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很忧郁,一双眼睛像两口深潭,深不见底。不愿意主动和人说话,喜欢独自呆着。他的身世是个谜,和他说起家里的事他从来闭口不谈。班长邱建军不喜欢刘克是因为刘克似乎从来都无视他的存在——这一点和我类似。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家伙,因为我觉得我们骨子里有相似之处。我以前从来没有主动向人示好过,但对于刘克我是主动和他搭腔的,然后在他回应了我的好感并成为朋友之后,我请他到酒店喝了一次酒。那次我们喝的是白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话那么少,是不是觉得那样很酷。他说,我父亲蹲监狱了,你觉得我能傲气吗?然后他就沉默了。我知道是酒让他情不自禁揭开了伤疤。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一次次和他碰杯喝酒。那次我们一共喝了两斤白酒,我问题不大,但他喝醉了,吐了一地。
我们成了好哥们儿,是那种从来不张扬但富有默契的哥们儿。我们是前后桌,他喜欢画画,而且学习成绩比较好,每次考试都会想方设法给我传纸条,所以后来我的成绩提高到了倒数十名左右。我和刘克走得太近,引起了邱建军的不满,从那双隐藏着鄙视和仇恨的眼睛里,我感觉到了威胁。我很早就知道他追求过林珊,但是林珊没给他什么回应。自从我和林珊出了那档子事之后,邱建军就对我怀恨在心了,只是出于对我的恶名的畏惧,才没敢把我怎么样。但我知道他已经在班主任那里说了我不少坏话。其实我也没指望班主任张老师对我有什么好感,林珊是她的一个重量级的学生,因我而被迫转学,她还能对我有什么好感?
虽然邱建军不敢对我怎么样,但经常给刘克小鞋穿。我们班每周一次劳动课,班里的男生几个人一组轮流打扫厕所,但邱建军几乎每次都要安排刘克打扫。刘克不敢也不愿意说什么。虽然邱建军欺负的是刘克,但我觉得他是冲给我来的,这小子不敢对我怎么样,就把气撒在我哥们儿刘克身上。我想和他干一架,灭灭这家伙的威风,但苦于找不到机会和理由。后来终于等到机会了,但代价却太过沉重了。
想到这些我就眼圈发热。我对这个世界的仇视换来的是这个世界对我的报复。所以和我走得太近的人都会遭殃,比如我的父母,比如林珊,再比如刘克……袁琳会是下一个遭殃的人吗?我心里一阵发冷。
我对袁琳说,好好珍惜真心待你的人,王春树心地比较单纯,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提到王春树袁琳的神情有点不自然的羞赧,我知道她肯定对他有好感。一个女人在提到一个男人的时候脸红,证明她对后者是有感觉的。我希望王春树是那个她应该找的人。我会衷心祝福他们。我想提醒袁琳对我们的关系应该策略性地对王春树保密——我确实很恶劣,希望她有好的归宿却又和她发生关系,让她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我之所以想这样提醒她,是因为我担心她对这种事情的看法过于简单,从而会忽视男人对所爱的女人的感受。男人若真心爱一个女人并打算和她结婚的话,会很在乎她与男人的交往,稍有大意触动了某跟敏感的神经,可能就会让一桩好的姻缘泡汤。若真的那样,就是在我的罪恶里又加上了灰色的一笔。
在我的直觉里,王春树应该是一池清水,可以让袁琳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泳,他的相对的洁净可以让曾经受尽心灵折磨的袁琳获得比较安逸与简单的生活。换句话说,王春树可能是袁琳的福地。而我,则是一缸发霉的臭水,若我有自知之明并尚存一点良知的话,就应该离袁琳远点。
那么,我应该怎么对袁琳说呢?
