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生活於南宋、元之際的士人王義山，著有《香山居士傳》一作。仔細校讀，相關的主人公，乃是擬人的對象占城之沈水香。茲種香料，出自木本植物的沈水木，主要産於占城及與其相鄰的安南、真臘。稍晚，也緣流傳而使海北的高、化州、雷州和海南的瓊州成爲新的産地。不過，由於質地較差或質地雖好但獲得不易，當時的中國人仍習慣從海外來的船隻購買。沈水香的消費者，十分廣泛，包含皇室、官員、富貴人家，以及佛、道教人士。體味《香山居士傳》的相關行文，充滿知識和幽默。至於香族類的集散地五羊亦即廣州，同是前往占城國的理想啓航地及發自占城國船舶的理想目的港。
一
王義山《稼村類稿》卷一三《香山居士傳》：“居士姓占，其先，占城國人也。所至，其名香。嘗隨海船至五羊，與賈人交最密。其族黨甚繁，居於泉者，如五羊之盛；居高者，因姓高；居雷、化者，皆其支派也；號瓊者，尤有聲價。若沉、若檀、若木者，以醫名，人有疾，招致之，善治氣，輒效。與姓薷、姓丁者，皆其類。居零陵者，非同譜也。居士嘗游蓬萊，人仙之，號蓬萊翁。有老儒先生，手執《周易》一卷，與共讀。好事者，於明窗净几間，列古鼎其上。與陳玄、毛穎、楮先生輩相友，時召玉川子與瀹茗。好佛、老，有清净道德無爲之名。喜讀老泉《木假山記》，象其巉岩詭特。嘗介陳后山見曾南豐，爲之加禮，延之上座。然居士無堅守特操，爲人足恭，致書朋儕，必三沐三熏九頓首，然後遣。有設賓筵者，居士與俎豆雜陳於前，賓醉，主人命紅袖奉以進。居士於几席間，曲盡其禮，備諸醜態，遇貴介誕日，袖詩詞與俱，稱觴作遏雲聲，助人之歡。里有喪，亦往吊吉凶，無廢禮。性亦好圓，向婦人脅肩諂笑，其徒纍纍，如貫珠環繞心胸間。又有軟媚者，喜趨炎，常在人掌握中，雖汗浹不耻。嗚呼！無耻之耻，無耻矣，曾謂居士爲之乎？唐長慶間，有以此自號，又字樂天，姓白，居易以詩名者，非此之云。”
這篇傳記的主人公，不是人，而是香。所稱“老儒”，蓋北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一七《黄州新建小竹樓記》：“黄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省也。子城西北隅，雉堞圯毁，榛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公退之暇，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銷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烟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槩也。”所稱“見曾南豐”，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陳無己（師道）平生尊黄魯直，末年，乃云：向來一瓣香，敬爲曾南豐。人或疑之，不知曾子固出歐公之門，後山受業南豐。此詩乃潁州教高授時，觀六一堂圖書作。爲南豐先生燒香，宜哉！”陳師道《後山集》卷三《觀兖文忠公家六一堂圖書》：“生世何用早？我已後此翁。頗識門下士，略已聞其風。中年見二子，已復歲一終。呼我過其廬，所得非所蒙。先朝群玉殿，冠佩環群公。神文焕王度，喜色見天容。御榻誰復登？帝書元自工。黄絹兩大字，一覽涕無從。似欲托其子，天意人與同。”“緬懷弁服士，酬獻鳴瑽瑢。插架一萬軸，遺子以固窮。素琴久絶絃，棋酒頗闕供。向來一瓣香，敬爲曾南豐。世雖嫡孫行，名在惡子中。斯人日已遠，千歲幸一逢。”
