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以作《聞過齋集》而留名於史的吳海，乃爲元末、明初理學的重要人物。其字朝宗，又字魯客，福州路閩縣人。生於延祐三年，卒於洪武十九年。其家世，地方縉紳；其親屬，至少二弟、四姊妹、一子、二女。當舊朝衰亡、新朝盛拓之際，其數度逃避徵召；而推薦者之一係秦景容而非秦從龍。其交往，有貢師泰、鄭彦斌、程伯崇、徐宗度等；而與之最爲知契者，則唐兀人王翰亦即那木罕。兩人的關係，數後者隱居永福縣龍游山時最爲密切。而以現存文字言，吳海所作，無論家譜叙、送行叙、真贊、墓誌銘，無一不具；王翰惟餘贈詩。鑒於福建北部爲朱熹及其弟子過化之地，從某種意義上説，主張“聞過”、“改過”的吳海以及爲體現忠義、同樣堅决不仕新朝的王翰，都是爲當地文化氛圍所感染的典型儒士。
一
以作《聞過齋集》而留名於史的吳海，乃爲元末明初理學的重要人物。《明史》卷二九八《隱逸傳》：“吳海，字朝宗，閩縣人。元季，以學行稱。值四方盗起，絶意仕進。洪武初，守臣欲薦諸朝，力辭免。既而徵詣史局，復力辭。嘗言：楊、墨、釋、老，聖道之賊；管、商、申、韓，治道之賊；稗官野乘，正史之賊；支詞艷説，文章之賊。上之人，宜敕通經大臣，會諸儒定其品目，頒之天下民間。非此不得輒藏坊市，不得輒粥。如是數言，學者生長，不涉异聞，其於養德育才，豈曰小補？因著書一編，曰《書禍》，以發明之。與永福王翰善。翰嘗仕元，海數勸之死，翰果自裁。海教養其子偁，卒底成立。平居虚懷樂善，有規過者，欣然立改，因顔其齋曰聞過。爲文嚴整典雅，一歸諸理，後學咸宗仰之。有《聞過齋集》行世。”黄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二九：“吳海《聞過齋集》四卷。字朝宗，一字魯光，閩縣人。元亡，不仕，秦從龍薦之明太祖，不肯出。”朱軾《史傳三編》卷八《名儒傳吳海》：“吳海，字朝宗，閩縣人。隱居不仕，學周、程、張、朱之學，一時名人，如貢師泰、林泉生、藍晦、王翰，皆雅重之。初承父命，欲徙居東魯，逡巡二十餘年，而道路不通，乃自號魯生。”
吳海之别字，既非“魯光”，也非“魯生”，而是“魯客”，緣其欲遷魯而仍在閩。《聞過齋集》卷末劉承幹《聞過齋集跋》、卷一《魯客叙》：“《聞過齋集》八卷，元吳海朝宗撰。朝宗一字魯客，閩縣人。至正末，兵亂國亡，絶意仕進。明洪武初，守臣欲薦諸朝，力辭得免，徵入史局，亦不起。”“[吳]海幼時，先君子嘗撫海言曰：吾行四方，樂鄒、魯士風之厚，吾將徙居焉。苟不遂，汝能成吾志乎？海雖幼，嘗在念不忘；比長，獲接先生長者，交海内名士大夫，莫不詢知其土俗，其去意大决。然丁内外艱，情事未效，加以眷戀親戚，懷故重新，逡巡二十餘年，而道路不通矣。如是因循，又二十餘年，而累愈重、勢愈牽。暇日憮然以思，曰：昔吾幼無識，時先人猶以囑我。今有識，而反忘之乎？自是未嘗一日不疚於懷，懼或隕越，無以承先君子之志，乃自號魯生。或譏曰：子自擬兩生乎？予曰：非也，吾擇善俗、率先志也。吾取號有三：吾將地魯而取其名也，質魯又取其義也，吾學魯仲尼之道焉。聖人千載之上，吾師也；吾雖百世之下，學者也。謂之魯生，不亦可乎？而吾又何擬乎？又必以爲不可，將曰魯客，志予未得反乎魯也。今雖在閩，吾客也，雖道四方，亦客也。他日，至於魯而止焉，則爲魯人，而子又何議乎？”
