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隔了很长时间不联系就生分起来了。有时住在一个城里也懒得联系了，大家各人忙各人的事情，一年也就过去了。紧接着两年、十年、二十年。隔得时间越久就越懒得联系，见面说什么呢？无非是现在混得怎么样？房子买了？小孩成绩还好吧？你们单位效益还行吧？那谁谁当他们公司老总了，诸如此类的废话。所以不见也罢了！在马路上遇到还是要站住说几句话，孩子小一边说话一边心不在焉看看孩子是不是跑了。然后就是留电话，互相把对方的手机号往手机上存。“有空给我打电话，现在我搬到西边去了。白金汉宫一期，五幢四零五。要不要我开车去接你？下个星期六怎么样？”啊！啊！我最怕这种约了具体时间的了。“下周可能不行，要出差。等我回家我约你吧！”“好！好！电话联系。”临走的时候用手指在耳朵边比个电话指着对方说：“一定哦！常联系。咱弟兄好多年没见了，一定要好好喝一杯！”街上人潮汹涌，转眼就把这片叶子给卷走了。你站在那里想了半天：“这王八蛋谁啊？说这么老半天。”这时儿子说：“爸爸，给我钱。我要吃冰淇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他，他说不够，要吃八喜的。“你奶奶的，口味还见涨了，好，给你十块。买回来带你爸也吃一口，别一个人吃光了！”
“唉，这王八蛋谁啊？真是中老年痴呆了，想这么半天都想不起来。”我一边走一边想。看他的打扮还是我过去画画那帮朋友里的，不然这大热的天谁会留这么长的头发。马尾辫既然还留着，说明此人还在画画。不然他就会把这种标志给剪了，过正常人日子去了。不是画国画的，画国画的没这路穿法。路遇这位朋友当天穿着一双沙滩鞋，灰色长短裤，白衬衫。背着一只很大的马桶包。这种包很多年前流行过，包口有一根绳子，拉出来一紧就行了。扎完了，往肩膀上一搭，连床被子也能装得进去。这个大包让我想起他是谁了。“夏勃！”我立刻在街上喊出来了。“我靠！怎么说秃就秃啦！这你就叫我怎么想得起来呀！”我在路上跌足长叹，这时我儿子走过来说：“爸，你发什么神经，人家都在看我们呢！”我说：“我想起刚才跟我说话那个叔叔的名字了。”“看你们说得那么热乎，以为是老熟人呢。”我说：“是老熟人，是爸爸年轻时的好朋友。”
我连连拍自己脑袋，怪不得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了呢。原来夏勃标志性的一头好头发没有了，现在把仅存的一点头发扎成一撮小马尾，也不复从前那样光可鉴人，里面倒是杂了不少二毛。夏勃过去长得好，他有一只大卫式的鼻子，高且挺。眉眼俊朗，嘴唇稍嫌薄了一点，显得有点神情刻薄。以前他跟我在一起画过素描，有时我给他做模特，有时他给我做模特，因为每天用铅笔刻画彼此的鼻翼、眉骨、颅骨，我想，对他的长相没有人比我更熟的了，背也能背得出来。现在竟然说半天话都认不出来了，变化太大了！我有二十年多年没有见到他了。那么浓密略略带卷的头发说掉就掉了，整个天庭完全暴露出来了。
我们在一起画头像时虽不能动，手和嘴还是比较自由的。夏勃就坐在那里滔滔不绝说他的艺术理想。有时我画到他嘴部了，就大喊一声：“闭嘴！”他就把嘴合上安静一会儿。这时轮到我说了，我说你的理想不就是考上中央美院，娶刘小红当老婆吗？他因为不能说话就点头。“唔，唔。”我说我都听你说一万遍了，耳朵都长老茧子了。刘小红是跟我们在一起画画的姑娘，不大来。她来不是为画画，是为聊天来的。她在画室附近的药店卖处方药，热爱艺术。喜欢画马，没人来买药的时候她就在一张便笺上画马。她可以从马的任何部位画起，头、蹄子、腿子。夏勃说她有一次从马的阳具画起，也是一匹龙马精神的马。所以夏勃很崇拜她，没事就跑到药店跟她说：“你是一个绘画奇才，当营业员真是浪费了你这么一个人了！”夏勃每天都有病，每天都要买药。每天都要到药房去。像眼睛不好似的趴在柜台上一样一样地认药。他买得最多的是阿司匹林，阿司匹林泡腾片买回来，投在水杯里会冒出大股的气泡。夏勃对着水杯画速写，旁边写着“沸腾而躁动的灵魂”。
