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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浅白色的房间里。乳白色的家具。浅摩卡的灯饰。浅摩卡的地板。浅摩卡的窗帘。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简单而温馨。

一个陌生男子递给我温暖的笑。

我躺着,久久凝望着男子。

我微笑。

男子说:“昨天你喝醉了,趴在桌上一直醒不过来,后来酒吧打佯了,所以,我把你带到了这里。”

那个男人叫小岸,比我大五岁。

他不趁人之危,起码这一点令我感动。这样的男子有着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抗拒的魅力,只有这种魅力才能造就一种叫做天长地久的东西。

但我也很清醒自己并不会因他救我一次,我就爱上他。

小岸帮我在他所在的电视台找了份工作,不久后,他就和一女人结婚了。

可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小岸骨子里渗透出的个性与修养。

为了避开小岸的好,大学毕业后,我终究还是离开了杭州。

很久以后,往事化为泡影。

有天,那个叫做城的男人发来短信:“假若,我到三十岁还活着,那么我一定会找到你,娶你。”

话语里似乎还满怀深情。

这种屁话,要多蠢有多蠢,你犯不着这么率真地告诉我我只是个备胎吧。

我一笑置之,不予回复。

现在,我只想过得安静一些,再安静一些。然后等一个像小岸的男人来找我,嫁给他,做一个安分知足的妻。那就够了。

而城,我不会再爱上你。

这天,白云打电话过来,失声痛哭。她说她又失恋了,那个男人叫做城。

我愕然。

告别蓝调

下雨的夜晚,闷雷夹杂着寂寥爬过肌肤的声音密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当它网住你的整个世界,你会觉得自己已然与世隔绝。

这于我而言倒像一种幻觉,因我不信有何寂寞能缠得住我。

隔着茶色铝合金玻璃窗朝外观望。观望车水马龙的街道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观望雨滴打到玻璃上,街头的霓虹灯在水印里变成另一种模糊的斑斓。观望灰色的天幕变换着的表情,从忧郁到冷漠。洴澼在雨中的世界看似绚丽,实际上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在这个冷峻世界上,爱情也会失去温度。这是我在和旭分手之后才发现的真相。

那时我和旭在同一所高中,不同班级。之所以我们会彼此相识,因为他家就在我家斜对楼的同层。而现在,斜对楼同层的窗户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听不到他弹吉他的声音。在那套空荡荡得有些凄清的屋子里,只有他的母亲偶尔会出现在寂寞的窗台前开窗、关窗、拉帘子。

旭,去了一个遥远而又迷离的城市。

多久没和旭联系了?无从算起。只是在冥冥之中,脑海里会呈现出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和不羁的装束。

颓靡的前卫。有点酷。桀骜不驯的个性,弥散着叛逆的气息。可这一切率真得令人昏眩,细细想来,却并不是我喜欢的。

曾几何时,有人问我,你怎么会和他要好得如影随形?他只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可他在我的眼里,并不是混混。甚至,我觉得他是一个天才。他对那些颓废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悟性,不论是他的装束,还是他谱的曲子,颓美到绝伦,华丽到奢靡。

一切一切毫无生命的东西,一旦和他有了关系,都将低吟出令人绝望的美感。

大概因为旭一直活得很虚幻。他从小失去了父爱,成长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模仿着歌王歌后还没出名之前的活法,痛并快乐着。

旭的母亲总想敲醒他的梦让他好好读书,可他不要,于是旭的性格变得有些孤僻。孤僻的性格又把他封闭在虚幻的音乐空间。然后他从虚幻的音乐空间滋生出虚幻的梦,终于有一天,他带着虚幻的梦奔波在东南某座虚幻的城市里……

旭的母亲每月的工资仅够勉强地养活两口人。但旭总是出手不凡,看到新鲜事物就想体验一下滋味。也因此,我时常听到对楼传出和钱过不去的斗嘴声。

偶尔斗完嘴,旭会邀我去一间少有人去的红茶坊,或者畅聊着所谓贫贱不能移的理想,或者向我讲述他和他的母亲之间的事。

旭的母亲三十九岁那年花了二十八个小时生下这个叫做“旭”的小男婴,小男婴呱呱坠地之后,比母亲小三岁的父亲还在忙不迭地准备高考。因为高考,父亲没有照顾好母亲的月子,这让那个可怜的女人在月子期间害下了不少后遗症。