“因著書一編，曰《書禍》”，蓋誤。本作非“書”，乃“篇”。《聞過齋集》卷八《書禍》：“夫楊、墨、佛、老諸書，六經之賊也；管、商、申、韓諸書，治道之賊也；遺事、外傳，史氏之賊也；蕪詞、蔓説，文章之賊也。竊意上之人，有王者作，將悉取其書而禁絶之，然後讀書者得以專其力於聖賢之言，精其志於身心之學，玩其意於國家得失、成敗之數，考其實於古今治亂、興亡之迹。如是則學正而道明，而書爲有益於世。”“夫欲禁之，必自上始，使朝廷大臣、通經術者，會諸儒講論定其品目，自經史某書某書及宋道學諸儒之遺言不禁，其他則皆禁之。諸家文集，自先秦以來，至近世諸人之文，悉加纂輯，類爲大全，其餘一切除去。自秘府不蓄，絶其根本，然後出令天下，非官所定，民間不得輒藏坊市，不得刊鬻場屋，引用者黜降停年，民間文字不得引用無稽之言。”“秦從龍薦之明太祖”，也誤。秦從龍之卒，尚在龍鳳十一年；而時吳海所居福建，猶在元地方當局控制。孫奇逢《中州人物考》卷八《秦從龍》：“[秦]從龍，字元之，洛陽人也。”“乙巳（至正二十五年），從龍從子澤死，告還鎮江。上出郊，握手送之。是年十二月，從龍卒，年七十餘。上聞，驚悼，未幾，督兵至鎮江，親臨哭之，命有司厚恤其家。”
吳海的文集，係其學生王孟揚亦王偁收藏編纂，並與福建鹽運同知胡伯寧、建寧知府芮志文等一起籌措出版。《聞過齋集》卷末王偁《聞過齋集後叙》、卷首徐宗起《聞過齋集叙》：“右《聞過齋集》一編，乃先師魯客吳先生之所著也。[王]偁懼其久而湮没不傳，遂與同志謀鋟之梓。嗚呼！[惟]先生以剛明仁勇之資，充聖賢誠正修齊之學，不幸生匪其時，視當世有不可爲者。於是，卓然長往，終身不汙一命，然間於閲歷古今，感時憤事，則寓於文辭，以發其趣。惟其藴於中也弘，故其著於外也茂。是編之作，毋慮百餘篇，確確乎言切而理當，氣充而筆嚴。讀之使人肅容斂氣，不肖之心，喪匿消沮。”“是集藏於門人王偁家，近吾友胡伯寧氏同知鹽運於閩，見而喜之，將於其同志建寧郡守芮君志文，率好義之士，爲鋟諸梓，以廣其傳。間以公事道過鄉郡，出以示余（徐宗起）請序。自顧老病昏塞，安敢謂知言哉？鄙野之辭，不足軒輊，姑書此，以志景仰之私云。”付梓後，一度散贈於同好，而刻本名稱，或《吳魯客文集》。楊士奇《東里集》卷續一八《跋吳魯客文》：“閩人吳魯客，名海。近時閩中之文，以魯客爲巨擘。其徒王孟（楊）[揚]，編刻以傳。此册（《吳魯客文集》），孟（楊）[揚]爲翰林檢討時見贈者也。”
二
别本《聞過齋集》卷八《聞過齋集後叙》：“第念曩昔先生與先府君相信彌篤，故卒俾偁得受學於先生之門。今去先生十有五年，而先生不可作矣。顧以偁之不肖，不能繼承先志，而先生之道之聞也，再覽遺文，涕泗交作。歲次辛巳仲秋初吉，門人靈武王偁謹識。”《聞過齋集》卷首《聞過齋集叙》：“先生没迨今，逾十（一）[五]年。歲在辛巳春正既望，將仕佐郎、前温州府儒學教授永嘉徐宗起書。”辛巳爲建文三年，上溯十五年，則洪武十九年。這與其徒王偁的追述相符。《虚舟集》卷五《自述誄》：“是時（洪武十一年），偁方生九齡，家觳然壁立，太夫人守節自誓，艱難備嘗，手疏先君（王翰）之迹與古今豪杰大略教之。