“陳玄、毛穎、楮先生”，即墨、筆、紙。韓愈《昌黎集》卷三六《毛穎傳》：“上親决事，以衡石自程，雖宫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弘農，虢州。唐絳州貢墨，虢州貢瓦硯，會稽貢紙，故借名之。”玉川子，唐盧仝，緣其以《月蝕》一詩著名，以借代夜月。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八：“盧仝，范陽人。初隱少室山，號玉川子。家甚貧，惟圖書堆積。後卜居洛城，破屋數間而已。”“元和間，月蝕。仝賦詩，意譏切當時逆黨，愈極稱工，奄人稍恨之。”《全唐詩》卷三八七盧仝《月蝕詩》：“新天子即位五年，歲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調黄鐘。森森萬木夜僵立，寒氣贔屭頑無風。爛銀盤從海底出，出來照我草屋東。天色紺滑凝不流，冰光交貫寒曈曨。初疑白蓮花，浮出龍王宫。八月十五夜，比並不可雙。此時怪事發，有物吞食來。輪如壮士斧斫壞，桂似雪山風拉摧。”何薳《春渚紀聞》卷五《玉川、昌黎月蝕詩》：“施彦質言：玉川子詩才極高，使稍入法度，豈在諸公之下？但韓以詩人見稱，故時出狂語，聊一驚世耳。韓退之有《效玉川子月蝕詩》，讀之，有不可曉者。既謂之效，乃是玉川子詩，何也？”
部份香係由香木製作，故言其“喜讀老泉《木假山記》，象其巉岩詭特”。老泉，即北宋蘇洵。姚勉《雪坡集》卷二九《書上丞相程訥齋書》：“伏見前朝蘇老泉先生以韓、魏國諸公薦試舍人院，雖辭召不往，亦有《上仁宗皇帝一書》。”黄庭堅《山谷集》卷二六《跋子瞻木山詩》：“往嘗觀明允（蘇洵）《木假山記》，以爲文章氣旨似莊周、韓非，恨不得趨拜其履舄間，請問作文關紐。及元祐中，乃拜子瞻於都下，實聞所未聞。今令其人萬里在海外，對此詩，爲廢卷竟日。”《嘉祐集》卷一五《木假山記》：“木之生，或蘖而殤，或拱而夭。幸而至於任爲棟梁，則伐。不幸而爲風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則爲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則疑其有數存乎其間，且其蘖而不殤，拱而不夭，任爲棟梁而不伐，風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爲人所材，以及於斧斤，出於湍沙之間，而不爲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後得至乎此，則其理似不偶然也。然予之愛之，則非徒愛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愛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見中峰，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莊栗刻峭，凜乎不可犯，雖其勢服於中峰，而岌然决無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二