旭的父亲考上了大学,渐渐的,疏远了这个只有着小学文化水准的女人。他白天上班,晚上跳舞,他已不再是那个会在妻子看电视的时候乖乖坐在书桌边看书的男人了。

男人开始玩股票,玩得忘乎一切,孩子上了小学、初中,男人渐渐不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女人拼命地想方设法赚钱,为了支撑这个家,她几乎牺牲了所有的青春和闲暇。只是,文化的差异注定她永远不可能和丈夫有共同语言,也永远不可能被这个放荡不羁的男孩读懂。

我同情那个女人,怜悯那些分配而来的婚姻,同时我很羡慕旭,因为他有一个对他不离不弃的好母亲。他和他的母亲,不存在谁对谁错,只是他们始终无法沟通。但那是很可悲的事实。

还记得初次来到这间红茶坊时我们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可他依然把我当成陌生人那般客气,他硬要付钱,甚至不许我点便宜的饮料。他的浪费来自敏感的自尊心,叫我无可奈何。

我曾劝过旭:“你的母亲付出得太多了,你有本事就别花她的钱!”

可旭却歪着头,很无辜地看着我,他轻轻地说:“等我的乐队发展起来,会让妈妈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说完,他猛灌了一大口低度啤酒。

我无奈地看着他那张不自量力的脸,他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驳回我的劝告。有时候我真想狠狠地对他说一句:“我再也不理你了!”然后走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难以狠下心来对他置之不理。

旭是个音乐狂,只可惜,除了天赋,他再没其他资本。

旭有一把不错的吉他。也是他背着母亲在外边买的。在他买下它之前我提醒他再三思量。但,他的固执无可救药。我除了随他而去,别无他法,就让他恣虐地挥霍着母亲含辛茹苦赚来的血汗钱吧。

那天,当我陪他从琴行里背着吉他走到家的时候,我又一次清楚地听到他的母亲带着哭腔在楼道里训斥他的声音,随后传来他强词夺理的话。之后,斜对楼的窗台上传出了惊天动地的摇滚乐声。

——他又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屋子里生闷气了。

那已不是第一次了,天崩地裂的声音雷动了整条街的建筑,撕碎了那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的心。

他不是一个好男孩。但我仍旧不能彻底厌弃他。当我下定决心不再和他往来的时候,心口涌上一种莫名的疼痛,说不清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的母亲。

好在,旭的确很有天赋,不久他就将那把吉他练得炉火纯青了。

在旭还没离开福州的那段日子里,他经常跑来找我分享新谱的音乐。那种抒情的,带着淡淡忧伤的蓝调。看来那是他的得意之作。我听着也喜欢。

他总是唱得很投入,微蹙的眉间传出淡淡忧郁,高挺的鼻梁脊上反射出决绝的孤傲。

我渐渐习惯了享受寂寞的气息。幽蓝。清醇。就像他眼眸深处的光。

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写诗,诗的风格和他的气质相得益彰,仿佛是神让我的诗染上了旭的风格。

旭把我写的诗谱成曲,然后边自弹吉他边唱,有时也叫我为他和声。最后,我们再把一首完整的歌曲混缩进磁带。尽管里边残留着来历不明的噪音,尽管我歌唱的底气总是不足,尽管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业余……

但那些零碎的记忆永远是那么完美。

后来。

我们升入了高三。

五月雨天的中午。旭花了二十五块钱录一首歌,我被他拉去了专业的录音棚,然后我们都废寝忘食地熬到十二点多才出来。当我们吃完午餐回到学校,校门已经关闭了。

我和旭在雨中不知不觉地走到S大,最后并肩坐在长安山附近的小池塘边。

他撑着伞。伞下,我们聊到了理想中的大学。我和旭都属于那种学习并不拔尖但不会居于人后的学生。而旭应该算是天生的聪明。我再怎么挑灯夜战,每次大考也只能保持在班级中游。而他几乎不花什么时间就能考到前十名。但他的分数时常不稳定。

我无意间说:“我想考到S大学中文。”虽然那于我还是有些困难。

他先是吃惊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他所选的学校居然也是S大。

“音乐系收的分数比较低,我看我还是考音乐系好了。那样保险。”

“很好啊,你总算懂得该做点保险的事了。那,我们一起努力啊!”我没有对他寄予过高的期望,他的成绩一向不太稳定,中文系的希望还是有点悬乎,但声乐专业绝对没问题。

“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是不是?”他笑笑。

我没有回话,只是心里扑腾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答。

“是不是?”

