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张谨言，绝不是叫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说话，或一味含蓄、故作深沉，乃到谨慎得连个性都没有了。只要一个人不太张扬、自负、刚愎自用，能耐心倾听别人，设身处地理解别人，经常反省自己，坦言、直言就可以，至少比谮言、谗言好得多。
方孝孺（1357—1402）是明代大儒，官至翰林侍讲、翰林学士、文学博士。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临终前下诏传位于皇太孙朱允炆，史称建文帝或惠帝。方孝孺深得建文帝信任，建文帝读书有疑，即召讲解。凡遇国家大事，常命孝孺就坐于前批答。建文帝削藩惊动了朱元璋第四子、北平燕王朱棣。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讨伐朝廷。由于他能征善战、有勇有谋，以及建文帝轻敌、将帅无能等原因，经过三年的战争，朱棣攻陷了南京城，烧死了建文帝，取而代之，即后世之明成祖（又称永乐皇帝）。
据史书记载，朱棣起兵南下之前，手下谋士姚广孝建言：“日后若能攻下南京，不要杀方孝孺。此人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燕王点头认可。待朱棣一切准备停当，需要请人写即位诏书时，有人告诉他此诏非方孝孺写不可：一者，方孝孺是“天下第一支笔”，只有他写诏书，才孚人心；二者，方孝孺是建文帝手下最亲近的大臣之一，如果他写了诏书，等于倒戈相向，这对于建文手下旧臣乃至天下读书人的归顺，异常重要。于是传令方孝孺过来，面见燕王朱棣。只见方孝孺来时披麻戴孝，悲恸声响彻殿陛。燕王降榻慰问曰：
“先生毋自苦，
我只是想效法周公，辅佐成王。”
孝孺曰：“成王安在？”
燕王曰：“他自焚而死。”
孝孺曰：“为何不立成王之子？！”
燕王曰：“国君不能幼弱。”
孝孺曰：“为何不立成王之弟？！”
燕曰：“此朕家事。”
说完让左右授笔札曰：
“诏告天下，非先生动笔不可。”
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
“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燕王曰：“你敢不写，我灭你九族！！”
孝孺曰：“不写就是不写，灭十族也不写！”
燕王大怒，将刀子插入孝孺口中，从两侧划至两耳，然后锢之狱中。下令大收其朋友门生，每收一人，辄示孝孺，孝孺不屑一顾，最后将孝孺凌迟处死于聚宝门外。方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曰：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
忠臣发奋兮，血泪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死时年仅四十六。据史书记载：燕王朱棣下令抓捕其妻郑氏时发现，其妻与诸子皆已上吊。朱棣下令削平所有方氏之墓，将方氏十族统统抓来，一个不留。每抓来一位，当面质问方孝孺，孝孺坚持不从。等到方孝孺母族林颜清、妻族郑原吉等九族既戮，依然不从。最后将其朋友门生等合为第十族，凌迟处死于市，死者达873人，其他连坐、戍边而死者不可胜计。孝孺季弟方孝友就戮时，孝孺目之泪下，孝友口占一诗曰：
阿兄何必泪潸潸，
取义成仁在此间。
华表柱头千载后，
旅魂依旧到家山。
方孝孺在权威和强暴面前不屈不挠的气概，生动地体现了儒家学者壁立千仞的人格。尽管也有不少现代人指责方孝孺死于愚忠，但无法否认他是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而死，捍卫国家政权赖以稳固的基石（即王位继承制）而死，后者无疑比他家族的私人利益更重要。今天有几个人能有他这种坚定的信仰和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今天，我们对方孝孺的了解，不仅依据他的行为，也可依据他与朱棣针锋相对的对白。《周易》有言道：
直、方、大，
不习无不利，
则不疑其所行也。
“直”指正直，“方”指不圆滑；“大”，可以指人格的高大、伟大，也可指胸襟博大、气象宏大。这里《周易》提出了自我表达的三原则，即“直”、“方”和“大”，“直”和“方”分别取之于前面谈过的“敬以直内”和“义以方外”。能够“直内”和“方外”，才能成其“大”。这与孟子讲“浩然之气”时主张“以直养而无害”的思想是一致的。儒家修身思想的另一个方面：不是教我们什么做人的法术、技巧、谋略，而是刚毅正直、棱角分明、胸襟博大。做人虽然有时要讲究策略，需要多反省，但也不是绝对的。当你遇到了突发事件或陌生事件，要相信：只要心底光明，没有私心，不耍阴谋、搞诡计，就不必太害怕，可以大胆地走下去。这就叫“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这话对于那些正直无私、胸怀坦荡的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慰和激励。
“直言”的重要含义之一就是真实地表达自己。我们平常生活中很少需要方孝孺那样激烈的言语，但并不等于我们不需要直言。人是不能总靠说假话过日子的，不真实的交流终究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尤其是跟与自己最亲近的人（比如恋人、爱人、同学、同事、朋友等）交往，今天在这方面压抑了自己，明天就可能在另一件事上反弹，包括出现一些过激的、情绪化的言行。恋爱、婚姻可能也是考验一个人的真实本性和人格修养的最有效途径，因为一个人再怎么隐瞒自己，在自己的亲人爱人面前终究会隐瞒不住。只有敢于平时在言谈中真实地面对自己，向自己的亲人爱人真实、完整地表达自己，才能在生活中找到持久的幸福和快乐。另一方面，在一些重要的人生事务上，学会如实表达自己的感受，不必太顾及他人能否接受，有时可能比什么都重要。因为把自己的正确想法表达出来，可以带来心理的放松和愉悦，是身心调节的重要手段。有些人与人交谈时，过于在意对方的反应，以至于很多时候本该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却没有说出来。这样会给自己的个性带来不少问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心理上的自我压抑，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极端、偏激行为。如果一个人的性格比较容易冲动，直言不讳地表达自我有可能严重破坏自己的心理平衡，而这时若不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又会给自己带来无法接受的心理创伤，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能学会以平和、非情绪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有的人死要面子，一味地在人前展现自己的优点，永远不敢与人交流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这样也会带来心理的压抑，甚至造成人格的扭曲。此外，有些涉及自己做人原则的大是大非问题，如果不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会造成心灵的创伤，这时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真实、完整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而不能太顾忌后果。你也许认为方孝孺的言辞过于激烈，是不是有更好的表达方式。但是方孝孺的言辞也许是在当时情境下体现其个性的最好方式，尽管别人在同样处境下可能不会像他那么激烈，所以黄宗羲称方孝孺的死为“激于义”（见《明儒学案》）。对我们来说，则会因为他而对儒家在培育人生信仰方面的作用有新的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