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侠客名叫林复川,人称林闯。
复川是他父亲起的名,他的父亲曾是清朝的水军,甲午战败时,要他立志为光复台湾统一大清帝国而读书。可少年连父亲起的名都不要了,自封了个名叫“林闯”,仿佛两百年前与李自成是一家。
什么林复川,文绉绉不大气,人家叫他“复川”他不应,最多回道:“叫谁呢?”
十来岁时,林闯成天跟着一帮混混东家进西家出,干尽恶作剧,直到乙未战争时期亲眼窥着日本人杀光他全家,从此不再偷鸡摸狗拔蒜苗。自从亲人被杀光后,林闯只想仗着李闯的胆,等有朝一日和鬼子周旋到底。
所以这间破庙的老人和小孩都管少年叫林闯。
自从遇到这个少年林闯,小珺的病日渐好转。
小芦大多数时间和姐姐呆在一起,但每天清晨林闯来了,她就按捺不住兴奋了。
但林闯情窦还没打开,对小女孩不感兴趣。他的到来很有目的性:他在等一个人,一个梨园子的老先生。那个老先生每天清早都会到庙前的槟榔树下吊嗓子,练拳脚,林闯很是佩服老人家的拳脚功夫。他看到老先生,就仿佛看到了复仇的希望,因此,他狠下决心苦练武艺。
小芦也学着老先生的样子一会唱,一会压腿,有时也学着翻跟斗,任凭小珺怎样唤她回来,她都要玩到大汗淋漓四肢无力方肯罢休。
老先生回梨园的时候,林闯也回药铺里去了,小芦方才乖乖地回到姐姐身边。不过小芦还真是很乖,不论日子过得再苦,她都是一副乐呵呵无忧无虑的样子,在破庙的老弱妇孺中就是一个开心果。
除了晨练,林闯的出现总是有些诡异的,那种神出鬼没全不在你的意料之中。譬如他给破庙里的乞丐们送食物,动辄要到万籁俱寂,大家一觉醒来,就发现手边的空碗里多了一件食物,就是不知这从天而降的东西到底从哪来的。但依然有传言是林闯在做好事,林闯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过,他说:“那一定是高坐庙宇的神明显灵了。”
时间久了,小芦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回,林闯把腿跨在槟榔树干上压韧带,小芦问:“林闯哥,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是你在做好事呀?”
林闯被这么一提,紧张起来,猛地一压,差点把韧带压断。
“哎哟,疼死我了!”
小芦连忙抚摸着林闯的腿,还鼓起腮帮子朝腿上吹了吹:“这样会不会比较不疼?”
“会。”
“会就好!”
小芦眼角一弯,大大的眼睛笑成个月牙缝。林闯双手交叉在胸前,任小芦给自己摸着捏着,这种享受,还真是从来未有,有也只是自己给师父做中医推拿。
“你还没有回答我问题呢,为什么呢?”
“你别胡说八道,明明是神明显灵了,他也给了我吃的。”
“你骗人,我亲眼看到的!”
“你看错了,记得,你看错了,谁也别提。”
“大笨猪,人家也有说是你啊!”
他也没有每天都来送吃的,刚从江湖中学来的偷鸡摸狗的本领大都因阅历有限未能来得及施展,只是先学会了如何逃跑,如何保全性命于乱世。所以他的能力也很有限,毕竟这些食物不是偷来的就是摸来的,要是被发现还不给人逮住!
“人家也看错了,你别跟人家参合,不然我会被你害死的!”
说着,林闯跺了一下脚。
哪有这么严重,做好事做得这么鬼鬼祟祟,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小芦全神贯注地盯着林闯的眼睛。仿佛这么盯下去,答案就会被她钉子般的目光钉出来似的。
“干嘛啊,这样看着人家会比较不礼貌好不好!”
“为什么?”
“那我也这么瞪着你瞪着你瞪着你,”林闯更加夸张地把脸靠近小芦,几乎都要贴到她的脸上了,“就这么瞪着你,你说难受不难受!”
