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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飞机定于上午9点离开机场。那是架霍克·西德利飞机,凯瑟琳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竟是唯一的旅客。飞行员是一位和气的中年希腊人,名叫潘泰利斯,他细心地让凯瑟琳坐好并系上安全带。

“几分钟后我们就要起飞了。”他通知凯瑟琳。

“谢谢。”

凯瑟琳望着他走进驾驶舱坐到副机长身边,心跳突然加快了。这是拉里曾经驾驶过的飞机。诺艾丽·佩琪有没有在我这张座位上坐过?凯瑟琳突然觉得像是要晕过去,四面的舱壁仿佛朝她压了过来。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一切已经过去了,她心想,德米里斯说得对。过去的一切已经过去,无法改变。

她听到了引擎的轰鸣声,睁开了眼睛。飞机冲天而起,朝西北方向的伦敦飞去。拉里在这条航线上飞过多少回?拉里。这个名字给她带来了复杂的情感,让她心绪不宁。还有对往事的回忆。那些美好、可怕的回忆……

那是1940年夏天,美国还没有参战。当时,凯瑟琳刚刚从西北大学毕业,从芝加哥来到华盛顿找工作。

她的同屋对她说:“喂,我听说有个空缺,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晚会上有个姑娘说她就要离职回得克萨斯州。她是为威廉·弗雷泽工作的。弗雷泽是国务院公共关系部的负责人。我也是昨晚才听说有这个空缺的,所以,如果你立刻赶往那儿的话,准能击败所有想得到这份工作的姑娘们。”

凯瑟琳急忙赶了过去,却发现弗雷泽的接待室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几十位姑娘。凯瑟琳心想:没我的机会了。通向里面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威廉·弗雷泽走了出来。他高高的个子,是个颇有魅力的男子,有一头拳曲的金发,但两鬓已经斑白,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下颌的轮廓透出坚强和严峻。

他对接待员说:“我要一份《生活》杂志,是三四个星期前出版的。封面上有斯大林的照片。”

“我会订一份的,弗雷泽先生。”接待员说。

“萨莉,参议员博拉还在电话上等我。我得给他念这期杂志上的一段文字。两分钟内,你给我找到。”说完,他便走进了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上。

来应聘工作的姑娘们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凯瑟琳站在她们中间,苦苦思考了一阵,然后转身冲出了接待室。她听到背后有个姑娘说:“这下好了,有一个人已经给吓跑了。”

三分钟后,凯瑟琳回到了办公室,手里拿着那份封面上印有斯大林照片的旧《生活》杂志。她递给了接待员。五分钟后,凯瑟琳发现自己已经坐到了威廉·弗雷泽的办公室里。

“萨莉告诉我,刚才是你弄来的《生活》杂志。”

“是的,先生。”

“我琢磨着,你不会碰巧把这份三个星期前出版的杂志放在皮包里吧。”

“没有,先生。”

“那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了呢?”

“我到理发店去了一趟。理发店还有牙科诊所经常摆着旧杂志。”

“在所有方面,你都是这么聪明伶俐吗?”

“不,先生。”

“我们会知道的。”威廉·弗雷泽说。她被雇用了。

能为弗雷泽工作,凯瑟琳非常兴奋,而且也喜欢上了这份工作。他是个单身男人,富有,喜欢交际,似乎熟悉华盛顿的每个人。《时代》杂志称他为“年度最佳单身汉”。

凯瑟琳为威廉·弗雷泽工作了六个月后,他们坠入了情网。

在他的卧室里,凯瑟琳对他说:“我得告诉你,我还是个处女。”

弗雷泽惊喜地摇了摇头。“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华盛顿唯一的处女怎么会让我碰上了?”

一天,威廉·弗雷泽对凯瑟琳说:“他们要我们办公室监制一部反映空军招募新兵的电影,由好莱坞的美高梅公司拍摄。我希望你能在我去伦敦期间处理一下这部影片的事。”

“我?比尔[1],白朗宁手枪的子弹我都不会上。对拍摄这种新兵军训的电影我懂什么?”