外王父姓劉氏，諱某，由宣文閣博士出簽閩憲，再召入爲秘書丞，没王事，贈嘉議大夫、福建行省參知政事。淹貫靡不究，博古好雅，翰墨之妙絶當世。偁不及見之。閩先生聞過齋吳公（海）學行醇偉，爲士林望，與先君交誼相與也。先君没時，屬偁夫子教之。第未弱冠，夫子没，倀倀罔依。歸，賴外王父遺圖書手澤，多杜門自研。淈少多病，負第者三年，莫臻其至，弱冠入庠序，與陳君從範游。陳蚤入聞過夫子室，獲其指授，懇懇汰其瑕礫，示以瑜瑾，一旦斯發蔀矣。洪武庚午（二十三年）賓興歲，領薦。方去海濱，觀光上國。”
《聞過齋集》卷一《自試方題》，卷二《送吳生叙》、《送程伯崇還江西叙》：“乙亥歲（後至元元年），予（吳海）自武林（杭州路）疾歸，逾年弗瘳，以至於困。前後閲醫二十餘輩，最後醫來，但診脉即辭去，皆云不可治。始甚憂，即不可如何，則安以俟之。賴先世藏書頗多，醫方亦數十種，稍讀之，以意度其可用者試之。每一試而一疾卒减，遂屢試之，疾以次而除。畢是歲，脱然悉去體矣。”“予（吳海）故有山水之癖，自其爲兒時已然。侍宦行游，途中遇佳勝處，伫立不忍徙。年二十，常疾病，一日，忽夢登蜀嶺，斜景照耀，俯視山川，炫然若金碧，回望東南數峰，謂是五老，既寤，汗浹而疾遂以瘳。”“[吳]海齒未壯時，目當世，竊有陵谷之憂，間形諸言，聞者鮮不謂爲狂人。又三十餘年，不幸而遂驗。夫國之興衰，係乎人。一時公卿大夫，隆虚飾外，以苟容爲賢，附順爲忠，夸誕爲高，敏給爲才，詭誣爲智，諛諂爲敬。雖至儒者，亦然，使世之人，踵踵然慕效之。”兩下對照：如以後至元元年爲吳海年二十之歲，則其當生於延祐三年。而“陵谷之憂”，發生在元至正二十八年亦明洪武元年前後。“三十餘年”前爲後至元四年，吳海二十三歲，恰屬“未壯時”。王禕《王忠文集》卷二四《迭理弥實墓表》：“洪武元年，王師征閩，閩八州不兩月而平。”
吳海之先世，所知不甚清晰。《聞過齋集》卷一《吳氏世譜叙》：“有繇光州來者。唐光啓中，有曰英，從王氏入閩，相傳始祖也。海昔爲兒童，聞先君言：吾幼時見吾父，嘗閲巨帙問，曰：此族譜也。自先世宗族及後代子孫，悉録於是。吾父不幸没於易代之際，母倉猝棄産，携幼入古靈山中，依外家以居，譜牒遺失，吾年方九歲。及冠，乃歸，又言：吾支故不蕃。吾曾祖舉進士，初授寧國府知録而卒。曾祖生祖及叔祖，而叔祖無子，先祖生吾父兄弟四人，長及季又無嗣，次僅得一子，而吾父乃生我及叔，寧知後世何如也？”“易代之際”，當指入元統治初，亦至元十三四年間。《宋季三朝政要》卷六《廣王本末》：“丙子十一月，阿剌罕、王世强舟師至福安府，王績翁爲内應，王剛中以城降。”“丁丑二月，大元國兵檄戍改福安府爲福州，置宣撫司，以潜越友、王績翁爲副使。”其母楊氏，其生母高氏，並有二弟、四姊妹。《聞過齋集》卷八《雞心巒墓祭文》、《諸妹哭羅氏姊文》：“歲在庚戌（洪武三年）冬十有一月壬寅，哀子海既葬我妣浯州令府君宜人楊氏、我初生母高氏及弟福寧監税吳次宗於懷安縣恭順里雞心巒，而奠以告曰：嗚呼！自吾親之殁二十年，而後克葬。”“我父先往，我母繼殂。姊妹四人，與兄弟俱。同生异長，行各一隅。惟姊最遠，有如越胡。”