他凑近我的耳廓重复着,声音很轻很轻,却有种潺动的温热。

我一时无措了。

那一刻的紧张,已然冻结了我的每一个脑细胞,我低下头去,他居然弯下身来看我的眼睛,还邪气地歪起嘴角来呵呵呵的笑。

后来的高三生活过得平淡无奇却又干劲十足。

五月,每个准备参加高考的同学都在玩命。偏在这个时候,旭却不慌不忙。他一如往昔地抄我的作业,一如往昔地摸吉他,一如往昔地在几个联谊社间出演。

一次放学,我和他踏着绯红的夕阳走在解放大桥上。湍湍的江水从我们的脚底下急流而过,一如这永不停息的考前时光。

“旭,你该进入状态了。”

“不了,你加油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顶撞母亲时的底气几乎化零,但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了?什么叫‘不了’!”我很诧异他的话,“难道你不打算考大学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走到我的前面。

然后,我们就那么走着,他前我后,梦想被他天马行空的规划踩得粉碎。

夕阳的金黄渲染着整个世界。从解放大桥一直走过中亭街,我们彼此沉默着。

沉默。沉默。沉默。

沉默……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雷阵雨刚过,空气里飘荡着苦涩的凉意。

旭跑到我所在的考场,一语不发地把我拉上他的自行车。

“去哪里?”我问。

他自顾自地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身边的自行车被一辆一辆甩在背后,我的手紧握着的后车架似乎随时都会被我拽下来。我惶恐地把身体靠近旭,仅保持不碰到他的距离,但万一出了什么危险状况,难说我会不顾一切地抓紧他。

自行车一直骑到我们即将离开的母校。他拉着我上“艺达楼”,一直飞跑上天台。我的手腕被他拉得微微作疼。

“你到底怎么了?”

我揉搓着泛疼的左腕,心跳得厉害。

他帮我揉搽着痛处。我惶恐地望着他的眼睛。

“弄疼你了?”

我不敢发一言。

自从那个血色黄昏一起回家之后,我们没有再说过半句话。面对现在的他,我感到好陌生。

“对……对不起啊……我吓着你了。”

旭低下头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挡开。他又来。

“你什么意思!”我生气地要走。

“我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去哪里?”

“去金门。去发展我的事业。”顺着他指去的方向,那边是一片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

“你在指什么?”

“看到那片街市了吗?在有家酒吧里,有我的乐队。对了,就是那一家。”他很明确地指着远处的某个点。

太远了,我只看见一条大街,此起彼伏的大楼如山峦一般起伏,而他说的“那一家”,早被星星点点的霓虹灯给吞没了。

“我已经决定了,和我的乐队一起去。”

“你的乐队?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这就是那天大桥上你不告诉我的理由?”我对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决定感到不可思议,荒谬绝伦。

“是的。就在你温书迎考的那段时间里,我和L大学的三个有经验的朋友组成了‘蓝调K’乐队。已经两个多月了,有了点小资本,我们打算到金门去闯荡。”

“金门?!”

“是。”

“金门在台湾啊,你怎么过去?而且,不是怎么过去的问题,是怎么‘能’的问题。”

“自有办法。”旭嘴角一斜,神秘莫测。

我心头一沉,知是拿他没辙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就好。但面对这样一种陌生的感觉,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冒出些许不舍。

“那大学怎么办?你就不读书了吗?”

“我……”他的声音发虚,“我没有参加考试……”

“什么——!”

他正要解释什么,我难以按捺心中的愤懑,大声责怪:“你太糊涂了,总是自以为是地由着性子来,你有没有搞错!你妈妈要是知道了……”

“千万别!什么都不要对她说,你发誓!”

