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索着向前走,墙壁冰冷潮湿,我突然痉挛一下,黑暗中出现了一只冰凉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
合影
表哥杨怀旭开了家照相馆。那是姨父留下的房子,摄影工作间在一楼,二楼住宿,后院有座地下室。五年前表哥出了车祸,导致神经性耳聋,便让我来帮忙。那时我刚从艺术系毕业,又兼做门市接待,表哥很满意,他说:“我怎么早没想到,这里真需要一位美女主持。”那是唯一一次,表哥和我开玩笑。
表哥耳聋,但能用含混的语调说话,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冷僻,每天只是默默照相、制作照片。没生意的时候,他会翻看那些旧照片,其中有姨父和姨妈唯一的合影,7寸照片已经泛黄,年轻的姨父略显痴呆,而姨妈目光冷酷。
结婚照应该喜气洋洋,我建议表哥把片子重新扫描,用电脑处理一下。表哥瞥了我一眼,淡漠地说:“我喜欢这张照片。”他的目光让我惶恐,就和照片中的姨父一样,幽冥世界里,死人的一瞥。
冬夜,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外面的走廊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个空旷的房间,两只台球无聊地碰撞着,越滚越远。我起身,透过暗淡的窗帘朝后院张望,积雪像死人脱落的脸,一张张潜伏在黑暗角落,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地下室正对着我的房间,入口处有个半圆形的缺口,像一块塌陷的墓碑。我的眼睛猛地瞪大了,透过浓重的阴影,我看到表哥正从缺口上来,脚步蹒跚,仿佛一个死人从坟墓爬出。
杰作
表哥提着一筒卷纸,慢慢走回来,经过窗下时,他有意无意往上看了一眼,我虽隐身在黑影里,仍然骇地一抖,心脏咚咚狂跳。
片刻后,表哥进了房间,我悄悄跟出去。一楼的工作间装饰着暗红色灯泡,表哥喜欢那种氛围,他认为,略显压抑的环境,能使顾客在心理上更依赖摄影师。
我缩到门边,窥视表哥。他把卷纸放在桌旁,然后打开电脑。屏幕猛地跳一下,倾斜了,左上角和右下角各露出一条狭长的黑带。表哥低声咕哝一句,把鼠标箭头指向屏幕左下角,那里是一片空地。他随意按了一下,音箱里陡然传出一声诡异的猫叫,余音颤抖着,久久不散。然后,屏幕一片漆黑。
表哥烦躁地摔打着鼠标。大约十五秒之后,两个暗红色大字从黑色屏幕上慢慢浮现:红葵。表哥忽然转身,朝我躲的地方看了看,还好,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又伏到电脑前,扁扁的身体一动不动,沉浸在暗红色的光芒中。他的头发比黑夜更黑,飘动着,像坟墓里的纸幡。
我咽了咽口水,汗毛直竖,双手冰冷。大约半分钟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两张脸,那是姨父和姨妈的结婚合影。接着,表哥又打开另一张图片,开始耐心地设计。
伴随电脑发出的嗡嗡声,表哥低声咕哝着,时而轻笑,时而啜泣。我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每个都有米粒大小,泛着暗红色光泽,像一群蠕动的虫子。
突然,表哥大声吸了口气,拿起咖啡杯。我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可怕的照片,我在网上见过它,据说是民国时期的阴阳联姻——女人已经死了,男方把尸体买来,穿上新嫁衣,吊在新郎旁边;新郎默默站着,毫无表情,比死人更麻木。
表哥用制图软件把照片精心修饰了,新娘的面容更加细腻,透出婴儿般的柔润。表哥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他的杰作,然后又开始操作,过了半小时,工作结束了。
屏幕上的新郎新娘已被电脑合成,与姨父姨妈的照片融为一体。照片增添了浓郁的色彩,年轻的姨妈穿着宽大的民国嫁衣,吊悬在姨父身边,姨父还是那副痴呆的神情,仿佛他早已料到这个结局。
表哥兴奋地哼着歌谣,疯狂地按动鼠标,姨妈的头颅放大了,充满整个屏幕。她戴着贵重而阴森的华冠,脸庞像一轮月亮,肿胀、乌青,狞厉的三角眼微微翻起,露出惨白的瞳仁,冷漠麻木的笑容变成了可怕的斜睨,透过屏幕,在房间里飘荡。
我把手放进自己嘴里,尽管我知道表哥听不见,我还是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惊呼。一阵微弱的咩咩叫声,从我的指缝漏了出去。
表哥耸起肩背,贴近电脑屏幕。他突然在屏幕上发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在我站立的地方,有一抹影子抽搐着。