沈水木所作成者，名沈水香。沈作喆《寓簡》卷一〇：“史稱林邑國産沈水木，歲久，樹身朽腐，剥落殆盡，其堅實不變者，勁如金石，是爲沈水香。又《唐本草》注云：沈水香，出天竺、單于。予觀近世以香著書者，皆不稱三國，而獨出南海瓊管黎母之地，其外則占城、真臘、三佛齊、大食等國，而林邑、天竺、單于無聞焉。豈歲久土氣變遷，或者所産不富，抑又蕃舶之徵，過於侵刻，遂不復至中華耶？凡香之至美至善者，惟真臘。真臘之又善者，曰緑洋，香中之尤物也。”殊不知前代的“林邑國”，即後世的“環王國”亦“占城國”。周去非《嶺外代答》卷二《外國門》：“占城，漢林邑也，境上有馬援銅柱。在唐曰環王，王所居曰占城，以名其國。地産名香、犀、象。土皆白砂，可耕之地絶少，無羊、豕、蔬、茹，人采香爲生。國無市肆，地廣人少，多買奴婢，舶舟以人爲貨。北抵交阯，南抵真臘，臣事交阯，而日與真臘爲仇。”交趾就是安南，其與林邑接界，也有詩爲證。張以寧《翠屏集》卷二《安南即事》：“刺竹岡頭過亂村，白藤渡口出平原。雲南嶺盡江光合，林邑潮通海氣暄。緑舞稻苖風剪剪，青肥梅子雨昏昏。炎方風物新春异，吟罷長歌擊酒尊。”
沈水香所由來，《太平御覽》卷九八二：“《南州异物志》曰：沈水香，出日南。欲取，當先斫壞樹著地，積久，外皮朽爛，其心至堅者，置水則沈，名沈香。其次在心白之間，不甚堅，置之水中，不沈不浮，與水面平者，名曰棧香，其最小粗白者，名曰已香。於益期牋，曰衆香。共是一木，木心爲沈香。”陳敬《陳氏香譜》卷一：“《談苑》云：一樹出香三等：曰沈，曰棧，曰黄熟。《倦游録》云：沈香木，嶺南瀕海諸州尤多，大者合抱，山民或以爲屋、爲橋梁、爲飯甑。然有香者，百無一二，蓋木得水方結，多在折枝枯幹中。或爲棧，或爲黄熟，自枯死者，謂之水盤香。高、竇等州，産生結香，蓋山民見山木曲折斜枝，必以刀斫成坎，經年得雨水漬，遂結香，復鋸取之，刮去白木，其香結爲斑點，亦名鷓鴣斑，沈之良久。在瓊、崖等州，俗謂之角沈，乃生木中，取者宜用熏裛。黄沈，乃枯木中得者，宜入藥。黄臘沈，尤難得。按《南史》云：置水中則沈，故名沈香。浮者，棧香也。陳正敏云：水沈出南海，凡數重外爲斷白，次爲棧，中爲沈。今嶺南岩高峻處，亦有之，但不及海南者香氣清婉耳。諸夷以香樹爲槽，而餉雞犬。故鄭文寶詩云：沈檀香植在天涯，賤等荆衡水而槎。未必爲槽餉雞犬，不如煨燼向高家。今按黄臘沈，削之自捲，嚙之柔韌者是。”
洪芻《香譜》卷上《香之品》：“沈水香，《唐本草注》云：出天竺、單于二國，與青桂、雞骨、馢香同是一樹。葉似橘，經冬不凋，夏生花，白而圓細，秋結實，如檳榔，色紫，似葚而味辛，療風水毒腫，去惡氣。樹皮青色，木似櫸柳，重實，黑色。沈水者，是今復有生黄，而沈水者謂之蠟沈，又其不沈者，謂之生結。又《拾遺解紛》云：其樹如椿，常以水試乃知。”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五：“香木，初一種也。膏脉貫溢，則其結沈水香。然沈水香其類有四：有謂之熟結，自然其間凝實者也；謂之脱落，因木朽而解者也；謂之生結，人以刀斧傷之，而後膏脉聚焉，故言生結也；謂之蠱漏，而後膏脉亦聚焉，故言蠱漏也。自然脱落爲上，而其氣和，生結、蠱漏，則其氣烈，斯爲下矣。沈水香過四者外，則有半結、半不結，爲弄水沈、弄水香者，番語多婆菜者是也。因其半結，則實而色重；半不結，則大不實而色褐，好事者故謂之鷓鴣斑也。婆菜中則復有名花盤頭、水盤頭，結實厚者，亦近乎沈水。但香木被伐，其根盤必有膏脉涌溢，故亦結。但數爲水淫，其氣頗腥烈，故婆菜中水盤頭爲下矣。餘雖有香氣，既不大凝實，若是一品，號爲箋香。大凡沈水、婆菜、箋香，此三名，嘗出於一種，而每自高下其品類、名號爲多爾，不謂沈水、婆菜、箋香各别有種也。”