弗雷泽咧嘴一笑。“不用担心,你懂的和别人一样多。他们有个导演名叫艾伦·本杰明。部队打算起用演员拍这部电影。”

“为什么?”

“我想他们可能怕那些士兵演不好影片中的战士。”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说军队的现状。”

于是,凯瑟琳搭乘飞机,来到好莱坞监制这部新兵军训的片子。

摄影棚里挤满了临时演员,大都穿着不合身的军装。

“请原谅,”凯瑟琳问从身边走过的一个男人,“艾伦·本杰明先生在这儿吗?”

“矮个下士吗?”他手一指说,“在那边。”

凯瑟琳转身看到一个个头不高、身材瘦削的男子,身穿一套佩戴着下士臂章的军服,正向一个戴着将军星徽的人尖声叫嚷。

“让选派演员的家伙见鬼去吧。真他妈一派胡言!这些演将军的我受够了!我要军人来演。”他绝望地挥着手,“大家都在争着演主角,没有人愿意演配角。”

“请原谅,”凯瑟琳说,“我是凯瑟琳·亚历山大。”

“谢天谢地!”小矮个说,“你接手吧。我弄不懂要到这儿干什么。在迪尔伯恩市,我原有个年薪3500美元的职位,是家具杂志的编辑,却给弄到什么通信兵团去写新兵军训的电影。我哪里懂什么制片和导演?这儿都归你指挥了。”他急忙转身朝出口走去,撇下凯瑟琳一人站在那儿。

一位身穿毛衣的头发花白的瘦个子走上前来,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说:“需要帮忙吗?”

“我要创造一个奇迹,”凯瑟琳说,“这儿由我负责,不过,我不知道我该干些什么。”

他对她咧嘴一笑。“欢迎你来到好莱坞,我叫汤姆·奥布赖恩,这儿的副导演。”

“你能执导这部片子吗?”

凯瑟琳见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可以试试,我曾和威利·惠勒合拍过六部片子。情况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糟,只须要好好组织一下。剧本写好了,布景也搭好了。”

凯瑟琳的目光把摄影棚扫视了一遍。“有些军服实在不好看。看看能不能搞得好一点。”

奥布赖恩点头赞同。“不错。”

凯瑟琳同奥布赖恩来到那群临时演员面前。巨大的舞台上人声嘈杂,震耳欲聋。

“伙计们,别说话了。”奥布赖恩高声叫道,“这是亚历山大小姐。她将是这里的负责人。”

凯瑟琳说:“请大家排好队,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奥布赖恩将这些人排成参差不齐的一列。凯瑟琳听到近旁传来哄笑和吵闹声,不禁恼火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穿军装的男子在角落站着,把她的命令当做耳边风,正和几个姑娘说笑。他每说一句,她们就咯咯大笑一阵。这人的态度使凯瑟琳忍不住发火了。

“打扰了,你是否能站到队伍中去?”

那男子懒洋洋地转过身来问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是的,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他异常英俊,瘦高个,身体结实,头发乌黑,有一双深黑的眼睛。身上的制服非常合身。双肩上扛着空军上尉的徽章,胸前横别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勋章绶带。凯瑟琳望着带子,说:“那些勋章……?”

“怎么样?够味儿吧,头儿?”他声音低沉、傲慢而饶有风趣。

“把它们摘下来。”

“为什么?我还以为能给这部影片增添一点色彩呢。”

“可你恰恰忘了一件小事。美国还没有参战。你只有到战胜狂欢的时候才能赢得这些勋章。”

“说得不错,”他有些局促不安,便承认了,“这我没想到,我摘几个下来。”

“全部摘光。”凯瑟琳厉声说道。

上午拍完戏后,凯瑟琳在食堂里吃午饭。这时,他走到凯瑟琳的饭桌前说:“我想问问你我演得怎么样?能够使人相信吗?”

