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共党有这个传统,打对手,不含糊,斗自己,不留情。在苏区‘肃反’时,自己整死的高官,比战场上死的多。”一个声音回答。
捷舟躲到一棵树后听着,声音好熟啊!他想起来了,就是那晚在学校里煽动的那两个人。
“看来,在祖方恒这里不用下功夫了,刘汉卿是条大鱼。”是邢冬浩的声音。
“是的,此人在民间威望甚高,他如对共党有了意见,影响还是有的。”是辛席童的声音。
“听说要下放到山沟当羊倌,一个燕京大学的毕业生,一个身经百战的共党分子,一个那么大的官,竟撵下去放羊。不仅对群众有影响,他自身的能量也很大。一个铁杆党员,受到共党如此对待,他要反起共党来,可是个不小的力量,等着瞧吧!”邢冬浩不解地说。
“他不去放羊,还能为我们所用吗?”辛席童冷笑着说道。
“我马上去布置!”邢冬浩答应着。
几道黑影一闪而去。
“猜猜看,他们能得逞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从树上传来。
“是观通老人吧?”捷舟抬头看去,习惯地摸起了兜里的石头回答,“不会,刘书记是从庄稼人中走出来的!”
“海外共产国家闹政潮,国内也有人扇凉风,新政府创建不到七年,不反一下,镇不住的。但牵连这么多人,可就不对了!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树梢晃动,人已离去,“我要观察你们给出的答案!”
“唉!哪里有那么多右派啊!对手都能看到的症结,为什么我们自己反而看不到呢?这不是给西风黑煞留空子钻吗?”捷舟回到宿舍,沉痛地思考着……
第十六节挥羊鞭深山悟荣辱
第二天,捷舟来到专署,总务处长给他一头毛驴,带他来到一家门口,处长进了屋。捷舟牵着毛驴站在门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屋里出来,扛着一个包,放到了驴背上。他一回头,捷舟打了一愣,看到是剑超,原来这就是刘书记家啊!捷舟迎上去说:“剑超啊,好久没见你到校了。”
半年不见,剑超瘦得几乎脱了形。捷舟关心地问:“是上次掉进溶洞后,大病一场变瘦的吧?现在还没恢复啊?”
“不完全是,主要是近来的事闹心。”剑超低着头,眼含泪水说。
话音刚落,刘汉卿已提包走出门口,妻子湘绮挥泪告别。总务处长指着捷舟和毛驴对刘汉卿催促着:“这是去送你的,天已不早,早赶路吧。”
大街上,过去走得近的干部只来了几个,围观和送行的工人、农民、学生却成群结队,甄玉望看到这情景,心有不忍:“原以为划了右派,只是检讨检讨、批评批评,最多也就是批判一下,怎么能整成这个样子呢?”想到这些,他怆然长叹,“这不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站在身边的宫义男斜看了他一眼:“话不能这么说,这是咎由自取!”接着费解地摇了摇头,“好好一个领导干部,怎会对轮流执政的反动言论不批驳、不报告,自己掌握着党给的权力,还嫌缺乏制约因素,让这样的人留在领导岗位上,太危险了,不清除怎么行啊!”
捷舟默默地跟在后面,一个心结萦绕脑际:“这么大一个领导去务农,会不会走上对党不满的道路?”
走出市区,围观的人们已经散去,但是送行的工人、农民还是络绎不绝。天上的毛毛雨淅淅沥沥,望不到头的人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看十几里路出去了,刘汉卿劝大家回去,但人们还是不愿意离开。
“刘书记,到了那里就来个信,我们想你呀!”不知是谁哭泣着喊起来,许多人都扭过头去用衣袖擦起了眼泪。
俩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一头毛驴、两个人影,踏着小道,走进深山。半路无言,只有驴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清脆而响亮。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刘汉卿突然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前方的山坳,静静地看起来。
捷舟知道,那就是妙竺山后崖,山谷里一个泥石混砌的土屋,早已掀掉了房盖,那是当年土匪关押刘汉卿和程宝华的房子。睹屋思旧,捷舟叹息道:“时间过得太快了,真是世事无常,短短几年,我们又路过此地。”
“怎么,你到过这里?”刘汉卿惊讶地问。
“刘书记,你忘了?当年在窗外给你传话的就是我和封伯伯的儿子封雷啊!我和你们家剑超在一个学校,在车站、在孙家湾我都见过您,在我们老家妙疃,我见您更多,只是不敢同您说话。为推广种玉米,您还到过我家呢。不过,爹正给我剃头,没能抬头看您。”
“啊!”刘汉卿紧紧拉住捷舟的手说,“搞了半天,我们还见过这么多回啊!被土匪绑架时,没想到在小土屋窗口传话的,是你和北川的儿子呀?咳!北川就住古州城,怎么从没听他说过这件事,看来进城后,我也是官僚主义啊!”
