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前后,苏曼殊在日本与鲁迅有过一段交往,两人曾共同筹办杂志《新生》。鲁迅生前曾多次提到苏曼殊,他对日本友人增田涉说,苏曼殊是“一个古怪的人,有了钱就喝酒用光,没有钱就到寺里老老实实地过活。与其说他是虚无主义者,倒应说是颓废派”。他在给增田涉的信中说:“曼殊和尚的日语非常好,我以为简直像日本人一样。”
章士钊曾言:“吾弱冠涉世,交友遍天下,认为最难交者有三人:一陈独秀;一章太炎;一李根源。”但这三人均为苏曼殊挚友,且友善始终。
留学日本时,苏曼殊结识陈独秀,一生敬其为“畏友”。20世纪初,二人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在日本,一度同寓而居,几乎形影不离。郑桐荪说:“曼殊的朋友,恐怕要算仲甫最久最厚。”
何之瑜记载:“曼殊向仲甫学字学诗文,所以曼殊的字很像仲甫,曼殊的诗,不仅像,好多是仲甫作的或改的;而仲甫则向曼殊学英文、梵文,每天都呀也呀的……”
苏曼殊翻译雨果的《悲惨世界》,处处渗透着陈独秀的思想,他曾讽刺上海有许多假革命志士,“名为进学校,实为进妓院”。当时许多人对号入座,有名为朱菱溪之人,读到此段后,怒道:“必狙击独秀然后快!”后经章士钊调停才得以平息。
1906年,苏曼殊在上海结识刘师培,此后即一同东渡日本,与刘氏夫妇、章太炎同寓而居。据说,曼殊在一次谈话中,得知刘母认识河合仙,非常高兴,也因而与刘师培格外亲近。当时在《天义报》上曾刊登《女娲像》一幅,附有赞语,署名何震,实则画为曼殊所绘,赞语为章太炎捉刀。
章太炎长苏曼殊16岁,却颇为投契。1907年,曼殊在民报社居住时,与章太炎朝夕相对。泪红生曾在《记曼殊上人》中说:“与太炎居尤久,其文字常得太炎润色,故所译英文拜伦诗,中多奇字,人不识也。”
及至刘师培变节,革命党人认为曼殊亦是刘的同党,章太炎撰文为曼殊辩解,称曼殊对与刘师培密谋背叛革命的人极为痛恨,“辄詈之或不同坐……”,并说:“元瑛可诬,乾坤或可几乎息矣”,“广东之士,儒有简朝亮,佛有苏元瑛,可谓厉高节,抗浮云者矣。若黄节之徒,亦其次也。岂与夫录名党籍,矜为名高者,同日语哉?”
刘季平是苏曼殊在日本成城学校的同窗,曼殊每到经济窘迫,“剃头洗身之费俱无”时,总向刘求助。刘无论宽裕与否,从不推却。曼殊称二人在南京陆军小学任教时,“对床风雨,受教无量”。曼殊的诗词中多次提及刘,并将自己幼年与养母河合仙、与外祖父母所照的照片赠与刘。曼殊还曾请刘季平为自己作传,说:“因知我性情遭遇者,舍兄而外,更无他人矣。”
在南京时,苏曼殊结识了青年革命家赵声。他在《燕子龛随笔》中写道:“赵伯先少有澄清天下之志,余教习江南陆军小学时,伯先为第三标标统,始与相识,余叹为将才也。每次过从,必命兵士购板鸭黄酒。伯先豪于饮,余亦雄于食,既醉,则按剑高歌于微风细柳之下,或相与驰骋于龙蟠虎踞之间,至乐!”
苏曼殊曾答应为赵声绘一《饮马荒城图》,但始终未成。黄花岗起义失败后,赵声悲愤不已,呕血而死,葬于香港。民国元年,曼殊绘成《饮马荒城图》,题诗云:“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效法延陵挂剑,托人带至赵声墓前焚化。
1907年9月,苏曼殊得生母河合若资助,启程回国,途中染病,回到上海时“惟有一身瘦骨”,由邓秋枚安排,住在国学保存会的藏书楼。陈去病回忆:“曼殊来,即就余室设榻卧焉,而诸宗元贞壮、刘三季平、高旭天梅、朱葆康少屏恒一来会,互谈大欢。”曼殊曾和国学保存会的会员在藏书楼前摄像一帧,曼殊身穿西服大衣,头戴圆礼帽,与身着长衫的旧学者们相映成趣。
一次,苏曼殊与马君武争论拜伦诗的翻译问题,曼殊毫不相让,马君武每为所屈,遂恼羞成怒,竟举拳欲打曼殊,为杨沧白所阻。杨后来对人说,苏曼殊已是极可怜之人,何忍心再加以拳脚?