吳海本人，至少一子二女。《聞過齋集》卷六《阿彝哀辭》、卷八《祭陳氏女文》：“念汝幼晢以如瓠兮，炯雙眸之晶熒。迨初脱於襁褓兮，始學步而伶俜。或攀緣於書閣兮，亦蹀躞乎家庭。曾角嶷之幾何兮？儼首弁之如星。性静默以自守兮，行淳篤而有經。内祖訓之攸服，外師模之是承。既勞心於典籍兮，復致力乎溝塍。耕與讀之不廢兮，吾謂汝家之當興。年十五而逾二兮，勢如日之方升天。何降此疾癘兮？嗟遠近之相仍。”“嗚呼！汝生而令而不爲男，此吾家之薄祐也。適人而不與百年，生子而不及長育。幼失其賴，良喪其助，亦豈汝家之薄祐也耶？珠沈玉隕兮，桂謝蘭萎。芳烈不聞兮，光輝掩而。汝有知兮無知？人之悲兮有涯。我之思兮，無有窮期。”别一女所嫁，爲其友王翰與之有酬唱的林公偉。《友石山人稿·晚眺，次林公偉韻》：“偶信東山屐，尋幽到翠微。白雲空野樹，紅葉戀斜暉。岸落潮初滿，天寒雁未歸。風塵江海遍，不上野人衣。”《聞過齋集》卷六《林公偉哀辭，並叙》：“予婿林公偉，少從學於予，予擇於諸生而妻之。性恬静，好學自力，介然有守，不隨流俗所尚。與人交，誠以莊，不喜諧謔，初若淡然，終乃覺其可親。其素質，類吾友黄君冀仲；其文學，類吾友盧君希韓；其自守，類吾友鄭君以弘。是數人者，皆已殁，而公偉，不幸亦早死。”
三
《聞過齋集》卷六《别後，答貢尚書書》、卷八《書貢尚書閩南集後》：“嚮者先承車騎枉顧，謙撝所被，揣分奚宜？頃因别次，閣下握手惓惓，久不忍釋，稱古之贈言者，必令進其聾瞽之説，以裨盛德萬一。[吳]海一時不敢奉命，退而思之，閣下於我若是，果知我何如哉？誠感閣下之情，不能自已，故托書以謝。”“右尚書貢公遺稿，在閩中作者，題曰《閩南集》。叙、引皆一時名公，贊述備矣。其門人鄭桓，以予於公有一日之雅，俾綴一辭，然予亦豈知言哉？”“尚憶香嚴寺别時，公執手屢問：何以益我？至不容遜謝，乃曰：在閩所酬贈，不已多乎？公慨然深領予意，要至蓮花寺信宿，尚欲有所傾倒，而予不可。詎謂此别，遂爲千古乎？因覽遺稿，不覺愴然。”所謂“貢尚書”，顯然就是貢師泰。《玩齋集》卷首李國鳳《玩齋集序》、附録朱鐩《紀年録》：“先生之門人劉中、鄭桓以其平日所著曰友迂、曰玩齋、曰奊、曰東軒、曰閩南等集，類而成編，來求余序，因併及之。先生名師泰，字泰父，與余爲世契。李國鳯序。”“至正十九年正月，朝廷除[貢師泰]户部尚書，奉詔漕閩、廣粟。”“八月，自海寧航海達閩，轉漕京師，而眷序仍留舊寓。”“二十二年夏五月，自閩浮海歸於海寧舊寓。”
《聞過齋集》卷一《雙谷叙，贈秦景容》、卷六《與秦景容書》：“至正二十一年，魏郡秦君景容來爲福建行省郎中。”“曩年行李去時，承惠字戒别，尋至河口，追餞不及，沿流至下洞，竟不得見而還。自後烟塵蔽隔，音問難通，遂有山河之异。聞太夫人捐館，驚怛殊甚，奔慰莫由。近日，乃知從者在金陵，適使者至見招，云因足下稱説。嗟乎！足下乃有不知僕者耶？僕無意用世久矣，老母年垂九十，病廢逾年，起止非人不可。僕奔竄之餘，得軟脚疾，是亦幾廢。今鬚髮盡皓，無一莖黑者。一房九口，無先疇足，賴二先弟房下嫠婦、痴子七人，是果誰仰哉？六喪積年未舉，每一興念，五内摧碎，惟足下爲僕念此。又凡今日求退者，足下當力佑成之，勿奪其志。新朝苟欲倡名義、厚風俗，則何必一切招之使來乎？”這個“故人”秦景容，便是向新朝皇帝推薦他的人。李士瞻《經濟集》卷六《柬秦景容郎中，並序》：“予識景容十五年，頗謂相知，今殆不如遠矣，斂袵再三，賦詩爲謝。”王逢《梧溪集》卷四《雲山萬重辭，並序》：“廣平張民侍父懋夫爲福寧時，承命還省祖壠。兵興道梗，莫克迎養，因扁是名於千山别業，以寓陟岵之懷。及福寧君歸數年來，而不忍易是扁。且徵福建省郎中魏郡秦景容氏補繹其事，秦復爲民致書席帽山人王逢，以歌詩請。”
