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民间故事
茅盾译述
从前印度国里，有个皇帝，叫做勃拉买。他的京城就是本那拉，是印度一个有名的城，有几十万居民，无数的宫殿庙宇、商肆民居、三街六巷，又阔又平坦，两面矗立着整整齐齐金碧辉煌的房屋。那些居民，没有一个不是殷实富厚，有好的吃，有好的穿，快快乐乐，过他一世。
在这一等繁华的大城中，勃拉买就做他的皇帝，他住的王宫，都是全白的大云石造成的。宫里陈设的讲究，更是说不尽。他出宫上朝，有许多臣子，左遮右拥。勃拉买说什么，他们也顺着口应什么，心里明知不对，却不敢驳回。
勃拉买生性爱说话，不论什么事，不论对什么人，他想着就要说。他一天除了正事之外，都是说话的时候。他在宫里，和皇后皇妃皇子皇孙说，也会和宫娥说。听的人听得讨厌，没精神再听了，他却还是说。
上朝的时候，也是这样，宫里人议论臣子们的话，他一件一件都要背出来，臣子们互相攻讦的话，他也要宣布，不管这事要紧不要紧，有意思没意思，但凡他知道的，记得的，想着的，他总要说。人家见他这没遮拦的口，都怕极了。一则怕他缠个不清，二则怕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倘然勃拉买是个平常人，他这一张惹气的嘴，一定早闯下祸，给他个大亏了。幸而他是个皇帝，就算说错什么，也不打紧，得罪了人，人家也不敢怪他，还要说是是，他说个不断的时候，人家虽然心里不要听，面上却不得不装做愿听的样子。但是背转了脸儿，哪一个不骂勃拉买讨厌呢，可怜勃拉买却还洋洋得意，不知自己的错处。
还有一层，因为勃拉买不管事情的轻重，乱说惯了，便吓得朝里宫里上上下下的人，没一个敢告诉他一些要紧事情，恐怕告诉了他，他又要乱喊出来，不但自己没趣，而且要招人怨恨。所以每逢勃拉买问起什么事，总不敢将真情对他说，含胡答应一声，就算了事。勃拉买却当做真，逢一个人告诉一遍，听的人肚里笑得要死，他却板板六十四，当是千真万真。他的许多臣子之中，只有一个看守御花园的官儿，叫做哈立萨门的，人最忠直，他见勃拉买行事和盲子摸暗角一般，实在可怜又可笑，他很想和勃拉买说穿，只苦的没有机会。
但是有一天，真来了一个机会了。这一天勃拉买出王宫到街上去游玩。前面排着马队，骑马的彪形大汉，都擎着明晃晃的长枪，后面跟着华丽轻巧的香车儿。车里都藏着美人儿。两旁夹着文武官员；武的是挺腰凸肚，气概堂皇，文的是一步一摇，雅致清贵。勃拉买高高坐着，团团围住，真是十二分威风。
可是威风虽然足，百姓们见了，却没有一些儿尊敬的心，大家交头接耳地说道：“这是勃拉买，就是口没轻重的勃拉买，大家都当他呆子，没有一句真话对他说。你看他前后左右的人不是个个都背转脸，暗地里笑他么。”
百姓们这种议论，勃拉买虽然听不见，但是神气总看得出的。他满心疑虑，高高坐着，没心看景致，只是乱猜乱想着：“莫不是我的仪仗有些不对规矩么？”便四面细看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不对。
又猜道：“莫不是侍从官里有个难看可笑的人罢？”他就对着侍从官员细看，像相面似的相了一回，也觉得没有什么难看可笑的人。
勃拉买一面乱想，一面那马蹄得得地过去，早已把一条大街走完，他看那路上的百姓，总是那个神气，总猜不出什么原故，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便传旨回宫。