夏勃把刘小红带到画室来了。这个事情很让大家生气，因为他谁也没有问就把一个女的带来了。两个人躲在最后面一边画画，一边唧唧哝哝不知道说什么东西。有时半天没有动静，空气中有一种诡异的气氛。旁边的胡山材就小声说：“啃上啦！这个女人真骚。”然后小声跟我耳语，“夏勃摸过她奶奶（乳房）了，就在楼下花坛旁边摸的。”我说：“你看见的？还是听谁说的？”“夏勃说的，他说他以后还画女人体，就画刘小红。叫我们都出去避避！”我说：“凭什么？画室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两个月房租都没交了。还是我们帮他垫的，凭什么就成他一个人的画室了？要画我们一起画。”这时候胡山材笑得五官都挤到一起：“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我跟夏勃商量商量去。咱们画来画去都画的维纳斯石膏像，没画过真女人。女的皮下脂肪那一块老是处理不好，哎呀！为艺术献身嘛。大不了刘小红让我们画一回，我胡山材也不是小气的人，我也脱光了，让她画一回不行啊！”我觉得如果要画胡山材真是一种挑战，他是个五短身材，毛发又生得重。长一片盖胆护胸毛，猬卷着下延到肚脐眼处。夏天他常常买了卤猪头肉夹在馒头里吃，咬一口馒头往嘴里扔一粒生蒜头。汗从身上冒出来，他所到之处都弥漫着一股汗味和蒜味。
胡山材跟夏勃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两人就打了起来，把画室里七八个画架的腿也打断了，画板也踢漏了，说有光就有了光。夏勃说胡山材不是个人，讲的什么丑话。你怎么不把你女朋友叫来给大家画？胡山材擦着鼻血说：“我不是没有吗？跟你商量，不愿意算了，谁也没有强迫她。不都是为艺术吗？”我们几个人给胡山材递卫生纸让他把鼻血擦干净，一边说夏勃：“夏勃，这就你不对了！打人总不对吧，再说了我们这一个画室里的，就你一个人有女朋友。山材不找你商量找谁商量呀！以前不都我们互相当模特的吗？你又不是没画过别人！”夏勃说：“我不管！外面画册多的是。还有录像厅。凭什么画刘小红？我不愿意，你们画室就多我一个，马上我跟她搬走。”
后来我们教素描的老师来了。他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在已经泯然众人了。在群艺馆里打杂兼教画画，资深酒鬼，长一脸络腮胡子。我们画画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看着我们画，铅笔落在纸上像春蚕食叶似的沙沙响。慢慢他就打起盹来，头一歪忽然醒了。然后走过来说：“你注意到型没有，线要贴着型走。线排得再漂亮有屁用！”然后用橡皮把人一上午的劳动成果给擦了，说：“重来！”他听说我们要画女裸体，气得直蹦。他说：“你们现在画女裸太早点了吧！你们以为人家一脱，你们就能画得出来？想当年我在美院第一次画女裸都抖成一个个了，铅笔把纸戳得像个麻子一样。趁早给我把拉奥孔、大卫画好是正事，等你们考上美院了，有的是裸女给你们画。现在你们抢着要画裸女，我这是什么？群艺馆，警察来了怎么办？人家家长来了怎么办？你们考虑过我没有？”夹枪带棒一顿臭骂，骂得我们都找不到北。
过了没多久，胡山材神神秘秘地跑来跟我说，他找到一个画女裸的好地方，让我谁也别告诉。我问他在哪里，胡山材说：“棉纺厂女澡堂。”我说：“你画了吗？”他说：“光顾着看，还没动手画。”胡山材说棉纺厂澡堂后面有一棵楸树，顺着楸树爬上去，有一段墙。走完这段墙，就到女澡堂旁的窗子旁边。山材说我们俩带着速写本就爬墙上画，谁也发现不了。他说澡堂里面雾气沼沼的，人头都看不见，能看到脖子以下的身体。他说他还要先去踩一次点，结果就被人抓了。速写本上画满了各种洗澡的人，有的在擦背，有的用盆舀水冲身体，有的正在洗头发，还有的伸着手试水温。他以流氓罪被送到南湖劳教两年，他分辩说他不是耍流氓，是为艺术。警察说艺术也不能成为耍流氓的借口。夏勃考取了浙美设计专业，刘小红从药房出来跟人合伙往医院贩药。过了没几年，我在街上看到她，开着一辆很好的车。她看到我，把车窗玻璃降下来问我：“到哪去，要不要我捎你一段？”在她旁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的，她指指说：“我老公。”我对他点点头。我说：“我就到前头买几个包子。你忙你的吧！”就从那次见过后，后来再也没有遇见了。