两人说着话,赶着毛驴走着。刘汉卿询问了捷舟这些年的经历,不由感叹地说:“家里那么穷,怎么不去找找我?”
捷舟说:“您那么大的干部了,我咋好意思啊!”
刘汉卿无奈地说:“过去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现在也没这个能力了。不过,我们专署已经决定,明年要办一个中等专业学校,那里有位老师叫许哲,人品不错,前天夜里偷偷来看过我,托他把招生简章送你一份,这个学校是不收费的。”
捷舟感谢刘书记的好意,只是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明年不到毕业时间。两人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秋风阵阵,鸿雁南飞,一片片枯叶从树上飘下。捷舟望着深秋的景色,目光停在了远处的两棵大树上,忌春常把红飘带系到树的高枝上。“今天,树上的飘带没有了,是忌春解走了吗?”他在心底琢磨着。远处一阵箫声传来,如泣如诉,婉转幽怨……
“唉,可能是他解走了,山魂对眼前的形势不满意啊!”捷舟心情沉重地跟刘汉卿不停地走着。
傍晚,从一条河谷爬到山上,刘汉卿回头呆呆地望着河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多好的清水啊!我一直想在下游妙疃那里建个水库。想不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自艾自怨地摇了摇头,和捷舟来到山庄一户人家借宿。第二天,他们早起赶路,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来到那个叫朱崖的村边。
周围的高山,直插云霄,稀稀疏疏的灌木,从石缝中冒出。在村前的一个陡坡下,刘汉卿停了下来,他端详着四周的地形说:“这哪里是朱崖,应该是庙崖吧?当年抗战,我们一个排,在这里遇到上百个鬼子的进攻,子弹、手榴弹一次次把他们打退。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我们的弹药打光了,鬼子嗷嗷叫着爬上了坡,我们端起刺刀准备肉搏。十六个人的队伍,要和一百多名鬼子白刃格斗,肯定一个也活不出去。鬼子离我们只有二十几米了,身后有人喊着赶了过来,是庙崖为我们运弹药的群众到了。一箱箱的手榴弹,放到我们的掩体里,老大娘、老大爷抡起斧头劈开箱盖,拿出手榴弹,拧开弹盖递到我们手上。顿时,一排排手榴弹像暴雨一样砸了下去,鬼子被打退了,我们得救了。我记得没错,就是这个地方,怎么会是朱崖了呢,走错路了吧?”
他疑虑满腹地和捷舟牵着毛驴走进村庄,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敞开了大门。
刘汉卿端详了半天,猛地拉起老人的手说:“没认错的话,您应该是田大爷吧?”
老人扬着头,端详了好一阵:“啊!你是不是老刘啊?”
“是,是!大爷,我就是刘汉卿。”
“哎呀,总算把你盼来了。几天前,村里就说你要来我们这里。”老人热情地把刘汉卿让进屋里。
“这不是叫庙崖村吗,怎么叫朱崖了呢?”刘汉卿不解地问。
老人的眼泪刷刷地流出:“唉!那次抗战送弹药,惹恼了鬼子。八路撤走后,鬼子血洗全村,乡亲们的鲜血染红了山崖。解放战争中,我们送子参军、送郎打仗,村民们起早贪黑为前线送煎饼、救伤员,我老汉曾在子弟兵团担架队,从海边一直跟到淮海战场。华东野战军的几支部队,都在我们村驻扎过。当年丁钧、易凤鸣、赵晖、郜永年等领导都和我当过邻居!就为这,国民党还乡团两次血洗我们村,村崖上到现在还是红色,所以改名叫朱崖了。”
老人说到这里,赶快把话打住,擦了一把眼泪说:“咳!光说这些了,我得赶快给村里报告去。”
不一会儿,村里合作社的社长和一大群村民都涌了过来,大家你一声我一声的“老刘”,喊得格外亲切。
捷舟很不习惯地给大家纠正:“他是我们的刘书记,怎么能叫老刘?”
“什么刘书记?我们就爱叫他老刘。”村民中有人不满意了,“叫声老刘多亲切呀!过去陈毅等大领导来我们村,我们也是喊他老陈。有人让我们叫司令,陈毅说叫老陈亲切,我们在井冈山时对毛主席还称老毛呢!”
刘汉卿打着哈哈给大家解释:“乡亲们说得对,相互称呼姓或同志是我们党的传统,进城才几年啊,有人就不称呼职务不舒服,看来我们的思想的确在变。再说,我现在也不是书记了。社长,明天给我派个什么活?”
社长爽快地答:“老刘啊,咱们村一共来了两个右派,都分配好了,明天你去放羊。”
“放羊?”捷舟又不理解起来,“一个那么大的官,老牌大学生,让他放羊,合适吗?”
