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是首要的敌人、仇人,这用不着去想;她想不通的,是长孙晟,这个护送自己到突厥,又在突厥生活了一年多的精壮男人,怎么一转眼,就认贼作父、成了隋朝臣子?一个大男人,如此无气节?
这与他的“勇士”身份相符吗?
这是一个热血男儿的作为吗?
她更想不通、更想不到的是,正是长孙晟,不念旧情、一条妙计,瓦解了突厥攻势,也让自己的复仇梦想,化为泡影。
任何人、任何现象,都要放在当时历史背景下看。
有这么一个规律:大一统朝代末期,政权颠覆、更新换代,毫无气节、投降新朝代者少,人们对投降者的仇恨也多;朝代更迭频繁时期,对倒向新朝代,人们习以为常,对“投降”的所谓“遗老遗少”,就相对宽容。
气节和情感的培养,需要时间,也需要社会和政权的相对稳定,否则无以积淀。
几十年,甚至十几年,朝代就换了,皇姓就改了,老百姓对“执政党轮换”习以为常;政权更迭,社会动荡,缺乏稳定感,谁会对旧朝代产生深厚感情?
所以,朝代更迭频繁的时期,人们往往对旧朝代没什么感情,反倒对新朝代能产生憧憬。长孙晟不是圣人,更不是傻子,只是“正常人”之一。
千金公主这种涉及自身利益的,另当别论。毕竟血浓于水;而且,即便血浓于水,千金公主事实上也曾“变节”。
那个时代,那个环境,换了谁,都一样。
长孙晟“变节”,一是“变节”习以为常,二是因为新皇帝杨坚确实有才干,长孙晟回到长安之后,没有丝毫不适。
不管在什么朝代,这样的金子都会发光的。
突厥进犯中原,正是英雄用武之际。
隋文帝可不像北周皇帝,对突厥,他是“鹰派”。你敢来,我就敢打。
虽然朝代的更迭相对平稳,没伤元气,但在实力上,建国不久的隋帝国还是不如突厥。想打,又没有把握,隋文帝左右为难。
恰在此时,长孙晟一纸奏疏,隋文帝如久旱逢甘霖。
长孙晟的观点很明确:不能硬打,要靠智谋,用计。
什么计?反间计。
反间计的前提,是“情报机关”要有威力,能打入敌人的心脏,了解到准确、切实的派系纷争、敌人动向。
对敌人不了解,两眼一摸黑,还反间?反谁去?反自己还差不多。
这个“敌特”,就是长孙晟自己。他对突厥形势、派系纷争,了如指掌。
这种了解,得益于突厥可汗“挽留”他在北方居住的一年。
可汗挽留他,目的是“偷窃”他的箭法,一不小心,自己的派系纷争等内部情报,也成了长孙晟的囊中物。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什么叫因小失大?此即是。
长孙晟很清楚突厥可汗和诸位小可汗(即突厥亲王,可汗的兄弟)之间貌合神离,钩心斗角,并不团结。
知彼知己,这个反间计,就好使了。
远交近攻,强者分裂之,弱者联合之,突厥可破。
隋文帝大喜,召见长孙晟,加官进爵,彻夜长谈。
有了长孙晟这位谋略家——对突厥了如指掌的谋略家——若干年后,突厥分裂,东突厥归顺大唐,也就不足为奇了。
计谋是方向,是战略。战略明确,经过几次战争之后,大隋帝国总算由弱变强,由被动变成主动;突厥内外交困,终于把持不住,千金公主的老公突厥可汗,主动向隋文帝求和。
见好就收吧,毕竟,发展是第一要务,隋朝也要练内功,老打仗,谁都受不了。
隋文帝说:行。和吧。
时间已到了公元584年。
他一点头,千金公主难受了。咋办?仇人赢了,老公输了,自己输了。殉节?英勇就义?南北朝好像没那个习惯。
忍忍吧,美女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不是未老先衰,就有机会。
思来想去,这场战争,自己吹枕头风是最初动因,很容易成了替罪羊、活靶子,为保命,忍辱负重,主动点吧。
隋文帝,俺叫你爹,改姓杨,不姓宇文了,行不?
隋文帝一听,行啊,怎么不行,用不着两口子费劲又多个闺女,多赚啊!何况,这女儿还有政治意义,她成了咱闺女,突厥可汗不就是咱女婿了吗?
不过,隋文帝一想,再怎么说,这美女也是北周的公主,认我做爹,可以,但“千金公主”的封号,不能再用。
封你为“大义公主”吧。
大义——我们常说,识大体,明大义,隋文帝这是在提醒公主:要知道民族大义,突厥毕竟是外族,要为老百姓福利着想,别整天想着报仇、挑起事端。
这是隋文帝和大义公主(千金公主)的第一次“政治蜜月期”。获“大义公主”封号后,公主也老实了几年——准确地说,是老实了9年。
593年,大义公主又开始蠢蠢欲动,企图和隋文帝作对,而起因,正是那只著名的屏风。
一屏,一诗,一女人。
一屏,就是隋朝最著名的屏风。原属陈后主,后归隋文帝,再转手,到了大义公主处。
有屏岂可无诗?
