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风起初在十字街开服装店。过了十字街路口,绿杨村对面的那家店就是他的。服装店左边是一家五金店,卖钉子、铁窗纱、水管、龙头、日光灯灯管、生料带。右边是个窄巷,是家修车铺。墙上挂了不少车胎和车辐,地上有一盆脏水,用来检查车胎哪里被戳破了,门口用三合板立了一块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打气补胎”。中间就是老周的“港九服装店”,橱窗里贴了一张香港女星的泳装照。在这条街上除了后来倒闭的绿杨村饭店,这间服装店就算是大买卖了。他让我给写个店招,起了个“港九服装店”的名字。他说字要写霸气一点,要繁体字,不要简体。简体字透着一股土气。我一共写了三张,他选了一张自己认为最霸气的带走了。字放大做成立体字,一个字有床头柜那么大,旁边还围了一圈红绿小灯泡,晚上一开会闪烁发光,还会转着跑,一个灯撵着一个灯跑。门口有两只巨大的音箱,都摞在一起。放《恋曲1990》或者是《偏偏喜欢你》《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从早上放到晚上,我们几个同学一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上他那儿去。他先是请我们上饭店,慢慢也就穷下来了。就买了一口电饭锅,在街上买点菜,让店里的女营业员烧。再后来店就倒闭了,因为没钱付房租了。
店倒闭了,有很多衣服要处理。我分了不少衬衫,都是码子奇大的。袖子可以掖在裤腰里跳西藏的锅庄舞。他说这就是你写字的报酬!我觉得店倒闭还是因为他进货眼光有问题,进来的衣服有点超前了,比如男裤上面极其肥大,然后到裤脚骤然收掉。前几天我看刘德华一个片子,那会他还年轻,他身上就穿着这样一条裤子,像没有腿的蛤蟆一样蹦来蹦去。卖双排扣西服,后面双开气。袖口有个金色的商标,都是英文。许多人买回去舍不得剪去某某服装厂的商标,穿着在街上跑来跑去。女装进了许多吊带衫、蝙蝠衫。本城还没进化到这种程度,好多女的买回去不敢穿,怕她们的妈用扫帚头子扔她们。起初一天还能卖个十几件,后来一天卖不了一件。几个店员在门口晒太阳的晒太阳,剪指甲的剪指甲。他自己拿着几条裙子在门口拦人家姑娘推销,往人家身上比,跟耍流氓一样。两个大音箱因为扰民被“市容”给抱走了,老周跟在人家皮卡后面跑着要抢音箱,人家把他手往下扳,最后扳开了。老周又跟着后面撵了一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老周这个人有这样一点好!他悲伤的时间很短,他混得失意的时候你基本上看不到他这个人。无论是麻将桌上也好,同学会也好,过年上他家也找不到他人。有点像武林中人比如中了黄三太甩头一镖之后,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潜心修炼去了,然后养得精精神神的,又闪亮登场。我再一次见到他时已是两年之后,他骑着一辆本田摩托,“嘟嘟”地冒着青烟。身上穿着一件皮衣,下面是一条皮裤子,相当地拉风。他说:“你还得给我写个店招呀!我从头再来了!”我问他:“这回做什么?”他说:“广东烧腊。烧鹅、烤乳猪、叉烧,好吃死了!”他给我三罐红漆,让我爬到梯子上帮他写五个大字—“广东烧腊店”。顺着右边的墙写经营范围,他自己跑到很远的地方看,一边看一边叮嘱道:“要霸气哦!记住要霸气哦!”他从梅县请了一个师傅来,深目扁鼻子阔嘴。牙倒生得很白,天天欢欢喜喜地唱粤剧《花田八喜》。他见我近视眼说吃蛇胆能治,给了我几枚蛇胆让我和酒生吞,生吞了也还是近视。
我问老周,他为什么这么快活?老周说他比我这个当老板的还挣得多,当然高兴了。这个做烧腊的师傅一个月开一千五百块钱。当时一般公务员一个月也就拿个二三百块钱吧!以前几个常到服装店的吃货都来店里看几回了,问这个师傅烧鹅好吃吗?他说:“吃吃看啦!”我们都说这第一餐一定要请我们,我们帮你把把关,本地人不见得能接受南方的口味,你说对不对?老周很发愁,他说:“那就这一回哦!以后亲娘老子来我也要收钱的!”广东师傅林师傅说:“我要一口大酒缸,把缸的底去掉。埋在后面操作间的地上。”酒缸弄来后,底是林师傅慢慢给錾掉的。錾底真是一个技术活,一次只錾下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酒缸底錾掉后,倒置在操作间地上,在地上挖一个很深的坑。把缸埋在里面,里面放上炭火。把鹅和叉烧挂在里面,有个钩子可以三百六十度转动,过一会儿转一下。鹅和叉烧就在空中慢慢舞蹈起来。