袁琳的电话响了,她说,是王春树。然后就接通了。从袁琳通话时开心的表情里,我更意识到自己内心的黑暗。因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看到过袁琳这样舒心的笑脸。从谈话内容里也可以听出来,那是一个很体贴的男人。挂掉电话后,袁琳说,王春树都三十大几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结婚,可能是他情商太低了,呵呵;他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一说话就脸红。
我想,一和女人说话就脸红的男人真的不多了。我对袁琳说,如果你也喜欢他,那么他应该是一个比较合适的老公,这样的男人沉稳、慎重,最适合组建家庭。
袁琳就笑了,你说话怎么有点像我老爸,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他?我还没想那么多。然后她神情忽然黯淡下来,说,我还没离婚,我有什么资格谈什么爱不爱的……再说我也不想结婚了,这样一辈子自己过也没有什么不好;将来我有能力的时候再收养一个孩子,我喜欢女孩,养着她和她相依为命,然后我老了就靠她来养活我;而且,王春树能否接受我还是个未知数,我从来没把我的真实情况告诉过他。袁琳说完这话就沉默了。
我说,你可以试着告诉他,若他连这点都不能容忍,那就不值得托付终身。
袁琳说,我的终身是我自己的,为什么要托付给别人呢?我已经托付过一次,不想再那么傻了……
我说,那你总该成个家,女人比男人更需要家。
袁琳冷笑了一声,说,那么我问你一句,我若把我托付给你,你能接受我并保证给我幸福吗?若回答是否定的,那你又有什么根据说别人就能给我幸福?而且那是一个你并不了解的男人?我知道你怕我黏住你,你放心,我还没有昏到那种程度,因为我还没有那种非嫁不可的感觉,你也不需要负什么责任,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开心了,就行了,没必要追究得那么深;而且,是我先勾引的你。
看来她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觉得有必要对此做一些解释,尽管这些解释不一定有说服力,但只要我说了,也就坦然了。
我说,若你完整地听完我的故事,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因为从刘克死的那一天,我就觉得自己其实保护不了任何人,因为这个时时刻刻与我对立着的世界不会按照我的意愿去确定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
我曾经多次要刘克带我去他家看看,但他都借故拒绝了。那次刘克醉酒时一时冲动说出了他爸爸正在坐牢的事,但他没有说因为什么坐牢,之后他也没再提这件事。既然他对此讳莫如深,我怎么能再去触碰他的伤口呢?他沉默寡言不愿与人交流是因为他心底隐藏的伤太重了。刘克家里一定很穷,因为他的衣服从来都是那种洗得发白的颜色,而且裤子上屁股的位置大都打着补丁。那时穿补丁衣服的学生实在没有几个了。
刘克画画非常好,每次美术课他的作业都能受到表扬。老师曾找他单独谈过话,说如果他愿意,将来完全可以在美术方面有所发展。老师建议他初中毕业后就报考中专,争取考到省艺术师范学院学美术,将来学成可以到学校当美术老师。在老师看来,一个对美术有灵性和有天赋的学生若就此湮没实在太可惜了。后来在美术老师鼓励下,刘克参加了一次全市中学生书画比赛,获得了素描组二等奖,这也是我们学校在此次比赛中获得的唯一一个奖项。
在我印象中,发奖那一天应该是刘克最高兴的日子。他在领到学校转发给他的获奖证书和作为奖品的一套漂亮画具之后,第一次在同学们面前露出了笑脸,笑容中的刘克比以往秀气了许多。在一片赞叹声中,我却看到了一双不屑的脸孔,他就是邱建军。邱建军冷眼看着同学们围着刘克争相欣赏和抚摸他的证书和画板。在上课铃响起的一瞬间,邱建军开始大声嚷嚷,驱赶围在刘克身边的同学,又回头似笑非笑对刘克说,画板不错,好像很高档,祝贺你啊,别忘了下次去探监的时候也对你爸爸说说,让他高兴高兴,听说在里面挺艰苦的。邱建军的话引来一阵哗然。刘克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他死死盯着邱建军幸灾乐祸的脸,眼里冒火,一言不发。
