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凯慢慢扭头,看到栗语蓝僵硬且略带紧张的脸庞,再往南,三步之外谈小花握着手枪冷冷盯着他们。
"原来是你,"季凯叹了口气,"果然是你。"
谈小花有点尴尬,道:"不好意思,道不同不相为谋,该打开窗户说亮话了,把照片交出来!"
"在南京我们遭遇数次危险,都与你有关吧?"
"不是,当时我刚刚加入讨好你们还来不及,怎会轻易暴露?"
"你根本不是谈月鸿的女儿,更没有去过瑞士?"
谈小花坦然承认:"他确实有个女儿在国外,但早就失去联系,上司正利用这一点替我做的伪装,因为扮不出那种书香门第收藏大家的韵味,索性以我大大咧咧的本色出现,倒也自然。"
钟胖子道:"你上司是哪一方,76号,还是中统?我可警告你,季凯是军统的人,背后有戴老板当靠山,注意后果!"
谈小花撇撇嘴满不在乎:"关我啥事!我只管完成任务,管他属于哪个山头!实话告诉你们,瓷板已落到我们中统手里,唯一漏洞就是你们这边,如今--看在曾经共历生死的分上,今儿个饶你们不死,但今后不准插手此事,否则。。。。。。"
季凯吃惊地说:"瓷板不是被76号抢走了?难道杀允善的两名蒙面人是中统方面的?"
"不是,但中统一直尾随其后,躲在76号回上海的必经之地打了个漂亮的伏击仗,抢到瓷板,"谈小花叹了口气,"可惜胡玉勤那帮蠢材研究到现在还没发现名堂,没关系,想必郑颂昌把那些国宝藏匿得很好,总有一天能破译。。。。。。不多说,快把照片拿过来!"
季凯与钟胖子对了下眼神,谈小花抬起枪口喝道:"不准说什么茶壶嘴茶壶盖,否则别怪我翻脸!"
见预谋被揭穿,季凯无奈耸耸肩,心有不甘将照片递过去,谈小花接到手里瞟了一眼收好,蓦地"砰砰"连开两枪,钟胖子惨叫一声倒地。
季凯和栗语蓝都惊呆了。
"你说过饶过我们的!"季凯扑到钟胖子身前须发皆张,恨不得扑上去跟她拼命。
谈小花无所谓笑了笑:"女人善变,女人的话从来不算数的,还有你--"
说着枪口转向栗语蓝。
几乎同时栗语蓝手中冒出一柄手枪,抢先开火--
"砰砰砰"连续三枪,谈小花胸口霎时绽出一大团血花,难以置信地瞪着对方,"扑通"倒下。
"胖子怎么样?"
栗语蓝收好枪跑过去,正好钟胖子在季凯的帮助下呻吟着翻过身,愁眉苦脸说:"疼死我了,这个贱人下手真狠。"
"啊,你没中枪?"见他仅仅衣服上破了两个洞,并无血迹,轮到栗语蓝吃惊了。
自从季凯怀疑四人当中有内奸,钟胖子多了个心眼--他身手最高,最具威胁性,倘若内奸猝然出手自己肯定是首选目标,时时穿着防弹衣,加之冬衣掩饰外表根本看不出。
季凯将钟胖子扶到大树下歇息,栗语蓝则忙着将谈小花尸体转移到远离屋舍、人迹稀少的乱草丛里,那一带泥泞潮湿,常人不愿涉足,尸体受潮也容易腐烂。
"鲁格P08,号称世上最美的手枪,"钟胖子缓过劲来主动搭讪,"栗小姐从哪儿搞到的?"
栗语蓝说:"替人打官司,客户送的,律师这个行当非常危险,特别是女人容易受攻击,平时带着防身。"
"枪法很准,三枪都击中心脏部位,比身为中统特务的谈小花高明多了。"季凯淡淡说。
她知他起了疑心,连忙解释道:"我是上海博尼克达手枪俱乐部会员,每周都去训练两个小时,我还是网球、斯诺克俱乐部会员--不然像我这样的单身女人,周日怎么打发大把时间?"
季凯一窘不吱声,钟胖子打圆场道:"好啦,技不压身,若非栗小姐有这一手咱们三个一起完蛋,这女人真狠,先把照片诓骗到手,然后杀人灭口,真是天下最毒妇人心,对不起,我不是说栗小姐。"
"其实她拿走照片也没用。"季凯突然说。
"啊"!钟胖子惊叫道,"你搞什么鬼,害得大家差点送命!"
