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四季、人生四季。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吧,季淑想过一个怪问题?为什么冬天过后会是春天?
她生长在烟雨之地的江南,而南京的春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季淑为此很爱春天,可她却很讨厌冬天。因为南京的冬总是又潮又冷,让她哪怕在电热毯烘好的被子里,也觉得不舒服。而在最讨厌与最喜欢的距离间,她困惑也别扭着为什么它们的距离是这样的短?虽然长大后自然课告诉了她原因。可是在永徽十三年的春天来临时,季淑大概有了一种新的体悟——冬天过后之所以是春天,是因为你的心情不再阴霾。故,你看得到嫩绿的细枝,闻得到料峭风中的暖香。
就象吃过黄莲后的净水,也那般香甜一样。
穿越九年,嫁人四载,她终于在这个春天,得回了她最初曾经厌恶,如今却觉得最好的生活。早睡早起、读书写字、上山采风、归家缝衣,偶尔下厨,自娱自乐。
“长嫂,你这是又上山了?”
“对啊!我采了新鲜的山凤尾,中午加菜。”
三兄弟中,季淑还是和璄小郎说话最自在。虽然旧时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如今已经抽条长高,成了俊俏小书生的模样。可是他待季淑亲切,季淑自然也待他不同。给他们兄弟做衣服,明面上一人一件,可手帕袋子等小物件却总是那两个没有的。如此小动作,其实无人不知。可璄小郎却总爱做出一副悄悄藏下的模样出来,连带着季淑更加分外喜欢他。
都是萧妃生的三兄弟,为何就偏偏喜欢最小的那个,对大的两个冷淡?
初初时候,确实很多人觉得不适。可时候长了,也渐自发觉了。世子妃与四郎亲近,纯粹是因为两个人投契。便是现在这般,在门口碰见了,对着一篮子野菜也能说半天的话。
“我就分不清它们到底哪里不一样。”住在深山,野味肉食自然不缺,而菜食果蔬却还是要辛苦些上山采的。暗羽轮班派人做这些,璄小郎自然也见过。可是在他看来,那山上的野草大多长得一样,到底怎么分?着实不解。
季淑看着可笑:“你这可算野谷不分了。若想学,交些束倄上来,吾也好开门授徒。”
璄小郎有些不乐意了:“长嫂,教便教了,怎么还要束倄?”
“怎的?难道还要我白辛苦不成?”长嫂在逗他,璄小郎自然也不会白吃亏了,抱胸贼笑:“那我去和长兄说,让他帮我付了。”
见长嫂哑住,璄小郎欢笑的掉头负手走了。先是与长兄卖笑,后又回屋包了一包外头捎进来的茶叶,郑郑重重的穿过正堂送到东院。却只是在门口转交给燕七便走。故,晚间李仁回屋后,便见真如海对着桌上一包茶叶拧眉瞪眼。
闻香便知是四弟喜欢的口味,想起白天之事,李仁不禁接了逗趣:“四弟这束倄,夫人可还满意?”
季淑正在生恼,见他还逗,便瞪了一眼过去:“还说呢。好好的乖乖,怎么才两年不怎么见,就变了这么促侠?”
四弟乖乖吗?李仁可还是记得在隐阳时,真如海是如何和四弟玩闹捉弄徐娘的?“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李仁说得含乎,可真如海却是一听便晓得他到底在捉弄哪个?当下便急了,过来扯了衣袖好一顿扭捏。李仁最喜她这样,自然又是与她一阵玩闹。
屋内欢笑之声隐隐,东侧屋里,旋丽却坐在窗下,怔怔出神。
她一直没有回应季姐姐关于之前的那个提议,哪怕时岁已经过去三月。而这三月里,季姐姐对她似如同以往,独有一件便是让她轻易不让出院去。由头没有多说,旋丽却大概猜到了理由。那天徐娘过来说了那话后,季姐姐便那样说了。徐娘是谁?是服侍那三位小郎的。而季姐姐不让她出去,自然可能是那头说了什么。那人问季姐姐要她了?还是那个让三郎颇忌惮的二郎差徐娘过来,警告她安份一些?
两种可能都有,可她却因为困在这一方之地,无法断定是哪种?
而更因为她不知道那面的人提了怎样的要求,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季姐姐护了她,不肯把她送过去?亦或者是季姐姐听了那边的提议,约着她不让她再出去?
一种是恩!一种却是轻!