“你认为这样有用吗,不用你说我都能猜到,她现在肯定在为你的学费东筹西借,她多么盼望你读大学,一旦录取通知书迟迟不来,她会多么伤心!”说着,我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那有什么办法,我只想让时间拖得久一些,她就不会那么伤心。”他很自私地说。

“我太后悔了!”说着,我转身要走。

谁知他一把拉住了我生疼的手腕:“你后悔什么?”

我甩过长发,看着他的脸,他那双俊朗的眼眸中写满了困惑与无奈。我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后悔,后悔配合你弄那些莫名其妙的歌,后悔太顺着你的意思,结果害苦了你的妈妈,她是个太善良的女人!你却那么残忍……哦不……我们都对她太残忍了!”

旭被我说得愣在原地,然后,他松开了抓住我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这要冒多大的风险……”

“你听我说!”他打断我的话,“我们已经找到场所了。你应该明白,那是我的理想。我之所以成天这么忙忙碌碌学吉他,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从乐队出发。我知道我的自作主张让你生气,但你要相信,我并非等闲之辈,我能闯出一片天地!妈妈对我发脾气,她也不支持我。为了我,为了你,也为了她的晚年能过得幸福安详,我不知和她吵过多少回,可她不理解我。但……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

“真是不可理喻!但看来你决心已定,我又能说什么呢?其实你不论去还是不去都可以不告诉我的。反正,我们的同学关系也只到这一天了。”

我冷淡地微笑,自己都觉得把话说得很绝情。

我转身眺望远处。闽江水茫茫。人心更茫茫。我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只知道我将面临着失去他。

“失去”……

可他本来就不是我的谁,又何来失去?我搞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时,旭递给我一张纸巾。原来,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没接纸巾。也没有忍住眼眶里晶莹的液体,让它们一股脑儿全流了出来。那时的我像个孩子。我蹲下来,把脸埋进弯起的手臂里。

旭用手撑着地坐下,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我竟然没有拒绝他的怀抱,乖乖地在他的怀里哭。第一次躺在一个男生的怀里,既紧张又温暖。不知什么时候,我就沉沉地睡着了。那时的我一定是累坏了,人累,心更累。

我醒来。旭告诉我,他明天就要走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临走前,他说:“今天晚上,‘蓝调K’在‘魅族’酒吧有个演出。你来!”

我冷冷地说:“不去。”

“怎么,你看不起我么?”

我猛地抬头,很讶异他会这么问。

“我没有。”

说着,我起身离开了那个天台。

晚饭后,我竟然挨着一家又一家娱乐场所的店标,找去了“魅族”。

“魅族”的门口流光溢彩,醒目的霓虹灯变换着妆容。两个身着黑色西服戴黑色墨镜的保安猥琐地在门口晃来晃去。

就这样进去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将抱着一颗落寞惆怅的心出来?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翎!”

是旭!我转身要走,旭把我紧紧地搂住了。

“跟我进去。”

旭拉着我进门,小姐迎上来。旭说:“来一杯柠檬!”

昏黄晦暗的灯光下弥散着来历不明的酒精味。我摇动着杯里的冰块,紧张得只有让目光随着乍明乍灭的灯影移动。音乐在妖魔一般的舞客中穿梭,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听旭弹吉他了,不可否认,他的指法愈发娴熟。但,我并不喜欢他现在的曲风。那些我听不懂的摇滚差点就让我摇不了只好滚!

乐曲停下来,全场一片欢呼。我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迷你短裙、打扮得十分入时的漂亮女孩从我跟前轻盈地掠过,红色飘逸的长发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她跑到旭面前,仰起头来吻了他一下。随即,全场兴起一阵幸灾乐祸的唏嘘。我不由得浑身发抖,我真想尽快离开那个鬼地方。但旭紧张地朝我看了一下,很不自然地附和着那个红发女孩笑着。我慌忙躲避他的目光,瞬即,终于鼓起勇气朝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门口跑去。

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悄然将我缠绕着。一个人漠然地游荡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好似被世界遗忘的行尸走肉。

些许惘然,些许惆怅。

一颗疲倦的心,已然迷失在繁华的都市街头。

我随心所欲地从茶亭逛荡到闽江滨,再由江滨晃到中洲岛。整个人就好似一个游走的灵魂,轻飘飘地在人世间透明着,不被街上的行人所察觉。

突然,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路灯下。

是旭!

