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说得对,每个人读到大学,身后都有一群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知道不知道,你都是她的一个希望,或者一个梦想。你的快乐不只是自己的事,那是拴着的,连着的,另一头还有别人,可能是一个,可能是几个。
别人家有没有自己这样的,明明喜欢停下来,现在却不能不往前走。
而且麦姨——她想象麦姨20岁的样子,她的两条长到腰肢的辫子,她那红花油茶颜色的格子上衣,她剪碎的纱巾,她藏在衣柜小抽屉里的信。
心头满是对母亲的怜惜和体恤,麦蓝轻轻地伸出一只臂,搂住麦姨。
麦姨没说话,把女儿的手拉进被子里。
麦蓝决定留在广东,戈葭是最高兴的,她跟前跟后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还参加什么招聘会呀,去我爸的银行算了,他敢不给你好职位,我掐死他!”麦蓝在试职业装,衣服一上身,整个人就肃杀起来,她吃惊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怎么啊,看不起我爸的银行啊,你别以为自己有点儿才华就睥睨天下,我爸的银行可是民营银行里的前五名!”麦蓝只得抽空应付她两句:“人想走路,就别强迫她坐车好吧,我想靠自己看看。”“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讽刺我没本事只会靠我爸?”“你闲得慌才那么想。好啦,教我化妆好吗?辅导员说面试最好化点妆。”戈葭骄傲地扬起头:“我才不会化妆,戈葭用得着化妆吗?你找赵恩美去,打腻子喷漆,弄虚作假之类的装修工程她最熟。”恩美在一边气得牙痒痒的,戈葭大笑。
这天下午四大国有银行举行校园招聘会,宿舍里只有麦蓝参加。戈葭、恩美在旁边乐得做技术指导,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微笑的尺度,统统练过一遍,又模拟考官提问。恩美的问题比较大众,自我介绍一下你的优点缺点,你对本职位有何了解,等等。麦蓝答得很好,简洁大方到位。
谁知戈葭也要客串一回考官,她大模大样地在椅子后面坐下:“麦蓝同学,请问你为什么没有曲线?”麦蓝叫:“这不算,哪有问这个的。”“怎么没有,现在变态佬那么多,你怎么肯定考官里没有?他就是要考你的反应是否灵敏。”麦蓝只好答:“因为我的衣服买大了。”“麦蓝同学,请把脖子下面的扣子解开?”“干吗啊?”“大爷看看你发育没有。”戈葭坏坏的表情。
麦蓝又好气又好笑,满宿舍追着戈葭打,两人闹成一团。恩美在一边耐心地劝,好了好了别玩了。
招聘会上麦蓝表现尚佳,面试经理赞她自信。其实呢,她天生就是那种不惊不慌的脾气,戈葭常说是反应迟钝,倒刚好占了这钝感的便宜,参加招聘的许多学生因为小心紧张过了,反而显得毛躁畏缩。
她打定了主意,只留心佛山方向的,读了4年大学,尽管这城市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什么印象,又是个坐得定的人,更不用说去玩玩逛逛了。近在眼前,这城市与自己的渊源,她竟然一直惘然不知,那种又神秘又茫然的牵系,这让人多少有点儿难抑的兴奋,当然,还有不安。
她认认真真地查过资料,这城市的历史、风俗、人情,陌生新奇如另外一个星球。她不只是为自己普及,她要原原本本地告诉麦姨,关于祖庙和许愿树,关于盲公饼和柱侯酱,关于秋色赛会和舞十番。
也许还有,还有一个人,她也许会去找他,也许会去。
然而,这件事可以先不急,吃甘蔗吃一节剥一节,虽然想不明白,却又没法不去想,心头搁着,不小心就会露出来,所以大家问她为什么单单只签佛山的意向书,她冲口而出的是:“佛山有个人。”“谁?”“快说快说。”“奶奶的,真能装啊,原来佛山已经有人了!”“佛山有个人啊。”麦蓝笑嘻嘻地说,“黄飞鸿。”众人起哄,笑闹声总算过去了,这个秘密又沉又痛又微微地甜,她不想跟人分享。
恩美突然想起来:“对了,梁晓棠也签了J银行,不过在广州,你们也算有缘分,都算同事了。”戈葭道:“跟她同事好荣幸吗?我愿你一辈子都别遇到她,不过遇到也别怕,她要是敢欺负你第一秒钟打我电话。”麦蓝抬抬眉毛:“我又不去惹她,她有她的事,我有我的事。”却说这段时间少见闻静,她请了几次假说是回湖南面试,回来又赶论文,早出晚归,常常是麦蓝睡醒的时候她的床铺已经空了。
消息是赵恩美带回来的,她说的时候几番犹豫,一副确定又怀疑的神气。她和同乡去上下九逛街,看到闻静和唐逸洲,两个人拉着手看衣服,表情轻快自然。恩美没敢叫他们,回头在欧成记吃云吞,又看到他俩在外卖窗边吃萝卜牛腩,你一口我一口。
最生气的是戈葭,骑着凳子在走廊上等闻静,要第一时间劈头盖脸骂醒她。
麦蓝望着窗外的夜幕,想起闻静那几个月,最难挨的就是天黑,天黑了,所有会动的物就要落地回巢,闻静说痛也是一个动物,天黑了就回来啃她的心,所以她们总在晚上陪她,看电影、散步、逛街、跳舞、吃夜宵直到筋疲力尽,不过是为了让她没时间痛,就用饵引走那个咬人的动物。恩美说,坚持21天你就能戒掉一个人。当21天过去的时候,闻静不是明明微笑着说唐逸洲与我无关了,闻静不是明明撕掉了他们的相片和信吗?