表哥似乎考虑要不要过来看一看,我慢慢趴在地上,倒退着,像一只蜥蜴,悄无声息地爬出了那个黑色区域。
水转印
表哥开发了各种影像作品,“水转印”照片就是其中一项,他在广告上写:本技术将您挚爱的数码影像,印制到各种物品上,实现独一无二的视觉效果。
五年前,我刚刚进入红葵照相馆,表哥就向我传授了这项技艺。水转印说起来并不复杂,我接手的第一个顾客对我的水平很满意,他叫顾钧,是个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他想把女朋友的照片印到一套餐具上,做为情人节礼物。
我先把照片扫描,打印到专用膜上,然后在杯子外面喷一层光油底漆,再将膜上的影像通过活化剂转印到杯子上,最后烘干、做一些细节处理,顾钧的女朋友便永远凝固在马克杯的颗粒中。她娇小可人,一脸无辜地望着我,而我在制作照片时,一直忍不住发笑,两个月以后,我把顾钧夺了过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
五年来,我曾把七个男朋友带进红葵照相馆,他们先后都消失了。
有时,我会把选中的男朋友留下过夜,我们疯狂做爱,我的尖叫常常使那些男人惊恐。我记得李森的反应最强烈,我喘息着安慰他:“我表哥是聋子,难道你怕他受不了?”李森惶惑地说:“不。主要是我受不了。”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洛川。
一次早餐时,我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给表哥:“你还记得洛川吗?”表哥正在喝牛奶,他盯着那个名字,显得很不安。“死人很容易被遗忘。”他喃喃地说。
洛川是我大学时期的男朋友,我爱他,而且此生只爱他一个人,可惜他死了。他死得很奇怪,尸体出现在一座废弃的建筑工地,医生从他眼睛里取出一枚金属钩。见到洛川的尸体,表哥似乎比我更痛苦,他和洛川是知己。
我在纸上写:“杨怀旭,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他慢慢喝着牛奶,惨白的汁液粘在嘴角。片刻后,他含混地说:“有了女朋友就要结婚,但是婚姻太可怕了。”
我大笑,又写:“也有一种关系,以单纯的肉体之欢为目的。”
表哥竟然脸红了,他用颤抖的手端起牛奶杯,却忘了杯子里空空如也。我盯着那只杯子,上面印着他的照片,那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自从我学会了水转印技术,对这项工作越来越着迷,我总是忍不住,想把照片印到各种材质上,就像表哥在广告里宣传的那样:实现独一无二的个性视觉效果。
那天晚上,表哥主动找我谈话,他沉郁地说:“杜菲,洛川死了以后,你不该放纵自己,更不该让其他的无辜者承受你的痛苦。”
我瑟瑟发抖,尖叫着说:“杨怀旭,你没有痛苦吗?把痛苦赠给别人,世界就完美了!”
表哥脸色灰白,他瞪着我的嘴唇,猜测我说了什么,他的目光让我越来越害怕。
毒药
表哥去轻工市场批发相框,我悄悄潜入他的卧室,推开门的一刹那,我被骇住了。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80寸照片,姨父和姨母的影像充满整座墙壁。
这就是那天晚上的作品,表哥用喷绘机把电脑合成的婚纱像输了出来。画面犹如泼洒了大片猩红的颜料,姨妈悬在姨父上方,白白的眼窝,白白的嘴唇,她在笑,麻木冰冷的微笑。我第一次感到强烈的、窒息的恐怖。即使五年前看到死去的洛川,我也没像现在这样害怕。
我摔倒在地毯上,忽然发现床下有一匝废纸,抽出一张,是一份旧报纸,日期显示为十六年前,那时我十一岁,表哥十三岁。报纸第三版印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是姨父和姨妈的合影,下面有篇短文:杨明涛、孙娟夫妇离奇中毒事件,患者呼吸增强、肌肉抽筋,听觉与视觉严重受损,形成典型的土的宁惊厥症状,最后窒息而死。研究表明,这是一种混合毒药所致。
我打个冷战,哆嗦着提起报纸,背面还粘着一张纸,是从小学生作文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五个歪斜的钢笔字——红葵、马钱子。
这时,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缕呼吸声,时快时慢,仿佛一只漏气的高压锅。我颤抖着回头,表哥几乎贴在我肩膀上,身体僵硬地弯曲,他的眼珠狭窄灰白,布满血丝。
“你干什么呢?”他淡漠地问。
“我随便翻翻……”我用窒息的语调说。
“小孩子不该乱翻——这是我妈妈说的。”他抬起脸,空洞的目光投到墙上那张照片。
我猛地惊跳起来,惨厉地喊:“你……你能听到我说话!”