占城國之沈水香，於東南亞諸國中，爲真臘國所産後來者居上。葉廷珪《海録碎事》卷六《沈水香》：“沈水香，林邑國土人破斷之，積以歲年，朽爛而心節獨在，置水中則沈，故名曰沈香。不沈，名棧香。”《陳氏香譜》卷一：“葉廷珪云：沈香所出非一，真臘者爲上，占城次之，渤泥最下。真臘之真，又分三品：緑洋最佳，三濼次之，勃羅間差弱。而香之大概生結者爲上，熟脱者次之，堅黑爲上，黄者次之。然諸沈之形多异，而名亦不一。有狀如犀角者、如燕口者、如附子者、如梭者，是皆因形爲名。其堅緻而文横者，謂之横隔沈。大扺以所産氣色爲高，而形體非所以定優劣也。緑洋、三濼、勃羅間，皆真臘屬國。”《嶺外代答》卷七《香門沈水香》：“沈香來自諸蕃國者，真臘爲上，占城次之。真臘種類固多，以登流眉所産香氣味馨郁，勝於諸蕃。若三佛齊等國所産，則爲下岸香矣，以婆羅蠻香爲差勝。下岸香味皆腥烈，不甚貴重。沈水者，但可入藥餌。交阯與占城鄰境，凡交阯沈香至欽，皆占城也。”最佳者，還數海南島亦瓊州所産者。《鐵圍山叢談》卷五：“三者，其産占城國，則不若真臘國，真臘國不若海南諸黎峒，又皆不若萬安、吉陽兩軍之間黎母山。至是爲冠，絶天下之香，無能及之矣。”
三
儘管，海南所産質地優於舶來品，然而，由於得來不易，宋人仍習慣采購海外諸國的沈水香。《嶺外代答》卷七《香門沈水香》：“海南自難得，省民以一牛於黎峒博香一擔，歸自差擇，得沈水十不一二。頃時香價與白金等，故客不販，而宦游者，亦不能多買。”蘇軾《東坡集》卷九三《書柳子厚牛賦後》：“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饑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復云，幸而不死，即歸德於巫。以巫爲醫，以牛爲藥，間有飲藥者，巫輒云：神怒，病不可復治。親戚皆爲却藥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後已。地産沈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脱者。中國人以沈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予莫能救，故書柳子厚牛賦，以遺瓊州僧道贇，使以曉喻其鄉人之有知者，庶幾其少衰乎！”張知甫《張氏可書》：“燕瑛罷廣漕還朝，載沈水香數十艦，以遺宦寺，遂尹應天府。時人謂之香燕大尹。”陸游《渭南文集》卷三二《曾幾墓誌銘》：“公諱幾，字吉甫。其先，贛人，徙河南之河南縣。”“平生取與一斷以義，三仕嶺外，家無南物。或求沈水香者，雖權貴人不與。守臺州，以屬縣並海産蚶菜，比去，官終不食。”