“放羊有什么不好。”田大爷瞥了一眼捷舟,“老刘啊,当年我们革命为的啥呀?我记得你在我们家讲过的。”
一句话提醒了刘汉卿:“是啊,当年革命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不再受地主老财欺负,能放自己的羊、种自己的地,平平安安地过好日子!难道革命是为了当官吗?这哪是共产党人的思想!”想到这里,他深深为近日意志的消沉而愧疚,恳切地对大家说,“放羊好啊,是你们照顾我吧?”
田大爷拍着他的肩膀说:“当年我给东家放羊,风里来雨里去,吃不饱穿不暖。有只羊摔断了腿,他扣了三个月的工钱不说,还把我揍了几十鞭子。现在去放羊,是放自己的羊,早晨你站在街头喊一声‘放羊了’,各家各户就会把自己的羊赶出来,你站在山坡上无忧无虑地挥着羊鞭,看着羊儿啃着嫩草,没有战火需要躲避,没有土匪前来抢劫,没有地主老财暗中监视,你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着羊儿跑来跑去,那才真正能体会到解放了的滋味呐!”
一席再普通不过的话,像细雨一样,洒到刘汉卿、捷舟的心里,慢慢化开他们心中的疙瘩。
清晨,田大爷在为捷舟收拾毛驴,让他和刘汉卿一起去吆羊。刘汉卿站在台阶上张了张口,没好意思喊出来。捷舟熟悉这个活,两手做成喇叭状,搭在嘴上高喊着“放羊了——放羊了——”
各家各户的门打开了,一只只山羊,从各家跑了出来,习惯地在台阶下汇拢。一位老奶奶颤颤微微把自己的羊赶过来,嘴里念叨着:“今天不是狗娃放羊了?听喊声不是他?”
捷舟高喊着:“老奶奶,现在放羊的换成了刘书记。”
“哪位刘书记啊?”老奶奶反问着。
刘汉卿猛一下看清了,这就是当年往山里给他送饭的褚大婶,十几年不见,她老多了:“褚大婶,是我,老刘,当年你给我们往山洞里送过煎饼。”
“啊,老刘回来了。”褚大婶扔下赶羊棍,快步走上去,拉住刘汉卿的手,“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当年可说胜利了就回来的呀!”
刘汉卿不好意思地说:“胜利了,工作多了,也忘了回来,当年,您天天给我们往山洞里送饭的事,我可是永远忘不了啊!”旧时的情景一下子闪现在刘汉卿的脑海,他们十六个人在庙崖负伤,被群众藏进一个山洞。褚大婶一大早就起来推磨、生火、摊煎饼,躲过敌人的监视,往山洞里送饭。一直送了半个多月,十六个伤员归队后,日寇投降,部队投入解放战争。那时,部队没有后勤,吃穿全靠群众支前,褚大婶带着支前妇女队,无数次冒着枪林弹雨给前线送布鞋、送煎饼。有一次,刘汉卿拉着褚大婶的手,感到她满手的老茧比战场上这些男子汉都多得多,劝她注意休息。记得当时褚大婶说:“老头去了担架队,就我一个人在家,又种田、又做军鞋,送给养,哪得休息时间啊。”
回想这些,刘汉卿觉得,在中国革命战争中,最伟大的人物就是觉悟了的民众,一切英雄、将军、军事家在他们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没有他们,那些英雄和将军们不可能演出那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壮的战争活剧,甚至可能连性命早就不在了。
“老刘啊,你这个共产党员还真是说话算数。”褚大婶一席话把老刘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当年我喊你政委,你说共产党人不分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是人民的儿子,也是人民中的一员。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回到人民中好啊!”
刘汉卿听来觉得亲切,当羊倌的尴尬顿时烟消云散:“自己所爱的那点面子,还是打江山、坐天下、当老爷的农民意识在作怪,我们共产党人可不能陷入历代农民起义者腐朽思想的怪圈。”
捷舟似乎也领悟到了什么:“如不是因为‘反右’,当几年领导,再下来做一段时间的工人、农民,对保持无产阶级本色很有好处!”
“怎么?听说今天放羊的是老刘?”一个老汉赶着自己的羊走过来,一根袖管在风中飘荡着,显然是断了一条胳膊。刘汉卿仔细看了看,很快辨认出来了:“这是王大叔。”他跨上一步摸了摸他的袖子,“您的胳膊怎么了?”
“唉,我参加支前子弟兵团,跟着部队从莱芜战役一直打到淮海,送了一路的给养,抬了一路的担架,谁料想最后一次送伤员回返时,国民党飞机扔下炸弹,把这支胳膊炸掉了,腿也落下了残疾。”
“他的两个孩子一个被还乡团杀害了,一个也在莱芜战役中牺牲了。”褚大婶补充了一句,“他就是腿不好,要不,早到烈士陵园看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