唐朝人喜欢在屏风上题诗。不少名诗佳句,便在屏风上诞生。
习惯当然不是一天养成的。
距离盛唐仅几十年的大义公主时代,屏风题诗,就已常见。
题屏风诗
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
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
富贵今何在,实事写丹青。
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廷。
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明。
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诗的作者,正是大义公主。
她写得痛快,却让远在长安的隋文帝窝了一肚子火。
看来,那时候,隋文帝的“特务机构”已建立并发挥作用,远在突厥的公主在屏风上题诗,他也能很快知道。
出乎预料,弄巧成拙。郁闷!
本来想利用这种“小资产品”,引诱公主,加快其腐化堕落过程,没成想,大义公主睹物思人,从陈后主葬送的陈国,联想到隋文帝篡位的北周,自然满怀悲壮,仇恨又生。
郁闷之外,横生恼怒。
要灭她,就需要借口。
白纸黑字,想找出问题来,并不困难。问题就在于,诗不像散文,不可能面面俱到,过于精练的结果就是:同样的字眼,可以有不同的解释。
对了,就是“飘流入虏廷”这句。“虏廷”不是什么好词,指的是蛮荒之地的朝廷。我们通常的理解,包括当时很多人的理解,都认为“虏廷”指的是突厥。
隋文帝不这么想。他死心塌地地认为,“虏廷”就是指隋朝政府,大义公主蔑视大隋朝廷。你爹、你宇文皇族,被我俘虏了,被我篡夺了,你才用这种文字,来刺激我。
当然,这只是隋文帝的一个政治手段而已。
就在两人罅隙暗生,“政治蜜月”行将破裂之时,三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彻底左右了大义公主的命运。
一逃犯,一武官,一情人。
先说逃犯。
此人名叫杨钦,属于大隋的通缉犯、政治犯,四处流窜,最终到了突厥。
目标很明确:反隋,颠覆政府。要不,他也不会跑到突厥。
靠一人之力推翻政府,显然是痴人说梦;游说突厥可汗?凭自己的能力、水平,也够呛。突厥和隋朝,目前属于“和亲期”,没有很硬的理由,突厥能信你——一个流民?不一顿鞭子把你轰出去,就不错了。
不知什么地方的灵光一闪,他忽然发现,大义公主和自己最有“共同语言”!
曾经的北周公主,如今寄人篱下,对隋帝国,焉有不恨之理?
通过她,说服他——可汗,干掉他——隋文帝。
问题在于,大义公主能听你的吗?
想啊想,想破了头,杨钦终于编好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必须能让大义公主深信不疑,重燃复仇梦想。
故事编得很到位。
首先,故事发生在中原。消息阻隔,公主远在突厥,对内地的情况,不可能很了解,这就不会影响故事的“真实性”,不至于引发怀疑。
其次,故事的确像模像样,似乎天衣无缝。这说明杨某人下了功夫,对北周遗老遗少,比较了解。
他以汇报机密情报为借口,见到了大义公主。他们的对话,大致如下——
杨钦:“尊敬的公主,我这次来,肩负神圣使命——光复周帝国,灭掉杨坚。”
公主:“哦?好大的口气。隋是张张嘴巴就能灭掉的吗?”
杨钦:“说难则难,说易则易。只要您说服可汗出兵,北周遗臣在中原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公主:“说服可汗没什么问题,可中原内部,你有几成把握?”
杨钦:“我正为此而来,彭公爵刘昶,您不会不知道吧?他娶了北周的西河公主(大义公主姑母),论辈分,您该叫他姑夫。”
公主眼睛一亮:“怎么?他有什么动作?”
杨钦道:“我这次来,正是受刘公爵委派,他现在积蓄力量,多方联络,苦于没有外援,希望突厥出兵,里应外合。”
大义公主眉毛一挑,好,就这么定了。
她眉毛一挑不要紧,情人的小命呜呼了。
先认识一下大义公主的情人。
安遂迦,胡人,突厥低级别官员,死于596年。其他不详。
导致大义公主情人死亡的关键人物,正是前面提到的“一逃犯、一武官”。逃犯自然是杨钦,武官呢?
不是别人,又是李世民的丈母爷——长孙晟。
杨钦挑拨离间,大义公主信以为真,突厥与大隋关系再度紧张,边境纷扰不断。
此时,大义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沙钵略可汗,已经去世,根据突厥风俗,她又嫁给了沙钵略可汗的儿子——都蓝可汗。
都蓝可汗突然变脸,让隋文帝十分意外:出了什么状况?命令“突厥通”长孙晟,前往突厥,实地调查。
长孙晟见到了老熟人大义公主,感到气氛不对,公主和自己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充满了敌意。
去见都蓝可汗,一样。
长孙晟利用自己在突厥的人脉资源,多方走动,找到了症结所在——通缉犯杨钦搞鬼!