表哥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残忍而得意。“是啊,其实我很讨厌自己的耳朵。那些年,我总是听到母亲和父亲吵架,永无休止,然后便是咒骂和毒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母亲。你母亲和我母亲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庸俗可笑的结局,最后,我的父母死于毒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嘶叫着。
“当然,没人明白我的痛苦。我原本想一次把他们全部解决,把他们从梦魇般的婚姻中救出来,于是我把红葵和马钱子混合起来,在家族团聚时——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当他们坐在餐桌边谈判的时候,我把毒药洒在火锅里。可惜你的父母临场退席,那场夜宴就成了我父母最后的晚餐。”
“原来一切都是你做的。”我向后退缩,全身漫过一阵强烈的寒意。
“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这场情感大戏中,人人都是主角。”表哥逼近一步,肿胀的眼皮像极了姨父。他突然号叫:“我恨我的家庭。我恨自己。”
“那么,洛川也是你害死的?”我虚弱地说。
表哥笑了:“我说过,两个人爱上同一个人,庸俗可笑的结局,总得有人解决问题。”停顿片刻,表哥阴森地说:“既然洛川不属于我,那么,他必须死。”
我感到天旋地转,没想到表哥的爱如此扭曲。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夺门而出。
密室
我跌跌撞撞跑向后院,地下室有座秘密空间,是我私自开辟的,表哥并不知道。
我跑进院子,忍不住回头朝楼上张望,表哥站在窗前,冷漠地望着我,如同姨父站在照片里,透过一层薄膜望着身外的世界。
我冲进地下室,来到一座木柜前,那里堆着相框、相纸和废旧打印机。我拼命移开木柜,突然发觉,这个柜子被人搬动过。
柜子后面充满浓烈的腥臭味,仿佛黏糊糊的裹尸布。我摸索着向前走,墙壁冰冷潮湿,我突然痉挛一下,黑暗中出现了一只冰凉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
那是一只死人的手。我沿着尸体的胳膊向上看,昏暗的光线里,它的脸露出来,嘴角凝着一抹笑意。我呆呆注视它,它的脸上有张照片,水转印效果十分细腻,只是那底色显得沉重压抑。
水转印技术能把挚爱的照片印到各种物品上,而对我来说,洛川就是唯一。洛川的照片变成了死亡面具,我把它印到各种男人脸上,让我的世界充满洛川。
第一个是顾钧,我与顾钧做爱,然后毒死他,在他脸上喷一层光油底漆,再将打印膜上的洛川影像,通过活化剂转印到顾钧脸上,最后烘干,做细节处理。
洛川的眼睛贴着顾钧的眉骨,一层浅浅的蓝色,而顾钧自己则瞪着白眼窝;顾钧的下巴没印好,毕竟,那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品,人脸的构造又和杯子完全不同。
我把视线移向第二具死尸,那是李森,我的第三任男友。洛川的照片恰好印满李森的脸,洛川的眼睛比李森漂亮,可惜洛川死得太惨,他的眼睛扎进一枚金属钩,凸出的眼球有个血痂。
第三具死尸更完美,在惨白的脸上,洛川的眼睛和死尸的眼睛重叠起来,像两颗纯黑的宝石,没有一丝光泽。洛川似乎脱离了那具尸体,飘浮在半空。
我默默欣赏自己的作品,一共五具,那些载体全都靠墙站着,无动于衷。
其实表哥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差不多,就像红葵上互相依存、互相毒害的两片叶子。表哥也爱洛川,一种绝望的情绪,而当我把洛川的影像一张张印到其他男人的脸上时,我同样满足了表哥的心愿——谁站在地下室面对黑暗,洛川便属于谁。
这时,我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表哥终于进来了。
他的呼吸时断时续,像一只漏气的高压锅。
我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