而占城國所産，則是數量中的最大宗。《桂海虞衡志·志香》：“中州人士但用廣州船上占城、真臘等香，近年又貴丁流肩來者，予試之，乃不及海南中下品。舶香往往腥烈，不甚腥者，意味又短，帶木性，尾烟必焦。其出海北者，生交趾，及交人得之海外蕃舶，而聚於欽州，謂之欽香，質重實，多大塊，氣尤酷烈，不復風味，惟可入藥，南人賤之。”楊萬里《誠齋集》卷二〇《南海陶令曾送水沈，報以雙井茶》：“瓣香急試博山火，兩袖忽生南海雲。苒惹鬚眉清入骨，縈盈窗几巧成文”。“沈水占城第一良，占城上岸更差强。黑藏骨節龍筋瘠，斑出文章鷓翼張。滚盡殘膏添猛火，熬成熟水趁新湯。素馨熏染真何益？畢竟輸他本分香”。除外，還有合制的品种。陶穀《清异録》卷下《乞兒香》：“林邑、占城、闍婆、交趾，以雜出异香，劑和而範之，氣韻不凡。”周嘉胄《香乘》卷四《亞濕香》、《顫風香》：“亞濕香，出占城國。其香非自然，乃土人以十種香搗和而成，體濕而黑，氣和而長，爇之，勝於他香。《香録》。”“顫風香，乃占城香品中之至精好者，蓋香樹交枝，曲幹兩相戛磨。積有歲月，樹之漬液菁英，凝結成香，伐而取之，節油透者更佳，潤澤頗類蜜漬，最宜熏衣。經數日，香氣不歇。今江西道臨江路清江鎮以此爲香中之甲品，價常倍於他香。”
趙氏皇家，也從朝貢中得到占城國所産的沈水香。周必大《周文忠集》卷一一一《淳熙三年三月，賜占城嗣國王鄒亞娜進奉敕書》：“敕占城嗣國王鄒亞娜：昨據提舉福建路布舶張堅繳奏：卿所遣進奉使副揚卜薩達麻翁畢頓等，賫到表章一通，並貢象牙、乳香、沈香等事。維乃海邦，舊尊國制。逮而纂服，繼述不忘。仍歲以來，使航洊至。”“已降指揮，將所貢物，以十分爲率，許留一分，其餘依條例抽買，給還價錢外，今回賜卿錦三十匹，生綾二十匹，川生押羅二十匹，生樗蒲綾二十匹，川生克絲二十匹，雜色綾一百五十匹，雜色羅一百五十匹，熟白樗蒲綾五十匹，江南絹五百匹，銀一千兩，至可領也。”夏竦《夏文莊集》卷二六《賜占城國王俱舍利波微收羅婆麻提楊卜敕書》：“省所差人進奉生象二頭，象牙二百二株，藥犀大小一百九十一株，下色紫礦一百九十一斤，中色煎香五百斤，下色煎香五百斤，事具悉。卿長治國藩，聿修王職。地雖居於遐外，世彌篤於恪忠。匪忘存闕之誠，來效占風之貢。”“今回賜卿銀三千兩，錢一百貫文，至可領也。其差來蒲息陁琶等到闕，各支賜對見朝辭衣物、銀器、衣著等，令於殿前都使衙安下，及差鴻臚少卿劉舜臣等館伴，令御厨、翰林、儀鸞司往彼祗應酒食鋪陳，其所乞白馬已支賜二匹訖。”
蘇軾、蘇轍兄弟曾以占城之沈水香爲題互爲唱酬，而這正是“祝壽之物”。《東坡集》卷三三《沈香山子賦，子由生日作》：“獨沈水爲近正，可以配薝蔔而並云。矧儋崖之异産，實超然而不群。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顧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宛彼小山，巉然可欣。如太華之倚天，象小孤之插雲。往壽子之生朝，以寫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終日，豈亦歸田而自耘？幸置此於几席，養幽芳於帨帉。無一往之發烈，有無窮之氤氲。蓋非獨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欒城集》卷後五《和子瞻沈香山子賦，並引》：“仲春中休，子由於是始生。東坡老人居於海南，以沈水香山遺之，示之以賦，曰：以爲子壽。乃和而復之。”“色聲横騖，香味並集。我初不受，將爾誰賊？收視内觀，燕坐終日。維海彼岸，香木爰植。山高谷深，百圍千尺。風雨摧斃，塗潦嚙蝕。膚革爛壞，存者骨骼。巉然孤峰，秀出岩冗。如石斯重，如蠟斯澤。焚之一銖，香蓋通國。王公所售，不顧金帛。我方躬耕，日耦沮溺。鼻不求養，蘭茝棄擲。越人髠裸，章甫奚適？東坡調我，寧不我悉？久而自笑，吾得道迹。”“毋令東坡，聞我而咄。奉持香山，稽首仙釋。永與東坡，俱證道術。”