我顿时感到身体在沉闷的空气中颤抖。旭又一次抱住我,我满脑子立马浮上酒吧里的魅影,还有那个浓妆艳抹的少女。

究竟,旭和谁才是一类人?

我挣扎着想要脱离旭的怀抱,但旭的怀抱就像手铐,我愈是挣扎,旭搂得愈是紧。

旭的口中有酒的味道,他用他那沾过酒精的唇靠近我,那种熟悉的温热气息令我喘不过气,我紧紧闭上眼,泪水顺着眼尾滚滚而落。他的身体在发热,在颤抖,我却冰冷得宛若一具待毙的壳,向天祈祷这是一场噩梦。

终于,他的唇还是压住了我的唇,紧紧的,他抱着我在路灯下亲吻起来。

一种被侵犯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种被亵渎的滋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

天哪,这就是我的初吻吗?泪顿时涌上眼眶,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旭突然把我松开。

“等我回来。”

他冷静下来,凝望着我,俊朗的眼睛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十几秒钟后,他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等我回来。”

你会回来吗?

我的眼里含着泪,心还是置疑,但莫名的感动立即赶跑了方才的屈辱感。

第二天,他走了。

我没去送他。

我有一种预感,他会回来。但,不会回到我身边。我相信残酷的第六感。

后来,我如愿以偿地收到了S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没有兴奋。没有请客。

天空微晴的下午没有阳光。

我泡一杯茉莉,坐在电脑前,反复地听着来历不明的轻音乐。那天旭在线,但我隐身。看着他的头像,我无法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我希望那些千言万语都将在岁月的记忆中永远埋葬。可我依旧无法鼓起勇气将他从我的QQ里删去。

突然间,旭的头像闪动起来。

“翎,你在么?”

看着他发过来的话,我愣了一下。刚在对话框中敲下“在”字,又把它关闭了。

我清楚地知道对面的那个男孩是一个追求时尚与前卫的男子,他需要的是入时与新鲜。可这种种,我不可能总是配合他,迁就他。

可不知为何,我发现自己对他的关怀早已变成了习惯,只是我也一不小心变得和他一样清高和孤傲,所以拒绝承认自己早已爱上他。

电子相册中,旭的每一个眼神都仿佛一只锋锐的匕首,刺向我的心脏,那是一只带着罂粟之毒的匕首,叫我难以呼吸。我明知它会夺去我的生命,却又傻傻地将胸口对准它。

突然,鼠标的动作不再听从大脑的支配。我的手,把其中一张旭弹吉的照片设成了桌面。

他的眼神,他的每一个表情已然如同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在我的心口上。

我似乎听见我的心脏正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汩汩的声音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或许它会停止跳动,或许它会带着永不愈合的伤口一直跳动,十年,二十年……

跳到我生命的最后一秒。

突然,我把鼠标移到旭的头像上,送给他最后一句话:“希望你好。”

下一个动作是删除。

泪,梗塞在心底。没有滑落。

现实总是残忍。一切都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低沉的步调就在刚走上前的那一瞬,退却了。一切就是那么惶惶然,如梦一场。

一个朦胧的开始,没有结局的结局。

那夜残香

那只是个流行句点而没有省略号的年代,高考中的女孩把她们的梦浸泡在罗琳和哈利波特的幻境里发酵。

浑浊的迪吧中。震耳欲聋的音响令整个世界晃动不休。这里曾经发生过许多残不忍睹的事。那些悲剧带着迪吧里晦涩的气味。那些气味更是囚禁着无数妙龄少女的心。许多小说开始千篇一律地模仿着迪吧音乐的休止符。囚禁着每一个姿色盎然的女孩的身体。

初夏之夜,吧台的一角坐着一位身着白衬衣的年轻男子。他不停地喝酒。英俊的外表散发出冷漠的气息。只是,凄离的目光寸步不离左手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清纯得犹如出水芙蓉,看似不留一点瑕疵。

男子问身旁的一个女孩:“她美吗?”

