玩团伙诈骗，性质恶劣，罪行严重，准备坐一辈子大牢吧！"
蒋掌柜已紧张得说不出话，三位徒弟大声叫冤，一齐指受蒋掌柜指使，而且是初犯。
"哦，你是主犯？"仇探长瞪着蒋掌柜问。
蒋掌柜一个哆嗦，感觉一股热流沿裤子往下淌--紧张之下竟然尿失禁了，痴痴说："不，不，我其实。。。。。。不是，是，是东家让我干的。。。。。。"
仇探长与季凯交换个眼色，虚张声势道："齐泽明？他好大的胆，我这就派人拘捕他！"
"东家。。。。。。也，也是受人之托，"蒋掌柜声音越说越低，"这件事。。。。。。还与晴荷楼顾诚有关，他。。。。。。怂恿东家偷梁换柱，并说好三七分成。。。。。。他说王公子是标准的'羊牯'，一蒙一个准。。。。。。"
王柏龄站在旁边气得七窍冒烟，转念看看手中两件真假难辨的唐三彩，又觉得"羊牯"的称谓恰如其分。
"很好，是顾诚指使，"仇探长满意地点点头，冷不丁问，"上次鄂老六玩的把戏也有德云昌一份吧？"
"没。。。。。。没，我们只帮着处理了一件唐代铜鎏金酒壶。。。。。。"话一出口蒋掌柜自知失言，懊恼地舔舔嘴唇。
王柏龄一把揪住他衣领，激动地叫道："那只酒壶，我父亲曾拿它喝过酒。。。。。。你把它弄哪儿去了？快说！"
"转好几道手，现在谁知道？"蒋掌柜哭丧着脸说。
王柏龄哪里肯依，怒不可遏要打蒋掌柜，仇探长阻止道："别着急，回去慢慢审，"转头命令手下，"把他们押走，去下一站！"
"下一站是哪儿？"王柏龄好奇地问。
季凯拍拍他的肩："今儿个王公子帮大忙了，没准能沿这条线索揪出鄂老六，接下的事你就别管了，很麻烦。"
三辆警车风驰电掣驶进古玩街，径直停在晴雨楼门口，七八名警探饿虎扑食般闯入店里，二话不说将顾老师按倒在地戴上手铐。
"东窗事发了！"随后大摇大摆进来的仇探长说，"你可认罪？"
顾老师兀自嘴硬，威胁道："光天化日之下强铐无辜百姓，等着明天上报纸头条！"
仇探长大笑："谁不知道你有位远房亲戚在《申报》？可这事他帮不了，蒋掌柜在王府偷换失手，把你供出来了！"
顾老师如遭雷殛，脱口而出道："这个笨蛋。。。。。。警察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这几天我根本没见过他！"
"我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走吧，替你换个地方歇着。"
当天连夜审讯，手段虽不及76号那般残酷暴烈，但对于顾老师、蒋掌柜等养尊处优惯的人来说无异于地狱般煎熬，没几个回合便稀里哗啦交代了，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原来上海滩古玩界存在一个隐秘的同盟，参与者有鉴定师、收藏家，还有十多家古玩店，他们仿佛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窥测下手目标，一旦瞄准立即通风报信，分工协作，以各种巧妙的手段将古玩弄到手，然后通过庞大的销售网络迅速销赃、洗白、炒高价格，达到牟取暴利的目的。
此次针对王柏龄三件古玩就是该同盟相互配合的典型案例，顾老师报价遭拒后，凭多年生意场上的嗅觉感觉王柏龄对自己并不信任，可能还会通过别的渠道鉴定并询价，因此出门后赶紧与施正雄、邰德忠等人商量对策，最后决定由名声稍响些的德云昌出面，并紧急请造假名家赶制了三件足以乱真的古玩，打算以偷梁换柱之计调换王柏龄的真品。
经过审讯蒋掌柜的确只是执行者，对这个同盟的情况知之甚少，完全听东家齐泽明指令行事。仇探长随即派人去齐宅抓捕，但齐泽明白天便嗅到风声，已带着家人逃之夭夭。
顾老师是同盟活跃分子，参与过多次诈骗活动，了解很多内幕。在仇探长威逼利诱下顾老师用颤抖的手写了份同盟成员名单，洋洋洒洒十三家古玩店、七名收藏家和两名鉴定师，还有六个人的造假作坊。
仇探长最期待的梵大师和鄂老六不在其中。
"依我看交代得不全，好像有所隐瞒，"仇探长语带杀机说，"齐泽明已经跑了，眼下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别妄想有人救你！"