吳海以得辭新朝官吏，賴有鄭彦斌訴説委曲。《聞過齋集》卷六《投鄭彦斌書》：“近日，邑丞下逮，又承使命召赴史局，僕驚悸迷惑，寢食不安，雖有親戚朋友，不能告愬。是用僭越，干之執事。”“方今士大夫材識者不少，可使編録，必能成就，如僕摧憊之餘，如更强之以不能，將喪心失志，言不能成。竊復思念，萬一官府不聽，迫令驅使，委不敢承命，寧受罪責而不悔。執事知其久廢之無用，閔其情事之未伸，丐白一言，俾得從容養疴，以存視息，而久死之骨，得遂歸藏。則海之銜感，當何如哉？”鄭彦斌，當即新安亦徽州路人鄭彦彬。唐文鳳《梧岡集》卷二《鄭彦彬赴王駙馬都尉館，時兄彦昭亦寓閩中》：“憶昨董師臨古歙，招賢喜遇詞章伯。賈誼聲華擅獨奇，鄭虔才思推三絶。去年移戍當會稽，絳帳戎幙相追隨。乞假歸來養慈母，豈意泪著堂萱萎？今年又喜鎮閩海，走幣遥遥千里外。”《石倉歷代詩選》卷三一一藍智《送鄭彦斌歸新安》：“越王城頭花似霰，越王城下江如練。倦客三春正憶歸，美人千里初相見。羡君之才不作官，知君有酒常開顔。朝陽鳴鳯在中野，白雲黄鶴懷青山。”“新安山水東南美，洙泗淵源有朱子。莫將三絶動君王，但用六經訓閭里。伯也看山入武夷，清泉白石共題詩。約君明日扁舟發，爛醉幔亭溪上月。”
藍智《藍澗集》卷五《麻原歸隱圖，爲程伯崇提學賦》：“清名奕世荷君恩，白髮他鄉臥掩門。故國江山愁杜宇，孤村風雨憶麻原。紅泉釀酒分松液，翠石題詩襍蘚痕。歸去茅齋第三谷，玉田清露長蘭蓀。”乃爲崇安縣人藍智所提到的廣平路人程伯崇以及“建安縣”人徐宗度，都是吳海的交游。《聞過齋集》卷三《游鼓山記》、卷二《送徐宗度叙》：“福爲八閩都會，上四郡皆山地，勢局促，不能廓以舒，下皆瀕海，風氣疏蕩，不能奥以周。惟是州處其中，不蕩不局，得二者之宜。環州之山，惟東石鼓爲最高，能興雲雨，蓋州之望也。歲乙巳（至正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郡人黄伯弘約予與廣平程伯崇、建安徐宗度，自河口買舟，順流而下，抵白雲廨寺。”“予始聞建安徐君宗度之名，而未識也。其爲校官來三山，予居村落，不及交。其後再至，乃得相見。豐神瑩然，議論通達，經、史、諸子、百家之言，靡不貫穿。其爲文，由先秦以下，迨近作者，莫不淹涵浸漬，在其胸中，隨所擇焉，而發間出。其所纂書，《皇王大訓》曰：古今帝王之道，與其爲治之具，盡在是矣；《經世鳴道集》曰：聖賢之道，載之言。觀其言，足知其所用心。愚平日讀書，遇有所契，輒萃而録之。”藍智，莫非就是前引誤稱的“藍晦”！？
四