女孩说:“她很美。”

男子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

这时,女孩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举起透明的酒杯,将里边暗红色的液体往嘴里猛灌。

酒是一种绝缘体,把人的思想和外界隔离。他试图把自己灌醉。让自己的内心保持一种安静。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好久。好久。

他不再动杯。

昏晦的迪吧。

乍明乍灭的光线里摇晃着一张张陌生的脸。这是男子和照片中的女孩相识的地方。

照片里的女孩叫墨岚。是一所重点中学的高中生。虽然是重点校的学生,成绩却并不怎么理想。有的人为了一堵难以翻越的高墙,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却不一定能翻得过去;有的人翻越了那堵人人希冀的高墙,心力却在拼杀的过程中败北得一塌糊涂。墨岚属于后者。

她是个单亲女孩,但有着优越的家境,和一个很疼她却不懂体贴的母亲。因此,她除了每日艰难地在书堆里完成学校的功课外,还要面对一累累母亲额外布置的作业和辅导班。高一以来,每一个黑夜与白昼都像在拿自己的生命当作赌注。她厌倦了。

假若上天给我一次尽情放松的机会,我要去做全世界最最疯狂的事。

——她曾在日记里这样写到。

四月的某个夜晚。沿街的一家迪吧。

吧里的音响开到极限,形成强烈的震撼。腐败的气息在浑浊的空气里发酵。舞池里的小伙子抱着音箱猛烈地摇晃着脑袋。看上去像极了发了疯的狂狮。金灿灿的发丝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醒目,如魔如兽。

这是男子除了学校之外最常去的地方之一。因为没有熟悉的脸孔。每一个陌生人的表情或者眉飞色舞,或者麻木不仁,都隐含着一种百无聊赖和玩世不恭。他们到此都只为了寻求一些前卫而庸俗的刺激。摇头丸和海洛因侵噬着年轻人的身体。

如果说来到这种场合的女孩大多都不是好女孩,那么来到这儿的男人大多也都不是好男人。他们都有着前卫的装束和超然物外的表情。某些时候,前卫和颓废逃脱不了干系。

男子在这家迪吧快一年了,却没有结识任何一个热情四射的女孩。即便时常是女孩们主动来找他,却都被他的冷漠无情地回绝了。虽然他也未曾否认自己不是个好男孩。他来这里只为了寻回属于自己的快乐。但他从不接触药品,甚至鄙夷这里的年轻人。

他是否鄙视过自己,他不知道。

电音版的《宠物男孩》刚刚过去,他从舞池走向一个阴暗的角落。百无聊赖地喝着加了冰块的柠檬汁。他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女孩,仿佛在找寻人生中遗失了几个世纪的回忆。

这时,一身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生出现在人群里。她的出现聚拢了许多在场者的目光——她是迪厅里唯一穿长裙的女生。女孩没有化妆,浓眉间藏着淡淡怨愁,她的目光如轻墨晕起的流岚,气质令人生出几分怜爱。

她便是墨岚。

男子注意到了女孩——这是一张生面孔,却又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众目睽睽之下,女孩很自然地朝舞池走去。轻盈的步履踏上美丽的节奏,步履比节奏更动人。

她与男子擦肩而过的时候,男子闻到一阵清逸的香味。

不是香水味。

他猛地发觉,她的似水温柔好似盛开在水中的白色茉莉。清素而淡雅。

那个平凡的夜晚,他第一次遇见她。

她是误入此地?还是勇闯禁区?有点儿离谱!他的目光一直没有收回。

舞池里,墨岚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肆无忌惮地摇晃着脑袋,只是闭着眼睛随节奏轻轻摇摆。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不由自主地和她一起摇动着舞步。

“你有种特别的味道。”

他说。

她只是瞟了他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微笑。

“笑什么?”

“笑你的个性。”

“个性?呵,个性是什么!”她用着干净的带着些许磁性的声音质问,但不等男子开口,又倔然注解道,“只不过是被迫当父母眼中的乖乖女留下的后遗症罢了!”