薛慧山记载,苏曼殊常到西湖边徜徉,并到陶社拜访该社管理员叶仁吉女士。叶每令社役在附近“楼外楼”叫一大碟物廉价美的醋溜鱼来共享。曼殊因嗜嚼糖果,满口龋齿,饭后,齿间余屑甚多,叶女士竟拔下头上银簪,让曼殊剔牙。
民国成立后,苏曼殊到《太平洋报》任主笔,与叶楚伧、柳亚子、李叔同等人为同事。据柳亚子回忆,社中同仁几乎日日宴饮,“不是吃花酒,便是吃西菜,吃中菜,西菜在岭南楼和粤华楼吃,中菜在杏花楼吃,发起人总是曼殊”。
苏曼殊倜傥不羁,但孙中山却对其很是亲厚。一次,廖仲恺发党员费用,原本不打算发给曼殊,认为曼殊曾学陆军,却不从戎,颓废若此。孙中山知道后,最终令人发与曼殊。曼殊去世后,《曼殊遗迹》辑成,孙中山为之亲题“曼殊遗墨”。
俞剑华回忆,他在东京游学时,常去陈道一处,苏曼殊也常来。东京多雨,大街小巷往往泥泞深数寸,非穿高齿棠木屐不可。中国留学生穿上木屐,往往不会走路,一到雨天,便深以为苦。曼殊自幼生长于日本,对此却极习惯。每当盛雨少住,但凡听见屣声从小巷传来,大家就说“必是曼师来了”,推门一看,十有八九不错。
苏曼殊与蒋介石也有交往,据说是因其学生陈果夫引见而结识。当时蒋正在上海证券交易所炒作股票,寓住新民里十一号,曼殊贫病交加,蒋曾将其接回自己寓所调养,由其如夫人悉心照顾,并典当衣服给他买糖吃。
苏曼殊与理学大师马一浮曾在西湖畔两次晤见,谈论娓娓,竟而忘饥。
晚年,苏曼殊在上海与朱少屏交好,朱曾对柳无忌说:“曼殊没有钱时,我有银一元必给曼殊半元。曼殊要吃糖时,我必买糖给曼殊吃。”
郑桐荪在给柳无忌的信中回忆在安庆时从苏曼殊游的情形说:“我们在安庆,每天上小蓬莱吃点心,或吃饭,这也是他主动。现在回想当时的每天’上蓬莱‘乱谈今古,觉得生平快乐,莫过于此;而一念及故人黄土,则又不觉悲从中来,不能自慰。”
激越
清末国运衰弱,洋人用“支那”一词来作为对中华的蔑称,苏曼殊对此大为气恼。一次,曼殊偶然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发现,古印度语中的“支那”一词,源于古印度人对商朝华夏人民“智巧”的称赞,欣慰不已,写信遍告友人,要让大家都知道“支那”原本是代表了华夏民族的优越性。
秦毓鎏回忆在日本留学时的苏曼殊说:“曼殊孤介静然,粥粥若无能者,又操粤语。同人遇之皆甚落寞。……同人以郑延平目之。”郑延平即郑成功,曾收复台湾,母为日本人,曼殊身世与其相似,对其很是崇敬。
苏曼殊虽是中日混血,却厌恶日本人如仇寇,在日侨居数年,不肯说日语,宁可不厌其烦地找人翻译。曼殊曾染流行病,友人来访,惊讶地问他为何不去看医生,曼殊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友人强迫他去医院看病,他说:“你的盛情我很感激。你了解我的性格,如果你愿意做我的翻译,我就跟你去医院。”友人笑答:“这你就不用顾虑了。”于是曼殊随友人来到医院。医生殷勤接待,问曼殊哪里不舒服,曼殊不发一言,友人遂代他回答。医生边问边记,谁知一转身的功夫,曼殊便不见了踪影,友人遍寻不见,只能向医生致歉告别。寻到曼殊住处,他果然已经回来了,友人说:“你真是孩子脾气,去了又跑回来,也不告诉我,为什么啊?”曼殊答:“你把我的病症说错了,得了病哪能乱开药。”友人赧然道:“那你自己说不就不错了吗?”曼殊答:“你忘了我不操日语?”友人语塞而去。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随后的辛丑条约,庚子赔款,使早已疲惫不堪的中华民族更加苦不堪言。苏曼殊时在日本大同学校就读,该校师生每日下课,必呼十六字口号始散:“国耻未雪,民生多艰,每饭不忘,勖哉小子!”
在苏州时,苏曼殊与友人朱梁任等人到郊外猴子山“招国魂”。他们带上祭品,一路举着一条镶白边的黑布做的招魂幡(幡上绘有一头威猛的雄狮,写有“魂兮归来”的字样),爬上山顶,扯起一面“招我国魂”的红旗,齐声高唱“招国魂歌”。
面对国家危难,山河破碎,苏曼殊豪言道:“假如需要且必要,我便是当今之荆轲。”
苏曼殊在《悲惨世界》中,痛斥“孔学是狗屁不如的奴隶教训”,“皇帝是抢夺别人国家的独夫民贼”。鲁迅称之为是“血的蒸汽醒过来的声音”。
苏曼殊认为,《红楼梦》为“愤满人之作,作者真有心人矣。……其第七回便写一焦大醉骂,语语痛快。焦大必是写一汉人,……焦大所云……字字是血,语语是泪。故屡次禁售此书,盖满人有见于此也。今人无不读此书,而均毫无感触,而专以情书目之,不亦误乎?”