几个吃货急得里里外外走,像沙地上的螃蟹一样,一边走一边耸动着鼻子说:“香啊!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林师傅把两条腿叠在一起,一只手捧着紫砂壶咂着,慢条斯理地说:“吃吃看啦!”老周托着腮,茫然地看着屋顶上的一只黑猫。黑猫傍晚时候不知道在哪里叼到一只麻雀,它顺着屋脊走过来,然后轻轻一跃,上了光明电影院的屋顶,然后就看不见了。过了一会香气更加郁烈,林师傅让我透过缸沿看里面的鹅,他说:“你看它多快活呀!身上是不是像裹了一层金壳一样?”我咽了一口口水说:“我看这是能吃了吧!”他说:“不要急啦!火候还没到啦!”离开火炉,我们几个人的胃部都觉得很难受,这让我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又擦了一根。火柴燃起来了,发出亮光来了。亮光落在墙上,那儿忽然变得像薄纱那么透明,她可以一直看到屋里。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精致的盘子和碗,肚子里填满了苹果和梅子的烤鹅正冒着香气。更妙的是这只鹅从盘子里跳下来,背上插着刀和叉,摇摇摆摆地在地板上走着,一直向这个穷苦的小女孩走来。这时候,火柴又灭了,她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鹅烤好后,要把它肚子里灌的作料倒出来,吃的时候浇到斩件的鹅块上。因为烧腊店还没有正式开张,桌子买回来还没有安装,几个吃货就坐在装东西的纸箱上吃。晚上喝了两瓶二峨大曲,一只四五斤重的大鹅吃了个精光,后来又要嚷着要吃叉烧。林师傅不喝酒,他擦了擦手说:“我去炒饭吧!”他把叉烧切成小丁,鸡蛋打好。锅里有中午的剩饭,用铲子压松之后,放在一边备用。先在锅里放油炒蛋,然后把饭倒进去翻炒。撒少量的盐,然后把叉烧丁放进去快速翻炒。最后喷黄酒,放小香葱出锅。我问他炒饭为什么放黄酒,他简练告诉我:“放黄酒饭才会松散,好吃!”白的是米,黄的是鸡蛋,红的是叉烧,绿的是香葱。他说:“炒饭要是炒得油汪出来,就不好吃了!”去年杜绿绿从广州回来,我特意打电话给她,让她给我带叉烧和烧鹅回来,自己在家如法炮制也是同样地好吃。当时她从机场出来,一手拎着一只油滴滴的烧鹅,一手拎着叉烧,不住咒骂我们:“我靠!我靠!吃货真他妈的讨厌!”
老周烧腊店开了有一年多时间。我在墙上写的字还没有褪色,他的店又倒闭了。具体原因不详,好像跟他参加什么活动有关,长江剧院的房子不租给他了。广东的林师傅也回老家了,他临走的时候还教了我广式卤味,给我写了一张单子,让我怎么怎么配料,怎么怎么卤。说开一个档口卖卤菜很挣钱的。老周把店里的酒缸搬回家,在他家后院里弄了一个“深井”,自己学着烤鹅,做叉烧,烤乳猪,当时本地高档酒楼还没有专门供应乳猪的,我们俩经常到舒城乡下找小猪回来烤。有些农户家不愿意卖,给再多钱也不卖,说这么小的猪拿去烤吃,丧德呀!经常在大街小巷看到他一手扶着车把,肩膀上扛着根叉杆,杆上挂着一只笑嘻嘻的小猪,闭着小眼睛。有精致的耳朵和小尾巴,别提有多可爱了!
后来他又不知所踪了,等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开上一辆凌志轿车了,带着一个很好看的姑娘。说是他的秘书,口口声声称他周总。老周说是开了一家什么科技公司,从油菜秸秆中提炼汽油。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要我写招牌了,说他总结了以前破产的经验,就是我写招牌弄的。这一次是请风水大师写的,在九华山请和尚开了光的,包好!他说这要弄好了,是多么广阔的前景啊!要不了两年就得上市,下一步进军海外市场。外国也为怎么处理油菜秸秆发愁是不是,咱们给它变成油,这个油是无污染的,还不破坏环境。他说现在挣钱对他来说是很小很小的事情了,咱们不差钱!弄这个主要是社会责任感,还子孙后代一个碧水蓝天。后来我听他越说越不像个人话,就懒得搭理他了,还是问他烧腊的事情。我问他现在还记得怎么烤鹅做叉烧吗?他说:“我现在就是退一万步,油菜秸秆炼油不做,就凭我烧腊手艺,养一家老小也不成问题,你说对不对?等我把这个事情弄成了,回头我錾个缸,把以前几个兄弟找来,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那时候是穷,舍不得给你们吃,现在敞开肚皮吃!乳猪一人一只你们看够吗?”我说:“太够了,吃不了!”现在离说这个话过去又有七八年了,我连老周的人毛也没见到一个。打他的电话,里面就传来:“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后来我吃过许多烧鹅,都没有那回在老周的店里烤的好吃,不知道是出在鹅的问题上,还是烤制工艺上。现在许多声称是“深井”的烧鹅大部分是在烤箱里烤出来的,没有炭火激发出来的香气。前几天在万达广场吃了一次深井烧鹅,又上当一回。简直就是几块肥肉,软答答的一股腥臊之气,现在我更加思念老周。老周啊!你在哪儿呀!你答应的盛宴呢?混得好不好无所谓,好歹你现一下真身吧!别那么死扛着了!怪累的!我幻想着下一回见到老周的情景,或许他会乘着一架直升机,轰轰隆隆地从天上下来。我在楼顶上用石灰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形降落场,手里举着两块牌子,交叉挥舞着,老周披着一件“二五”大衣,身后是万道霞光。手里拎着烧鹅和叉烧,缓缓走下舷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