他的态度惹恼了凯瑟琳。“你热衷于披上军服,在姑娘面前神气十足地卖弄,可你想过应征入伍的事了吗?”

他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好让子弹打死吗?傻瓜才干那个呢。”

凯瑟琳的怒火快忍不住了。“我认为你真可耻。”

“为什么?”

“既然连这个都不懂,我就无法跟你解释了。”

“干吗不试一试?今天晚饭的时候见,在你那儿。你会做菜吗?”

“你不用操心再回摄影棚了。”凯瑟琳怒气冲冲地说,“我会让奥布赖恩先生把你上午的工钱寄张支票给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道格拉斯。拉里·道格拉斯。”

和这位年轻粗鲁的演员的遭遇使凯瑟琳耿耿于怀。她下决心要忘掉这件事。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忘不了这个人。

凯瑟琳回到华盛顿后,威廉·弗雷泽对她说:“我想你。我想你。你爱我吗?”

“非常爱,比尔。”

“我也爱你。今晚干吗不出去庆贺一下?”

凯瑟琳知道晚上弗雷泽就要向她求婚了。

他们去了不对外开放的杰斐逊俱乐部。晚餐吃到一半,拉里·道格拉斯走了进来,还穿着挂满勋章的空军制服。他径直走到他们桌前,不是跟她,而是跟弗雷泽打了招呼。凯瑟琳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比尔·弗雷泽起身说道:“凯西,这是空军上尉劳伦斯[2]·道格拉斯。拉里,这是亚历山大小姐———凯瑟琳。拉里一直在皇家空军部队飞行。他是驻扎在那儿的美军飞行中队的长官。他们说服他领导弗吉尼亚的战斗机基地,给我们的小伙子作战备训练。”

就像是放映一部旧时的影片,凯瑟琳想起了自己命令他摘下肩章和勋章的情形,还有他愉快地服从命令的样子。她当时那么自命不凡,那么傲慢专横———而且还把他当做懦夫!她真想躲到桌子下面去。

第二天,拉里·道格拉斯往凯瑟琳的办公室挂电话,可是她拒绝接听。下班时,她发现拉里在门外等着她。他摘掉了那些勋章和绶带,换上了少尉的肩章。

他笑着走到她跟前。“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凯瑟琳怔怔地望着他。“这个———乱戴徽章不是违纪行为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一切都听你指挥呢。”

她迎着拉里的目光望去,心里已经乱了套。拉里身上有一种磁铁般不可抗拒的力量。

“你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一切。我要你。”

他们来到拉里的寓所做了爱。这种极度的快乐,凯瑟琳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两人同时进入了极乐世界,整个房间,整个宇宙都为之战栗起来……她精疲力竭,麻木地躺在床上,紧紧箍住拉里,再也不想让他离开,不想失去那美妙的感觉。

五小时后,他们在马里兰州结了婚。

此刻,凯瑟琳正坐在飞机上,去伦敦开始新的生活,她心里很不平静。我们在一起很幸福。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浪漫的电影和爱情歌曲欺骗了我们,竟使我们相信有大团圆的结局,相信那身着闪闪发光盔甲的武士和他的爱情会永生。我们居然相信詹姆斯·斯图尔特和唐娜·里德真过着《奇妙的生活》;以为克拉克·盖博和克劳德特·科尔伯特在《一夜风流》后,会永远生活在一起;在《我们的金色年华》中,弗雷德里·马奇又回到默纳·洛伊的身边时,我们一同流泪;在《吕蓓卡》中,我们以为简·方达又在劳伦斯·奥利维尔的怀抱里找到了幸福。然而这一切都是谎言。都是谎言。还有那些爱情歌曲。《我会爱你,永远,永远》。男人是怎么衡量这个“永远”的?用一个蛋形计时器吗?《海洋有多深》?欧文·伯林是怎么量的?一英尺?两英尺?还有……《永远是一天》。我要离开了,我要离婚了。《迷人的夜晚》。我们要去攀登高山……《你,夜晚,音乐》。旅馆经理[3]跟我谈起这附近的山洞……《我爱你因为我的感情属于你》。没人会……现在,趁她还没睡醒。《做我的爱人吧》。我们一同聆听这些歌曲,一同欣赏这些电影,真的以为生活会是那样。我深信我的丈夫。我还会信任别的人吗?我做了什么,他竟然要谋杀我?