一次,苏曼殊与友人去牛肉馆吃饭,进入雅座,还未坐定,店家便过来阻止,称是专供给外国人的。未几,几个外国人进入雅座,竟然是几个入了日本籍的广东人。作为广东人的曼殊遂于报端发表《呜呼广东人》,开篇即悲愤曰:“吾悲来而血满襟,吾几握管而不能下矣!吾闻之:外国人与外省人说,中国不亡则已,一亡必亡于广东人手。”
1905年,苏曼殊在南京陆军小学任教,曾多次去明孝陵凭吊,每每感伤落泪,浸透罗帕。某日,曼殊游明孝陵时偶得明故宫瓦当一枚,视为珍宝,制绫为衣,枕之而寝,说是防他人盗去。日后,他还请陈去病为瓦当赋诗,足见珍爱程度。
辛亥革命爆发时,苏曼殊在爪哇闻讯极为兴奋,急欲回国。他在给柳亚子、马君武的信中说:“迩者振大汉之天声,想两公都在剑影光中抵掌而谈;不慧远适异国,惟有神驰左右耳。”
1915年,苏曼殊在日本写信给郑桐荪、柳亚子道:“小园嘉树列植,足以流盼。时解衣觅虱,放于地上。有一侏儒亦于发中发出一虱,强谓余过彼。余言,’余之虱自身上,色白;子之虱自头上,色黑。何强加余以过?‘侏儒语塞。然吾是弱国之民,无言以居,无心以宁。亚子岂知吾愁叹耶?”信笺上“吾是弱国之民”数语,行墨间隐隐有泪痕。
1916年间,国内形势动荡。某日,刘半农与苏曼殊晤面,室中点着一盏暗暗的石油灯,二人靠着窗口,各自坐了张低低的软椅,刘兴致勃勃地与曼殊谈论西洋诗。刘说了半天,曼殊并不开口,只是慢慢地吸着雪茄。到末了,他忽然高声说:“半农,这个时候,你还讲什么诗,求什么学问!”
苏曼殊写道:“众人一日不成佛,我梦中宵有泪痕。”
革命
1902年,苏曼殊经冯自由介绍,加入了陈独秀、蒋百里等创立的爱国组织青年会。次年,曼殊由横滨侨商保送,转学至成城军校,学习陆军,立志做一个杀敌的军人,与蔡锷为先后校友。
1903年,俄国拒绝从中国东北三省撤军,东京留学生自发组织“拒俄义勇队”(后更名为“军国民教育会”),苏曼殊亦加入其中。军国民教育会规定,成员必须每月义务捐款四角,曼殊生活拮据,可每次都捐一到两元。为培养军事人才,他与廖仲恺等人组织牛込区的留日学生成立义勇队,每天清晨到大森操场,由黄兴教授枪法,练习射击。
苏曼殊参加革命活动,遭到了表兄林紫垣的反对,林停止了对曼殊的资助,迫使他放弃革命活动。9月上旬,曼殊决定放弃学业,回国投身革命。临行前他作诗两首赠别恩师汤国顿,其中一首为:“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曼殊还给林紫垣留了一封“遗书”,称抵达上海即跳黄浦江,以表达对林阻扰其革命的愤懑之情。
抵达上海后,苏曼殊先由友人安排,到苏州吴中公学社任教,曾应同事包天笑之请,为其绘《扑满图》扇面。扑满是泥制的贮钱罐,丢入铜钱只进不出,只有等积满后扑碎了它才可取出。这幅图一语双关,扑满者,扑灭满族的清朝也。
香港传闻哥老会龙头杨洪钧、李云彪被康有为折辱,从惠州剃度后刚回到香港的苏曼殊义愤填膺,向陈少白泣诉道:“康有为欺世盗名,假公济私,聚敛钱财,污辱同志,凡有血气,当歼除之!”并向陈借手枪。陈忙劝阻,告知枪支都是有登记的,不能轻易外借,如果有意外,则牵累不少。曼殊失望而去。
江南新军征兵,苏曼殊、伍仲文多次与标统赵声商量,并帮助赵翻译了一些军事资料。某次席间,伍仲文问曼殊道:“佛弟子私参军制,不是要动杀机吗?”曼殊答:“住兵卫国,必出自征兵制度,参与这件事,也是一种善行啊!”
南京陆军小学学生革命思想甚为活跃。有一次,国文教员钟某赴沪,苏曼殊代其授课,学生王某的作文多有指斥清政府之语。曼殊批改完毕,在文末写了一个“密”字,并将王某叫到其卧室,告诫王某,不要这样显露,以免招来不测之祸。
苏曼殊与浙江光复会的秋瑾、陶成章、龚未生等人很是熟稔,故光复会曾通令会员,尊曼殊为文化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