何去何从?天差地别。
旋丽左思右想着,不知该如何前进。
然岁月无情,从不关他人心意。三月过去、四月迎来、转眼又是端午,而后六月酷热、七月流火。转眼离他们搬来的一岁之期,就已经不足半月。旋丽虽成日仍呆在东院,却渐自感觉到周遭气氛的不同。燕七的脸上开始洋溢着一种期待与兴奋;安娘则开始悄悄收拾着行李,将屋中用不上的东西开始规置在那去岁挖出来的铜皮大箱中;世子开始变得有些沉默紧张,不爱多言了;而季姐姐,则一天天的更喜欢出去,甚至摘采了许多不同模样的树叶回来,一枚枚晒成半干,涂上香蜡,夹在书册内。
“咱们,这是要走了吗?”
郎君在,越长越是俊俏的旋丽甚至连屋也不多进。而郎君不在了,她才敢进来。只是已经少说话,不知道该和季姐姐说些什么。大半年都是如此,而如今,实是有事相问,才说出口。
季淑点头嗯了一下,算是承认。旋丽却觉得眼前更是茫然:“那、去哪里呢?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样的茫然,竟有几分神似她初初知道要嫁给李仁时的心境。可前路在何方?“其实我也不知道。”“您怎么会不知道?”旋丽急急追问,季淑却是哑笑:“我为何一定会知道?”“可您是世子的正妃啊!”旋丽说出了一个似乎正大的理由,可季姐姐却是呵呵的笑了。放下手里的叶子,转身从案后出来。倒了一杯净水在盏里,含了一口后,静静的看着旋丽,然后放眼看着低梁平檐外的点翠青山。
她没有再和旋丽解释些什么,而原本季姐姐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回复她的提问。
是她逾越了吗?亦或者季姐姐只是遵从了她当初的选择。
只是这样的对话,既宣之于口,便定然逃不出他人的耳朵。李仁晚上回来时,看着真如海平静的模样,叹了一口气。
“怎么好端端的想起叹气来了?”她佯作不知,让李仁更加不知该如何和她说这个问题。说出一句,也许开头很糟:“你怎么从来不问我,要去哪里?会是如何情形?”
是为了白天的事?季淑笑了:“该到让我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让我知道。而既然你觉得尚且不到时候,或者根本不宜让我知道,那么我又为什么要知道?”李仁皱了眉头,一时有些摸不准真如海这话里的意思。而真如海却已经跪在他的面前,脸颊伏在了他的膝头之上。幽幽讲:“其实我大概猜得到今后的日子,也做过了许多臆想。在知道与不知道之间,我想:也许有些时候,不知道才是福气。”
“真如海。”李仁心头一跳,想接她的话,可真如海却已经在他的膝头上闭眼:“能这样自由自的活了二十年,已经是我的造化了。人活一世,又怎么可能样样顺遂?我既已经嫁给了你,便注定走上了那样的一条路。比起许多人来讲,已算幸运。你肯顾忌我,也有担当。有些事,是我自己命不好。既强求不来,也便所幸由它去了。我不能要求你过多,也不愿那般逼你。”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地说子嗣的事了!这一年来,他每每专门对了那个日子,可却每每总是无果。她也每每佯作不知!曾几何时,李仁很是不喜她这般的作派,可这一年来,却每每看她佯作不知,便觉得心头抽痛。此时此刻,见她这般。李仁很想立刻拉起她来,说些什么。却不知被什么突然卡住了喉咙。只盯盯的看着她,看着她伏在他的膝头,却闭着眼。抓紧她的手,手心内一片冰凉。
“你从前便不只是你,以后怕更不再只是你。”
“你自己都不是你自己,我便与你说了又有什么用?”
“其实这一年多来,我也仔细想过多次。当初那事,虽是他们气我在先,可我确也是赌了气的。因当时打定了主意,要离你而去,故便喝了那样的多。我虽是胡人,可自小看的却也是汉书。既嫁了你……虽离了你……却并没有再嫁他人的意思。所以,喝那东西多了,当时并不后悔。”
“淑儿。”李仁生平二十二载,头一次觉得自己这般词穷。不知该与她说什么?是倾吐他不能为自己而活的难处?谢她的体谅?还是怜她此时的心境?安抚她大概已经一片荒漠的心。
“将来如何,我若说全然不在意,必是假的。可你能做到何种地步?却大概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所以,这会子我便大胆说了。”
“若是你将来要娶别人,我不在意让出正室之位。我只要求你,别让我看见谁,也别让我碰见谁。象你答应过我的那样,给我一处院落,亲自照养我的起居。不至我衣食无着,使人作贱,我便安心。”
“而至于我家阿爷,我只要求他留下一命,算是尽了我还他生养之恩。至于生是何生?便是他自己冤孽所致,我无法可想了。”
“还有便是那个旋丽,她本无辜,因我意气之举扯进这桩事来。我心中着实歉疚于她,望你念在你我情份上,费些心思替她留心那失散的心上人。若有机缘,放她离开;若无机缘,也不要让人轻贱了她。”
“情既已到此,便算是生无所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