“亚历山大小姐……”

凯瑟琳抬起头,吃了一惊,视线一片模糊。

飞行员正站在她的面前。“我们已经降落了。欢迎你来到伦敦。”

机场有辆轿车在等着凯瑟琳。司机说:“行李由我来处理,亚历山大小姐。我叫艾尔弗雷德。你是不是想直接到你的寓所去?”

我的寓所。“好,再好不过了。”

凯瑟琳倚靠在座位上。不可思议。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不仅给她安排了私人飞机,而且还给了她一处寓所。他要么是世界上最慷慨的人,要么是……她根本想不出他会是别的什么人。不,他确实是世上最慷慨的人。我得找个适当的方式表示感谢。

这个极为奢华的公寓坐落在离伊顿广场不远的伊丽莎白街。入口处是巨大的门厅,里面有装饰得极其精美的休息室,悬挂着枝形水晶吊灯;有一间装饰着嵌板的书房,厨房里堆满食物,还有三间布置得赏心悦目的卧室和仆人的房间。

凯瑟琳在门口受到了一位身着黑裙、四十多岁的妇女的迎接。“下午好,亚历山大小姐,我是安娜,您的管家。”

噢,当然,我的管家。凯瑟琳渐渐对自己目前的身份有些适应了。她回答说:“你好!”

司机把凯瑟琳的行李搬进了门,全部放在了卧室里。“轿车随时听候您的吩咐。”他对凯瑟琳说,“准备去办公室的时候,只要告诉安娜一声,我就马上来接您。”

轿车听候我的吩咐。当然应该如此。“谢谢你。”

安娜说:“我给您整理行李。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我一时想不到还需要什么。”凯瑟琳说的是心里话。

等安娜整理完行李,凯瑟琳才把公寓看了个遍。她回到卧室,注视着德米里斯为她买的漂亮的新衣服,心里想:这一切真像是在做美梦。她感到一切仿佛是空中楼阁。而48小时前,她还在修道院里浇花。现在她已过上了公爵夫人般的生活。不知道要她做的是什么工作。我会努力的。我不会辜负他的希望。他真是个好人。她突然感到很累,便在柔软、舒适的床上躺了下来。我就休息一会儿,她想着想着,闭上了双眼。

她快要淹死了,她拼命呼救。拉里游了过来,一碰到她就把她往水下按。然后她就到了漆黑的洞穴,蝙蝠朝她飞来,撕拉她的头发,滑腻腻的翅膀抽打着她的脸。凯瑟琳惊醒了,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她连续地做深呼吸,才渐渐平静下来。够了,她心想,该结束了。那是昨天的事,现在已是新的一天。没有人会伤害你了,没有人,再也不会有了。

凯瑟琳卧室的外面,管家安娜一直在偷听她梦中的尖叫。等到屋里静了下来,她才下楼走到客厅,拿起话筒向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报告。

希腊贸易公司位于距伦敦西区皮卡迪利广场不远的邦德街217号,它的办公楼原本是政府机关办公楼,前些年改装成为现在的样子。楼的外形优雅而华美,不愧是精美的建筑艺术的结晶。

凯瑟琳来到楼前,发现办事处职员正在等她,有六七个人站在门前欢迎她。

“欢迎你,亚历山大小姐。我叫伊夫琳·凯。这是卡尔……塔克……马修……珍妮……”

这些名字和他们的脸把凯瑟琳弄糊涂了。

“你们好!”