闻静回来了,走廊上响起戈葭的高嗓子,麦蓝和恩美赶紧出去把她俩拖进宿舍。
戈葭犹自嚷着:“奶奶的,全世界的贱男人都是贱女人们惯出来的,给块糖你就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的。”麦蓝生怕戈葭欺负闻静,在一边猛扯她的手臂,戈葭转头连她也骂:“放开啊,我不当头棒喝她就走回头路了,你们要白白看着她再回去重复一遍那些悲惨可怜吗?背叛就像杀人,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偷情就像狗吃屎,改不了的臭狗嘴!”闻静半低着头:“戈葭说得有理。”恩美问:“你觉得可以原谅他?”闻静点点头,又摇摇头。
戈葭急躁道:“我真讨厌你这种人,黏黏糊糊、软软塌塌,一点儿骨气也没有!”恩美和缓气氛:“你们让她自己说好吗?闻静,是不是唐逸洲知道自己最爱的是你,跟那个女配角分手了?”闻静慢慢说:“没有,他们还有联系,是我自己找回唐逸洲的。”戈葭跺脚:“受虐狂!”闻静继续:“我本来是想事情定了才告诉你们,唐逸洲考上了他们老家的公务员,虽然陇南的小县城有些偏远,但他家的亲戚都能照应些,安安稳稳过日子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打算跟他一起回去,上个月就是去那边参加招聘面试的。”还是戈葭在急:“没救了!你!”闻静喃喃地:“我跟他回去,那么远的地方,女配角不会不顾一切地跟去,只有我能为他这样。”麦蓝忍不住了,她涨红了脸,但还是尽量平和地说:“你就不是宝贝吗?闻静,你就没有骄傲吗?”两句话把闻静的眼泪惹了出来,戈葭在旁边叫:“看啊,是你欺负她的!”闻静拼命擦眼睛:“我最对不起我爸妈了——养女儿有什么用呢,白白跟人家去了,他们花了那么多心血。”恩美很实际:“闻静,你先别哭,咱们商量一下,这件事有些冒险,你不顾一切跟他回老家,那个地方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能靠他,还有气候啊水土啊生活习惯啊,你想过没有?过日子是很实际的,有情不能饮水饱,万一有天真的像戈葭说的那样,你想过吗?”“我想过。”闻静红肿着眼睛,那样子看来有些悲壮,“你们没有像我这样爱过一个人,所以你们也没法体会我有多疼!”“我不为他,我为我自己!我为我自己这些年花费的心血、爱情还有时间!我没那么爱他,我心疼自己——这些年什么也没干成,除了谈恋爱这件事。我所有的心血、爱情还有时间都放在他身上,如果我放弃他,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我放弃他,我就会抹掉这4年,这是我最年轻、最美、最快乐的4年,这4年有Z大的紫荆花和小红楼,有北门夜市的珠江水和牛丸粉,有又笑又哭又吵的802,有你们!如果我割弃他,就得连带把这4年把你们都割弃了,以后这个城市、这个学校、这段日子都是我的病,我会一辈子都不敢碰!
“割去了,就再不是一个圆,以后再怎么修补也永远不是这个圆。这是我的初恋啊!”大家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