"鱼眼里根本没字,我这么说就想诳出内奸,"季凯笑了笑,"尽管有点冒险,但目的达到了,对不对?"
又歇了会儿钟胖子彻底恢复过来,三人回到店里喝茶压惊,然后季凯按约定的方式与金特派员联系。
正午时分,季凯和金特派员在离古玩街两三里的一家糕点店接头,细述了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当然只挑其中一部分。
"胡玉勤,中统死顽固分子,是军统的冤家对头,"金特派员问,"如果抓到他就能拿到瓷板,有瓷板不光可以确定《五季图》来路及真伪,而且能获得更多国宝级古玩?"
"正是。"
金特派员毕竟年轻,喜形于色,双手不停地搓动,想了会儿道:"万一瓷板已被破译,胡玉勤一伙早就得手,我们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须知中统很难对付,想一举全歼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谈小花当我们是死人,不会说假话,何况郑颂昌老谋深算,行事周密繁复,必须对古玩一行相当精通且熟悉其风格,才有可能破译,"说到这里季凯笑笑,"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但有信心试试。"
"据可靠情报,郑颂昌这些年经手的国宝级古玩数量众多,但交给76号和日本人的只占十分之二三,大多数都偷偷藏起来了,如果能破译瓷板密码,老兄便是大功一桩,定能获得戴老板嘉奖!"
季凯板着脸道:"这个信息你早该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出生入死拿性命换。"
金特派员满脸堆笑:"兄弟也有兄弟的难处,有些事不能透露太多,不过呢《五季图》仍然是老兄首当其冲的任务,至于清单上其他东西,上面自会安排人手去做。"
季凯听出话外音,军统还是有所防范,不可能把筹码全押在自己身上,也不说破,遂问:"这段时间我妻子和儿子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受到悉心照顾?儿子提的要求有没有满足?"
"没问题,兄弟隔几天就过去看望,两人气色很不错,上周你儿子列了个长长的连环画清单,除了四本没买到其他都办妥了,你妻子喜欢听黄梅戏,他们专门买了十多张唱片。。。。。。尽管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他们娘俩。"
听他说得有板有眼,细节都对得上,季凯悬在半空的心稍稍落了点实地,又扯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起身告辞。
是夜,一行十多个黑影悄悄来到吴淞东路靠近九号码头的一座高墙大院附近,扬手扔出几十只下过毒的肉包子,院内看门狗吞下后纷纷口吐白沫当场暴毙,随后以飞虎爪攀越墙头,悄无声息包围主屋--中统驻上海特情处副主任胡玉勤的老巢。
"动手!"为首的黑影喝道。
胡玉勤能在杀机四伏的上海滩立足,着实有两把刷子,枪声一响安置在院内的各个暗哨旋即展开反击,一时间火光四起,流弹乱飞,双方展开激烈的枪战。
不过军统方面有备而来,且事先对院内地形有详细的勘探,很快压制住对方火力并顺利扫清四周障碍突入正屋,踢开卧室门,里面传来几声枪响--这是被困于卧室的胡玉勤负隅顽抗,黑影们在窗口已布下火力点,毫不犹豫予以清除。
"抓紧时间搜查,注意别碰坏东西!"金特派员喝道。
军统特务们受过的训练高效而严格,没几分钟就有人从床头暗格里捧出一只香樟木盒子:"特派员,找到瓷板了!"
金特派员细细打量一番,满意地笑了笑:"撤!"
黑影们消失在夜幕十多分钟后警车才姗姗来迟,如事先预料的,查无实证,第二天各大报纸也只轻描淡写提了句民宅失火被劫之类的话,像一阵风似的转瞬吹得无影无踪。
价值连城的瓷板到手,金特派员自然舍不得一下子给季凯,和两名心腹围着它琢磨了大半夜,用放大镜一寸寸搜查,看不出半点问题,遂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拍了二三十张照片作罢。
"隔行如隔山,不懂没办法啊。"金特派员叹息道,第二天中午将瓷板交给季凯。
"汪野亭的作品,不错,是瓷板画中的精品。"季凯道。
"汪野亭是谁?"