“你的办公室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我来领路。”

“谢谢你。”

接待室布置得非常优雅,配有切斯特菲尔德沙发,两侧是奇彭代尔式[4]的椅子,地上铺着花毯。她们沿着铺有地毯的长长的走廊往前走,经过一处会议室时,凯瑟琳见到里面四壁镶嵌着松木,一张光洁的桌子四周摆着包皮椅子。

凯瑟琳被领进了一间惬意的办公室,家具有些年代了,非常舒服,还有一张皮沙发。

“这些都归你了。”

“太可爱了。”她喃喃地说。

桌子上摆着鲜花。

“是德米里斯先生送来的。”

他想得真周到。

领她进来的伊夫琳·凯,是个矮胖的中年妇女,长着一张可爱的脸,是个易于相处的人。“你得过几天才能适应这个地方,但这里的工作其实并不复杂。我们是德米里斯帝国的一处神经中枢,负责处理来自海外子公司的报告,然后转呈给雅典的总部。我是办事处经理,你做我的助手。”

“哦。”这么说来我是办事处经理的助手了。凯瑟琳根本弄不清要她做些什么。她像是被领进了奇妙的世界,有私人飞机、轿车、漂亮的公寓,还有仆人……

“维姆·范丁是我们这个办事处的数学天才。所有的报告数据都由他计算,并制成经营分析图表。他心算比大多数计算器还快。跟我去他的办公室见见他。”

她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伊夫琳也不敲门就推开了门。

“维姆,这是我新来的助手。”

凯瑟琳走进办公室,站在那儿,目光被吸引了过去。维姆·范丁看上去有三十多岁,长得很瘦,嘴巴宽宽的,表情呆滞。他正注视着窗外。

“维姆,维姆!这是凯瑟琳·亚历山大小姐。”

他转过身来。“叶卡捷琳娜一世[5]的真名是玛尔塔·斯考龙卡,她是个仕女。1684年出生被俄国人抓获嫁给彼得一世大帝,1725年到1727年成为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是德国一位王子的女儿生于1729年。和彼得结婚。彼得1762年做了皇帝为彼得三世,同年她谋杀彼得三世后即位。她统治期间把波兰瓜分了三次,还两次与土耳其交战……”他话语单调,但这些事件却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

凯瑟琳听着听着,不知所措。“这个……这个太有意思了。”她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维姆·范丁的视线又转向别处。

伊夫琳说:“维姆遇见生人时有些拘谨。”

拘谨?凯瑟琳心里嘀咕道,这人简直是古怪极了,还是什么天才?我的工作会是什么?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办公室位于雅典的圣杰龙达街。此刻,他正听着伦敦艾尔弗雷德的电话汇报。

“我开车把亚历山大小姐从机场直接送到了公寓,德米里斯先生。根据您的指示,我问过她是不是要去别的地方,可她说不要。”

“她和外界有没有什么联系?”

“没有,除非她从公寓里打电话跟人联系。”

对此,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早有安排。管家安娜会向他报告一切的。他满意地放下听筒。凯瑟琳眼下还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只要严密监视她就行。她现在孤身一人,不能依靠任何人,只有来找恩人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我得赶紧安排一下去伦敦,德米里斯想到这儿,心情很轻松,马上就去。

凯瑟琳·亚历山大发现新的工作很有意思。每天都有来自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帝国遍布四处的子公司发来的报告。有美国印第安那州一家钢铁厂发来的提货单,有意大利一家汽车制造工厂发来的查账单,还有澳大利亚一家报业集团的订单,还有金矿、保险公司的报告。凯瑟琳把这些报告仔细核对整理好,保证它们能被直接送给维姆·范丁。而维姆·范丁只要浏览一遍,就用他那计算机般的脑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计算一遍,几乎同时就能算出某个公司盈利或亏损百分之多少。