與吳海關係最爲密切的，應該是其門生王偁的父親王翰。其先世陷於西夏，遂爲唐兀人。入元後，遷廬州路。《虚舟集》卷五《自述誄》：“王偁，字孟揚，其先東阿人。宋寶元、康定用兵西方，士有没於（吳）[元]昊者，王氏遂爲西方人。元有天下，其地最後附，賜姓唐（古）[兀]氏。高祖王父某從下江淮，授武德將軍、總管，鎮廬州。曾祖王父某，祖王父某，相繼襲爵，改上千户，没，俱葬大蜀山下。”《聞過齋集》卷一《王氏家譜叙》：“宋朝李元昊[實]據之爲邊患，寳元、康定相繼用兵，士有陷没者。逮中原爲金併，不能自還，雜爲夏人。元初，得天下，惟河西累年不服，最後乃服。世祖以其人剛直守義，嘉之，賜姓唐兀氏，俾附國籍，次蒙古一等。其俗自别舊羌爲蕃，河西陷没人爲漢。河西而仕宦者，皆捨舊氏用新氏。國家尚寬厚，雖占舊氏不禁，然能存者，僅一二數。若今福建江西行省郎中王君翰，先世齊人没元昊者，其宗族在東阿、陽穀甚盛。國初附屬，時其高祖即[復]歸山東，殁，從其族葬陽穀。曾祖從右丞昂吉下江淮，以功授武德將軍，領兵千户，鎮廬州。迄今又三世，墳墓皆在廬州。迨軍襲職，乃冠舊氏名上。”大蜀山，余繼登《淡然軒集》卷六《陳某墓誌銘》：“後從金陵遷濡須塢，又卜葬神龍鄉大蜀山之陽，故又爲合肥人。”
王翰亦王那木罕本人的仕履，以任潮州路總管而終。《聞過齋集》卷五《王那木罕墓誌銘》：“君諱翰，仕名那木罕。年十六，領所部，有能名。省憲共言其材於上，請畀民職，除廬州路治中，政譽日起。平章燕赤不花鎮閩，辟爲從事，改福州路治中。三魁賊起，地險難猝用兵制，君自造其壘，諭降之。升同知，又升理問官，綜理永福、羅源二縣。泉州土帥柳莽跋扈，越境以聨（泉）[衆]，莆屬邑皆受團結。既而遂向永福，民懼洶洶，君使人謂曰：彼此王民，各有定屬，慎勿犯我一寸，吾有以待汝矣。莽遽退，不敢前（他）[地]，爲好辭以應。擢朝列大夫、江西福建行省郎中，平章陳公留居幕府，每有所匡益，然敬而憚之。南方屢擾，以君威望素著，表授潮州路總管，兼督循、梅、惠州。君請勿拘文法，至則大布恩信，已逋責、緩徭賦、簡刑罰，事有害政者，以便宜罷之。興學校、禮儒生，使民知好惡，革其舊習，奸凶宿孽，不能煽亂，服順若良民。遭世變更，浮海抵交、占，不果，屏居永福山中，爲黄冠服十年，號友石山人。一妄男子上書薦之，君聞命下，嘆曰：女豈可更適人哉？即治木，病不肯服藥。逮有司迫就道，遂自引决，年四十有六。”《虚舟集》卷五《自述誄》：“當時稱廉吏第一人，所莅政績卓异，字惠小民，攘剔豪右，禮賢士、植綱紀，民奉以祠。”
王翰之任“理問”，在至正二十六年前後。陳高《不繫舟漁集》卷一二《游羅源縣蓮花山記略》：“羅源負山而邑，縣治在有蓮花山，不甚高大，而多清泉怪石。予道經邑，閩省左司郎中葛君、理問王君要與同游。”“時同來者六人：彭城葛良仲温，永嘉陳高子上，靈武王翰用文，沛郡朱希文仲絅，東萊太史玄子玄安，鍾元子初。至正二十六年二月十八日記。”不久，其即由行省委派，出任潮州路總管。而吳海爲之送行，爾後又爲新修三皇廟作記。《聞過齋集》卷一《送王潮州叙》、卷三《潮州三皇廟記》：“分省陳公（友定）辟居幕府，每有贊翊，既而以邊陲多擾，非剛明仁恕之材，不足以鎮之，以郎中出守潮州，兼督循、梅、惠州。任固重矣，四州之民幸矣。然陳公遠一良佐，豈不甚可惜哉？”“潮州督守王公那木翰，以書來言曰：吾郡三皇廟，舊在澄清里，毁於火，十五年矣。屬時艱虞，戎壘在野，郡邑失守，民莫寧居。自翰來此，招集懷拊，惟民事之急，未遑及也。既二年矣，念祀典所重，循是不舉，大懼失職。乃視故址隘陋，規欲改作，既度地城西隅，合材庀工，成有日矣。惟殿廡門庭、堂室齋厨之位，悉如其舊，而制度深廣加焉。聞古者宫廟之作，皆有述也，子其爲我記之。”
