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在自家作坊里雕屏风。梅兰竹菊四扇屏,菊屏是末一扇,也要完工了。
屋角落两个娃娃在玩泥巴。小绿水河边挖得的赭红泥巴搓了条条拍了块块,泥巴条条泥巴块块斗拢一处,泥巴房子就起来了。木匠不时歇下手头家什看一眼娃娃们——这年轻手艺人眼神郁郁的似心神不宁。
搓泥条拍泥饼的两个娃娃觉到了木匠的异常,心中生出疑惑,交头接耳分析研究,相当认真地猜测起来。
信儿说:“邱师今日咋格懒精无神的嘛?”屈儿说:“怕是没得吃早饭?”信儿说:“吃了的。吃的西豆粉糯米粑粑——看嘛,碗都没洗。”
屈儿说:“怕是昨夜晚没得睡好?”信儿说:“不像。呵欠不打,脸上也没得困样……”屈儿说:“那……怕是想家啰?”
信儿说:“这一久,邱师总像是不安逸,想家嘛倒有点像……长久不见爹爹妈妈,咋个不想嘛?”
屈儿说:“是呢嘛!我日日都想阿爹阿妈……”信儿说:“不单今日,这一久,邱师总像是不安逸……要不,我两个去问他,”对屈儿使个眼色,便使造好的泥巴房子坐到小木板上,双手托给木匠。
“吔——好漂亮的房舍!”木匠做出快活样子,“你两个娃娃有名堂,漂亮房舍住倒起好安逸的哦!哪个去住嘛?”
“嬷妮。我两个专专给嬷妮修的这房子!”“嬷妮?嬷妮是哪个嘛?”“古时候住海子边的一个妈妈叫嬷妮,”屈儿抢着说,“很穷的个妈妈,带着儿子蒙哥住山顶一间破茅草房……后来嘛,海子里出来妖怪,嬷妮就把蒙哥送去跟妖怪打仗……吔,阿舅,您家咋个不好生听故事嘛?”
木匠当真正在走神。两眼不错珠地望着木匠的信儿判定,大朋友心头是有事了,便关切地把小手放到木匠大手上:“邱师……您家咋个不安逸?”
木匠忙说:“没得哪样,没得哪样……”“您家像是有点难过?”“哪个难过嘛,没得哪个难过嘛……”小家伙仰起小脸:“我看您家是难过了……”皱起两弯淡淡的眉苦思冥想一阵,恍然大悟道,“我晓得啰——没得人给您家煮饭洗衣裳,日子就难过啰!”
“是啰是啰!”屈儿十分赞同信儿这一高见,帮腔说,“没得煮饭洗衣裳的,阿舅您家日子好难过的哦!”信儿郑重地提出建议:“邱师,您家该讨个媳妇!”屈儿也满脸郑重:“是呢嘛,讨个媳妇煮饭洗衣裳,日子就好过了嘛!”木匠忍不住笑:“憨娃娃些,你两个想到哪点去啰!就算心头有事,也跟‘讨媳妇’不相关——”“为哪样不相关?”木匠脸上的笑变做了苦笑:“媳妇嘛,我现时不要。世间好女子不多。”叹道,“你们娃娃家不懂这个。”“好女子有唦!”两个娃娃争着说,“包定有!二天我们遇着,把她拉来木匠坊,叫她嫁给您家——格好?”
“好嘛好嘛!”木匠大笑了,抱起两个娃娃,一边一个骑在自家腿上。
信儿把小脸贴到木匠胸口,语气十分关切:“邱师,这一久您家有点不安逸,笛子都不吹啰……”
屈儿同样动作同样语气:“阿舅,您家这一久当真有点不安逸,笑都不大笑啰……”
木匠扬起下巴,是不让两个娃娃看到自家眼睛。沉默片刻,突然大声道:“今日我请你两个看电影!”
“真的?!”两个娃娃不敢相信,“进电影院需得拿钱哦——要拿好几文钱的哦!”
“邱木匠拿得起——”木匠嗓音虽大,听去依然发闷。
仰起脸望木匠,只看得见他钻出青森森胡楂的下巴颏。两个娃娃心头那点疑惑越发加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