“来这里不宜穿长裙的。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她回了一个白眼,任性的味道,仿佛全世界唯她独尊。

女孩用男子最常用的方式回击了男子,这令男子产生出几分聒噪的挫败感。男子似乎被女孩的冷漠所震慑。她的言辞却像极了玫瑰枝干上的荆棘,给人一种尖锐多刺的触觉。而这种触觉,正像是对准了你的心脏。

他不再说话。只是跳舞。

人们的身体在烟雾袅袅的暗室里疯狂地晃动,只有墨岚小心翼翼地让衣裙在斑驳的灯影下轻摆着。男子本能地舒缓了自己的动作,他从她身上闻到一阵惬意的疼。

为了保持那份来历不明的惬意,很长时间,他们缄默不语。快节奏的音乐协调着他们凌乱的舞步。他们配合默契。

一切就绪。音乐依旧。舞步依旧。

特别的萍水相逢,他们彼此言语不多。那种相识过程像极了上演在古旧酒吧里的默片。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或许这只是多余的程序。

夏季的茉莉正在黯然颓败,也许,所有噩梦就在茉莉凋蔫的那一瞬开始上演。

翌日晌午。

男子孑然一身在中洲岛上乱逛,路过昨夜的那家迪吧时,他驻足闭眼,深吸一口初夏的气味。他期待能与她再来一次特殊的邂逅。

南方四月的阳光很妩媚,但这一切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幅画景。“画景”的背面,浮起了淡淡的茉莉花香。

他驻稳脚步向四面扫视,思索着花香是从哪个方向飘来。但,这似乎是一个幻觉,分不清来源。他缓缓地向前游移。身体像被花香射了魂魄,漫无头绪地在茫茫人流里寻找一个目标。

那种暗香,清淡而飘忽。若即若离。如迷如幻。

就这样,男子独自在人来人往的小岛上瞎晃着。整个中午,没有目标的寻觅把他折腾得头昏脑胀,几欲崩裂。男子顿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仅为寻觅一种虚无的气味。

他抬起左臂,手表上的时针指向“二”,与分针形成九十度夹角——再过五分钟就要上课了。

男子起身,但并没往学校的方向跑,而是转身进了一家网吧。

QQ上,男子邂逅了女孩。他似乎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茉莉花香。

“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好复习。”男子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打出这几个字,兴许只是在没话找话。

“你没资格给我提这个,因为你也逃课了。不是么?”依旧是那种毫不客气的口吻,但很平静。

二者只是一问一答。一种莫名的关心和一种冰冷的回应。然后彼此沉默了许久。他看着她的头像,感到似曾相识。又似乎倘恍迷离。仿佛上个世纪曾在地球的某个角落萍水相逢过。

“你很像我的初恋女友。”

男子突然对女孩说。

“何必对我说这些?”

他一时无言以对,她不但冷漠,还会抬杠。

“一个对你来说完全陌生的人,陌生会是种安全状态。”好半晌他才想出了理由。

“为什么?”

“因为你像她。而我只想说这些。这是我很久没提起也不愿想起的事。”

“你们现在不在一起了?”

“是的。她早已离开了这座城市。那年我十七岁,读高二。对了,你多大?”

“十七岁。”

“十七岁是个复杂的年龄。”

“别说了。我不喜欢复杂。现在的我已经太复杂了。我只希望简单,一切都简单。”

“怎么说?”

“你没有经历过吗?那些狗屁习题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天都要睏死睏活地挑灯夜战到凌晨。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囚禁在牢笼里的鸟雀,每天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挣扎。重复做一件没意思的事,好累啊。妈妈每天都在书房外盯着我,在学校里老师盯着,回家妈妈盯着,那简直像是监视,现在妈妈终于出差了,所以我是不是该给自己解放一下……”

“所以你放松了?”他顿了顿,继续敲打键盘。“可我觉得你不适合这种场所。”

“或许吧。我得下了,妈妈快要回来了,我不希望她回来后还发现电脑是烫的。”她说。

“你知道吗?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似乎找到了一种安静。心灵的安静。当然,这是直觉。保持那份安静。请你。”他想挽留住她,便静静地等待她的回音。

约摸过了五分钟,女孩的头像在他的好友栏里变成了灰色。她没有再回话。

男子想,他或许喜欢她。可是他动辄不停地回忆起和初恋女友的种种过往。一样是充满学生味的叛逆,一样做着极不愿意做的事。

冗长的下午,男子在网吧里泡了三个多小时。他不停地抽烟。浑浊的烟味弥漫了整个网吧。加上长时间的电脑辐射,他觉得整个脑袋像被蒙了一层保鲜膜,头疼欲裂。

是的,应该把一切该忘记的都忘记。美好的回忆对一些人来说从来就是布满鲜花的陷阱。但曾经经历过的初恋往事,像是一把利剑在他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痕迹,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