"大名鼎鼎的珠山八友啊,"见金特派员懵懂的样子,季凯讲解道,"1928年有一批大客商到景德镇预订瓷板画,遂邀请名家们每人出一件作品,画完后赞赏声不绝,作品也被抢购一空,后来名家们成立'月圆会'瓷艺社,每月望日相聚珠山切磋瓷艺,称为'珠山八友',实际上前后共有十个人:王琦、王大凡、程意亭、汪野亭、何许人、徐仲南、邓碧珊、田鹤仙、毕伯涛和刘雨岑。汪野亭年龄较大,两年前已经去世,他的作品目前在市场上追高一线。"
金特派员对掌故不感兴趣,直接问道:"这块瓷板上到底有什么名堂?"
季凯将瓷板翻了几圈,审视道:"'珠山八友'以瓷入画,以胎为纸,在瓷板上敷以浓艳俏丽的新粉彩,号称永不褪色;作为绘瓷名家,他们对于创作的瓷器挑选严格,必须胎质细腻,平整且厚薄均匀,没有一个疵点;'珠山八友'书画水平均达到精湛的水平,文字纯熟流畅挥洒自如,绝无生硬造作之感;下方'翥山野亭汪平作于珠山客次',此乃他的常用落款,印款'平山'也没问题--综上分析,这块瓷板是汪野亭的作品无疑。"
"清单,我关心的是清单。"
"目前--还没看出问题。"
金特派员气沮道:"唉,我还以为能听到好消息。"
季凯正色道:"倘若能一眼看穿,就不是郑颂昌的风格,也会被胡玉勤等人轻松破译。。。。。。我得拿回家潜心研究,估计要好几天吧,具体时间说不准。"
"老兄别玩花招,此事事关重大,戴老板在重庆随时等着消息,办成了皆大欢喜,办不成,"金特派员警告道,"大家都没好下场。"
"我妻儿在你们手上,哪敢玩花招?"季凯没好气说。
"那就好。"金特派员干笑道。
回到家反锁好门窗,季凯将瓷板平平整整放在柔软的丝绒上,洗净双手,再从夹层保险箱里取出青铜盨,抚摸着古锈斑斑的铭文,脑海里闪过允善临终前说的两句话:
"以后季施主看到清单就知道,郑颂昌虽为虎作伥,实质内心惶恐不已,故而将经手古玩记录在案。。。。。。"
"不论他真实动机到底如何,起码没让日本人如愿,也算大功德了,不过这块瓷板里并。。。。。。"
季凯出神地咀嚼允善的话,"以后季施主看到清单",为什么说"以后",如果清单就藏于瓷板,当场不就可以看到吗?"不过这块瓷板里并",按平时语法习惯应该是"并没有清单",另外郑颂昌刻在犀角上那句"重要物件交由允善方丈保存",也没有直接提清单,所谓"重要物件"应该指青铜盨和瓷板。
可见瓷板里没有清单,但它是找到清单的重要桥梁!
钟胖子说得不错,郑颂昌花花肠子确实太多了,可惜他绝顶聪明都用于歪门邪道,徒留身后骂名。季凯感慨地想。
瓷板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
肯定不可能与微雕有关,瓷板不同于犀角,它是一次成型,胎质坚硬,无论在上面动什么手脚都容易被发觉,更遑论夹层、暗格之类。
也就是说,瓷板的密码只能是瓷板本身,更确切地说,应当是瓷板上的内容。想到这里季凯重振精神,调亮灯光打在瓷板上。
这块瓷板画名为"苍茫江山远",是汪野亭20年代的作品,画的是他最擅长的山水通景图,表现山外有山、流水不息、意境万千的主题,画的上方题有王维的诗《山居秋暝》。王维有"诗佛"之称,契合汪野亭对佛教的向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想必胡玉勤、金特派员等人都绞尽脑汁分析过,描绘的是秋雨初晴后傍晚时分山村的旖旎风光,表现诗人对隐居生活怡然自得的满足心情,应该不含地名密码或暗喻。
用拆字法、数字法、文字回旋式等都行不通,理由很简单,诗是一千多年前写的,瓷板是二十年前做的,人家哪知道郑颂昌想什么名堂?
那么瓷板到底暗示什么呢?
一盏灯,一杯茶,一块瓷板,季凯一个人独自枯坐到天亮。
没精打采来到古玩街,钟胖子见了皱眉道:"伍子胥一夜白头,你也差不多赶上了,那个东西。。。。。。研究得不太顺利?"
"别提了,"季凯苦笑,"本想睡会儿,脑子里乱七八糟,不如到店里坐会儿。"
"看到今天的《申报》了吗?"
"怎么?"
钟胖子指着报纸上的头条说:"赛拉琴日准备半个月后拍卖《五季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