到了宫中，勃拉买对侍从文武各官说道：“今天我到街上游玩，见百姓们交头接耳，像是议论我们，你们知道么？”哈立萨门一听这话，心想他醒悟的机会到了，正待进言，早有一个文官立起身来对答道：“这因为百姓们见了大王龙颜，又是钦仰，又是畏惧，不敢高声欢呼，所以这样。”勃拉买听了，登时疑团顿释，高兴非凡。哈立萨门见不是头，只好把话缩住。
按下勃拉买的事情不讲，且说他王宫后园池子里一个讨众人怨的乌龟。
乌龟是不声不响的多，但是这乌龟却最喜说话，和人吵嘴，比起勃拉买来，真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池子里的鱼，都讨厌这乌龟，互相告诉道：“我们池子里本来是很静的，自从这讨厌的乌龟到来，吵得池子里终日不安。这倒也罢了，哪知他又不识起倒，每逢我们的仇人摸鱼鸟、水獭等到来的时候，他也大惊小怪地吵，弄得我们藏身的秘密所在，也给仇人晓得，我们的性命有危险，都是他一人的原故。我们总要将他赶出这池子才好。”
池子里的鱼，就合起群来，将乌龟赶出，不许他住在这池子里。乌龟没法，只好权到岸上草里躲一躲。
乌龟虽然不容于池鱼，吃了一次亏，老脾气却不肯改，住在草里，仍旧不肯静些，见了癞蛤蟆，就拉住了和他谈天。癞蛤蟆不肯，乌龟便和他吵闹。见了树上的鸟，又要和他谈天，鸟叫几声飞去了，乌龟以为不睬自己，看不起自己，便大声儿喊，大声儿骂。
猴子虽然和乌龟没感情，有时还欲戏弄乌龟，但是乌龟也会老着脸去拖他谈天。见了猎人，就把猴子做些什么，他家在哪里，一五一十，全说出来。猎人照他话去捉猴子，一捉便着，因此猴子更恨乌龟了。
猴子既然恨乌龟，鸟和癞蛤蟆又因乌龟常来吵，也讨厌他。大家就聚着商量道：“乌龟原是住在水里的，谁教他到林子里来，吵得我们大家不安，我们仍请他回老家罢。”池子里的鱼，听见了这风声，连忙差青蛙儿做代表，对岸上的朋友说道：“请你们千万不要把乌龟弄到水里来，我们讨厌他极了。他一来池子里，我们就不得安身了。”
乌龟到了此时，真是天地虽广，无容身之地，却是心里还是执迷不悟。他自己想：“我又不打人，又不强抢人家东西，为什么大家这样恨我呢？”他始终不悟多说话是惹祸的根源。
他见猴子、鸟和池里的代表青蛙聚着议论处分自己，气冲冲地赶到会场，破口大骂。猴子性起，伸手来打乌龟，乌龟便撒泼，把四只脚一个头，都缩进甲里。猴子没奈何，请鸟帮助，鸟便用尖嘴来啄，乌龟乱挣乱滚。正在这当儿，却来了个猫儿做乌龟的救星。
这猫儿原是在皇宫里当差的，今天偷着出来玩玩，却好遇见这事情。他跑到乌龟面前，鸟一见猫先生，有些怕，先飞了开去。猴子也躲得远远的。猫见乌龟有些伤，问他为什么打架，乌龟把前事诉说一遍，树上的鸟连忙分辩道：“猫先生不要听他混说，他是多条舌头的人。”接着，青蛙也把池子里的朋友所以不容乌龟在池里的原故，说了一遍。都请猫放公平些，不要听乌龟瞎说。如其肯把乌龟带了去，他们更是感激不尽。
猫听了不觉笑道：“这样说来，他的谈劲，倒和我们东家一样。你们不要难为他，明天我们东家要到夏宫去避暑，你们找个会飞的朋友，把他带去，包管他见了我们东家，很合得上。”猫说完，踏着方步自去。这里猴子和鸟都赞猫的主意不错，便公推鸟去寻个会飞的朋友来。
却巧这时天空里飞过两个雁，鸟便迎上去，挡住两雁的驾，说知如此这般，雁也愿意做这件好事，便同下来见乌龟。乌龟听说勃拉买倒是他一个同好，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就去，见雁和鸟下来，极表欢迎。雁对龟说道：“朋友，你想到夏宫么？”龟道：“是。”雁说：“那么让我找根棒来，你衔住中间，我们衔住两头，便好带你飞去，这事你能办么？”龟说：“很容易，很容易。”雁说：“那么，你要不开口才好呢，你耐得住不开口么？倘然一开口，你就要跌到地上，送了性命呀。”乌龟满口答应，咬定牙根说能够。