兩人的來往，最爲愜意者，乃在王翰隱居永福縣龍泉山之時。《聞過齋集》卷三《悠然軒記》、卷四《景山樓記》：“而王君浮海往交、占不達，屏居龍泉之上，謝絶人事，與樵夫牧竪爲伍。室南有山，如覿佳客，間指謂予曰：吾屏居無聊，惟終日與此相對，使人意定神怡，樂而忘倦。吾將竊取陶淵明詩所謂悠然者名吾軒，子其與之乎？予曰：與君侯哉。然則子其爲我記之。予曰：諾哉。”“陽隑卓子康，好義人也，故所游多名士大夫。若故潮守王公用文，遭世變更，屏居龍泉之上，道出入往來，必館焉。獨以其舍近市囂不能愜，每至，必造其園，坐荔陰、俯清池，徘徊徑中，率以爲常。”附近有雁湖，正是王翰邀吳海同游歷處。何喬遠《閩書》卷五：“龍泉山，山有小雄澗、仙岩及雁湖、二龍潭。”《聞過齋集》卷四《游上林記》：“予舊至章山，聞西六七里許，有上林之勝，北十數里許，有雁湖之奇，欲游之，久而不果。乙卯（洪武八年）冬末，予與王侯用文以吊事至林嶼，遂約翌日登雁湖，已具而主人有遽不得偕往，因興敗，而王侯猶力獨邀予至上林。侯先往，遣僕夫以兜子來迎。”《友石山人稿·春暮約魯客游雁湖》：“桂樹淮南隱，緘書喜見招。幾年悲落魄？今日任逍遥。擢秀名空在，搴芳趣轉饒。也知簪組累，不似學漁樵。”
五
自南宋中葉以來，由於朱熹及其弟子的宦游和講學，福建特别是北部，成爲理學傳播的奥域。劉爚《雲莊集》卷四《重遷建陽縣學記》：“自我朝開國以來，群賢間出，如紫陽朱先生倡道考亭，而四方從學之士挾策於門者，歷歷可數。羽翼斯文，則有蔡元定父子、黄勉齋輩，相爲討論。故我朝設科取士，建陽爲最。”其中黄勉齋亦黄榦，正是福州人。《勉齋集》卷二八《與西外知宗訴同慶墳地，並事目》：“榦世居福州東門外，所居之旁百餘步，有同慶僧寺。寺之屋宇，多先世捨造，其題梁，猶可驗也。由是三世祖墳皆葬同慶寺僧堂之側，春秋合族饗祀不絶，以世數考之，今三百年矣。”吳海以及僑寓之王翰，從某種意義上説，都無不爲當地的氛圍所感染。不僅如此，前者還是相當極端的“衛道士”。《聞過齋集》卷八《讀管子》、《讀墨子》、《讀鬼谷子》：“彼（管仲）以利誘其君，苟輯於一時，而開後世無窮之禍。”“墨翟生戰國之世，原其立心以愛，則固賢於申、韓、管、商之徒，謂其知道，則未可，烏敢以並孔子哉？”“《鬼谷子》三卷二十二章，凡以陰爲守，以捭闔飛箝、忤合揣摩爲用。讀之，使人神志遁叛，道德消喪，真世之大賊也。豈但探囊、胠篋、發櫃而已哉？人非内有所定，而遽觀之，未必不爲所蠱。既賊於心，必賊於人，用而賊天下國家，傳而賊於來世誘。”
吳海的個性，最突出的一點，乃認真聞過。《聞過齋集》卷七《聞過齋箴，並叙》、卷三《改軒記》：“海自始知學，竊有志乎聖人之道。然資質愚昧，平日所爲，鮮能不悖於理，中夜以思，惕然内懼。誠以人之有過，不能自知，而他人知之。人知之而或將告之，不知其樂聞與否也？則亦將不告而已矣。然則雖欲聞之，安得而聞之？用是扁其見賓會友之所曰聞過齋。夫過而人告之，幸也；過而不聞，不幸也。告之而不受，受之而不悔，悔而不改，是自棄也。海雖不敏，其忍遽自棄乎？敢因以請而箴，用自警云。”“宜春夏生，請於予曰：知有不逮，繼可以進；行有所失，則當如何？予曰：改之。