我的火腾地烧起来,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邱建军的鼻子骂了一句,你个****的,你混蛋!邱建军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骂谁?我说错了吗?他爸爸不是蹲了监狱了吗?我说,我就骂你个****的!他对我“呸”了一声,说,你不要以为你谁也敢打我就怕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你关进局子里去,有种你就来打我!我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对着他笑了笑说,那你就看看我敢不敢打你。我攥了攥拳头,自己都听到骨节“咯吧咯吧”响。但就在这时,刘克横在了我面前。他抓住我的手,盯着我的脸对我摇了摇头。我看到他的泪在眼睛里打转。我去掰他的手,但那双看似瘦弱的手此刻却像钢筋一样箍住了我的手脖子。他眼里已经显出祈求的神色。我稍一犹豫的时候,张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缓解。
我后来才知道,之所以邱建军知道刘克父亲的事,是因为他有一个本家叔叔是公安局的副局长。
我一直对那次没有完成的进攻心存遗憾。因为也许我和邱建军动手了,把那个傲气的鼻子打歪了,他也就心存顾忌,就没有后来那件事了。或者我狠狠揍了他,然后他叔叔派人把我抓进局子里去狠狠教训一顿,把我打个半死,遂了邱建军的心愿,他也就不会再伺机挑起后来那件事了。但可惜的是因为老师的到来使我什么也没做成,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对他的无关痛痒的挑衅让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认为我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不但没有镇住他,反而加剧了他的报复心理,才导致了后来的事不可避免地发生。但再怎么说都已经无济于事了。再怎么假设,我的兄弟刘克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那次放学后,我帮刘克带着画板把他送到了家。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他和妈妈住在一个破落的居民小区低矮的平房里。那是一片年久失修的砖房,墙皮脱落,墙脚因为剥蚀露出了灰白的墙基。刘克打开那扇破旧的板门,走进那个几平方米的院落,院落的一半用石棉瓦和塑料纸搭起了棚子,棚子里是简易厨房,放着一个煤球炉子,旁边是一只装木柴和煤球的篓子,还有一张放油盐酱醋等杂物的黑桌子。他推开了正屋的房门,一股霉味扑来而来。屋子里黑洞洞的,一脚踏进去险些闪了腰——屋里的地面比门外要矮十几公分。把我让进屋里,他拉了一下门后的灯绳,挂在顶棚上的灯泡亮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清了这间狭小的房子里的一切:黑乎乎的墙壁上贴满了发黄的旧报纸,两张木板单人床在墙边,床上是两卷土黄色的军用棉被,墙边堆着乱七八糟的衣物。另一面墙边是一张断了腿的旧写字台,缺腿的一角用几块砖头垫了起来,桌子上是一面带裂纹的镜子和一些瓶瓶罐罐。他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说,我妈还没回来……其实她一直不让我带别人来家里玩,我们刚搬来时间不长,也没来得及收拾,太乱了。就在这时,大门响了一声,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刘克有点局促,说,那就是我妈。
那个女人白衣黑裤,身材瘦弱,面色苍白;头发披在肩上,脸上涂抹着一层脂粉,几步之内能闻到浓郁的雪花膏的味道。她进门后警惕地看着我。刘克对她说,这是我同学。我叫了一声阿姨,她挤出一丝笑容,对我点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她把手里的布兜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捆干巴巴的菠菜和一扎干面条,托在手里走进厨房。刘克抚摸着放在床上的画板,低着头没有说话。我说,我得走了。他送我出院门的时候,我问他,你妈妈做什么工作?他支吾着说,我也不太清楚……是最近才找的。
我回头往院里再看的时候,正碰上那个女人投来的阴郁的目光。
我觉得我应该为刘克做点什么。比如有时我会把家里的好吃的点心和成袋的火腿肠、扒鸡等带到学校,然后在中午吃饭时间招呼刘克一起吃。起初他有点拘谨,我就对他说,你怎么扭扭捏捏地像个娘们儿?知道梁山好汉是怎么吃肉的吗?然后我就示范性地大嚼大咽,他也就笑了,然后就不客气地吃了。后来我母亲就问我,你每天带那么多饭去学校,中午吃得了吗?我不想掩饰什么,就说,我和一个同学一起吃,我们俩是朋友,他家里很穷。母亲听到这话舒心地笑了,我知道她是对于我的良心未泯由衷地高兴,他们原本以为我早晚会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但从这件事看到了一点可堪造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