四
沈水香的使用，遍及士人和富貴人家。《欒城集》卷後二《次韻子瞻和淵明擬古》：“鉏田種紫芝，有根未堪采。逡巡歲月度，太息毛髮改。晨朝玉露下，滴瀝投滄海。須牙忽長茂，枝葉行可待。夜燒沈水香，持戒勿中悔。”李光《莊簡集》卷一《送孟博》：“我昔在閭里，燕居處中堂。兒女滿眼前，嬉戲羅酒漿。威命忽臨門，一物不得將。回顧堂中人，獨汝在我傍。”“散步得幽徑，讀書有明窻。僕夫浣我衣，鄰娃縫汝裳。晨庖鱸膾美，密室沈水香。文字可消憂，探索易老莊。我唱汝輒和，不知歲月長。”薩都剌《雁門集》卷一一《黄河夜雨，懷完顔子方》：“風流俊逸四公子，輕帽短衣過魯城。紫陌東風閑戲馬，緑窗明月醉聞鶯。櫻桃花下春中酒，沈水香回夜按筝。獨有黄河千里客，短篷聽雨到天明。”成廷珪《居竹軒集》卷四《再次韻》：“花燭銀臺沈水香，爲郎先暖合歡床。小姑納聘山堂上，纏酒紅綃十丈長。”岳珂《桯史》卷一一《番禺海獠》：“番禺有海獠雜居，其最豪者，蒲姓，號白番人。本占城之貴人也，既浮海而遇風濤，憚於復反，乃請於其主，願留中國，以通往來之貨。主許焉，舶事實賴，給其家。”“中堂有四柱，皆沈水香，高貫於棟，曲房便榭不論也。嘗有數柱，欲羾於朝，舶司以其非常有，恐後莫致，不之許，亦臥廡下。”
佛、道人士，也是沈水香的消費者，《清异録》卷下《沈香似芬陀利華》：“顯德末，進士賈顒於九仙山遇靖長官，行若奔馬，知其异，拜而求道，取篋中所遺沈水香焚之。靖曰：此香全類斜光下等六天所種芬陀利華，汝有道骨而俗緣未盡。”方夔《富山稿》卷四《壽雲岫，以所畫壽星爲喻》：“神交若有契，邂逅見主人。浮雲白步障，老松青承塵。從以香嚴髫，環以瓊樹春。仙人坐盤石，杯勸三五巡。果苞武陵秀，木爇占城珍。幾見蓬海沙？不數上古椿。問從何處來？騎鹿來秋旻。謂是老人瑞，游戲葛水濱。容我野服見，間簉西閣賓。”劉仁本《羽庭集》卷二《建上玉清洞天》：“鶴飛雙闕下，人在五雲間。細火薰沈水，香風裊博山。大丹知有訣，九轉始成還。”謝應芳《龜巢稿》卷三《和郜彦清州判暮春寓僧舍》：“沈水香消午篆烟，僧房聊借石床眠。多羅樹上頻伽語，絶勝天津聽杜鵑。”甚至有賣沈水香的隱喻，《法苑珠林》卷六六《雜痴部》：“《百喻經》云：昔有長者，入海取沈水香，積有年載，方得一車，詣市賣之，以其貴故，卒無買者。多日不售，心生疲厭，見人賣炭時得速售，便燒作炭，不得半車價。直世間愚人，亦復如是。無量方便勤求佛，果以其難得，便生退心，不如發心求聲聞，果速斷生死作阿羅漢。”
沈水香必須在爐中點燃，著名的博山爐也就成了沈水香的最佳伴侣。梅堯臣《宛陵集》卷五一《自和》：“沈水香焚金博山，杜陵誰復與車還？馬尋綺陌知何曲？人在珠帘第幾間？法部樂聲長滿耳，上樽醇味易酡顔。更貧更賤皆能樂，十二重門不上關。”李彭《日涉園集》卷五《范家所藏孫知微畫彭祖女禮北斗圖》：“晴空無塵月在房，松間博山沈水香。翠眉女子約略妝，兩足亭亭如雪霜。步虚之聲風度長，紫微北斗忽低昂。金釵何勞十二行？不羡盧家丹桂梁。凌雲已復飛羅裳，生絹寫照公家藏。”李綱《梁溪集》卷九《吳親寄甆枕、香爐頗佳，以詩答之》：“華藏初游願力堅，寳爐已現佛陀前。