夜晚十一点过后。整个城市开始沉默。

和昨日一样,男子坐在迪吧的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点了一杯加冰的柠檬汁。玻璃桌旁,他吮吸着杯里的吸管,默默地看着花瓶里即将凋零的玫瑰。兴许是在回忆过去,或者等待网吧里邂逅的那个女孩。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书,里边夹着一张女孩的照片。清秀的脸蛋,丝缎般的秀发倾泻下来,披散在白色的连衣裙上。她有着与墨岚一样迷人的笑靥。

这时,又一张照片从一只白皙的手指里滑出,落在男子面前。男子抬起头,是墨岚。只是,这不再是昨日的墨岚了。她穿着一条桔色迷你裙,蓝色眼影闪烁着亮粉的微光。微合的唇间透出几分妩媚与娇娆,她与照片上的她判若两人。女孩收回照片,慢条斯理地放回钱夹里。

男子迷惘地看着原本就陌生却越来越陌生的墨岚,然后再看着照片上的她:与初恋女友一样清秀的脸蛋,一样是丝缎般倾泻而下的秀发,一样将长发披散在白色的连衣裙上。天底下恐怕再也难找到如此相似的两张照片——应该说是两个女孩。她对他微笑。

他一脸疑惑地小声嗫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像现在这样不好吗?”她扬了扬眉毛,“这样很适合现在的场合。不是吗?”

“我不希望你和她们一样。”

“低俗?不,这是个浮躁的尘世。很难有人逃脱它。”她抽出花瓶里暗红色的玫瑰,放在指间玩弄着,“我不想回到过去。那样太累了。”

她把玫瑰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任花瓣肆意坠落。每一个动作都很随意,看似慵散。花瓣零落了一地,也落进了男子翻了一半的书页里。

女孩转身轻盈地走进舞池。留下一阵浓烈刺鼻的香水味。

他感到晕眩。

在她舞姿的每一个动作里,都充满了炽烈的狂野。仿佛世界末日之前,她要和这个世界好好玩玩。和每个陌生人一样,她有节奏地晃动着脑袋,发丝像触了电似的向四面八方直挺着扩散开来。

对于这样的墨岚,他显得很漠然。他把照片上的她与现实中的她作比较,这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想,认识墨岚兴许又是一个美丽错误的开始,也许该终止与她的来往。

一连几周,男子没有再去那家迪吧。

某日,男子不经意间在网络上看到一则新闻。

里边写到:“十七岁女孩因服用摇头丸过量导致筋脉断裂,毒性发作导致死亡。”而新闻旁边的照片里那个做成马赛克图象的长发女孩的轮廓隐约地接近墨岚。他顿时感到一阵昏眩,脑子里只有空白。但愿那只是一种巧合。

男子又去了那家迪吧,却没再见到墨岚。他又开始回忆,回忆他的初恋女友,也回忆与墨岚的短暂相处。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感,散发着比吗啡还厉害的毒性。把他罐醉,让他中毒。

男子叫了一扎啤酒,慢慢地喝着。那种燃烧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胃。爱的时候认真去爱,不爱的时候就谁都不爱。他对自己这么说。

有时候,保持陌生才是最好的接触方式。一旦开始转为熟悉,兴许那份初有的好感就会变得支离破碎。有“缘”未必有“份”,那些虚幻的缘分,他开始只相信前者。

走出迪吧的时候,男子的身体开始有些轻飘飘的。他醉了。

他坐在路灯下,翻开随身携带的书。书中夹着他的初恋女友的照片,随即,几片玫瑰花瓣从中掉落下来。他将头靠在灯柱上,慢慢合上眼睛。突然,他似乎又感觉到了那种淡淡的暗香。飘忽不定。若即若离。如迷如幻。

几分钟后,他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世界依旧安然。只是——

残香。暗留。

遗失的过程是质变。

一些无法被岁月遗忘的东西,即便它存在的时候再美好,当你贪婪地重拾回味时,却变成伤痛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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