捎带着,长孙晟还从“线人”口中得到一条线索:大义公主有个情人,名叫安遂迦。
大义公主大意了。
她把小安子视为心腹,有什么机密情况,都让他去和杨钦交流,反倒落下把柄。
长孙晟回到长安,向隋文帝汇报。隋文帝哈哈一笑:快哉!收网!命长孙晟再返突厥,要求“引渡”通缉犯杨钦。
都蓝可汗一口咬定:查过了,没这个人!
长孙晟的人脉资源再次发挥威力。他贿赂突厥高官,得到杨钦住址,搞了个突袭,抓获杨钦。
这下,都蓝可汗无话可说。
长孙晟趁热打铁,说:“大义公主包养情人,该当何罪?”把安遂迦与大义公主之事,和盘托出。
可汗的脸往哪儿搁?
安遂迦必须死。
为了给可汗一个台阶下,突厥人把小安子抓住,没有立即杀死,而是交给了长孙晟。
这很有意思。
这等于是说,小安子被抓也罢、被杀也好,是因为他挑拨离间,破坏两国关系;而不是因为被包养,突厥不承认有这事。
小安子死了,大义公主呢?
也只有死。必须死。
表面看,小安子死于挑拨两国关系,实际死于给可汗送的绿帽子;大义公主表面上死于奸情、“包二爷”,实际死于政治斗争。
——这个政治斗争,不仅仅是隋和突厥的斗争,还有突厥内部的政治斗争。
都蓝可汗继承了突厥大可汗之位,内部还有个小可汗,称突利可汗,与都蓝可汗矛盾日深,为对付都蓝可汗,突利向隋文帝提出和亲,巴结隋朝。
当时隋文帝已经把大义公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答复使臣说:“想娶公主,可以。但有个条件,你把大义公主给我做了。”
突利可汗从此惦记上了大义公主。
“情人门”事件爆发,大义公主有了最大意的把柄,焉能不用?突利可汗等人,大呼小叫,煽风点火,称大义公主伤风败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好了,杀。
都蓝可汗手持利刃,冲入帐篷,将大义公主刺死。
从赵王宇文招之女,到千金公主,再到大义公主,两任可汗的妻子;先姓宇文,后姓杨,再姓宇文,这位传奇公主,就这样结束了国破家亡的悲剧一生,年仅33岁。
大义公主一死,隋文帝履行约定,把皇族女儿安义公主,嫁给了突利可汗(后被隋文帝封为启民可汗),时间是公元597年,也就是大义公主死后的第二年。
可惜,安义公主不长寿,在突厥坚持了两年,599年就去世了。
这时候,突利可汗属于“亲隋势力”,必须通过他,来达到分裂突厥的目的。于是,长孙晟再次出发,把皇家女儿、我们的大隋二号超女——义成公主,护送到突厥,嫁给突利可汗。
大隋一号、二号超女之间的命运,正是因此有了交集。
4. “奴隶将军”乱西阁
“影帝”呜呼隋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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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杀爹,子杀子,子杀爹
皇权政变,说白了无非三种:老爹杀老爹,儿子杀儿子,儿子杀老爹。多数情况下,三取其一,足矣。
把三样占全、政变玩到极致的,非大隋莫属。大将军宇文述,协助当时的太子杨广,干掉了本就命不久矣的老皇帝杨坚,占了两样:子杀爹(杨广、杨坚),爹杀爹(宇文述、杨坚);14年后,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发动政变,杀死隋炀帝,补足了第三种:子杀子(宇文述之子、杨坚之子)。
——差点忘了,隋炀帝是大隋“第一影帝”,演技非凡。当然,登基之后,他觉得演员是个力气活,没什么技术含量,遂进入了“无技巧境界”,开始本色演出。从那之后,他高超的演技,我们就很难欣赏到了。
主要人物关系谱
一个开局良好的朝代,如果短命,必然开国皇帝是犯了致命的错误。隋文帝正是如此。
一个权势熏天的人物,如果死于非命,而且是被贴身侍卫杀死,往往也是犯了致命的错误。隋炀帝正是如此。
隋文帝之错,错在换人——换了太子。
隋炀帝之错,错在用人——用了“奴隶将军”。
隋文帝为隋朝奠定了良好开局——甚至可以说,他为大唐盛世打下了基础。到唐太宗贞观年间,长安附近,隋朝仓库里的物资还没用完。
可惜,一个致命错误,颠覆了这一良好开局;也正因为这件错事,铸就了“大隋一号超女”——萧皇后一生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