凯瑟琳很喜欢结交新的同事,也深深地迷上了她工作的那幢漂亮的办公楼。

有一次在维姆面前,她向伊夫琳·凯提起了办公楼,便听到维姆说:“这是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1721年设计的政府海关大楼。伦敦大火以后,克里斯托弗·雷恩又重新设计了50座教堂,有圣保罗教堂、圣迈克尔教堂,还有圣布赖德教堂。他还设计了皇家金融交易中心和白金汉宫。他1723年去世,葬在圣保罗教堂。这座楼是1907年改建成办公楼的。二次大战德国人发动空袭时,政府宣布这楼是正式的防空掩蔽室。”

防空掩蔽室是防炸弹的大房间,一道连接着地下室的铁门作为房间的出入口。凯瑟琳看过那个构造坚固的房间,心里想着当年英国勇敢的男人、妇女和孩子就是在这里躲避希特勒空军的狂轰滥炸。

地下室很宽敞,有整个大楼那么大。里面装着大楼取暖用的大型锅炉,各种电子仪器、电话线路都集中在这里。锅炉老出问题,凯瑟琳好几次陪修理工来修理,修理工每次都只是修补一番,就说是已经修好了。

“这锅炉真危险,”凯瑟琳说,“有没有可能爆炸?”

“上帝会保佑你的,小姐。决不会爆炸的。看见这个安全阀了吗?要是锅炉过热,安全阀就会释放出多余的蒸汽。就这么简单,没有问题。”

一周工作结束后,周末就是逛伦敦。伦敦集中了戏剧、芭蕾舞,还有音乐会。有趣的旧书店很多,像哈查德啦,福伊尔啦,博物馆也有几十个。还有无数的古董小店、餐馆。凯瑟琳参观了塞西尔巷的版画店。在哈罗兹、福特纳姆以及梅森、马克斯、斯宾塞等大店购物,还到萨沃伊喝周日茶。

过去的记忆像是管束不住,还不时骚扰着凯瑟琳。事事都能使她触景生情,想到拉里,一个声音……一句话……一瓶古龙香水……一支歌。不,过去已经结束了。未来才是重要的。她一天天地坚强起来。

凯瑟琳和伊夫琳·凯成了朋友,偶尔还一同外出。一个星期天,她俩结伴去泰晤士河岸参观了一个露天的艺术展览。展出作品的画家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然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都是失败者,作品挤不进任何艺术馆。那些作品画得糟透了。但是出于同情,凯瑟琳还是买了一幅画。

“你打算把它挂在什么地方?”伊夫琳问她。

“锅炉房。”凯瑟琳说。

走在伦敦街上,她们还遇到了一些街头艺术家,这些人在人行道上用彩色粉笔作画。有的画居然好得出奇。行人停下来看上一眼,抛几个硬币给他们。一天下午,凯瑟琳用完午餐回去的路上,停下来观看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在作一幅美丽的粉笔风景画。刚要画完,天就开始下雨了。老人呆站在街头,望着作品被雨水冲刷掉。真像是我过去的生活,凯瑟琳心想。

伊夫琳带凯瑟琳去谢泼德商场。“这是个有趣的地方。”伊夫琳向她许诺道。

商场确实多姿多彩。有一家有三百年历史的餐馆,名叫泰迪·多尔斯,还有杂志摊、小市场、美容厅、面包房、古董店,还有几处两三层楼的住宅。

信箱上的牌子写得很古怪。有一个写着“海伦”,下面却写着“法式课程”。另一个上面写着“罗茜”,下面注明“希腊人在此教书”。

“这里是教学区吗?”凯瑟琳问道。

伊夫琳朗声笑着说:“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教学区。不过,这些姑娘教的课是不能搬到学校里去的。”