于是雁儿寻了一根棒来，乌龟照雁儿说的法子，咬住中段。两个雁衔住两头，往上就飞。猴子、鸟、鱼儿见乌龟果然有一天走了，大家都快活非凡。
且说乌龟紧紧咬住棒头，跟着雁儿腾空而去，不知去有多远，只见村庄、田舍，一件件从脚底下移过，乌龟得意极了，几次想说话，都耐住不说，因为他还记得雁儿叮嘱的话，到第二天飞过一家乡下人的稻场，一个女人抬头见了他们，不禁笑着喊道：“哈哈！好看呀，两只雁儿抬着一个乌龟飞哩。”
乌龟听了，火星直喷，正想回口骂这女人，忽然一想，开不得口，一开口掉到地下，是要送命的。只好把这口恶气，勉强咽将下去。两只雁儿仍旧是竭力向前飞，看看早到了勃拉买的夏宫了，夏宫左近的民房，也看得见了，乌龟心中大喜。想道：“到底平安无事地到了。”
乌龟正转念头，早给底下在街上玩耍的小孩子看见了，一齐喊道：“快把这肥大的老乌龟打下来，杀来烧了，可以做碗好汤。”接着便有许多砖头瓦块打将上来。乌龟这一怒非同小可，再也耐不住了，心里正想骂道：“汤！泥水也没有给你们吃！”可是刚一开口，一个字都没哼出，早从半空里直掉下来，啪的一声，撂住当街石板上，声音又响又脆。孩子们大喜，一齐跳将过来，乌龟却已经开不得口了。
在这当儿，勃拉买和侍从文武刚走过这一段街。哈立萨门在御花园里见过这乌龟的，并且也晓得乌龟的事情，便跑过去拾了起来一看，已经是不中用了。勃拉买问道：“哈立萨门，这是什么原故？也许我们有什么坏运气罢。”哈立萨门道：“不是，这乌龟是御花园的，我认得。今天两个雁儿抬了他飞到此地，不想半路上落将下来，送了性命。我知道这其中原故，倘然我主恕臣死罪，我可以把这乌龟的故事，说将出来。”勃拉买允许，叫他快说。哈立萨门就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细说一遍，并且加一句结束道：“这乌龟送了性命，只为的是多开口。”
勃拉买听了，默然半晌，方才说道：“哈立萨门，我也是多开口的，是不是呀？”一群文武听了这话，都望着哈立萨门，都以为哈立萨门一定马上说：“不然！”哪知哈立萨门却回答道：“我王能知自己之过，真是万民之幸。”众官都吓了一跳。
勃拉买此时已经醒悟过来了，因也回答道：“我们有你这样一个直言的臣子，也是万民之幸，我多说话的错处，今天明白了。多谢这乌龟来教训我，我们应该保留他做个纪念。”遂吩咐照这乌龟的样子，铸一个金乌龟，立在庙堂前面，永远叫多说话的人看着警戒。
录自《童话》第1集第88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
茅盾（1896～1981）作家、文艺批评家，中国儿童文学开拓者之一。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1916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职。编集有《童话》和希腊、北欧神话多篇。抗战初期主编《少年先锋》。1947年翻译出版《团的儿子》等名著。作品汇编有《茅盾文集》、《茅盾和儿童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