改者，天下之大善也。”“試以號於衆曰：子徒欲爲天下之大善耶？欲爲天下之至惡耶？則孰不艴然怒曰：是何薄我若是？且孰不欲爲善人乎？試嘗察之，則其所爲，己多不善，猶忿人之告己也。”“夫知其不善，而日日改之，以至於無可改，豈不爲大善乎？不知而不改，與明知而不改，皆自棄。自棄者，不可與言改矣。”“予因作二通：一以貽夏生，一以傅聞過齋自警。”這與時人戴良所言，意思類似。戴良《九靈山房集》卷四《喜聞過齋箴，並序》：“古之人，苟有過焉，必喜人規，故其德日滋。今之人，苟有過焉，必忌人知，故其德日隳。”
關於王那木罕的文字，吳海所作，無論家譜叙、送行叙、真贊、墓誌銘，無一不具。《聞過齋集》卷六《友石先生傳》、《王山人哀辭》：“性簡易，喜讀書、吟詩、飲酒，酷有山水癖，四時朝昏，不問寒暑，曳杖入幽林深谷，攀高崖絶壁，覽飛流潺湲。每遇石處必坐，坐則咄咄首肯自語，嘯歌盤桓，或解衣而臥。既去復返，眷戀不忍捨。”“仁者殺身以成仁兮，義者忘軀而循義。彼甘之若芻豢兮，棄餘生猶唾涕。偉哉子之耿介兮，既任直又信修。思古人以自範兮，靦時俗與沈浮。艱難險阻之備嘗兮，盤錯亦云其屢試。抒所懷之未竟兮，山河倏而頻改。退静伏以默默兮，閲天星之既終。何鵠板之聘賢兮？空藪澤而不容。拊今昔之异時兮，中激烈而慷慨。謂女子之事人兮，猶且從一而無二。吾豈夫之不若兮？曾不顧夫廉耻。吾亦焉用此生爲兮？遂引决而永逝。”而王翰，衹留下贈詩。《友石山人稿》有《山房秋夜，寄魯客》、《和魯客見寄韻》、《晚宿楊隑舟中，懷魯客》、《新春，寄魯客》、《九日，寄魯客》：“生事悲秋草，交情憶剡溪。西齋愁不寐，風雨共凄凄。”“故人相約碧溪行，風雨何期别恨生。遠樹白波孤棹没，空林黄葉宿寒輕。”“故人不可見，天際亂山青。”“雪後梅花幾樹開？故人忘却剡溪來。”“黄花錦樹碧江濆，笑把萸杯獨憶君。”
王那木罕以“靈武”爲籍貫，明其不忘祖先曾爲西夏臣民的經歷。牟巘《陵陽集》卷九《范文正公忠烈廟記》：“先是，元昊據靈武，納旌節、僭位號，威脅諸羌，肆爲邊患。”吳萊《淵穎集》卷一二《歐陽氏急就章解後序》：“夏制靈武、河西之饒，大河東北、陜西五路之民，歲窘於兵，不暇自救。”即使是其子王偁亦王孟揚，也仍以“靈武”爲鄉里稱。王恭《白雲樵唱集》卷二《寄題靈武王孟揚南湖草堂》：“湖南小山誰結茅？潮陽使君歸避敲。五馬行春何處在？空梁落月多神交。後人此地還廬墓，日望寒松嘆風樹。”至於爲《聞過齋集》作叙的徐宗起，名興祖，温州府平陽縣人。蘇伯衡《蘇平仲集》卷一三《徐必友墓誌銘》：“温州府儒學教授徐宗起，得謝歸自京師，謂伯衡曰：竊聞古之人，不必皆能有以自見，而卒有傳於後者，以世有發明之者耳。惟我先處士（必友）隱約以終，材無所試，而志不獲就，無以表見於當時矣，子其爲我發明之。”“至正甲午（十四年），年六十三，避寇方全卿之仙桂里，以疾卒於夏之四月四曰。”“處士諱必友，字仁卿，姓徐氏。其先，閩人，曰寅者，實相王審知。晋天福間，其子孫避亂來平陽，故爲平陽人。”“國朝洪武乙卯，諸子又卜地鳳林鄉梅源之鐡場，遷而葬焉，寔十月庚戌也。子男三人：長曰應時；其次曰興祖，即宗起；曰顯祖，皆側室黄氏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