神通何似維摩詰？熏習聊同白樂天。沈水香焚烟縷細，春雲花透月輪圓。愧煩遠示將何用？聊伴虚堂晏坐禪。”李存《鄱陽集》卷一《題燕超樓》：“邑屋次魚鱗，市聲喧蜂衙。百年九秋葉，萬事三春花。所以古仙人，樓居樂無涯。地有不必避，心休真我家。銅爐沈水香，石鼎先春茶。足可致風露，何勞痼烟霞？我來秋未深，凉風生蒹葭。如垂桐江絲，遠在滄海槎。俗情比如櫛，老去空咨嗟。安得分半席？從君讀南華。”劉基《誠意伯集》卷一七《漫成》：“沉水香銷金博山，月滿樓臺深夜寒。瑶琴弦絶不可彈，葉落烏啼尋夢難。”
前代人使用沈水香的掌故，後世人也不時提起。《太平御覽》卷七〇六、卷九八一：“又曰：石季倫屑沈水之香如塵沫，布置象床上，使所愛者踐之，無迹則賜真珠百琲，若有迹者，則節其飲食，令體弱。故閨中相戲曰：爾非細骨輕軀，那得百琲真珠？”“《西京雜記》曰：趙飛燕爲皇后，女弟在昭陽殿，遺飛燕書曰：今日嘉辰，貴姊懋膺洪册，上襚三十五條，以陳暐曜之志焉。榔葉扇、同心梅、合枝李、青木香、香螺巵、九真雄黄、麝香、沈水香，出南海，一曰丹螺甲。”《海録碎事》卷五《百英粉》：“趙后浴五藴七香湯，踞通沈水香，坐燎降神。百藴香：昭儀浴荳蔲湯，傅露華百英粉。帝嘗私語樊嬺曰：后雖有异香，不如昭儀體自香也。”何良俊《何氏語林》卷二九《侈汰》：“唐太宗盛飾宫掖，大然燈燭，與蕭后同觀之。因問：朕施設，孰與隋主？蕭后笑而不荅，固問之，曰：彼乃亡國之君，陛下開基之主，奢儉之事，固自不同。帝問：隋主何如？蕭后曰：每至除夜，殿前設火山數十，盡沈水香根，每一山焚沈香數車，以甲煎簇之，焰起數丈，香聞數十里。一夜用沈香二百餘葉，甲煎二百石，房中不然膏火，懸寳珠一百二十以照之，光比白日。妾觀陛下殿前所焚是柴木，殿内所爇是膏油，但覺烟氣薰人。”
五
《香山居士傳》作者王義山，字元高，宋隆興府豐城縣亦元龍興路富州人。程鉅夫《雪樓集》卷一九《王義端墓表》：“義山，字元高，擢宋淳祐壬戌第，官於朝。”王義山《稼村類稿》卷首《稼村類稿序》：“既壯，宋天子詔郡國解試，得小詞科一場。”“余壬戌始塵忝其爲科目，累亦甚矣。”羅欽順《整庵存稿》卷八《稼村類稿後序》：“欽順嘗聞諸月湖楊先生，宋之季世，豐城有王義山、號稼村者，以文學名當時。其所著，有《稼村類稿》，文詞良妙。”不過，淳祐没有“壬戌”年，如必“壬戌”年，則應爲景定三年。無論如何，當江南入元朝，其仍健在。《元詩選》二集卷三：“王義山，字元高，富州人。生於宋嘉定間。義山治易，兼詞賦，四以賦薦。景定壬子，爲九題之冠。壬戌，試别闈放榜，考官見義山名，皆以得人爲賀。廷試乙科，授永州司户關，累升通判瑞安軍府事。丙子，宋大皇詔官民歸附，遂還故山，以讀書著文爲事。至元己卯，行中書省俾路學以贄幣禮聘於家，辭勿獲，遂教授諸生。明年，使掌江西學事。辛巳，退老於東湖之上，環所居皆蓮，名其堂曰君子。又於先廬之旁扁一所，曰稼村，四方學者皆稱爲稼村先生。一日，整衣冠端坐而逝，年七十四。所著有《稼村類稿》。”也就是説，其文字所反映的是宋、元二代的情况。