“哎呀哎呀,你很讨厌啊,”小芦赶紧往后仰,差点就倒下去了,她急忙后退一步,“人家又不是问这个‘为什么’,我是说,你不要把事说得那么严重嘛,还一脸认真,什么你会被我害死,哪有那么严重!”
林闯一脸无奈。“唉!”他踱过去。
“唉!”他又踱过来。
“唉!”他又踱过去……
他踱来踱去,长长的辫子也跟着甩来甩去。林闯终于按捺不住那种别扭的心情:
“我的小可爱,你不要一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好不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女孩子不要一直问一直问,像你姐姐那样好好晒太阳,这样比较会漂亮!”
“哦,好吧,不问就不问。”小芦撅起嘴,找了一处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弯起眼睛,“林闯哥,看我漂亮不漂亮?”
“好漂亮。”
“你都没看怎么知道好漂亮?”
林闯回头:“是很漂亮嘛,没看到就知道你漂亮,我一看到你,就发现,你真的是最漂亮的!”
“哈哈哈!”小芦知道他在逗她,自己才没有那么笨呢,“最漂亮个鬼,你和谁比的‘最’呀,你个猪头!”
小芦在庙宇里过得很快乐,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她们不得不再次浪迹天涯——
林闯的师父,去年在简大狮的民兵队伍里救死扶伤,自淡水起兵一路随队攻至台北,有次简大狮处境危险,师父顾不上安危,随兵营救,就在杀敌时身上多处负伤,不得已卸甲疗养。如今,师父的伤已经痊愈,准备跟简大狮到泉州招兵买马好回台北跟鬼子血拼。
林闯随师父去了泉州,那座庙宇里的老老小小讨不到施舍物的,只有等待饥饿来宣判生命的结束。
……
日据年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台北洲乞丐的队伍日益壮大,劫富济贫的义盗或者混混虽是与日俱增,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正如村里的戏子那么唱的:
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
扁舟去作鸱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
丘逢甲的感伤唱遍了整个台湾,芦花扬起的季节,林闯仍旧没有归来。
淡水河畔。碧空中纠结着几团絮样的云,河里的水涨得老高,赶着杀敌一般忍辱负重地奔向大海。小珺和小芦在淡水河畔默默地走着,她们有时也矛盾,这般出走到底是对还是错。
“姐姐,我们回去吧?”
“总得找到吃的嘛,我可不想再生病了。”
“不是啦,我们回收养所里好不好?在里面就比较不会饿呀!”
“你傻呀,会被打死的。况且,自从陆修女死了,进去都要交钱……那里已经不是你爱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名义上是教会的收养所,可是里面的人心都远离了上帝,唉,伙伴们都很可怜哎……。”
“好吧。”
小芦无奈地尾随在小珺身后,伸手一挥,拔了根狗尾巴草,左摇右晃,随即,从绒毛里边掉出一些绿蜘蛛。她们沿着河堤走了整个下午,无的放矢令她们感到疲惫。
“我们到对面去吧。”小珺突然提议。
“对面是什么地方?”小芦问。
“不知道,应该不至于更差。”
河桥上,她们仍就看到遍地的乞丐有气无力地乱倒在石板上。这里太穷了,每天都有大片的乞丐饥迫而死,她们不得不去一个人多的地方乞讨,像动物那般觅食。
小芦的脑海里浮起三年前的夏天,那个修女老阿嬷一手牵着小珺,一手抱着小芦,站在淡水河边说:“对面有很多很多人,也有很多很多彩色的灯哦,如果走在大街上啊,你能看到很大的黑色的甲虫在爬,甲虫的肚子里边坐着人。”
“姐姐,世上真的有大到能装得下人的甲虫吗,它要是把我们吃了怎么办?”
“你还记得阿嬷的话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咧。”
“记得记得。”
“那时候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