看到凯瑟琳脸红了,伊夫琳笑得更厉害了。

大部分时间,凯瑟琳都是形单影只,但她为避免寂寞竭力忙碌着。她一头扑进白天的工作,像是要把生命中被窃去的宝贵时光再补回来似的。她不愿意回忆过去,也不愿为未来操心。她去参观了温莎城堡和坎特伯雷的美丽教堂,还有汉普顿法院。周末她就去乡村古雅的小旅店,在乡间长时间盘桓。

我又获得新生了,她心想,没有人生来就幸福。每个人都得靠自己的奋斗获得幸福。我是个幸存者。我年轻、健康,美好的一切会降临的。

星期一她又回到工作岗位上。回去见伊夫琳、其他女职员和维姆·范丁。

维姆·范丁真是个神秘人物。

凯瑟琳还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办事处有20名职员,不用计算器,维姆·范丁就能记得每名职员的工资、社会保险号和应缴税额。虽然都有档案记录,但他还是把公司的各种资料记在脑子里。他了解各分部每月资金的流动情况,以及与前几个月的差额,甚至记得五年前他刚开始记这些数据时的情况。

维姆·范丁对任何事情都过目不忘。他的知识渊博得惊人。最简单的问题都能引来一连串的信息。然而,他却不喜欢社交。

凯瑟琳和伊夫琳谈起了他。“维姆简直不可理解。”

“维姆是个偏执狂,”伊夫琳说,“你不必介意。他只对数字感兴趣。我觉得他甚至不喜欢人类。”

“他有朋友吗?”

“没有。”

“他难道没有和别人约会过吗?我是说———和姑娘出去?”

“没有。”

凯瑟琳觉得维姆是个深居简出的孤独者,不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维姆渊博的知识使凯瑟琳吃了一惊。一天早上,她耳朵有些疼。

维姆生硬地说:“也许是气候的关系。你最好去看医生。”

“谢谢,维姆,我……”

“耳朵里有耳廓、耳道、鼓膜、耳骨片———就是耳垂、砧骨、镫骨———鼓室、半规管、卵形口、耳咽管、听觉神经和耳蜗管。”说完,他就走了。

还有一天,凯瑟琳和伊夫琳带维姆去当地一家小酒馆吃午饭。里屋有几个人在玩投镖游戏。

“你喜欢体育吗,维姆?”凯瑟琳问道,“你看过棒球比赛吗?”

“棒球,”维姆说,“棒球周长9.25英寸,用纱线裹在锥形硬塑球上制成,表面包一层白皮。球棒通常是用梣木制成的,直径最大不超过0.5至0.75英寸,总长在42英寸以内。”

他了解所有的数据,凯瑟琳思忖着,可他领略过玩棒球的乐趣吗?

“你参加过什么体育活动吗?比如篮球?”

“篮球是在木制或水泥的场地上进行的活动。篮球是周长31英寸的球形皮,球胆充气后,压力达13磅。球重20至22盎司。篮球是詹姆斯·奈史密斯于1891年发明的。”

这就是凯瑟琳所得到的回答。

在公共场合,维姆有时会使人感到尴尬。某个星期天,凯瑟琳和伊夫琳带他去泰晤士河畔的梅登黑德。他们中途在一家饭店吃午饭。招待来到他们的桌前说:“今天有鲜蛤。”

凯瑟琳转向维姆。“你喜欢吗?”

维姆说:“有长蛤,有帘蛤,也叫圆蛤,有竹蛏、蛤蜊,还有单贝蛤、血蚶。”

招待不解地盯着他。“你要哪一种呢,先生?”

“我不喜欢蛤。”维姆简短地回答。

凯瑟琳很喜欢她的同事,但对维姆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凯瑟琳看来,他才智过人,但同时又是个孤僻、怕交际的人。

一天凯瑟琳对伊夫琳说:“是否会有一天维姆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有爱情,有婚姻?”