體味王義山的相關行文，充滿知識和幽默。前者如“占城香”所擬“人”的形象，亦仙亦奴，亦居士亦諂人。《稼村類稿》卷一三《香山居士傳》：“太史公曰：居士與后山游，師事南豐，惜無堅守特操，又其甚爲富商、臣賈所賣，卒至焚其身。惜哉！”後者如香的産地，有高、雷、化、瓊諸州。《鐵圍山叢談》卷五：“又海北，則有高、化二郡，亦出香，然無是三者之别，第爲一種，類箋之上者。吾久處夷中，厭聞沈水香，况邇者貴游取之，多海南真水沈，一星直一萬，居貧賤，安得之？因反善海北香，若凌水地號瓦竈者高，地號浪灘者包中。時時擇其高勝，爇一炷，其香味淺短，乃更作花氣，百和旖旎。古人説香，暨《續本草》、《酉陽雜俎》諸家流語，殆非其要。”《桂海虞衡志·志香》：“沈水香，上品出海南黎峒，亦名土沈香，少大塊。其次如繭栗角，如附子，如芝茵，如茅竹葉者，皆佳。至薄如紙者，入水亦沈。香之節因久蟄土中，滋液下向，結而爲香。采時香面悉在下，其背帶木性者，乃出土上。環島四郡界，皆有之，悉冠諸蕃所出，又以出萬安者爲最勝。説者謂萬安在島正東，鍾朝陽之氣，香尤醖藉豐美。大抵海南香氣皆清淑，如蓮花、梅英、鵝棃、蜜脾之類，焚香一博投許氛翳彌室。翻之四面悉香，至煤燼氣不焦，此海南香之辨也。”
關於“居士嘗游蓬萊，人仙之，號蓬萊翁”之謂，或指蓬萊香。《桂海虞衡志·志香》：“蓬萊香，亦出海南，即沈水香結未成者。多成片，如小笠及大菌之狀，有莖一二尺者，極堅實，色狀皆似沈水香，惟入水則浮，刳去其背帶木處，亦多沈水。”《陳氏香譜》卷一：“生沈香，一名蓬萊香。葉廷珪云：出海南山西，其初，連木，狀如粟棘房，土人謂棘香，刀刳去木，而出其香，則堅倒而光澤。士大夫目爲蓬萊香，氣清而長耳，品雖侔於真臘，然地之所産者少，而官於彼者乃得之，商舶罕獲焉，故直常倍於真臘所産者云。”趙汝适《諸蕃志》卷上《志國交趾國》：“土産：沈香、蓬萊香、生金、銀、鐡、朱砂、珠、貝、犀、象、翠羽、車渠、鹽、漆、木棉、吉貝之屬，歲有進貢。”這種也産自占城鄰國安南的香，當然也是用以饋贈的珍品。《梁溪集》卷一一四《與向伯恭龍圖書》：“惠龍焙毛穎，甚荷。蓬萊香少許，謾致海南遠意，未期合併，千萬爲國自重。”《周文忠集》卷一八八《與桃源李宰汝工書》：“《度關銘》想非僞，當寶藏之。蓬萊香十兩，聊表意。”《誠齋集》卷一〇五《答普州李知府書》：“頒貺越羅絲，坐下拜珍感。蓬萊香十兩，聊伴空函，匪報也，有廬陵委，願索聞之。”
占城香於中國的集散地，如王義山所云“嘗隨海船至五羊，與賈人交最密。其族黨甚繁，居於泉者，如五羊之盛”。而五羊亦即廣州，正是前往占城國的理想啓航地及發自占城國船舶的理想目的港。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九二：“既而秘書丞朱正臣上言：本州海路與交州、占城相接，蕃商乘舟，多爲海風所漂，因至外國，本非故往貨易。欲望自今齎到黎字、砂鑞等錢，並没入官，其餘博易所得布帛，取三分之一，餘悉還之，所犯人以違制失論。詔可。”洪适《盤洲集》卷三一《師吳堂記》：“嶺以南，廣爲一都會。大賈自占城、真臘、三佛齊、闍婆涉海而至，歲數十柁。凡西南群夷之珍，犀、象、珠、香，流離之屬，禹不能名，卨不能計。其俗逐錐刀，顧利而背義，其地去中州最遠，毁譽之實，或不上聞。彈冠者，玩物奪志，素絲之聲損焉。自飲泉石門，丕變遐習，表然與夷、齊争光，千載仰之，如秋月冰壺。聞其風靡，不以四知，自飭若宋廣平、盧奂、李朝隱之倫，咸有淳則，皆塵其後矣。”《誠齋集》卷一八《南海東廟浴日亭》：“南海端爲四海魁，扶桑絶境信奇哉！日從若木梢頭轉，潮到占城國裏回。最愛五更紅浪沸，忽吹萬里紫霞開。天公管領詩人眼，銀漢星槎借一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