山材出来后不画画了。自己弄了个小装饰公司，还是在香港注册的。小城里有不少楼堂馆所的门脸和内部装饰都是他干的，干完之后还特意用一个铜铭牌刻上香港某某设计公司，总设计师：胡山材。他有事没事经常到我画室来玩，穿一件条子衬衫，背带裤。说话的时候喜欢把手别在背带里，不时“啪”地拽一下松开。每一趟来都带着不同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漂亮。山材说：“干鸟吗？年轻的时候荷尔蒙分泌过盛，不懂事。年轻人最重要的是挣钱，挣了钱，我现在想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呀。”这歇了好几年没看到他了，听过去画室一个朋友说他的一个情人把他财产给转移了，混得有点走背字了，天天一大帮债主追着屁股要债，有一次被人家劫到郊区还给打了一顿，将息了个把来月才爬起来。最后把自己的房子给卖掉了还债，有一套别墅没装修也卖掉了。过去常到我那里吹，他下面要弄一个酒窖，在三楼弄一间画室。屋顶开天窗，漫射光。下雨天电钮这么一摁就合起来。他说你瞧着，等我把钱挣够了，我画给那些成名的画家看看，叫他们也睁开狗眼瞧瞧什么叫艺术！把你那个破画室关了，到我这里来。想画什么好纸好墨跟我说，也不找你要钱，一年给我一张画就行。你看可管？现在小鬼晒太阳没影子了，他还欠着我好几张画款没给，估计也是跟孔乙己的酒债一样没有指望了。
我听说过夏勃的消息，但一直提不起兴趣去看他。山材说夏勃美院毕业后到了本地一个中专学校当了老师，教广告设计什么的，后来转行做行政了。我说他还画画吗？山材说：“还在画！不过是越画越烂。有几次我找他做了几个方案都烂得要死！怪不得他们学校的学生出来找不着工作呢。”我问夏勃现在业余时间弄些什么东西。山材说在家给他老婆做饭，他说：“夏勃现在菜做得可好了！有一次喊我到他家吃饭，色香味形俱佳！我当时建议他出来开个饭馆，我来投资金肯定火！可他嫌麻烦，说做菜太花心思了。我靠！夏勃把过去画画的心思都花在做菜上了。有一次请我到他家吃饭，差点给我饿死，他从下午两点忙，快八点还没吃上饭。”“靠！做龙肝凤髓吗？”“不是，就是家常菜。有一个五彩鸡丝，拿红辣椒丝、青辣椒丝、黄辣椒丝、冬笋丝，反正是五种什么丝合炒的，火候真是拿捏得好。颜色鲜明得跟油画似的。油淋菜心也做得好，每棵菜心摆放的位置都有讲究，摆好了，还要蹲下来从各种角度打量一下。竖起手指眯着眼睛测一下，如果位置不舒服还用筷子给它挪一下位置。等到所有的角度都满意了，‘OK’，这才吩咐他媳妇往上端。最后做了个猪肚豆腐皮汤，乳白色的汤里面放了几棵乌菜心。真鲜！吃不到一点猪内脏的秽气，问他怎么烧他只是不说。应付说：‘你是大忙人，跟你说怎么烧你也未必会花功夫去做，还浪费我口舌。我现在就是完完全全的一个吃货，人生在世什么是真的？就是吃，一天不吃顿好的一天白活了。一年没吃顿好的一年白活了！你说让我开饭馆，我愿意花功夫烧给自己跟老婆孩子吃，别人我没什么兴趣。再者说了，我现在在学校混，小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钱这个东西多一点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少一点我也无所谓。让我费心巴力去找，没兴趣！’”
我问山材：“夏勃现在的老婆跟刘小红有相似之处吗？”山材说：“没有，一点也不艺术。就是一个家常过日子的人。微微有点胖，不好看不过也不丑。麻将打得好，算法精密。那天晚上吃完饭，夏勃喊了一个同事来，我们打到快两点才散，他老婆赢了有两千块！老高你吃千吃万，没有吃过夏勃做的菜都是枉然，人家那也是一门艺术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