伊夫琳哀叹道:“我告诉你,他是个冷血动物,他不会和任何人有感情瓜葛的。”

然而,凯瑟琳却不以为然。有那么一两次,她曾从维姆的眼里,看见过兴致、感情和欢乐,她想拉他一把。也许,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一次,办公室的同事收到一份在萨沃伊举行的慈善舞会的邀请函。

凯瑟琳来到维姆的办公室,问:“你跳舞吗,维姆?”

他双眼望着她。“狐步舞中,一个音节再加4/4拍舞曲的一半就成了一个完整的舞步音节。男子左脚起步,向前踏两步。女子右脚起步,向后退两步。两个慢步后,往右一个快步,然后再回到慢步。倾身亮相时,男子左脚往前踏一步,然后倾身———是慢步———然后上右脚———也是慢步。然后,左脚往左踏一步———快步,然后左脚跟上———也是快步。”

凯瑟琳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他只会说话,却不明白话的意思。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来电话了。已是深夜,凯瑟琳正准备上床睡觉。

“没有打扰你吧?我是科斯塔。”

“当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凯瑟琳很高兴。她期待着和他交谈,聆听他的忠告。不管怎么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她过去的人。她把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当做故友。

“我一直惦记着你,凯瑟琳。我担心你在伦敦会很孤独。你在那儿毕竟一个朋友也没有。”

“有时候我确实感到孤独。”凯瑟琳直言道,“但我还行。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的话,忘掉过去,憧憬未来。”

“这就对了。谈到未来,我明天就要去伦敦。很想请你吃饭。”

“我荣幸之至。”凯瑟琳热情地说。她期待这个机会,好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放下话筒时,暗自笑了:上钩了。

他们在里兹餐馆吃的晚餐。餐馆里面布置得很优雅,菜肴也很可口,然而对这一切凯瑟琳却恍然不觉,她注意的只是坐在对面的男人。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你这儿的职员真棒,”凯瑟琳说,“维姆简直不可思议,我从未见过有人能……”

但是德米里斯却没有在听。他审视着凯瑟琳,她是多么美丽,又是多么脆弱。但我对她不能操之过急,德米里斯暗暗拿定主意:得慢慢周旋,然后再品尝胜利的滋味。这是因为你,诺艾丽,还有你的情人。

“你在伦敦待的时间长吗?”凯瑟琳问。

“一两天而已。有公务要办。”是有公务。但他也清楚,本来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不,他到伦敦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接近凯瑟琳,让她在感情上完全依赖自己。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凯瑟琳,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在沙特阿拉伯油田的那段经历……?”

第二天晚上,德米里斯又带凯瑟琳去吃饭。

“伊夫琳跟我说,你在办事处干得很出色。我想给你加薪。”

“你已经对我很慷慨了,”凯瑟琳谢绝道,“我……”

德米里斯盯着她的眼睛。“你还不知道我到底多么慷慨。”

凯瑟琳感到很窘迫。他仅仅是好意,她想,我不该胡思乱想。

翌日,德米里斯准备起程了。“你能送我到机场吗,凯瑟琳?”

“可以。”

凯瑟琳发现他身上似乎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他可爱、聪明,他的关心使她芳心大悦。

来到机场,德米里斯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真高兴能和你在一起,凯瑟琳。”

“我也是一样。谢谢你,科斯塔。”

她伫立在机场,目送飞机起飞。他与众不同,凯瑟琳心想,我会相信他的。

注释

[1]. 比尔是威廉的昵称。

[2]. 拉里是劳伦斯的昵称。

[3]. 原文此处为manager,前面凯瑟琳恢复记忆时,用的是clerk。

[4]. 奇彭代尔是18世纪英国家具设计家。奇彭代尔式的家具多曲线且富于装饰性。

[5]. 叶卡捷琳娜一世的英文译名为凯瑟琳一世,故与凯瑟琳·亚历山大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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