顾老师快哭出来："真的都招了，我以爹妈的名义起誓绝无隐瞒！"
"前阵子王柏龄十多件古玩被骗，难道没你一点事儿？"
"没，真的没，"顾老师赌咒发誓，"我虽然听说了，但完全没沾边。"
"听说什么？"仇探长敏锐地抓住关节点。
顾老师略一犹豫，道："其实。。。。。。同盟里有几个身份神秘的创始人，他们从不跟其他成员来往，也不参加任何活动，有事都以曲折隐匿的方式转达，我怀疑浅月楼、王柏龄十多件古玩等案背后有他们的影子，不过仅仅是怀疑，没人知道事情真相。"
"你是指鄂老六？"
"不知道，反正我跟他没有来往，他也不认识我，上次王柏龄的事圈子里虽有议论，但似乎也没抓住他的把柄。"
"清单上的这些人，有谁与鄂老六走得近？"
"没有，"顾老师摇头道，"鉴定师跟古玩商存在利益纠葛，一般来说为了避嫌都刻意保持距离，在公开场合更是形同陌路，特别是梵大师、鄂老六等鉴定名流，做出清高不可攀的姿态，甚至不肯跟古玩商同桌吃饭，可见谨慎到什么程度。"
仇探长见实在套不出什么，寻个理由来到隔壁听讯室，季凯正坐在里面。
"看来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了，你觉得呢？"
季凯思索片刻，道："再问一个问题，最后他们的销售网络可曾接到销赃洗白任务？"
"任务。。。。。。"顾老师听到仇探长转达的问题后想了会儿，"上周从南京转来一件清代仿唐三彩绿端小鱼缸笔洗，做工非常好，据说是'死货'，要求把它洗活了。。。。。。"
"等等，什么叫'死货'？"
"原来的藏家已经死了，而古玩来路又不正，为防止藏家后人找麻烦，通常做法是转几道手，转手过程中编些故事改变它的来历，"顾老师解释说，"秦宋古玩行邰德忠平时喜欢收集笔洗，本想自掏腰包买下，但没被允许，后来炒了四五次高价卖给苏州一位藏家。"
结束审讯已是第二天天明，季凯打着呵欠回到古玩街，钟胖子的茶壶店已开了门，栗语蓝、谈小花都坐在店里等消息。
"怎么样？"钟胖子迫不及待地问。
季凯示意他关上店铺，带领他们来到后院，推门出去，后面一大块荒地长着野草和荆棘，荒地西边则是一条满是垃圾、散发出臭味的小河。来到河边，谈小花用手帕捂住鼻子厌恶地连连摇手，栗语蓝虽说相对适应些，也深蹙眉头，不明白季凯为何带到这儿。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是一件。。。。。。笔洗，什么来路？"谈小花问。
"我在郑颂昌书房里见过，语蓝，你有印象吗？"
栗语蓝咬着嘴唇不太确定："我只注意他一举一动，没注意书房摆设，也许有吧。。。。。。"
谈小花问："实物在哪儿？它对我们追查《五季图》有什么作用？"
"被转好几道手卖给不知名的苏州藏家，买卖时藏家没露面，委托中介代办，说明存心掩藏身份，估计难以追查，不过，"季凯道，"古玩行出售古玩以前是'画影'现在则拍照，用于存档建册，凌晨两点仇探长带人查封秦宋古玩行，搜到这张宝贵的照片。"
"单照片有啥用？"钟胖子失望地说。
季凯神秘兮兮地说："大有用处，你们盯在上面细看--"
钟胖子等三人轮流看了一遍，均表示并无异常。
"别忘了微雕，米粒上面都能刻上百个字。"他提醒道。
钟胖子一听就要跑回店取放大镜，季凯道："我在警察局已经查过，右侧鱼眼里刻着'奉佛造像碑雕佛龛菩萨飞天天幕及延祐甲寅年制元青花两件藏于。。。。。。'，后面写的地点字迹更小，暂时看不清，我们猜测郑颂昌有及时记录和备份的习惯，一方面将全部国宝级清单藏于那块瓷板里，另一方面分散存放时分别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古玩上，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大家怎么看？是赶紧回南京收购郑颂昌贴身藏品，还是找倍数更高的放大镜查出藏宝地点及时赶过去？"
无人应答。
季凯觉得气氛有异，赶紧抬头，然后便看到钟胖子古怪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